acog瞄准镜镜进水了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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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口压岁钱水涨船高 理财产品瞄准压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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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压岁钱的逐年“涨价”,蛇年春节期间再次催生了众多的“小富翁”。这么多的压岁钱该如何支配呢?记者在采访中发现,除了传统的储蓄,不少家长通过开户以及购买理财产品,因此银行纷纷推出“压岁钱理财产品”。
  压岁钱水涨船高
  “爷爷、奶奶1000元,姥姥、姥爷1000元,爸爸500元,妈妈500元……”彭源给记者数起了自己在这个蛇年春节收到的压岁钱。尽管彭源目前已经是一名大三的学生,不过在家人眼中仍旧是孩子,拜一趟年下来,亲戚们给的压岁钱非但没有减少,与往年相比反而见涨。“往年共收压岁钱上千元,今年压岁钱多了不少。”最后彭源仔细一算,自己收到的压岁钱已经超过8000元。
  据调查,在海口,压岁钱一般为100元到500元不等,部分家庭则在1000元左右。
  理财产品瞄准压岁钱
  针对孩子压岁钱的问题,不少银行借机推出“压岁钱专属理财产品”,预期年化收益率明显高于一般理财产品,但相对来说,专门针对儿童压岁钱的理财产品仍较少,而且投资门槛也大都在5万元以上。
  记者走访工行、光大、中行等多家银行了解到,年后不少银行都推出了压岁钱专属理财产品,其预期收益水平远高于银行普通同类型理财产品,起售金额分别为5万、20万,预期年化利率分别为5.10%与5.20%。
  中国张奋表示:“与银行同类型同期限理财产品相比,压岁钱专属理财产品收益水平更高,且这类产品多属于低风险产品,对普通市民而言该类产品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目前银行推出的压岁钱专属理财产品投资期限多为半年期以上的中长期理财产品,因此家长在购买这类产品时需根据家庭资金的实际使用情况谨慎选择,切勿为了尝鲜而影响家庭资金流动。
作者:李银 陈元才
编辑:谢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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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特警从德国进口42万元一个专业瞄准镜
核心提示:胡贝伊是无锡巡特警支队反恐突击大队的狙击手,他举着手里的狙击枪告诉现代快报记者,这是江苏警方配备的最好的狙击枪,全省只有4支,其中两支在无锡。“这上头的瞄准镜是从国外进口的,价值5万欧元。
报纸截图。威猛的装甲巡逻车,漆黑的车身上写着“特警”二字,穿行在城市街巷;全副武装的特警,持长短枪,三人一队,行走在繁华的商业区。自今年3月以来,江苏公安机关开展武装巡逻,这样的景象已成为全省各地亮丽的风景线。现代快报记者从江苏省公安厅获悉,根据反恐维稳的严峻形势和南京青奥会安保任务的需要,江苏每天投入2.2万名警力、配备1900余支枪支、3200余辆警车开展武装巡逻,震慑犯罪。现代快报记者走访江苏多地,老百姓们看到武装巡逻民警,都竖起了大拇指,交口称赞,“有他们在,我们安心多了!”警力重点区域每5分钟可见一辆巡逻警车中山路学前东路交叉口,是无锡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6月16日傍晚6点开始,现代快报记者在这里观察了1个小时,其间看到了不同式样的警车4种,分别经过此处3次,平均每5分钟出现一辆巡逻警车。另外,配枪的普通民警和身着特警服装的重装特警多次从这里步巡经过。“根据武装巡防警力配备,重点区域每5分钟就有武装巡逻警车出没,非重点区域约为15分钟。”无锡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支队长谢海华说。无锡高频次的武装巡逻只是江苏警方武装巡逻的一个缩影。今年3月以来,江苏省公安厅梳理确定了965个人员密集、治安复杂的重点区域,每天投入2.2万名警力、配备1900余支枪支、3200余辆警车开展武装巡逻,实行24小时全天候运作。成效接报3分钟后处置劫持事件17分钟抓到逃跑嫌疑人4月20日晚上11点20分左右,南京警方接报,龙蟠路一酒店大厅内有人持刀行凶。3分钟后,附近巡逻的特警12号武装巡逻车赶到现场,此时韶山路派出所民警已经抓获两名犯罪嫌疑人,还有一人逃脱。5分钟后,担负当晚城北片区武装巡逻任务的特警11、13、14号车赶到,展开搜寻,10分钟后,更多的武装巡逻车赶到现场,将嫌疑人封堵在一定区域内。当晚11点40分,嫌疑人落网。全省街面“两抢”降三成“通过强力推进社会面武装巡逻,城市治安得到全面管控。”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葛孝先介绍,目前南京每天压降在街面的警力超过全市警力的三分之一。民警配备枪支后,对违法犯罪产生强力挤压和极大威慑。南京警方统计显示,武装巡逻以来,全市街面抢劫发案同比下降48.7%,抢夺发案同比下降44.3%,盗窃发案同比下降30%。据江苏省公安厅治安总队相关负责人介绍,今年1月至5月,全省街面“两抢”警情同比下降了32.6%。有哪些秘密武器?同样是6月16日,一辆黑色的装甲车出现在徐州彭城广场上,顿时吸引了市民的目光。“这是全省唯一的一辆水陆两栖防弹装甲车!”徐州巡特警支队支队长张新告诉现代快报记者,这辆装甲车自重超过12吨,车身六面,实心轮胎及车窗玻璃全部是防弹材质,可谓“刀枪不入”。车前部配置的防爆铲,能推倒0.8米高的障碍物。车上方装有9孔发射器,可以发射38毫米的催泪弹、烟雾弹等。在陆地上,这辆车最高时速90公里,在水里吃水深度1.5米,最高时速5公里。车里可乘坐2-8人,而车内配备的无线摄录系统,则可以让装甲车成为一座小型移动指挥平台。多功能防弹巡逻车现代快报记者了解到,南京和无锡警方都配备了防弹巡逻车,车上运载4-6名特警,配备有盾牌、警棍、抓捕器、阻车钉、破门器、救生圈、救生衣、绳子、急救包、接警模块等,具备防爆、灭火、救生、急救等多种功能,随时应对突发情况。狙击枪瞄准镜5万欧元胡贝伊是无锡巡特警支队反恐突击大队的狙击手,他举着手里的狙击枪告诉现代快报记者,这是江苏警方配备的最好的狙击枪,全省只有4支,其中两支在无锡。“这上头的瞄准镜是从国外进口的,价值5万欧元(编者注:约合42万人民币)。”胡贝伊说,用这支枪,他曾直接命中一名劫持人质匪徒的太阳穴。火力配备有多猛?反恐突击队员配冲锋枪、92式手枪,总弹量超过40发6月16日上午,现代快报记者来到无锡巡特警支队时,反恐突击大队的特警正在练习射击。记者观察发现,他们并非训练固定靶,而是在运动中进行射击,靶标也是随机出现的。“武装巡逻以应对暴恐袭击为重点,要求民警能在运动中作战,随时压制暴恐犯罪。”谢海华介绍,目前为适应武装巡逻要求,有持枪证的民警基本都配备了枪支和子弹。据介绍,有持枪证的普通民警配备64式手枪或转轮手枪,巡特警配备64式手枪,两个弹夹20发子弹。反恐突击队员配备冲锋枪、92式手枪,并配有备用弹夹,总弹量超过40发。在南京,派出所内每天值班的所领导和警长都配有手枪和子弹,保证每天派出所内随时有两把枪可以参与处置突发暴力事件。处置暴恐有多快?1分钟响应,5分钟完成处置;15米内确保秒杀暴恐分子根据相关规定,佩戴枪支民警在处置警情过程中,对严重危害公共安全、危及公民及民警生命安全的行为,经警告无效的,可以开枪;紧急情形下,对正在实施暴恐犯罪的嫌疑人,可直接击毙。“如果遇上昆明火车站那样的暴恐事件,如何处置?”现代快报记者询问谢海华。“根据我们的要求,1分钟响应,3分钟出击,5分钟完成处置。”谢海华说。“我们现在一直在训练射击15米-25米的移动靶,如果发生暴恐事件,我们1秒内拔枪,在15米的范围内可以保证秒杀恐怖分子。”无锡巡特警支队反恐突击大队一位民警相当自信地说。记者直击装甲车就像个堡垒随车特警身怀绝技6月16日晚上,现代快报记者坐上了无锡巡特警支队的防弹装甲车,装甲车内相当宽敞,平时可坐5-8个特警。车内摆放着盾牌、抓捕器等警用设备,车上还装有摄像头、无线警务系统等设备,便于指挥中心调度指挥。“这辆车的车身都是防弹的,车前挡玻璃还有铁丝网防护,车身上有6个射击孔。”特警梁云龙告诉现代快报记者,这辆车就像一个堡垒,可以在绝大部分的恶劣条件下执行处突任务。当然,车好,里面坐着的特警也不平凡,他们个个都身怀绝技。当晚,现代快报记者乘坐的防弹装甲车上共有4名特警,组成一个战斗小组。组长兼驾驶员姜学敏,是神枪手,曾获得江苏全省狙击手比武第一名。胡贝伊,同样是狙击高手。周琛杰是由射箭运动员转做特警的,曾获得全国射箭比赛冠军,现在他正在练习弓弩射击,以应对加油站等不便运用枪支地点发生的突发事件。梁云龙则是经验丰富的突击队员。
“我们如果遭遇暴恐事件,将分工协作,同时针对多个暴恐目标展开行动。”梁云龙告诉现代快报记者。就在去年8月,无锡发生一起劫持人质事件,当时胡贝伊作为狙击手隐蔽在警车上寻找狙击角度,而梁云龙则跟另外一位同事作为突击手悄悄接近劫持者。最终,劫持嫌疑人被胡贝伊一枪击毙。当晚9点,防弹装甲车抵达无锡火车站南广场,梁云龙、胡贝伊、周琛杰三名特警下车,在车站广场持枪巡逻。在火车站广场做生意的陈大姐笑着告诉记者,“每天晚上看到他们来,我们安心多了。”(原标题:江苏特警装备先进:一个进口瞄准镜价值42万元)
本文来源:现代快报
责任编辑:NN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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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苑?被瞄准的女人(作者:张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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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铜拉链唰啦一下张开了金黄色大嘴。
通常,那些属于女人的细软物件:像粉底盒、口红、护手霜、香水、卫生巾、遮阳伞、丝质手套、纱巾、钱夹、小毛绒熊玩偶,还有口香糖或吃剩下一半的袋装小零食,马上如剖开的鱼肚似的竞相绽露出来。女人的肩头或手臂弯里总会悬着一只皮包,千奇百怪,五颜六色,或大或小,总之,这些皮革物件永远被无关紧要的东西塞得鼓鼓囊囊,简直就是女人身体的一部分,一个色泽光鲜的巨大皮革囊肿,欢乐和痛苦都装在里面,如影随形,片刻难离。
包是女人出门的首要道具,也是她们最后站在家门口的唯一有效的通行证。包内永远杂七杂八凌乱无序,像极了一个女人的全部生活。好在,女主人总是能够像训练有素的魔术师那样,斜歪着优美的身体曲线,后背微微靠向冰冷的水泥墙壁,同时,将包底勉强搁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然后,在一堆随时都可能倒散出来的杂物中间,茫然而又不可思议地摸索到叮当作响的钥匙串。
女人永远不会像男人那样,在距离家门很远的地方,就跟有预感似的,提前将钥匙攥在手里。男人习惯于手心攥着什么,比如香烟,再比如――枪。他们不太喜欢盲目,蒙头蒙脑,临到了才东翻西找,一头雾水的蠢样子。这一点上,男女是有很大区别的。最大的区别往往还在于,女人总是很盲目地、又总是非常感性的去做每一件事,包括打开皮包,取出钥匙,然后糊里糊涂去拧开属于自己的家门。
就说你吧,直到这一刻,也还丝毫未曾意识到,今天要打开的这扇房门的背后是何种情形,你又将面对些什么。其实,每次站在家门口,你大概都是这样茫然的,你从不需要憧憬什么,也不会心满意足,你总是微微皱一下眉头,眼前或许还会掠过几幅模糊的画面,好像你刚刚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最后的镜头依旧在你面前定格或闪现。生活不是电影,电影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导演太清楚故事的脉络和人物的走向了,演员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一项演出任务而已。从这个角度说,你也是导演,是你自己生活故事的执行导演,只不过,没有人为你提前写好剧本。你似乎永远也不清楚,下一步或下一场戏该演什么,或怎样去演。
跟绝大多数女人一样,你也喜欢看电影,几乎打小就这样。记得那些年看露天电影,你总是安静地坐在一只自带的小马扎上,两只黑亮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在银幕上,幼小的心灵随着故事情节起起伏伏,有时害怕得失声尖叫,有时又默默地陪着剧中人一起抹眼泪。那时你们一家三口,爸爸、妈妈还有你,日子过得简简单单,平凡却充实有味。但几年之后,霉运忽然降临,父母离异,母亲带着你改嫁,之后你身边又莫名地多出一个弟弟。尽管这个鼻涕兮兮的小男孩总是拿孱弱的小手拽着你的衣襟,不停地唤你姐姐姐姐,可你总觉得他是个外人,就因为弟弟跟你不是同一个父亲的缘故吧,或者,还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很多事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一直对后来的生活耿耿于怀。
当然,最让你难过的还是父亲,你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个表情有些阴郁的男人,为什么会对那种东西那么感兴趣?简直到了登峰造极走火入魔的地步了。当时,家里的墙上几乎贴满了从《大众电影》里扯下来的演员照,还有彩色年画,画上的人物多数都是英雄形象,杨子荣、洪常青、韩英、邱少勇、董存瑞,还有吴琼花和红色年子军……总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几乎每个人手里都端着枪,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冲锋陷阵的样子。这些当然都是父亲的最爱,你是女孩子,素来对此兴趣不大,打打杀杀的让人恐惧。直到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后,母亲才毅然决然地将长期霸占着你们家四壁的那些革命的画子统统撕扯下来,并付之一炬。其实,烧掉的只不过是些发黄的旧画纸,留在墙壁上的却是难以磨灭的历史阴影。
那时的你懵懵懂懂,小黄毛丫头一个,只知道家里出大事了,父亲居然用自制的手枪,没完没了地瞄准墙壁上的那些英雄画面,据说也包括主席的肖像,嘴里不时地发出砰砰的射击声。他的胆子也忒大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件荒唐的事,父亲到底被人告密了,东窗事发后,他被绳捆索绑半夜三更从床上给提留走了,而且很快就定了罪,现行反革命,无期徒刑。母亲好像也哭哭啼啼过那么几天,但她更多时候反复念叨的却只有两个字:活该,活该!活该!!对,不是活该,又是什么?想想看,一个妻子整天要在家里胆战心惊地面对行为怪诞而又乖张的丈夫,她的日子能好过到哪去?反正那些话伴随着年轻母亲咬牙切齿的模样,都永久地刻进你的脑子里了,并且,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你几乎也默认父亲真是活该的,咎由自取,吃饱了撑的,害人又害己。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你也是偶然间从旁人嘴里得知,那个可憎的告密者,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母亲,你完全傻了,崩溃了。这怎么可能?可你转念一想,又怎么不可能呢?要知道跟父亲朝夕相处的人只有你和母亲,除了母亲还能有谁知道那个可怕的秘密呢?就算父亲再蠢,就算他痴迷自制的那种手枪,但他不过是机械制造厂里一名默默无闻的车床工,他还不至于当着大家伙的面,拿着破枪去瞄伟大领袖的头像吧,他又不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从那时候起,你开始怀恨自己的母亲。尽管后来母亲一再地哭鼻子抹泪,说当时形势所逼迫不得已,她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和这个家。可你根本无法接受这种解释,你对母亲这个告密者简直无法忍受,由此产生的恨突如其来,并日久天长,尽管此后的很多年里,你始终带着莫名的仇恨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当然还有那个后来出生的小弟弟。
对于那个异父的同胞弟弟,你总是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好像是父亲出事没多久,母亲就带着刚五、六岁的你改嫁了,你成了名副其实的小油瓶子。好在,母亲要嫁的这个男人,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厌嫌你们娘俩的情绪,相反,这个表面上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对你们还是很友善的。也许,对于你们娘俩来说,这个男人一生最大的贡献的就是,在那种极特殊极敏感的时期勇敢地接纳了你们,给了你们一个相对来说可以遮风挡雨的小窝。他是个年纪偏大的转业军人,祖上三代皆为贫下中农,根红苗正。不过他在部队却是没拿过一天枪的,因为他不过是个老炊事兵,整天就围着锅碗瓢盆转圈子了,后来他好不容易转到地方上,人尽其才,还是被安排在一家国营工厂的职工食堂里烧菜做饭。关于这个男人,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些。
你不禁又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上午,远远地就听见一阵鞭炮声在街巷深处炸响,人们纷纷涌到街上,抻长脖子等着看稀罕,你害怕得紧紧捂住耳朵。那个即将成为你继父的炊事员,正骑着擦洗一新的永久牌锰钢自行车,缠裹了电影胶片的车大梁上就坐着你,你的发辫上扎了两截红丝绸,乍一看跟杨白劳家的小喜儿似的;车后架上端坐着你母亲,她那天梳着油光油光的发髻,面色素净,嘴唇红润,青春再度焕发一般。她比骑车子的男人小好几岁,人也长得俊,应该说她配一个炊事员那是绰绰有余的。
后来自行车终于停稳,先是你母亲款款落了地。那天她脚上穿一双用彩线绣了牡丹花样的黑平绒布鞋,手里拎着鼓鼓囊囊的一只大红布包袱,那颜色夺人眼目,简直就是一团火。你母亲轻轻仰起脸,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院子,那架势多少有点儿视察的味道,或者,她需要确认一下自己下半辈子的光阴。这对她非常重要,生活已经坑过她一次了。男人则一手扶住车把,轻轻向前一勾腰,另一只手就把横梁上的你抱了下来。你也是这时才清楚地闻到炊事员身上的那股浓浓的味道,酱油醋辣面子混合在一起,还夹杂着一股很冲鼻子的葱花油味。你并不在乎这些,其实一路上早把你的以一双小脚都空麻了,此时双脚刚一着地面,你便一颠一跛龇牙咧嘴叫起来。你母亲这才回过神,也过来帮着男人将你搀了一把。又咋的了?小姑娘家家别那么娇气!你听到母亲有些不满的责备,今天是她的好日子,你似乎不该喧宾夺主,败了她的兴。所以,她甚至还在搀你起来的时候,有意或无意地拧了一下你的后腰,很疼,钻心的那种,马蜂蛰过一般,以示警告。你差点又叫出声来,可你究竟忍住了。生活过早地教会了你一些东西,比如默默承受。
那时,院里早迎出来一伙子人,大概都是男方家的远房亲戚,也有的是头晚就赶来住下帮忙的。一个老妇人笑逐言开地接过你母亲手里的红布包袱,轻轻拉着她的手,一面笑说着笑着一面往里走,后来你知道老妇人就是炊事员的老娘,往后你得管她喊奶奶;另一个中年男人也顺势把你拉在手里,你多少有点害羞,始终不敢抬头,像做了什么错事。你好像还注意到炊事员在院墙下锁好了车子,然后就转过身,一面朝围观的人群嘿嘿憨笑着,一面将双手伸进新展展的灰的卡制服的两只兜里,用力掏了一掏,便天女散花般朝大伙一扬手,再一扬手,左右开攻,又是花生核桃,又是水果痔堑摹:孟袷牵龀ё永锏男『⒍蓟逗艏饨凶庞坷戳耍腔短煜驳芈睾迩滥切┖贸缘摹妒略币坏愣裁挥械靡馔危谷坏爰亲帕粝伦詈蟮募缚盘牵那牡厝侥愕男∈中睦铩
当时的场面真的又喜庆又热烈,可那一刻,你却突然泪流不止,说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反正,你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美美地哭上一鼻子,或者一个人待着。你也是忽然有点儿想那个不知在什么鬼地方接受改造的男人了。才五六岁大的一个小姑娘,竟前所未有地感受了什么叫做思念和忧伤了。直到好多天以后,你才悄悄地品尝了那些糖果迟来的滋味。有时你想生活要是像糖果来得那样简单该多好!
下午通常没什么要紧事,你早早地就跟一个女同事开溜了。
像这样的事业单位,你又是坐办公室的,每天早晨雷打不动地去开水房打两壶水,然后抹抹桌子,拖拖地板,然后就沏上茶水,慢条斯理地翻翻当天的报纸,最忙的事情就是接电话,动动嘴皮子的活。对面叫丽娜的女同事与你同岁,和你还算是投缘,没事的时候你们俩总爱嘀嘀咕咕嚼舌头,无非是些东家长西家短,昨天吃了什么,最近穿什么最时髦,彼此的丈夫如何如何。你俩除了能鸡毛蒜皮磨叽到一处,最重要的是,你们小部门只有四五个女人,可谓一台好戏,那个年龄偏大且胖乎乎的女同志,是你们的小头头,说话嗓门高,总一副先知先觉的嘴脸,平时爱对别人指手画脚,因为她姓高,私下里你们就戏称她为“高八度”。“高八度”在单位似乎有些背景,所以,你们尽量对“高八度”避而远之,时间一长,你跟丽娜就越走越近乎了。
离开单位后没有直接回家,你们结伴去逛街,无头苍蝇似的,东游西荡,毫无目的性,就像一个猎人糊里糊涂走进森林,对所要猎取的猎物一无所知。感觉只是因为街上奇缺你俩似的,这边停停,那里瞧瞧,穿梭于熙来攘往的人流,又不肯放过任何一样女人感兴趣的物品或风景。最后的战果仅仅是,丽娜挑了一双丝袜,你在街边摊心血来潮地买了两条一来长的金鱼,就是眼睛鼓凸凸的、尾巴像大扫帚的那种。为什么非要买金鱼,你同样一无所知。只是看到摊贩熟练地把鱼和水装进一只蓝色的塑料袋里。你只知道鱼缸是不用再买的,家里还有现成的。你忘了上一次养鱼具体是什么时间了,反正鱼总是要死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摊贩说鱼是饿不死的,吃多了会活活撑死。你不置可否,你就是喜欢看它们在水中无忧无虑游来游去的样子。鱼儿永远也不会跟人亲近,不论你怎么对待它们,鱼就是鱼,见到人总是显得惊慌失措如临大敌。
钥匙嘎啦嘎啦响动,锁芯年久劳损,拧起来跟插在坚硬的石头缝里似的。
你讨厌这种单调的噪音。你曾几次三番要求换锁,可母亲表示反对,滴几滴机油就好了。鬼才信呢,人的脑子生锈了,也能用这种法子吗?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太浪费,动不动就说什么换掉扔掉,总有一天,干脆把我这老不死的棺材瓤子也扔出去吧,你好眼不见心不烦。又来了,又来了!妈你烦不烦?我说的是门锁!门锁!姑奶奶以后你别带钥匙了,我每天等在家里给你开门总成了吧。万一你要是不在家呢,万一你去市场买菜呢,万一你跑到老年舞会上跳得高兴忘了回家呢?我总不至于站在楼道里傻等吧。你哪那么多万一万一的,就数你理由最多,妈什么时候跳得忘了回家?你这丫头就知道满嘴胡咧咧,这么多年我有一次忘了回来给你们做饭吃吗?没良心的死丫头,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我这辈子真是命苦啊!又来了,又来了,妈,我耳朵都听出多少层老茧子了,你不说这个会难受死吗?我现在问你到底见没见我那个鱼缸?
在母亲的片刻沉默之后,你早换好拖鞋,胡乱扔下挎包,踢踢踏踏拎着那只蓝色塑料袋去找鱼缸,客厅卧室里翻箱倒柜半天,均未果。怪事,我明明放在柜子上的,怎么就不见了?妈你是不是动了我的鱼缸?母亲这才注意到你手里的塑料袋。干吗又买这东西,烧包,有钱没处花了?还不如称二斤鲫鱼回来,妈给你们炖汤喝呢!你是养鱼的料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起来就撒给一把食,想不起来几天也懒得瞧上一眼睛。我问你到底见没见那个鱼缸?你别东拉西扯的好不好,你要实在馋得想吃鱼的话,那好啊,现在就把这两条拿去烧了吃吧!母亲终于动怒,你少问我,我的话都是耳旁风,我才懒得管你!她猛地甩手钻进厨房,并用力推上房门,声音巨大,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切菜声。
上次养的那缸鱼一条一条漂浮在水面上,母亲就好像说过,好端端的,真是害命啊!你不以为然。人都要死,何况几条小金鱼?其实,你说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一点也没有,可你母亲总往别处去想,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人似乎越来越神道,越来越敏感,没事总爱胡思乱想,爱钻牛角尖,似乎她的更年期无限制地在延长了。你们本来只是在讨论金鱼,她却善于由物及人浮想联翩。母亲总能联系到几年前死去的那个炊事员,就是你继父。
人死不能复生,理应顺命。在你看来,就连继父的死也是命,要是当年他没有娶你母亲,或者,他俩后来别生下那个小冤家,说不准继父就会没事的。为了自己心爱的儿子,与一帮小混混大动干戈,硬搭上一条命,好像也能说得过去,这世上有多少人莫名其妙地忽然就没了,什么也不为。不过,当时外人都不这么看,他们私下里嘀咕,你母亲天生克夫相,你看她害得头一个男人当了劳改犯不说,又把第二个男人也葬送了。这简直有些危言耸听!
当然了,也不时会有个把好心人劝你母亲再往前走一步,毕竟继父走的时候母亲刚过不惑之年。这次母亲似乎认命了,她甚至认为这一切都是报应,是老天爷对她应有的惩罚。母亲不但没有再婚的念想,相反,她竟主动提出来自己想提前退休,她一趟趟去单位找领导说情,求爷爷告奶奶地终于让你成功地顶替她上了班,而她自己心甘情愿做一名家庭主妇,整天伺候你们吃吃喝喝洗洗涮涮。
事实上,自从炊事员发生意外之后,你就开始过着一种相对深居简出的日子,这个家除了母亲每个早晨要去家属院外的小巷子赶一趟蔬菜早市,傍晚搁下饭碗,雷打不动地加入到一群老头老太太的摇摇摆摆的舞蹈行列中之外,你基本上维持着两点一线――从单位到家再从家去单位的单调生活。前两年身边还有个读书的弟弟,可这个家伙完全被炊事员和母亲合起伙来惯坏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吃懒做,书念得磕磕巴巴,可坏毛病一样也没落下,撒谎、偷东西、打群架、泡游戏厅、纠缠小姑娘,直到后来为了他喜欢的女中学生争风吃醋,跑去跟另外一伙社会上的混混斗殴。
你后来总在想,那天也是合该出事。弟弟拿了你夹在书本里仅有的几元零花钱,恰好让你发觉了,你拦住他的去路,非要让他把钱还给你。可弟弟死活不认账,后来你们姐弟争吵起来,他气急败坏地骂你是没人要的油瓶子,你当时也是气极了,就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他又冲你身上吐唾沫,你拉住他的书包带子死活不撒手,非让他道歉不可。结果把包带子扯断了,书包掉地,文具盒书本撒了一地。弟弟乘机夺路而逃。母亲后来狠狠地训斥了你一顿。你哪有个当姐姐的样?他是你的仇人吗?你们整天跟无眼鸡似的闹腾,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把你带过来。你被母亲的话深深刺伤了,心里觉得委屈,可你后来还是在母亲的漫骂声里蹲下来,流着眼泪收拾撒落在地上的书本。
正是在那个时候,你完全是无意中发现那张字条的,那是弟弟写给一个小女生的,大意是只要对方能跟他一直好下去,他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去做任何事情,包括他们定于今天下午放学以后的那场所谓的决斗。你当时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弟弟实在幼稚可笑,你内心深处甚至有种既阴暗又迫切的期待:但愿这个愚顽的小混蛋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才好呢!所以,你压根没有把字条的事跟大人们提及。可以说,你那天完全是一种隔岸观火的报复心态。当然,你也根本无法预料后来的结局。天黑后,弟弟也没有按时回家,继父后来一个人出门去找他,然后撞上了弟弟跟那伙小混混的械斗,继父为了儿子脑袋挨了好几砖头,血流了足足有半脸盆吧。
金鱼的大尾巴搅得塑料袋扑唰扑唰乱响。
那个卖鱼的摊贩真够小气的,只在袋子里装了很少的一点儿水,顶多够你刷一次牙的。扑唰――扑唰――鱼儿始终在拼命做着垂死挣扎,彷佛随时要撞开袋子突围出去。此刻,你的心情烦躁而又憋屈,为那两条大眼睛鱼,或者,也为自己。
在这个家里,你的心情似乎从来也没有多么好过。就像弟弟所说的,你可有可无,是顺带捎来的,一个老拖别人后腿的小油瓶子。继父罹难后,他生前的一个老战友很是怜恤你们孤儿寡母。这位老伯一直在军区里工作,好像还有些门路,他热心热肠地来家里跟你母亲说,孩子得抓紧送进部队锻炼去,要不人就毁了。母亲感动得无话可说,后来弟弟在那个老伯的关照下,真的就应征入伍了。而你高中一毕业,也顶替母亲上了班。于是,这个家才暂时归复平静。
弟弟入伍后,也就每年春节前夕才匆匆回家探一次亲,穿上了绿军装,人模狗样的,好像那身威严的衣裳真的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竟将他一贯懒散不羁的野性子给束缚住了。过去在家的时候,弟弟从来懒得叠自己的被褥,现在每天清早起床,都要把被褥叠得像块大砖头似的,有棱有角,方方正正,一丝不苟。或许,真的是士别三日得刮目相看。而且,你们姐弟的关系明显渐渐有所缓和,吵架的事自然再也不会发生,但更多的时候,你觉得彼此都像是表面上的客气,如同陌生的熟人。弟弟回到家完全成了客人,母亲整天想方设法地做好吃的犒劳他,今天包饺子,明天清炖羊肉,后天又要兴师动众涮火锅。你下班回来也忙前忙后打下手,生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总之,一家人的关系看起来融洽而又稳妥,那个可怕的历史节点如同旧日历上被撕去的一页,永远不会再有谁把它翻找回来。
必须马上找到那只旧鱼缸!否则,它们会被活活闷死的。
你可不想让鱼儿现在就死在自己手上,至于日后它们不幸死了,那可是个时间问题。母亲不置可否,现在又使性拌气地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不肯出来。你已经翻遍了客厅、卧室、小书房的每个角落,甚至还有卫生间,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推开厨房的门。
你母亲只在每个白天过来料理三餐,晚上直到看完她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才迟迟下楼回自己那边去,也就是说只有晚间休息不跟你在一起。说来话长,这事你早就开始后悔不迭了。本来,一年半前你结婚时男方家里也准备了一套不算大的新房,一室一厅,虽然局促狭小,可那毕竟属于二人世界呀。后来,你母亲总觉得你们小两口住那边离娘家太远了,平时互相照顾起来很不方便。再后来,你母亲所在的这个家属院正好有人要卖房子,母亲就风风火火大包大揽替你们张罗起来。那时,你丈夫对自己丈母娘的话可谓言听计从的,经不起她苦口婆心地一再撺掇。你母亲甚至还承诺,等你俩以后有了孩子她来带,权衡再三你们到底还是下定决心,把那套新婚不久的小房子转手了,当然你母亲也慷慨地凑出两三万块钱鼎力相助,这样一来就买下了现在这套大一些的房子。
这样的确方便多了,每天,你母亲只要站自家的阳台上,就能清楚地看到你们卧室北面的那扇窗户了,窗帘晚上什么时间合上,早晨何时拉开,母亲由此可以准确地获知你们的作息时间。因为这两栋楼前后相邻,中间隔着巴掌大的一片草地和两只小花坛,夏日花坛里面种着或红或粉或白的月季花。正是打那以后,原本已经出了嫁的你,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回到你生活的原点。最主要的是,你们的生活又不可避免地搅和在一起了。
母亲正在厨房里霍霍地炒菜,她根本不想搭理你。
油烟味扑鼻而来,感觉她手里的菜铲随时会把锅底捅个窟窿出来。又是一阵蒙头蒙脑地翻箱倒柜,盲目中奇迹终于发生了,你几乎冒着浓浓的油烟和烈焰,在厨房最高处的吊柜里瞥见了那只被深藏起来的玻璃鱼缸。只不过此刻,它那圆圆的透明肚子里被塞满了绿豆,简直成了一只多功能的储物罐。不用猜,必定是母亲所为,她太善于变废为宝了,平时家中的一切杂物都由她管理和处置。你想都没想就伸手去够鱼缸,母亲一点儿也不肯为你腾开地方,依旧动作夸张地挥动菜铲。煤气灶呼呼作响,油烟机转得歇斯底里,狭小的空间早已热火朝天。在这个有些残酷的狭窄空间里,你们母女犹如两只高温炉里的困兽。你跟母亲的身体难免要有些摩擦,母亲正气得鼓鼓的,身体僵硬,而你反倒平添了一种胜利者的傲慢与张狂。毕竟,你亲自戳穿了母亲的谎言,事实胜于雄辩,失败者已无话可说了。
就在你的手指够到鱼缸波浪式的边沿时,母亲却猛地180度转身,她大概是想去后面的案板上拿葱姜蒜之类的辅料,你依稀听见她瓮声瓮气地嘟囔道,让开,好狗不挡道!而你的手已经抓住了缸沿,母亲忽然那么用力往外一推,她那发了福的胯腹顶在你依旧平坦的肚子上,你整个身体就禁不住向后趔趄开去了,你完全失手了。与此同时,那只装了大半缸绿豆的鱼缸也随之滑落下来,咣当一声,重重地砸在灶台上,玻璃瞬间破碎,汹涌的绿豆满世界翻滚奔逃。你惊愕,继而恼羞成怒。母亲亦然,她似乎更心疼那些营养丰富的绿豆,她已经开始咬牙切齿。
现世报!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偏就生了你这么个现世报?!母亲愤怒地叫嚣起来。锅里的菜叶烧得吱吱尖叫,油烟机轰隆隆转个不停,从灶头喷发出来的蓝火焰疯狂地舔向锅底。瞧瞧你干的好事,成天价除了给老娘添乱,你到底还能干成个啥?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不该要你这贱货,我真后悔没把你送给旁人去!母亲的目光早已发绿,满炉台满地板都是那些可恶的豆子在翻滚。你拍拍自己的良心想一想,没有老娘你能有那么轻松的工作?我整天跟个老妈子一样,忙里忙外管吃管喝,到头来能落下你们什么好?你的性子跟你老子一样坏,怎么摊上你们爷俩,我这辈子没一天好日子过……
你愣怔了片刻,母亲始终骂不绝口,她手里的菜铲正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褐色的油汁。那一瞬间,你大脑一片空白,水洗一般。你搞不清楚眼前的女人是谁,你又是谁,对方的嘴角跟老和尚念经一样不停收缩抽动,火焰烧得正旺,狭窄的厨房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空气彻底燃烧起来了。
你的眼中没有绿豆,没有鱼缸,没有饭菜,也没有母亲和女儿,有的仅仅是一屋子的烈火,炽热燃烧着,吱吱叫嚣着。你几乎崩溃了。许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如此真切地听到她对你的最真实评价,只会添乱,一事无成,倒霉蛋一个,该送人的货……这就是你二十五六年来得到的全部肯定。命中注定,你在这个家一直都是这样,你的存在完全是多余的,假如没有你,这个家包括母亲会很幸福。
听吧,她终于说出了大实话。而你似乎一直在苦苦等待这一天。你眼含热泪,目光凄迷,心却在默默滴血。你不想再跟她多说一句话,哪怕一个字,更不想再听她的恶言恶语。你脑海里忽然涌现出一个词:情尽义绝。最后,你只是恶狠狠地瞪视了她一眼,然后,奋力拉开屋门,冲出厨房,跑向客厅。当你顺手从茶几上抓起包带的一刹那,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这或许是你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刻。
亏你们怎么想的,人家巴不得要去享受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你倒好明明是泼出去的水,还真能让收回去,瞧着吧,往后呀,有你吃苦头的日子!
冲出家门的一刹那,丽娜当初跟你说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看来,人家丽娜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而你也愈来愈意识到,当初的决定大错特错,绝对是天大的错误!表面上看,现在的一日三餐都由母亲一手操持,你跟丈夫完全做甩手掌柜的,醋瓶子倒了也不需要扶一把。可除此之外呢,你甚至连养条鱼的自由都被抹杀了,母亲像个十足的太上皇,向来说一不二,她完全左右着你的私生活,控制着你的自由,监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你虽然结婚也有一阵子了,可跟以前当黄毛丫头时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夜晚可以跟一个男人同居一室。总之一句话,母亲太善于掌控着儿女们的一切了,弟弟如今在部队服役,她当然不会放过你的,否则,她的生活将会失去意义。她活着似乎就是为了操控别人的。也许,她从一开始怂恿你们卖掉房子,到让搬回来跟她住在一起,所有这些都是有预谋的。她都得逞了,你活该受气!
不寒而栗!你简直再也不敢想下去了。你目前的境况可以说糟透了。如果说此前你尚且蒙在鼓里,那么,这一刻你完全如梦方醒。在母亲眼里,你不过是长不大的黄毛丫头,即便你结了婚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她习惯于打理你生活的一切,柴米油盐水暖电,等等,甚至连你们小两口的银行存折都由她亲自掌握,留在你手里的那点儿可怜的零花钱,几乎不敢上街卖太好的衣服和化妆品。当你怒不可遏一口气飞奔出楼道时,你忽然对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可怜与可悲。也就是说,离开这个由母亲一手操持的家,你立刻就等于光杆司令――一无所有了。
家门咣当一声在你身后合上。
女人的咒骂声瞬间消失了。被隔绝开的还有火红的炉灶,以及烧糊了的一锅菜,这些滚烫滚烫的东西实在叫人难以忍受。从五楼到一楼,脚步凌乱而又匆忙,落荒而逃,又恨又惧,生怕撞上一个熟人,最好这种时候,连条邻居家的小狗也没有,省的连它也要投来怜悯的目光。
在一片朦胧的泪光中,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男人,提着一只似乎很沉的兜子迎面朝你走来。男人笑嘻嘻地对你说,是来接我的吧,你咋知道我现在回来?快猜猜,我给你买了啥好东西?说着话,对方已经敞开了塑料带,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你面前了。你正气不打一处来,郁闷之极,无处发泄,而这个跟你朝夕相处的家伙分明是在火上浇油。买东西,在这该死的家里还能指望买什么,即便是花了几块钱的两条金鱼都要受人白眼和无休止的奚落!所以,势头正旺的火苗终于找准了对象,高举的枪口命中了靶心,你几乎二话不说,上前劈头盖脸给了对方一下子。
那是一株你最喜欢的绿萝,碧绿如玉的片片嫩叶,弯曲缠绕的茎条,还有浸泡于玻璃容器中白胡须一样的根系。你一直嚷嚷着想养这种花,可因为种种原因只是停留在嘴上。这一刻,美好的愿全被你无情的巴掌给毁了,你都不知道自己下手怎么那么狠,简直像个不眨眼的刽子手,比刚才的那个老女人还要可怕几分。或者说,骨子里你们很可能是同一种人。
丽娜这家伙一贯喜欢冷嘲热讽。
你的突然到来和一股脑的泣泪倾诉,完全证实了丽娜当初的预言。这就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不觉得你们这样很不正常吗?你妈的心理绝对有问题,你看她一生的婚姻几乎都是失败的,她什么也没有抓住,所以,到了晚年就心血来潮孤注一掷,跟老母鸡护崽子一样,拼命要把你们揽在自己的翅膀下边,不让你们离开她半步,在她眼里你们不过都是些小毛孩子,就差上趟厕所也要向她打报告了。她是唯一的家长,一切都是她说了算!说白了,你不过是她算盘上的一颗珠子,她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一旦你要是敢违背了她的意愿,准没好果子吃!
此刻,你早就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了,可你管不住丽娜这张嘴,关键是对方好像全都说在点子上了,弹无虚发命中目标,让你一时哑口无言。不过,闹翻了也好,这叫不破不立!正好可以逮住这个好机会,你过你的独木桥,她走她的阳光道,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过各的日子。
丽娜的脸上闪动着一种叫你不敢直视的光芒,那是旁观者才具有的异常清醒,再加上密友大刀阔斧舌剑唇枪。你从头到尾就像个落魄的遇难者,只是在风雨飘摇中,毫无意识地有幸爬上了对方的救生船,脑海中却始终一片空白,半天没有丝毫头绪。
丽娜跟你的情况截然不同。人家从小到大几乎可以说是顺风顺水的,父母和睦,兄妹团结,又是自由恋爱,成家以后更是如鱼得水,小日子过得甭提有多舒心了。而你的生活注定有太多太多的不如意,从父亲到继父再到那个已是现役军人的弟弟,可以说,这三个男人把你过去搅得一团糟。回想二十多年的时光,留在你脑海中的印象几乎都跟快乐无关,担惊受怕,漂泊无助,更多的是寄人篱下和谨小慎微的苦涩滋味。至于母亲,这个一手把你带到世上的女人,她大半生多舛的命运早就跟你形成了一种唇寒齿亡的关系,她所遇到的每次厄运和打击,都让你如浮萍般战战兢兢无所适从。
好了,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你得学会擦干眼泪抬起头,放心,天是不会塌的!丽娜总算是结束了她那一通长篇大论。天塌了不还有个大个子替你顶着吗,你干脆就在我这边待两天,先让那个老巫婆着着急。
很多时候,你非常羡慕丽娜这种风风火火敢做敢说的性格。“老巫婆”这三个字在你心里埋藏了很久很久了,偶尔也仅限于自言自语,此刻通过丽娜那张嘴替你说出来,你心里顿时觉得很过瘾,也很解恨。对,一定要让老巫婆知道,你早已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女孩了,更不是她随便拖来带去的小油瓶子!
现在的问题是丈夫怎么办呢?
一想到他此时的那个处境,你不由地替他捏把汗。你完全可以想象,此时母亲正在家里没鼻子没脸地迁怒于他。
可事实完全不如你想得那样糟。家里此刻的情形是,母亲正在和你丈夫风平浪静地吃着晚饭,而且,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母亲毕竟是母亲,姜是老的辣。这种时候,她可不会像你那样只知道拂袖而去,光耍小姐脾气是没有用的。这种时候母亲很懂得克制,她要尽可能多地挽回僵局,这样也许对她更有利。毕竟,今天跟她闹翻了的不是你丈夫而是你,这种敌我关系她还能分得明。
母亲心平气和地把饭菜端上桌,菜虽然烧煳了,可还能凑合着吃,母亲为了表示自己的愧疚和诚意,赶紧又补做了一碗鸡蛋汤。男人总是要吃饭的,尤其是希望回到家里永远有现成的东西供他们吃。母亲当然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要知道她这辈子跟两个男人共同生活过。
吃饭前,她什么话都没有跟你丈夫说,跟没事人似的,只说不等了,咱们先吃吧。你丈夫虽然刚才在半路上莫名其妙地遭受了你的一通鲁莽和冷遇,但面对自己的丈母娘以及现成的饭菜,他当然不会拒绝。恰恰相反,他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端起饭碗只顾埋头呼呼打吃起来。
别嫌妈爱唠叨,你们俩也老大不小了,得抓紧时间要个孩子了,趁着妈手脚还能动弹,生下来了也好帮你们带大。
你丈夫愣了一下,脸上马上堆出那种感恩戴德的笑意。其实这事我倒没啥意见,就是她老怕将来有了孩子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天底下的女人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不生孩子哪叫啥女人?这事你得拿定主意,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再说,不能啥都由着她的性子!
你在丽娜家瞎凑合了一宿。
所有人都在昏然沉睡,惟独你孤枕难眠。这一觉睡得实在很糟,突然换了住处,就连枕头都觉得那么陌生、那么僵硬。
丽娜那张利嘴在你耳边叨叨个不停,就像你是她的活靶子,被她瞄准了好一通扫射,直到把你打得体无完肤七零八落。
作为当局者,你似乎真的有些迷惑了。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她越来越不可理喻,对你似乎永远充满了强大的控制欲,总想让你按照她的思路生活下去,什么时候该工作,什么时候该结婚,什么时候该跟丈夫生小孩……总而言之,就连家里该不该养几条小鱼也是她说了算的。用丽娜的话说,她真像个十足的老巫婆,偏激,固执,阴郁,酷爱指手画脚,又不苟言笑,简直没有一点儿做母亲的和蔼模样。
早上你只是心不在焉地去单位打了一头,中间趁“高八度”不注意便悄悄溜出了办公室,如果有什么情况自然会有丽娜替你打掩护的,谁让你俩是穿连裆裤的。现在,你只惦记着要去看看丈夫,问问家里的情况。不管怎么说,昨天不该那样对待他,一想到那盆无辜的绿萝,你真是心疼,简直后悔得要命。不过,当时正在气头上,谁让他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赶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出现了,他和他手中的绿萝正好充当了你的出气筒和靶子。怎么说呢,丈夫这个人心眼不坏,可就是耳根子有点儿软,经不住旁人三句话。当初,母亲劝你们把那套小房子卖掉的时候,你其实犹豫过,你怕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会有摩擦和矛盾,可母亲却避开你先说服了你丈夫,最后少数服从多数,你只能顺大流了。因此,这次你最担心他架不住母亲的狂轰滥炸和循循善诱,关键时刻跟你不一条心。你必须赶早做通他的思想,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让他跟你统一战线,联起手来对付那个老巫婆。
果然,一切正如你所料想,丈夫对你夜不归宿的做法很有意见,他说不就是为一点鸡毛蒜皮嘛,犯不着弄得一家子鸡飞狗跳的,不管咋说,老人成天为我们做饭收拾屋子,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我们做儿女的应该顺着她。你一时语塞,本来路上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此刻全都被丈夫堵得严严实实无处下嘴。
喂!别只顾听她一面之词,你知道她是怎么对待我的?她骂我是现世报,是不该要的贱货,还说她真是后悔,当初没把我送给别人,你说,世上还有没有像她这样做母亲的?她把我当什么了?包袱、累赘、还是要饭的小讨吃……
你几乎再也说不下去,这份屈辱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消除。我恨她!要不是她告密,我爸怎么会成那样?这么多年她一直不知道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我早就受得够够的,从今往后我的事她最好少来插手!不然的话,别怪我六亲不认!
显然,丈夫的表情有些狐疑不定,他拿不准你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不过,他还是一个劲劝你回家去住。怎么说那也是你妈呀,老人家昨晚一宿都没合眼,一早起来说心口很难受,可她还是给你准备了早饭,说是怕你忽然回来没吃的。对此,你不屑一顾,你很清楚母亲之所以这样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其实,就是为了博得丈夫的理解和同情,这样他们俩就可以牢牢地捆绑在一起,随时来对付你,而此刻看来母亲的策略果然很奏效,丈夫完全倒向她那边了。
好了,好了,我现在没心情听你说这些,中午我不回去了,我想去看看我爸。你这样说其实是希望丈夫能就坡下驴陪你一同去的,尤其这种情况下,孤军作战总显得势单力薄。可是,对方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或者,他脑子里会想吃饱了撑的,干嘛又要去看那个老家伙?他到底为你和这个家做了什么杰出贡献!这些你完全可以猜想到,母亲昨晚给他灌输了多少歪理邪说。她跟他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鸭子煮烂嘴煮不烂,他们认准的道谁也挡不住,不见棺材不落泪,碰到南墙也不回头,活该一辈子倒霉……诸如此类,尖酸刻薄。
你有时也会为此感到庆幸,因为你总算还没有沾染上母亲那种乖戾的性情,至少,你相信不管什么时候,永远都不会对自己的爱人放冷箭下狠手的。
长途汽车很快就摇摇晃晃出站了。
曾几何时,你始终不能理解,父亲后来为什么要远远地离开你们,独自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
现在,当你静静地闭上双眼,坐在不停晃动的车厢里,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便浮现在眼前。父亲出来的那年,你刚好开始念初三,正值躁动不安的青春期,脸上起了好多红豆豆,整天低着头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还经常胡乱发脾气,跟弟弟的关系一直弄得很僵。那时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说你性格孤僻,很不合群,从不关心集体,喜欢独来独往。你从不辩解,更不会敞开心扉跟什么人去交流,你的天空有太多太多的乌云,你的生活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你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沉默。正是在这种近乎孤绝的自闭中,你渐渐出落成个大姑娘了,男生们开始对你产生朦胧的爱慕,不过他们普遍认为你生性孤傲,是个“冷美人”,不苟言笑,他们甚至私下里打赌,看谁有胆量和勇气能捕获你的芳心。所以在放学的路上,时不时会有滑稽的口哨声悄然追随,你对喜欢你的男生嗤之以鼻,更多时候你觉得男生这种性别充满了荒唐意味,你始终觉得他们甜言蜜语的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让你越发谨小慎微望而却步。
同样在那一年,你的继父发生了意外,你母亲总狠叨叨地说,都怪那个丧门星,他一出来我们准没好日子过。听她的口气好像一切悲剧都是父亲酿成的,她一丁点责任也没有。你当然知道她不喜欢父亲,甚至恨他,但你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即便他被平了反放出来,她还是那么不待见他,甚至耿耿于怀。
当时,父亲的确做梦都想见你一面,母亲却死活不同意,说我们早就离了,没什么好见的,再说见了面孩子会产生自卑情绪,对她将来没有任何好处,最好让她以为你已经死了。在母亲眼里,父亲永远都是个害人精,属于被专政的对象,最好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不过,他倒是好几次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的马路对面,远远地冲你深情地张望着。也许他并不能在学生队伍当中一眼认出你来,毕竟你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了,个头比原先高了一倍多,除了有些偏瘦以外,可谓亭亭玉立。
有一天,当你发现一个愁眉苦脸的老男人正盯着你出神,后来他悄无声息地一路跟随着你时,你马上就猜出他是谁了。那时,也许逆反心理作用,越是母亲极力反对的,你就越想突破和尝试。所以,那天傍晚,你走着走着冷不丁转过身去,差点儿就让跟在你身后的男人同你撞个满怀。那一刻,四只眼睛相视,欣喜,焦虑,痛苦,思念,懊悔,忧伤,无奈……世间所有冷暖全部袭来,让人措手不及。你们父女俩至少在马路边愣怔了两分钟,彼此似乎都有说不尽的话,可是,谁也开不了口,除了眼睛与眼睛的交流,泪水与泪水的共鸣。
就在那个关头,母亲不知从哪钻出来,她像只剽悍的老母鸡,猛然间闯入你们父女中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硬是将你从父亲的眼中拉开并且奋力拖走。当时,你确实像只木偶,一路上任由母亲摆布。你休想祸害我的闺女!你给我离她远远的!我们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毫无疑问,当时母亲的确跟发了疯一般,你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发抖,浑身冒冷汗,叫声几乎歇斯底里。
一切都过去了,历史不会再重演,现在你就坐在飞驰的汽车上,你所前进的方向正同母亲多年来既定的方针路线背道而驰,并且,越走越远。从昨天下午开始,你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变得强大起来,既可以与之抗衡,也可以选择逃避,当然,逃避只是手段,最终的目的是要重新获得自由。多年来,母亲对父亲的敌视早已经让你筋疲力尽,由于你自身不够强大,很多时候只能听之任之,默默忍受。当你觉得自己终于处于某种优势地位时,便会不顾一切冲锋陷阵。
再说,你确实好久没有去看看父亲了,他还是那么瘦吗,头发是不是全白了?你都快记不清上一次父女俩是什么时候见的面。是在你们的婚礼上吧。应该不会,就算你有这份孝心,老巫婆也绝不会答应的。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疙瘩肉,我尿一把屎一把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他到底有啥资格来参加你的婚礼?他害得咱们还不够苦吗?你别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母亲的这句口头禅已风行十多年,可以说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抛出,都那么畅通无阻而无往不胜,关键是那些年彼此悬殊太大,你一个小姑娘又怎么能够掰得过母亲的手腕。
天空晴朗,原野葱郁,一群白的鸽子悠悠飞过,道旁的杨树柳树排出齐整的队列,仿佛在恭候谁似的,汽车穿越它们时发出呜呜的啸声。
788,多古怪的一个厂子,几乎就建在贺兰山脚下,荒凉偏僻,一年四季风总是不断地刮来刮去,即便此刻你一下车,还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有时你觉得这里好似一个冷冰冰的古战场,父亲就把自己的下半生放逐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所在了。
父亲后来一直在这个神秘的工厂里上班。据说,这是家地方军工厂,专门为部队生产东西,也许就是枪械吧,要不他们怎么会要父亲这么特殊的人呢?父亲没有具体讲过,跟保密局似的,你也从不过问。你知道这似乎就是一个人的宿命。在你看来,这里跟父亲当年呆过的劳改地方十分相似,同样偏远,同样神秘,也同样叫人忐忑不安。还是在结婚前,你曾背着母亲带未婚夫来过一趟,主要是想让父亲见见你未来的丈夫。那天父亲很愉快,跟那个被你称做阿姨的女人忙里忙外准备饭食,后来在饭桌上他还跟你的未婚夫碰过两杯酒,他笑着说祝你们俩白头偕老。你当时心里很难过,白头偕老,也许这只是个堂皇的书面语吧,人们真的能一辈子都不离不弃终老天年吗?也许,另一句话更有说服力,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东西。你比谁都看得更清楚、也更深刻。
现在让你猝不及防的是,父亲的身体出现了可怕的状况,听起来就教人感到恐惧,腹膜恶性间皮瘤,他住院检查治疗了近一个月,大夫跟阿姨说已到恶性肿瘤晚期了,且已全身转移,建议接回家去,多则小半年,少则仅剩下一半个月光景。阿姨的眼圈跟母牛一样湿漉漉的,不过,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哭得死去活来,相反,她显得极为平静,好像心里早就准备好了。阿姨只不过是788厂职工澡堂的一名临时工,平日负责看门和打扫卫生,跟父亲一起生活了十来个年头,你一直觉得这个女人很了不起,世上的男人那么多,而她偏偏选择了有“历史污点”的父亲,她的出现总教你觉得母亲真的很卑劣,甚至让你觉得自己都不光彩。记得以前父亲跟你讲过,说他们俩在一起就是互相做个伴,还说主要是阿姨人很本分,把他照顾得周周全全,这辈子他不想再图别的什么。
看到父亲平躺在床上,身体单薄得如同倒空了的麻袋,脸上透着一团青铜色的幽光。床头柜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药盒,跟小杂货摊相似。阿姨倒了茶水递给你,轻声和缓地说他夜里总是难受得很,这阵才刚合上眼。你早泪流满面,也许,你原本打算见到父亲要诉诉委屈说说母亲的种种不是,可现在你知道什么也不能说,父亲今生的苦难似乎早就注定,假如没有当年母亲的告密,也没有那么多年的劳改生涯,或许他还很健康的,至少不该是眼前吓人的模样。
阿姨陪你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除了几句简短的问候,几乎没有什么话题可说。你只是木讷地握着茶杯,杯子里外雪白,一如阿姨这个人整洁素净。偶尔环顾一下四周,从地板到窗户,从沙发到茶几,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病人家里常有的杂乱污浊。你忽然意识到,父亲下半辈子遇到这个素朴勤快的女人,也许正是老天对他额外的补偿。假设现在陪伴他的是母亲,你几乎不敢想象。
随后你才注意到,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小镜框,里面存有几幅过去的黑白相片,显得弥足珍贵。细看,其中一张竟是你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相片上父母还很年轻,他俩胸口戴着主席像章,而你还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嘴巴像是被谁逗乐了似的突然张开,露出几颗稀疏稚嫩的小乳齿。在那镜框旁边,至少悬挂了十几幅“先进工作者”“五一劳动者”之类的奖状,父亲的名字被写成钢笔或毛笔字,那些遒劲隽秀的字体,让你的父亲在墙上变得无上荣光。
你正看得出神,听见阿姨在一旁喃喃地说,你爸说将来他要是走了,让把这些老相片交给你……他这辈子呀啥都放得下,就是放不下你。你使劲抹了抹了眼圈,才没有让该死的眼泪再淌下来。窗外阳光明媚,你的心里却一直在下雨。
白天的最后一点时光被晚霞涂抹得浓艳而又虚幻起来。
你都搞不清自己是怎么赶回来的,你甚至忘了昨天发生的事,父亲的病况把你的心里填的满满当当。
母亲开门的时候,没忘冲你咕哝了一句,哼,你还知道回来啊。你压根没接茬,默默换上拖鞋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径直钻进自己的卧室。母亲好像问你晚饭想吃点什么,你一声不吭躺在床上,母亲叮叮当当在厨房忙乎起来。其实,你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好好睡一觉,你觉得自己身心憔悴。尤其是一想到今天父亲醒来后看着你老泪纵横,你的心碎得七零八落。也许,这次你们父女俩算是诀别了,你不敢想象、更不敢奢望再次见到他。父亲后来无力地抓着你的手,颤巍巍地说,孩子别再记恨你妈了,都是爸对不住你们娘俩啊!那一刻,你真的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天黑前,丈夫迟迟回家来,母亲压低声音跟他嘀咕着什么,然后,房门又响了一下,母亲大概回自己那边去了,真是破天荒的一次,她老人家竟然没有看完自己最喜欢的电视剧。很多时候,你觉得她也很可怜,不过是用那些婆婆妈妈胡编滥造的电视剧打发着自己的余生,一个女人一生当中怎么可能两度失去自己的丈夫?
丈夫推开卧室门不无殷勤地催你起来吃饭,你说自己在外面吃过了。他就不再叫你,只顾自己趴在饭桌前狼吞虎咽。饭后,他打着响亮的饱嗝,随手将碗筷推到一边,就去卫生间洗漱了。在这个家里,母亲从来不让他沾手厨房的事,也许,这正是一个男人最迷恋的地方,母亲几乎包揽了你们夫妻的日常生活,从买菜、买米到洗衣、做饭,样样都不用操心,油瓶倒地也不必伸手,只要你们按照母亲的路线走下去就好。
他很快就摸索到你身后,OO@@宽衣解带,然后,迫不及待地往你身上贴来,嘴里呼出很浓的饭菜味,双手猴急猴急地撕扯着你的衣裙。
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可他并不晓得你的心还在滴血。他的动作鲁莽得有点儿夸张,简直像个色情狂,欲火中烧,孤注一掷。你扑棱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泪水在黑暗中铺满面颊。你用眼泪克制住一个女人的欲望,冷静而又怪诞地注视着这个手忙脚乱的男人,你希望他能暂时撇开享乐,正视你伤感的身体和眼泪。但是,他却愚蠢地以为你像平时那样在积极配合,就顺势把你抱紧,雨点似的亲吻你敞开的胸口。
这种时候,你不可能完全像根木头,其实你内心的伤痛的确需要爱人抚慰,况且,他这个人除了耳朵根子软,爱听丈母娘的话,夫妻生活方面还是很内行的,每次颠鸾倒凤都能让你激情澎湃。所以,此刻你忽然希望他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疼你、爱你、理解你、保护你。你终于柔情似水地搂住了他的脖颈,将湿漉漉的脸颊贴在他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寻求爱抚与呵护。
然而,当丈夫像炽烈的岩石将你压在身下时,嘴里竟莫名地冒出咱俩要个孩子吧。那一刻,你忽然警觉了,或者如梦方醒。关于孩子的问题你一直在逃避,尽管母亲不厌其烦地在你耳边叨叨过无数次,可你始终没有拿定主意。换句话说,如果婚姻还不够稳定、夫妻还不够恩爱,一旦有了孩子再生什么变故,你最清楚那对孩子意味着什么。你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也重蹈你的覆辙。
所以,你的愤怒突如其来: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怎么啥都听她的?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我讨厌你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你快滚开,我要跟你分居!
上班的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可你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迷茫而又孤独。
一个跟你母亲年龄差不多大的老妇人朝你走来,她的步子多少有些蹒跚迟缓,也许患了静脉曲张或骨质增生,你多少了解一些,因为母亲就有这些毛病,去市场买菜回来总嚷嚷着这疼那痒。老妇人拦住你,带着乞求的口吻想要问路,你没有心情搭理她,事实上现在你谁也不想理。生活搞得一团糟,没有一样顺心的事。
老妇人口齿有些含混,但你分明听出她想要去的地方,可你想都不想就顺手朝一条路比画了一下。对方木讷地朝着那个方向瞅了瞅,然后回头对你说那不是去长途车站的路吗?我不去那儿!你只想尽快脱身,就随口说条条大路通罗马,顺着那条路同样可以走到的。老妇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也许你的回答让她十分恼火。她再次纠缠住你不放,好像你若不说出她要去的那个地方的具体路径,就会立刻跟你翻脸。我说了不去车站不去车站!老妇人几乎冲你嚷了起来,大早晨的你甭想蒙人!你到底安的啥心?然后,她更加高声大嗓地冲过往的路人诉说你的无礼和不是,惹得好多人交头接耳隔岸观火。
这种时候,你觉得她跟你的母亲多么想象,倚老卖老,得理不饶人,喋喋不休,两片皱巴巴的嘴皮子能把这世界搅个天翻地覆。这种老女人,在儿女们和年轻人面前永远摆出老资格的派头,不顾别人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也不管正确与否,她们永远会挑三拣四吹毛求疵;这种女人最喜欢别人无条件地奉承和迎合,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不管在任何场合,总教别人下不了台;她们还乐意充当革命的小喇叭,哪怕一丁点陈芝麻烂谷子,到她们嘴里都会被无限制地夸大,稍不留意她们的唾沫星子准会将你淹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在路人幸灾乐祸前来围观时,你终于趁乱从人缝中挣脱出来,几乎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差点没崴了脚脖子。你听见那个老妇人依旧情绪激动不依不饶地嚷嚷着,好像因为你的偶然过失把对方引向了一条不归之路。
你刚在办公桌前气喘吁吁坐下来,“高八度”就一本正经地对大伙说,最近我们有些同志表现很不好,不是早退,就是迟到,一点组织纪律都不讲,单位不是自由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明白“高八度”在说谁,你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对面的丽娜冲你吐了吐舌头,你根本没有心思同她嘻嘻哈哈,嘴里不由得冒出两个字,有――病!哪知“高八度”耳聪异常,眼里不揉沙子,突然丢开手里的报纸站起身道,谁有病?你再说一遍!
办公室忽然静下几秒钟,“高八度”刺耳的嗓音还在空气中震颤。几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你,丽娜急忙替你打圆场说,没事没事,她那是跟我开玩笑呢。不等丽娜再说下去,“高八度”厉声喝道,闭嘴,这里没你的事,今天我非让她把话说清楚,咱们到底谁有病?!
其实,你打小就懂得这个道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今天“高八度”是有意要制你的,这叫欲加其罪何患无词,一切都已挑明了,而你恰好给对方提供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口实。谁答应谁有病!你一字一顿地说。空气中的火药味渐浓,包括丽娜在内的几个同事全都默不做声了。“高八度”像只弹力十足的皮球猛地蹦到你桌前,用她粗胖的手指直戳向你面门。小婊子,你敢说老娘有病,我看你们一家老小才真的有病,你那劳改犯爹就是个标标准准的神经病!
与其说你痛恨对方那不可一世的泼妇语气,不如说是她突然戳向你的脏脏的手指让你忍无可忍――“高八度”似乎故意用她的手指做出手枪瞄准靶子的架势,正是这种极具挑衅和侮辱性的动作让你恼羞成怒气不可遏的。
还在你很小的时候,学校里经常会有这样那样的调皮男生,他们故意在你面前做出那种讨厌的手势,他们像打靶一样瞄准你的时候,嘴巴里还要学着枪声砰砰乱叫,往往坏男生们嘻嘻哈哈哄笑作一团,你都会捂着脸拼命逃开,或者找个没人的角落伤心而泣。那时的你又孤单又无助,你一生的痛苦就是从那些年开始的。那时你根本不知道,这种糟糕的局面甚至会延续到十多年后的今天。
此刻,你本能地抄起躺在桌面上的一把裁纸刀,姓高的,你敢把刚才的屁话再说一遍!
哼,说就说,你还能吃了我不成?你爹是老神经,你是小神经!“高八度”肥胖的手指依旧趾高气扬指指点点。
是可忍孰不可忍。“高八度”显然没料到你突然挥动手中的裁纸刀,这种刀子太锋利了,一道银光疾如闪电,女人的嚎叫雷声般响彻房间和楼道。丽娜第一个反应过来,抢步上前把你拦腰抱死,其他人也慌忙围上去瞧那手指受伤的女人。
丽娜你快松开我,我要宰了她!我要宰了她!!你始终在叫嚣,完全丧失了理智,活像丛林里的一头疯狂的母兽。
领导闻声赶来,及时制止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
后来丽娜将你护送回家,又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母亲正好在场,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劲埋怨,太莽撞了,太莽撞了!你脑子进水了吧,怎么能这么干?弄不好单位会开除你的!可你分明已豁出去了,开除就开除,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说你早就不想在那个鬼地方待了。
等丽娜前脚一走,母亲变得气急败坏,不停地在厨房里摔摔打打。你的情绪倒是渐渐平静下来,就像一场暴风雨过后,天空澄澈,大地宁寂,一缕阳光忽然洒在身上。从小到大,这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还是头一回,或许,这种无法无天的宣泄该早一点到来,你觉得自己憋得太久了,长期的苦苦压抑让你几乎透不过气来。有时候,你真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否则,你会表现得比现在坚强一百倍。
母亲气得直抹眼泪,进而放声呜咽起来。老天爷,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啊,你们一个两个都不听我的话,我为这个家真是操碎了心,你们哪一个体谅过我的难处?我这辈子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如早早死了算了……母亲在厨房里一边抽泣一边嘟囔,然后,你就听到了一阵咚咚声。
起初,你并未在意,以为母亲不过是在摔打什么东西,她的脾气就是那样,不痛快的时候总爱拿家里的物品出气。但是,很快你就意识到情况不妙,撞击声此起彼伏,听起来沉闷却有力。你才急忙跳下床,光着脚跑出卧室,母亲竟然不停地用脑袋撞击厨房的墙,鲜血已迸到了雪白的墙面上,似乎正在强调这次角逐母亲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实际上,是你已经变得强大了,至少不会轻易充当弱者的形象,更不会向任何人示弱,而母亲早已丧失了还击的力量,这种司空见惯的母女之争终于以母亲的颓势而宣告结束,或者说,母亲在过去二十多年时光中同父亲的长期对峙几乎让她筋疲力尽了,现在你只需向天平上稍加一丝分量,她便会突然失衡。
当你死死抱住母亲,竭力阻拦她以头撞墙的吓人举动时,她的啜泣声越来越响,你还是头一次看到她披头散发泣不成声的样子,尤其是她额头殷红的血迹叫你触目惊心。你吓坏了,手忙脚乱地从药品抽屉里找来棉球和纱布,还有创可贴。帮母亲擦拭鲜血包扎伤口的时候,你无意中发现她眼角皱纹叠起,乱发中银丝丛生。你忽然觉得母亲老了,好像就在这一刻衰老不堪。你意识到总有那么一天,她也会像父亲那样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母亲微微闭着眼,泪水不断地涌出,浑身不停筛抖着,像个无助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你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的身体,她的气息,她的额头,她的血液,以及她的伤口……一直以来你自认为很了解母亲的秉性,但是现在你却感到迷惘,甚至多少有了一丝悔意,皆因你的任性胡来,竟让母亲动了轻生的念头。母亲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惩罚了自己,也有力地打击了你惯有的桀骜气焰,让你为此感到内疚,以前那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思维在这种情形下似乎行不通了,猜疑、怨恨、敌对突然间消失殆尽,剩下的仅仅是懊悔、沮丧和尴尬。母亲卸下了惯有的强硬外壳和姿态,女儿也将自己的桀骜与执拗尽可能收藏起来。
母亲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像绝望无助的母狼,这种声音不但吓着了你,同时也吓到了她自己。随即,她压低了嗓音,依旧喘息、号啕,不停呻吟着,她的呜咽声在所有房间里持续蔓延,一声接着一声,逐渐变得短促而微弱了。或许,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很快就会兴师动众地跑来敲门,他们肯定又在抱怨你们娘俩歇斯底里的哭号与吵闹,而这一不良后果必将由你一人承担,毕竟老人家是弱势群体。
妈,好了,没事了,你再别哭了,都怪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那么冲动……你尽量舒缓语气,像搂抱着自己的女儿那样耐心地抚慰她。
速带三千块到辖区派出所领人!
周六一大早,还在睡懒觉的你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你这才意识到丈夫竟然彻夜未归。真是祸不单行,你不清楚丈夫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在你印象中,他虽然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可也不像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可短时间筹措这么一笔钱,对你来说简直太难了,因为存折都在母亲手上,问她要点儿钱比要命还难,她一定会雷霆大发的。思前想后,只能去跟丽娜张口了。好在,你自己私下里还攒有一千来块,这些钱都是单位逢年过节发的,你没有上交给母亲保管。
当你心神不宁地揣着从丽娜手里借来的钱找到所里,才知道昨夜突击检查,丈夫嫖娼,被警察堵在辖区的一间黑乎乎的出租房内。警察漠然地说,只要交完罚款就可以把人领走。当头一棒,难以置信,你简直要崩溃了,这种事情居然会降到自己头上。依照你的性格,即便把那些钱捐献给山区灾民,捐给街头的老讨吃,也不可能去赎这种不要脸的男人,干脆让他坐一辈子牢好了。可最终你还是交了这笔钱,一日夫妻百日恩,也许就为这个吧。这让你不由得想起父母当年的那档子事,假如今天的事换作母亲,情形又会怎样?是见死不救,还是别的什么?事已至此,你可不想像母亲那样,抓住别人的小辫子喋喋不休。
你多少还是了解自己丈夫的,他生性浪漫,欲望强烈,在男女之事上有些痴迷忘返,现在问题或许出在分居上,想必是他一时得不到满足,心生怨恨,甚至故意用这种龌龊的行为来打击你,报复你,让你颜面扫地,深感懊悔。你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多米诺骨牌中的一枚,由于一种势不可挡的惯性,你的生活大厦开始接二连三倾覆,父亲、母亲、丈夫、同事和你自己,你们之间被冥冥中的一股神秘力量所驱使,顷刻间相互碰撞稀里哗啦不可收拾。你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对此你真的无能为力。
你一直以为这世上谁都可以背叛你伤害你,唯独丈夫应该不会,因为你把自己的终身全都托付给了他。可是,当你带着前所未有的耻辱走出派出所的一瞬间,似乎幡然醒悟,如同一种宿命,这些年你最最担心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教人猝不及防。你不禁又想起自己少女时代最喜欢的普希金的那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这诗写得真好啊,可惜那不是你的生活。
丈夫始终灰溜溜地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头都不抬一下,像一条狗刚被谁饱揍过一顿,紧紧地夹着尾巴一声不吭。你们之间被刻意拉开了距离,也就十来步的样子,感觉却像有十万八千里之遥,陌生得教人害怕。老天真是残酷啊,它要瞄准了谁,想施加什么或拿走什么的时候,向来都是铁面无私毫不手软。现在你真的觉得自己是一无所有了,打小父爱缺失,母亲对你一直不冷不热,如今本以为可以白头偕老的丈夫也这样待你,你脑海里又浮现出《红楼梦》里宝玉禅悟到的那句话: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路上你尽量忍住悲伤,不让眼泪轻易掉下来。
后来,两人走到那天你伸手打翻绿萝的地方,不同的是那天丈夫兴冲冲地迎面而来,想要给你一个惊喜和浪漫,而此刻他却可怜巴巴地扯住了你袖子,他的样子无法形容,失魂落魄,羞愧难当,简直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求求你了,千万别声张出去啊……你好像什么也听不见,耳畔一阵轰鸣,似有万千蚊蛾在头顶起舞飞旋。这种印象一下子将你拉回到许多年前,同样嘈杂,同样轰鸣,同样生不如死,同样以泪洗面。你忽然感到无比痛心,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四五百天,他对你这个人几乎一点儿都不了解,你怎么可能是那种人,这事即便烂在心里,你绝对不会跟第二个人讲,况且,当事者是自己的丈夫,告密?真是可笑,你早在自己人生的词典里将它抠去了!
当你擦去泪水毅然走进家门,头一眼瞅见的却是摆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崭新通亮的玻璃鱼缸,好几条鲜活的金鱼正在水里自由地游弋。似乎是关门声突然惊扰了它们的安宁,大眼睛鱼儿警惕而慌张地分散开来,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原样,彼此默默相随,看上去悠然而又轻盈,此刻那个小小的水世界如此安逸,教人羡慕。
阿姨直接把电话打到你办公室里。
你匆匆忙忙请好假直接从单位出发,一路上心急如焚紧赶慢赶,父亲到底还是无声无息地走在你前头了。你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一个人痛到什么程度才能穿透五脏六腑,许多年来这些可怕的镜头总在眼前闪现,痛不欲生,生离死别,欲哭却无泪……阿姨平静地说,他最怕看见你难过,所以不让我提前通知你来。说着,就把一个装着什么的牛皮纸信封交到你手上。你忙别开脸去,揩抹了一把眼泪,才无比沉痛地将手伸进信封内。
手指最先触及到的竟是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件。你稍一犹豫,皱着眉头疑惑地取了出来。枪,虽说是把自制的手枪,却有板有眼做工精细,枪壳子摩挲得十分光亮,枪口黑洞洞的,能看出来不久前应该用机油细细擦拭过,上面静谧着一层铁蓝色的幽光,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仿佛触摸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黑块,让你忽然有种血脉贲张后的紧张与压抑。继而,你再度泪如泉涌,双手颤颤,浑身开始发麻打冷战。你几乎想立刻把它扔出窗外,扔得越远越好。你知道正是这个冷冰冰的罪魁祸首,让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支离破碎夫妻反目,多年以来让你的生活始终处于逆境缺少家庭温暖。阿姨在一旁低声对你说,还有封信呢,是他清醒的时候写给你的。你又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重新将那只手枪塞进信封里,然后才慢慢展开了父亲的亲笔信:
……我这辈子没有别的爱好,不喝酒,不吸烟,也不打麻将,除了喜欢枪这东西以外。年轻时闲了,老爱瞎琢磨胡捣鼓,后来就用业余时间自己动手仿做了一把。
那时节总吵吵着美帝、苏修要跟咱们开仗,只要想到有朝一日能拿着自己造的家伙上战场冲锋陷阵,我就激动不已……那时我还常爱端着枪,站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画像前暗暗起誓,总有一天要用自己造的武器保家卫国消灭敌人……可惜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肯信我的话,就连你母亲也一样。那些人问我为什么要用枪瞄准毛主席,我说是为了向他老人家保证,他们二话不说对我拳打脚踢……我那阵子就想,你们信不信没关系,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定会相信的!
枪这东西确实给了我这辈子难以想象的灾难,可后来它也给我带来了新的生活和希望,不然的话我怎么能遇见你阿姨呢?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是我心情最舒畅的时候……这么些年风风雨雨都过去了,我早在心里原谅你母亲了,当时但凡有一点儿法子,我相信她是不会那么做的!相反我一直很感激她后来把你拉扯成人,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孝敬她,将来给她养老送终,这样我就再没啥可牵挂的了……
一整天过得昏昏噩噩,你压根没想到丈夫会在天黑前忽然出现,他说自己从丽娜口中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赶来了。在这种极其悲痛的气氛中,就是装也得装出个样子,家丑不可外扬,你不想让阿姨看出什么端倪来。
丈夫似乎也在尽量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焚纸,烧香,磕头,祭拜,而你始终不露声色,内心却有种无法按捺的冲动,真想当着阿姨的面痛斥他一顿,然后将他毫不客气地逐出父亲的灵堂。也许,这样的男人根本就不配出现在这里。母亲曾经背叛过父亲,而今丈夫又背叛了你;父亲在信中宽恕了母亲,你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解开心结原谅丈夫。生活有时脆弱得像一片很薄很薄的纸,一捅即破,很难弥合,即便被勉强粘合上,可那裂痕却永远无法消褪。
丈夫忽然想起了什么,就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用红绸子包裹着的小物件,说是临行前丈母娘特意让他带来的。阿姨当着你俩的面打开包裹,原来是一对玉手镯,你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好像戴过一阵,那时她还很年轻,没事的时候嘴里老哼着电影里的歌子,可后来就再也没看到它们,母亲从此也不再哼唱什么了,生活变得像一潭死水。现在,母亲心血来潮将这对晶莹剔透的玉石物件转交给了阿姨。同时还捎来话,说物归原主吧,只有阿姨才配戴它。阿姨半天默不作声,手镯偶尔在她手里发出轻微的鸣响,听起来仿若隔世。你脑子里莫名其妙地设想着母亲现在的心绪,百感交集,悔恨交加,还是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因为在母亲的嘴里,父亲总是把她害得要多惨有多惨,现在这个毁了她一生幸福的男人已悄然离去,她是否可以从此将往日的怨恨一笔勾销,或者,至少该感到解脱和轻松了?
追悼会定在第二天上午,阿姨说厂里的好些领导干部都要来吊唁。你们必须留下来过夜,否则时间上肯定来不及的。许多年来,你还是头一次在这里留宿,阿姨已提前为你俩收拾出一间卧室,枕巾被褥和床单似乎都是新的,散发出浓浓的织物气息,这总让你想起你们的新婚之夜,那时一切都是那么崭新和陌生,连同两副滚烫多情的身体。
熄灯后,你们并排躺下,两人中间隔着很生分的一道空当,被无声的黑暗所填充。你们很像偶然住进同一间旅馆的孤男寡女,出于谨慎与必要的提防,你几乎和衣而卧;丈夫起初还像往常在家那样宽解衣带,但很快就发现对方的矜持与冷漠了,他才默默地脱去了外套,然后蹑手蹑脚摸索到床上。他翻身时压得床板吱吱扭动,放在以往这种吱吱声听起来是那么的性感和悦耳,那是夫妻生活的序曲和开场白,而此刻却显得异常刺耳难听。
你根本不想开口说话,太多的柔情蜜意,太多的甜言蜜语,还有太多太多的海誓山盟,说到头又当如何?曾经的那些旦旦的诺言到底能够维持多久?每一分钟的每一秒,每一小时的每一分钟,每一天的每一小时,每一个月的每一天,每一年的每一个月,还是一生之中的年复一年?可是欺骗和背叛真的易如反掌,顷刻间夫妻恩爱便荡然无存了,如果不是今夜,如果不为明天的葬礼,也许打死你都不愿意再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为什么还有梦?梦里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夜色中一伙人在穷追父亲,马嘶,狗吠,还有乒乒乓乓的枪声,前面是万丈悬崖,父亲已无退路,身后追兵迫近。忽闻母亲在对岸高呼,跳吧,跳呀,跳下去就解脱了,免得我们娘俩跟着受苦受罪!父亲脸色阴沉,目光凝重,浑身上下沾满尘土和血迹。就在追兵们哗啦哗啦端起枪,瞄准父亲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叫起了你的乳名,那声音听起来充满恐惧,教人揪心,你再也顾不得母亲的拦阻奋力挣脱开来,呜咽着拼命地朝父亲的方向飞奔,忽然脚下踩空,整个人失重,头朝下迅速坠落……千钧一发时,一双大手稳稳接住了你,继而把你紧紧揽在怀里,你知道是父亲,也只有父亲,你始终不敢睁开眼睛,真希望这一切是场噩梦,在梦境里父亲不顾危险挽救了你,或者,你终于能如愿以偿跟他在一起了。
天蒙蒙亮时,你依稀觉出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湿热的臂弯里,那人几乎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你。朦胧中你注意到,身边的另一半床上,空着一套被褥。
跟往常一样,打开的电视机正在播映《新闻联播》。
画面上五星红旗如旭日般冉冉升起,各族儿女们正昂首仰视,这是节目的开场标志,也是一家人晚间生活的序曲。你随手抓起一撮颗粒鱼食撒进浴缸里,鱼儿简直垂涎欲滴,纷纷扑向水面不停啄食,假如它们太过贪婪,明早起来准会有那么一条可怜虫肚皮朝天。此刻母亲已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丈夫下班后也装模作样地钻进去帮忙剥葱剥蒜,近来这个男人的表现越来越受丈母娘欢迎。房间里飘荡着饭菜的香热气息,不大一会儿,一家人又可以坐在一起饱餐一顿谈笑自如。
父亲的遗像挂在客厅墙上,与之并列的还有你从阿姨家取回的那面老式镜框,一家三口在许多年前的黑白合影依旧清晰如昨。起初,你只想把镜框挂在自己卧室里,可母亲却说既然要挂就大大方方挂在客厅吧。父亲的五七祭日上,母亲特意从外面买回香烛纸裱,你向来不大懂这些规矩,母亲亲自教你给父亲上了香焚了纸钱。也就在那一刻,你无意中瞥见母亲虔诚的额头上那个指甲盖大小的伤疤,心潮禁不住一阵翻涌。那天后来,你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跟母亲讲述了当年继父出事前的一幕,就是你无意间在弟弟课本里发现的那张字条。你说当时要是及时把字条拿给大人看了,兴许,继父就没事了。母亲沉吟了良久,泪眼婆娑地呢喃着,这都是命,怪不得谁。有件事你始终瞒着母亲,就是父亲葬礼那天,阿姨将那对玉手镯郑重其事地给了你。或许,母亲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只是想借一下阿姨的手,你知道若是她直接送给你,你不一定能接受。
日子总在时间的浪潮中起起落落却又归于平淡无奇。你一直希望自己不是被养在玻璃缸里的金鱼,玻璃缸一旦破碎,鱼儿就会迅速窒息,而你最怕自己过早地丧失了回归生活这片海的技能和勇气,因为母亲总是习惯于任劳任怨和包办一切。但这里究竟是你唯一的归宿,也是母亲的家,除非有朝一日母亲大人不在了,情况才会发生改变。你必须强迫自己最好永远都不朝那方面去想,毕竟生活似乎已经宽宥了你们,你要做的仅仅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你知道这其实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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