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防身术捏睾丸至人残废有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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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牝(肢体残疾人题材)
正午,市政府大楼,广场空寂,很酷。
报社记者来到此处,抬头是浓密的细叶榕,气根丛丛垂下似疯长的胡须。树已静,风亦止。草坪上的草在猛烈阳光下垂着头,知了也短暂地闭上嘴。
广场上,几个人或站,或踱步,远远拐角处停着一台警牌车辆。都在迎候什么。
“来了。”
“来了?”
短促的低语,已掠过几阵不安。这一回是真的。记者身边已停止踱步的,是刚刚认识的玄叔。
玄叔安抚似地对记者说,那是一些“散仔”,一盘散沙的散,在街上逐个见到谁也不会肃然起敬的,共同点是外形丑陋,粗鲁,衣服结碱还带着浓烈的汗臭。
说话间,有隐约的闷响,由远而近,好像马达的轰鸣声,由弱而强,音量迅速放大。黑点,两个黑点,是一辆接一辆像摩托又非摩托的异形车辆,三轮,由几百辆异形混合成的狂飙卷地而来。前头驾车的黑发飘拂,像个女子,却是粗糙而黝黑,且个个如此,似来自黑夜的深处或深不可测的潭底,带出一股黑气。
“好像两百多,不到三百?”记者征询似地,望着玄叔,这个数字与全市人口相比较,仍然可以说是少部分乃至少数。
玄叔若有所思,答非所问,似乎自语道:
“三九、二八。”
玄叔最反感别人议论的,不是数字,是两件事。一件是他曾喜欢抽烟,几乎是烟不离嘴,但这业余爱好曾令他惹事上身。更尴尬的是别人会接着议论,说他曾经当过厂长,按说避免那场祸事本属常识范围。第二件,他曾是厂长,最大的功劳却是关闭了工厂。但玄叔对记者否认了,说工厂关闭时他并不担任厂长一职。
工厂就在野兽山边,周围是农田。砖墙之内,三列平房,房内两边摆着粗笨的机器,颇旧,型号过时,做出产品款式也过时。产品卖出仅够给工人发工资。后来四乡的工厂渐多,产品雷同,价格更廉。玄叔发现,靠卖产品来养活全厂工人是一天天地艰难起来。他不懂现代企业管理,略通算计,算计的答案,减少工人人数并且减少速度要快过销售减少的速度是当时最佳选择。玄叔既通算计,早已在上级谋了个业务科长之职。做计划要留有余地。
玄叔深知减少工人的难度。上次他刚开了头,减了几个人,而且是他觉得厂内最不中用的(都是四肢不全的,中用才怪),事后就有人写信给市长,告他歧视残疾人士。玄叔不喜欢残疾人,这与他的审美品位有关,不便置评,但偏偏厂里多的是这种人。当他知道原来有个喜欢把工厂内部事务写成信寄给市长的人(累得他给上级申饬了一番),当他知道上级已经决定要对这间厂进行彻底的改革,他就算计出这末代厂长一定要别人来当。
“小小道消息,工工厂是保不住了。”他晚上喝完酒,拍着胸口对杜得经说,“你把这事办办好,我我我跟上级说,把你你和你老婆的工资关系留在厂里。”
杜得经长着一张特别的脸。这脸,男性看了有点不顺眼,女性看了有点不讨厌。他能说,或者说容易跟人沟通,聊上十分钟你恨不得把心里话全掏出来,末了却会发现并未把你当朋友。非但如此,杜得经眼中,几乎每一个人的人格、能力、兴趣爱好的一方面或者各方面都值得一议,他对每个人都有意见。前几任的车间主任小组长都觉得他有点小聪明,但都没有起用他。其恶果,使他干脆觉得这些车间主任小组长都不值得一做。中午,他捧了饭盒蹭进仓库(后来有人分析他是冲着藐姑去的,待考),其时一众仓管员正聊天,有女工说:
“嘿,听说你要当主任啦?”
杜得经一脸不屑:“芝麻绿豆小官,你稀罕?”
那年代升官发财是只能偷偷想的事,女工忙否认:“不稀罕,不稀罕。”大家以为是天方夜谭,便丢过不理。
谁知过了两天,玄叔真来开会,叫杜得经作仓库主任。7个女工见果真是每日中午蹭进来的(平时门上挂着“仓库重地闲人免进”牌子)杜得经,以为这下可以蛇鼠一窝,还有人替他收拾出吃饭时坐的座位。杜得经新官上任,烧的火是裁员。说一个小小仓库7个人太多,只留一个便够。讲这些话时,杜得经脸拉得老长,双眼像白鸽眼只朝上望,谁都跟他没交情似的。众人才领教了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可以令人生出如许变化。有人去摸厂部的底,知道这次有来头,才慌了,越没本事的越慌。藐姑来自乡下,风传是齐莫伦的“女”(是否女朋友三字的缩写,也待考),据云是靠齐莫伦的老父,本厂的退休工人,求了玄叔才安插进来的,更慌。接下来就传出藐姑跟杜得经上野兽山并被拿获之事。
野兽山从前是城郊的一座山。之所以说从前,是城区扩展后这就不再是繁华与荒凉的分界线。
从前!在没有众多后现代娱乐的当时,黄昏之后,月上枝头,该多么浪漫。谈情的男女,双双对对,来到山边草坪,远远望去只是枯坐着,或者说大多数的举止很文明,最密集之处竟有头尾两三米距离内坐了三对人的。只有少数人敢到山间腹地去。传说,那黑夜的树林有些冤魂,或者会跳个把歹徒出来抢劫,胆小的人就不敢去。有见及此,晚上便有臂上佩戴红袖章的人巡逻其间,他们并非驱鬼的法师,他们的责任是驱逐坏人,但他们的兴趣是捉拿三更半夜流连山野的男女。如果不是狗男女,这时候怎会上这儿来:推理成立。于是有天晚上就逮住了杜得经和藐姑。先是客气的审问或不客气的询问,后是通知单位领人。案发半夜,领人是清晨,上午厂里就传得沸沸扬扬,还有人添油加醋,不在话下。
从魂飞魄散状态恢复过来后,杜得经开始百般辩解,说并无“事情”发生,他只是不忍藐姑诉心事时哭诉至抽泣,用手轻抚其胸口开解而已。可惜发生仓库裁员事件后,杜主任的说话已再无公信力。
最受人同情的是齐家。齐莫伦的老父唉声叹气,有苦说不出。本来瞧着儿子双腿自小落下残疾,找城里姑娘结婚不易,巴巴的从乡下找来藐姑,巴巴的求了玄叔招进工厂,还在狭狭的宿舍用木板间隔出小房像观音似的供奉着,临了是鸡飞蛋打。齐莫伦脑筋跟他老父极为相近,极是传统,极爱面子,事情既出,驷马难追,老齐家是绝对不可以让藐姑呆下去。某天晚上,莫伦先喝了些酒壮胆,再在厅堂骂了半晌制造气氛,高潮是用拐杖打开房门。扰攘大半晚后,披头散发的藐姑跑到杜得经那里扣门,杜得经迎出来一看,藐姑身上仅披着一条被单,还有许多伤痕。后来,进了门,再后来,藐姑成了杜得经的老婆。杜得经正是天涯沦落时,婚事办得罕有的低调。杜得经与齐莫伦究竟是谁先动了谁的奶酪,好事者研究了许久,仍是一笔糊涂账。
把杜得经和藐姑从红袖章人那里接回来的是玄叔。那时节,尚未普及行政处罚法,只要是被红袖章捉住,就足以构成处分,理由是明摆着的:那么多人不被人捉住,偏偏你被红袖章捉住。在后人眼里,古人办事都有些古怪。反正工厂要有所表示。不久,仓库主任的职务免掉,仓库员,只剩下一个藐姑,无须再配主任。玄叔仍留住杜得经在厂部打杂,直至这次起用为厂长。
杜得经再次不负众望,应该说是不负玄望,短短时间就把全厂(除了他和藐姑)工人一概“炒了鱿鱼”,包括齐莫伦和小瑶。
“×××,做人直×情是无×瘾!”这一天,自称是“退休青年”,无所事事的齐莫伦们聚在一起,彼此互吐苦水后,齐莫伦这样说。他的语言风格很独特,说话夹杂着大量语气助词,不幸的是这些词都比较粗鄙,不宜形诸文字,接下来只好过滤掉,看官自行在适当之处把××补足便是。他说:“有时真想上街打死个把人,然后给人拉去打靶算了。”
“我倒不想这么快死,只想快点老。”小瑶是取了女孩名字的男士,平时有些腼腆,但开口往往有惊人之作。“那些老工人多幸福,工资高,评先进、当劳模、当车间主任,样样都占了先。其实老婆也有了,孩子也大了,那些东西对他们来讲都是多余的。我们呢?想攒够老婆本也不知要牛年马月。所以要快老,老了就样样都有了。”
“还是老一点好,”齐莫伦受到启发,“你看我哥,只大一点点,就不用赶上小儿麻痹症流行了嘛。”众人屈指一算,真是所有晦气都赶上了,小时候赶上染病,长身体赶上经济困难,读书赶上文革,毕业赶上下乡,进了工厂刚喘口气又赶上关闭。
“归根到底都是杜得经那个衰人!”
“应该干掉杜得经。”
“不忙干掉,先弄断他的腿,教他尝尝残废的滋味。”
“你们说说而已。现代已经没有大侠了。”
“你说什么?”
“谁敢出这个头?”
“你说谁不敢?”齐莫伦被激将起来,他正义凛然地打量众人,“谁来帮我一个忙?”
对答者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就散了。
“我只要一个帮手!”
“最后出门那个便是。”有人嬉笑着说。
留在屋内的是挂着双拐挪动脚步的小瑶。
齐莫伦他们没费多少功夫就盯上了杜得经。
杜得经今儿有些怪。他脚步漂浮,恍如梦游。在这一天的某个时候,玄叔找他谈话,说了许多为难之处,最核心的内容是上级已决定关闭工厂,此非玄叔之能量可以左右也。既然工厂已经不存在,杜得经和老婆藐姑的工资关系也就不存在挂在什么地方的问题了。
按照恐怖袭击计划,需要一人上前从背后击昏对手,另一人驾车轧腿。但越是接近成功,小瑶却越是畏葸,几乎动摇了齐莫伦的决心。小瑶开的是新买的三轮摩托型车子,按照专家准确之表述,那是一种供下肢残疾人士驾驶的专用机动车。至于民间的说法,则各个城市各有不同,有的根据残疾人坐轮椅的国际惯例管它叫机动轮椅,有的根据多系残疾人驾驶并有类似出租的士的用场叫做“残的”,更有城市以其开车时震动大以致乘者发麻的特点称为“麻木”,不一而足。由于搞不清本故事发生在哪个城市,故存疑。反正小瑶开车帮人运点货乃至载个客,赚点钱,政府管这叫营运,有人管它叫运营,中国词汇太多,弄不清。小瑶怕碰坏了崭新的车,他听说撞了人总会留下痕迹,便嘀咕起来。至于爱惜敌人的生命和肢体的健全,他当时还未有那么高的境界。齐莫伦很生气,又拿他没办法。当齐莫伦看见杜得经沿着一条僻静的马路要横过对面,再迟疑就错失良机,他不顾一切地作势要扑上去。不知是害怕还是示警,小瑶鬼使神差地大叫起来。
杜得经再加快两步就抵达安全地面,他听到似乎有人叫他,回头用无神的双眼下意识地望往某个方向。正在这一瞬间,一辆汽车悄没声息地从拐角处驶来。
司机是很有安全行车意识与经验之人,他今天破例喝了些酒,闷酒。他曾经委托别人,因为他不直接认识要找的人,人家再转托人找一家福利工厂的上级领导,想把他弱智的儿子安插进去当个工人。他等了许久,今天收到信息,知道上级已经把工厂关闭了。他很苦闷,也不敢回家去说,只在外面偷偷喝了些酒。他知道酒后不可以驾车,但他感觉仍挺得住,只要把车开回停车场就完事。停车场不远,他还可以抄一条平常不大走的近路。如果杜得经早一点或迟一点经过那路口,或者小瑶没有那一声喊,事情的发展便完全两样。
齐莫伦和小瑶看见杜得经被拦腰撞倒。
又有人寄信给市长,告玄叔贪污受贿。上级来人查问,玄叔承认收过人家的东西,比如齐莫伦父亲送来的两只鸡、一条香烟,诸如此类。上级觉得这事也不是大事,不过到底也是件事,本人又已承认,那确实不适宜再呆在业务科长这么重要的位置上。玄叔改任了民政科长,因为生意上有往来或曰有求于他的朋友少了(民政工作对象多是非穷即病,或者其他无法收取礼物的人士,他初时这么认为),直接后果是抽香烟得自己掏钱买。玄叔闷闷不乐了好几年。
同样长短的几年后,杜得经重新出现在人们视野,已经要用两根拐杖帮助走路。这几年怎样过的,知不清,反正不幸的日子都是相似的。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中途变了残疾,会遇上多少艰难,这样的文章多了去啦,不赘。人们知道的是,藐姑已经跟了别人“走路”,再也不回来。她给他留下一个女儿。当所有能花的钱都花完,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以后,杜得经弄来一辆跟小瑶一样的车,去到专业市场门前。
专业市场在这座城市边缘,很大,也很脏,很乱,跟火车站、码头构成一个横跨市区的巨大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常有外地人往来于这几个点之间,把在专业市场办的货通过火车站或码头运回它们的外地去。货往往又多又沉,人搬起来费劲;租汽车,太贵;搭摩托车,位置窄,坐了人载不了货。只要开价适中,残疾车是有生意的。
杜得经很快接到了生意,但在接到生意之前他更快地遇到的是麻烦。
“小子!你怎么不按规矩排队?”一位背脊有些驼,双手有些痉挛,脖子有些偏仄需要侧坐在车上才能看得清正前方的朋友,跟杜得经戒备地对视了一阵,开始了他们的对话。
这分明是找碴,杜得经一来到便跟在前边3辆车的后面,他不哼声,先以不变应万变。
“哈哈,他连到哪里排队都不晓得,看得出是个新仔。”驼背朋友朝前面几位嚷嚷,响起一片嘲笑声。“你没给黑牡丹交过会费吧?”
“什么鸟会费?”杜得经知道有出戏叫一只绣花鞋,知道有梅花党,却不晓得开残疾车先要认识什么黑牡丹。
“交会费就是请饮茶。”驼背朋友开导说。
“请饮茶?好事情。”谈判进展顺利。
“什么时候?”
“随你。”
“什么地方?”
“五星级大酒店。”
“好极,你们听者有份。”
“你请我还是我请你?”
驼背朋友用粗言烂语开骂,然后作动武状。但凡开车营运者,如同行走江湖,不凶狠一点就无以保护自身,哪怕原先多么文弱。
但杜得经并非善良之辈,他抽出拐杖,像骑士拔出长剑,像野猪呲出尖牙。驼背朋友知难而退。杜得经也正好接上第一单生意,拉一个外地人去了火车站。
杜得经返回时,形势发生了微妙变化。有五六辆残疾车拦住去路,驼背朋友指手划脚地乱骂,杜得经对实力差距作了一番评估,决定扭头便走,但后面显然也有伏兵接应,他见横处有空隙,便斜刺里突围而去,拐角处有围墙还有个缺口,里面是个荒废的建筑工地。前后夹击的朋友们很满意,他们正想把他堵进这个场所。
里面早有10多辆车,高高矮矮10多个车主,其中一个正是齐莫伦。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右手一攥油门,车子狂吼一声,尾部喷出一股黑黑的浓烟,只一冲就把杜得经震离座位,跌落尘埃。
“这回栽在残疾人手里了。”杜得经闭上眼,准备忍受磨难,他内心深处仍未认为自己也是一个残疾人。
众人正要乱打,一个沙哑粗重的女声在人丛背后响起来:“停手。怎么回事?”
“牡丹姐!”似乎有人让开了一条路。
“这小子很窜!”驼背朋友向来人投诉。
“他对残疾人很差。”齐莫伦也说。
“他到底是不是残疾人?”黑牡丹脸膛真晒得油黑,模样不算难看,但身材很棒,她似乎觉得观察的效果不理想,就喝道:“先脱了他的裤子!”
这指令立刻被很乐意地执行,杜得经被人按住动弹不得,露出两条白芽菜似的萎缩的残腿。
黑牡丹一笑:“看了?好歹都是残的,总要有口饭吃。”
杜得经得了赦免,连忙整理衣裳坐起来,正与黑牡丹打了个对面。
“哈,金手指!我们初中不是同学么?”黑牡丹叫出杜得经以前的绰号,杜得经却已经忘记了她的学名,也只记得其绰号,甚是不雅,也叫不出口。黑牡丹对驼背朋友道;“谁谁,你告诉他我们的规矩。――以后不要再打架。”
原来黑牡丹部落的成员排队候客都是在这个建筑工地里,从这里可以望见专业市场,望到外面的残疾车接了生意开走,这里的才开出补缺,这样马路上只看见三几辆车候着,不阻碍交通,也不会惹得警方干涉。
到了晚上子时,最末一班火车和轮船都开走后,这班残友自然聚到饮食大排档吃夜宵。能喝酒的点一两瓶酒,菜肴是满满的几大碟,他们白天待候别人,此刻就像地主恶霸一样吆喝支使着服务员,以示补偿,因为开车辛苦,补充体力也是符合营养学要求的。他们有人家里负担重,有人借款买了残疾车而还钱的事还没着落,不过也无所谓,只要开车营运的日子可以无限延伸下去,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因此各人开车时日有短长,存款没怎么增加都是一致的。存款是明天,或者后天的议题。
他们的议题确实往往是即兴的,或曰当时当地能够接触到的新近发生的事实和非事实的报道与评论。有一个在说,早上搭了一个衰人,还载了一大包货,东转西转大半天找不到要去的地方,竟然责怪他走错路,想赖掉车费,幸得他及时亮出防身的器具(他没有细说是什么名称),衰人才乖乖的付了帐。另一个说,下午搭了两个衰人,要求多多,态度蛮横,他忍气吞声把工作做到足,最后才赚了20元,他点头哈腰连说多谢,待他们离去便狠狠地啐一口,咒骂道:“死衰人,等会儿让汽车撞了你们。”众人开怀大笑。在他们的词典里“衰人”是指与他们不一样,主要是四肢没有残疾的那一拔人,如同《哈里?波特》里霍格沃茨学校学生们所称的“麻瓜”,很另类的一些人。由于他们认为衰人对待他们很差,而钱包里又有他们急需要赚过来的钞票,所以他们要彼此交流对付衰人的招数,还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齐莫伦和驼背朋友渐渐淡化了对杜得经的恶感,至于杜得经如何投桃报李,以后便知。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又是很蒙昧的。他们念书的年头都不长,中间还夹杂着停课闹革命的时间,知识相对于诺贝尔奖金获得者难免少一些。在衰人的世界里议论一会儿的话题,如某公案某惨案,他们会断断续续聊上十天半月还扯不清。这时候,像杜得经似的知识分子便格外敬重。他们所谓有知识是指他谈论三国水浒能头头是道,他们没有读过他的论文,不过假如看过他的文字作品或口授而成的书面作品,或许更吃惊,这是后话。这一天,他们关注的是一件很邪门的,似远在天边又关乎切身利益的物事,听说是小瑶从道观门前算命的盲公那儿听来的。据说这城市最近流行一道很阴毒的魔咒,这魔咒藏在一条谜语内:
非人非鬼,非驴非马,天堂一游 三九二八
盲公说是三百年前一只冤鬼许下,誓要应在三百年后此地此人身上,怨气积聚,中了魔咒者最后惨不堪言,无可逃避。今年正是三百之数,这座城市恰好建在其上。化解之道,除非有人猜出谜语的谜底,魔咒便得消解,但本人就要死。另一种脱难之法,便是多做善事,而且要做足规定之数,如果半途而废或计算出错,则下场同样可悲。至于规定之数是三九二八件,抑或之和,之差,那就天机不可泄露云云。
大家开始时都很留意谛听,想尽早知道谜语与化解之术,待得知听到谜语本身就是可能中魔咒之道,而且极难化解,真是悔不当初听了那几句谜语,愚昧之际便产生了大恐慌,然而已经悔之莫及矣。于是众人胡猜一通,都猜不出谜底。杜得经忽然说:“我可能猜到了,看看你们开的那破车。”
在场各人毛骨悚然,也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你作死?还不快点吐一口唾沫再说过。”黑牡丹走过来,指着杜得经说,“快到我屋里去,有正经事商量。”
齐莫伦闷声不响地跟着,也进了屋,显然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
黑牡丹的屋子离大排档不远。能在吃夜宵之时或之后进入屋子议事的,属于有头有脸的绅士,或曰部落里的上流社会阶层,他们议定的事情,往往成为众人要加以留意的东西。
黑牡丹的屋子有点像鬼屋,墙壁暗旧,厅堂狭小,坐上七八个人便觉得挤迫。褪漆的方桌搁着一些碗,有兴趣者可以去厨房舀一勺粥来喝,那碗黑迹斑斑,谁都可以使用,用前用后洗不洗都不打紧。老式的电视机开着,看与不看也不打紧。天气闷热,出席会议的绅士或者穿汗衫,或者露出天体,很潇洒。黑牡丹张罗着,汗流浃背,紧身的无袖衫贴在肉上,透过碎花花纹可看见里面的玄色文胸。
杜得经从黑牡丹身上收回目光,听清了讲的是关于小瑶的问题。原来小瑶为了早日攒够老婆本,接了一单跑长途的生意,载的货又太多,路上出了车祸,重伤入院,要动大手术,需要一笔数额颇大的现金。
黑牡丹问过几个人,调查清楚小瑶家庭状况,说:“他家要筹够这笔钱怕要下一世。就这样,我们把会费全部拿出来。谁个有意见?”
无人发言就算通过。屋内人数学能力都不太强,推算不出如果再有人出事,会费还能不能资助,不资助又公不公平。万一想到这一层,也无人敢提出这不吉利的话题。眼下采取的是现时最公平的决策。
但光靠会费显然不够。有人嘀咕道:“他应该去申请救济。”
“去过啦,我替他问的。”齐莫伦道,“说小瑶开车有收入,不符合条件,那个玄叔。”
“还凶得要死。”驼背朋友补充道。
“呵唷,”黑牡丹发语,“当科长的可以是这种态度的么?”
杜得经说:“他本来就不想当这个科长。”
黑牡丹有时挺天真:“那上级应该让别人来当。”
“别人又不够资格。”
“起码调他到别的科去。”
“每个科都比这个位置吃香,玄叔真要是调过去,等于是奖励他呢。”
“你怎么这么有学问哪?”黑牡丹不禁对杜得经刮目相看,“你还知道哪些事,多跟我们说说。”
杜得经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先说小瑶。”
黑牡丹想了之后,说:“每人捐出一天的收入,就当今天学雷锋――白干了吧。”
驼背朋友迟迟疑疑地摸出一张小面额钞票,放在桌上。黑牡丹啐他一口:“你一天到晚赚钱只有鸡碎这么多?你敢担保自己那天不会损手烂脚?到时我们都不理你,看着你死!”
驼背朋友讪笑,只是又掏出一把零钞。
杜得经要争取好印象,拿出一张笔直的大钞。黑牡丹眼尖,夺过去用手抻抻,又在灯光下照着:“你这张银纸是假的。”杜得经搔着头,说是早上从一个客人处收来,还倒找给对方80元。众人便笑。又有人去了大排档一趟,陆续来了好些人,各自掏钱,不一会桌子便堆起一座小山似的钱钞,像是开了个赌场,又像是阿里巴巴的山洞,而出入的人们便有几分像披着斗蓬的侠客。
黑牡丹对杜得经说:“明天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罚你跟我一起去看小瑶。”
黑牡丹和杜得经有没有完成使命,一度有些成谜。但报社记者认为,他俩是到过医院的。记者有个远房亲戚在一家医院当护士,记得曾经照看过一个重病号,快要死了,有两个他的朋友来探望他,那两个人碰巧都有些残废,所以印象深。
那两个人,一男一女,进来时在走廊见到了正往外走的那病号的父亲。后者说,已经问过盲公,说命中的米谷已经吃得差不多啦,只剩下几个心愿未了。
“快帮他了结呀。”女的说。
记者亲戚说,那岂不是要病号快点归西么?那当父亲的手里拿着些钱,并没有交给医院叫医生动手术,都说要给盲公办什么法事。
记者亲戚说,两人进了房,跟病号说了好些话。先是病号叫男的原谅他和另外一个什么人,又说,以前成天盼快点老,现在老了仍然什么也没得到。那病号留了一脸肮脏的胡子,外貌是又黑又老,不过说话的口气却非常幼稚,说,长这么大连女人都没摸过。
接下来的事情十分荒唐。亲戚说,他透过窗户从病房外看到这一幕,连自己也脸红了。只见那女的抓住病号的手送进自个的衣服里面,而自己的手则伸到病号的被褥下边。另一个男的一拐一拐地往外走。
病号很激动,身体抽搐起来,没头没脑地说:“那个谜底我猜出来了,是,是……”未等把话说完,好象有双无形的手捏住他的喉头,他头朝后仰,喊了声,“我透不过气来!”紧接着便人事不知了。
医生护士赶来,展开抢救,顺便把那两个人逐出。
亲戚还说,后来清醒时发现病号躺过的床褥中间湿了一大片。还说,那病号自始至终都在怨天怨地,并无一句忏悔,最后的一句话竟然猜什么谜语。记者把那个谜面告诉亲戚,亲戚才吓了一跳。
打那以后,那亲戚性情大变,起劲地去做善事,他做善事的方式是买福利彩票,而且每期必买,却又从来未中过奖。做善事做得有些心痛之后,他开始留意彩票发行期数,问工作人员什么时候才发行第三九二八期。
黑牡丹和杜得经这一天的行踪的确是个谜。
按常理,发生了这些事,这一日余下的时间乃至以后若干日子,心情必然凄凄戚戚,接下来的事情便绝无可能。但也有一说,他们的心理承受力并非外人可以揣度,虱子多了不痒,痛苦惯了麻木,否则,早忧死了。鼓盆而歌,也暗合古人的作派。反正这天剩下的时间他们心情不坏,尽管这可能遭天谴。
第一桩天谴的体现是车坏了。杜得经发觉自己的车老赶不上黑牡丹,加大油门也无济于事,全速狂奔之后车辆便“抛锚”。黑牡丹回头来找,见杜得经满手满脸的黑油,忙得一头烟,车却修不好,便笑。然后教他坐上自己的后座,坏车且留在路边。残疾车车身太重,又是坏的,没人会偷,这倒有几分上古之风。
载了两人,黑牡丹车速不减,杜得经有些疑惑:“你这车好象跟我的不一样。“
“买回来的时候一样,”黑牡丹侧过头答道,“后来齐莫伦替我改装过,马力加大到125CC。”她一加油,车便风驰电掣而去,杜得经不由得抱紧黑牡丹的腰,初时都有些发烫的感觉,慢慢习惯了,两人抱得紧密。
两人都有些微醉的眩晕,待到睁眼看时却发现迷路了。
杜得经觉得是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这地方阒无人迹,密密麻麻的树丛如屏障围出一片天地,近树林处草高及腰,稍远处绿草如茵,开满了黄色白色的小花,芳草尽处有一个湖,湖水湛蓝,涨满而不溢出,仿佛一只倒扣的巨碗。
“好漂亮,我叫它做天堂湖。”黑牡丹的神情有些像登上新星球的人类,又像跟杜得经介绍她小时侯的故园。
“你怎么知道它一定叫天堂湖?”
“我以前好象来过。”
“什么时候?”
“好像是前一世。”
“撒谎。”
黑牡丹有些急了:“不信?你往树林边走几步,那里有口枯井。”杜得经依言探索,果然有一口井。“井畔还有一块碑。”黑牡丹背着身子,好象凭借脑海中的地图定位。
杜得经低头回顾,不远处真有两截破碑石,上面有些字迹,仔细看去,尚可辨认:
非人亦非鬼,非驴也非马,
天堂可转运,三九二十八。
“天堂一游,天堂运转,那是什么意思?”杜得经开始运用联想功能搜索记忆中的库存。“莫非是,在天堂湖游泳,就可以把衰运都转走?”
两人兴奋起来。黑牡丹叫道:“我现在就要下去游泳!”
“这湖怕很深吧?”杜得经有些惴惴。
“你怕么?”黑牡丹斜乜着眼问。
“有你陪着就不怕。只是没带游泳衣裤。”
“没带就不能游?胆小鬼。”黑牡丹微微一笑,双手交叉撩起衣服下摆,再一挥,衣服就如落叶一样飘到脚边的草地上。
杜得经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为善不甘后人,他以更快的效率解除了束缚躯体的衣物。
如果这一刻有人在湖畔,就可以看见,两个残疾人,以他们身体所能允许的速度奔向天堂湖,在湖水的浮力中找到天堂一样的感觉。
“读书那时候你就喜欢游泳。”杜得经在水中向黑牡丹说。黑牡丹脸上露出年轻的微笑。从前的黑牡丹并不黑,是校内男生的梦中情人,包括杜得经。但她只喜欢上一个高年级男生,那男生也擅长游泳。大家只知道她常和他一起游泳,却不知那男生苦练游泳是为了偷渡往天堂城。在杜得经他们念书的时候,谁都知道天堂城在哪,不赘。泅渡结束之后,黑牡丹一个人爬上了海滩,男生早失去了踪影,也许在茫茫夜海中喂了鲨鱼。天亮以后,举目无亲又失去一切联络线索的她,几经周折,落入黑社会控制,干过不见得光的营生。后来,事发,接下来是解返,收容,期间得了一场怪病,高烧几乎死去,退烧之后腿脚就不能正常走路。从那以后,纯情的小女生没有了,活过来的只剩下黑牡丹。
天堂湖的彼岸仍然很美,但并没有产生可以转运的神迹,两人打量着自己和对方的身体,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
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略书几笔。他们的自制能力都很弱,加上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于是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办起那事,这又是值得天谴的。
良久,当杜得经从草丛里湿漉漉地爬起来时,黑牡丹涨红了脸一声不哼,满脸羞惭的他懊恼之极。他一直回避,以为有朝一日忽然可以改变的事实,被无情地证实了:车祸致残之后,失去的不仅是健全的腿,还有本应健全的功能。做男人的,最失败大约莫过于此。
返程的游泳,对体力和心灵都是折磨。
噩运并未完结。树木中窜出三条恶狠狠的黑影,其时已近黄昏。
杜得经起初以为又遇上野兽山当年戴红袖章的人,有些慌乱,以至错过了使用拐杖,当时当地最有力的自卫武器的有效距离。
那是些外地人。杜得经判断出来,因为那些人穿着不合身且用料低劣的西服,这年头只有外地民工才穿西服,而且比杜得经开车穿的外衣还要脏上几倍。杜得经愤怒了,连一直瞧不上眼的脚色都胆敢趁火打劫,不,是趁水打劫。杜得经决定自卫还击。他以前拜过师傅练功夫,俗称食过几晚“夜粥”,他首先要保护黑牡丹,这是每一位侠客或绅士的所为。
三个外地人不懂什么功夫,却有力,腿脚灵活。杜得经练的功夫是北派,擅长用腿,现在是完全施展不开。外地人一打一个准,把他像一袋米似的东推西倒,最后直推到枯井中。
枯井有大半人高,普通人站直了可以够到井台边沿,杜得经站不直,呼救是毫无用处,这里不会有人听得见。
黑牡丹发了狠的撕打,毕竟以一敌三,终于被按倒在草丛中。
外地人带着生理和物质的双重满足,走了。带走了所有值钱之物,衣服和残疾车。
末了,还是黑牡丹挣扎起来,找到杜得经帮他爬出井。两人乘着薄暮,互相搀扶,瑟缩着觅路下山。
不知过了多久,走到公路边,路边有间小店,上前答话,赫然发现原来已是野兽山下。
开店的村民见两个赤身男女,形容狼狈,忙取出衣服教他们披上,听说在湖边遭了打劫,又生出疑惑,因为他在山下住了几十年,从未听说山上有个湖。
黑牡丹附在杜得经耳边,狠狠的叮嘱:“这事不要再向其他人提起!”
两人在小店坐下,打通电话,等到齐莫伦驱车赶来,已是半夜,先在路边――原来距此处并不远,寻到杜得经的车,检查之下,发觉一时半刻修不好,便用绳系了,栓在齐莫伦的车后,迤逦回到市区。黑牡丹揽住齐莫伦的腰坐,杜得经有些不自在,但也无计可施。
那种感觉又来骚扰他。杜得经食不安寝不宁,一会儿像坐上火炉,一会儿又像跌进冰窖。他头皮发麻,手心发痒,难以遏止。他仿佛听见有人对他说:“有正义感的市民可以做缩头乌龟的么?”但又有另一个声音警告他:“你这不守承诺的家伙。”他无所适从。连女儿对他说话也听不见;
“下周学校去旅游,每人要交钱……”
过了一会,女儿又来了:“学校要大家捐钱,还要每人给灾区的小朋友写信。”
“写信?”杜得经一个激灵,“怎么又是写信?”
女儿很乖觉,幽幽地说:“那我就不参加好了。”
“不不,要参加!”杜得经这才弄清是说女儿在学校的事,连忙更正,并语重心长地教诲女儿,“学校通知的所有活动你都要参加,不通知的你也要争取参加。只要别人能去的你都要去。所有的事情都不能比别人差,学习不能比别人差,捐款也不能比别人少。
“我们家不是没钱吗?”女儿眨眨眼,家中的确没有其他同学家那样的装修、电器、豪华家具,破旧衣柜里并没有藏着钱。
杜得经认真地说:“怎么没钱,你爸爸是当厂长的,厂长会没钱?我们家的钱都放在厂里,多的是。只要你用心学习,将来上重点中学,再上重点大学,爸爸都供得起。”
女儿提出一个问题:“厂长大还是处长大?”有个同学的爸爸当处长,开着小轿车接放学。她对厂长的含金量有些怀疑。
杜得经很内行地答道:“当然是厂长大。一个处长才管几个人,厂长管好几百人,能干着呢。”
“你什么时候带我到你的工厂去玩?”女儿似乎是狡黠地提出了疑问。
“爸爸的工厂能随便去的?路很远很远,还是秘密工厂,不能让一般人知道,更不能让坏人知道。这是秘密,懂吗?”
“爸爸做的事,都是秘密工作需要。包括爸爸要你帮忙办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懂吗?”
“好,你拿纸笔过来帮爸爸再写一封信。”
女儿很认真地听了杜得经的口述,把那些似懂非懂的事情加上她的理解,像写作文一样,变成信纸上的字。爸爸文化不高,却深明大义,她知道自己参与了一件神秘而崇高的举动,她知道爸爸使用了代号(那是爸爸的署名,但那是一个假名字,她从电视上知道这是代号),从信件的收件人名字,她知道这些信都会去到一个很重要的人那里。但她不会对别人说。她对父亲说的话彻底恢复了信心。
杜得经仿佛作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他拿着一封信,出门,投进邮筒,朝收件口“啵”地吹口气,拍拍手掌,像艺术大师完成一件作品。之后,他的一切不适感觉都烟消云散。
市长的生活节奏不是杜得经能够想象的。他有时很忙,忙到要从一个会场率先退席匆匆赶往另一个会场。他一溜小跑,向已经等待了很久的与会者歉意地点头,会议主持人长舒一口气,向大家宣布市长在百忙中前来出席会议并作重要指示,他却继续以原先的速度横过主席台,口中一迭连声说“对不起”同时跑入会场另一侧的洗手间。与会者报以理解的苦笑,待重新现身就报以掌声。他就是这样忙碌,这天这个钟点他需要同时参加五场重要活动,如果有“分身术”的话。
但他有时又会闲到找事干。王秘书帮他把这天这个钟点的五场活动都推掉。安排了陪同一位更为重要的人物的活动。当在约定时间坐在汽车里向约定地方赶去之际,却收到最新信息,那个更为重要的人物已经被安排参加另一个更为更为重要的活动去了。
市长感受到短暂的安宁,然后是空虚。王秘书和司机自从跟了市长,从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遑论周六周日。此刻大约可以忙里偷闲,回家共享天伦。王秘书于是请示下一步安排。
“转转。”市长的话向来简洁,语音很轻。但王秘书能听明白,是绕着市区到处转悠的意思。市长喜欢用这种方式去观察这座城市,像美容科医生观察整容对象,先发现丑陋之处,再施展手段让其变美。他觉得这是最写意的休息与放松,不过今天的主题和路经尚未确定,司机漫无目的地乱转。
“有没有带文件出来?”
秘书在正常日子下班时都要收拾出白天没看完的文件,分门别类,让他晚上在家看。市长说这是秘书给他安排的家庭作业。今晚本来有活动,本来预计要喝酒,也许会喝醉,所以王秘书不一定带备文件。
“先看点群众来信?”王秘书却很有准备,厚厚几个卷宗,简直打算透支市长的生命。
车内暂时宁静下来,听到翻纸张的声音。
“这个金手指又来信啦?”
“可不是。”王秘书从车前排座位侧过身答。
“文笔好象比从前通顺了一些。”
“他反映城乡结合部社会治安问题,比较有价值。”领导的秘书硬是比一般年青干部都善于归纳问题。
市长瞥见收文章上的日期是前些天,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你怎么处理的?”
“我已经复印一份交换给杜局他们。”于是王秘书躲过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批评。
“拿笔。”市长接过笔,那是一枝老式明嘴钢笔,上次有个市民夸奖说现在已经没有领导用这种墨水笔,从笔就能看出市长的清廉和文雅以后,市长就再也没换过笔。他用笔在信笺的空白处很写了一些字,再一起递给王秘书:“找个有传真机的地方再传给他们。”
市长找到今晚转悠的方向了:“到脏乱差的地方去。”
提早回家无望,司机定神想想,转过方向盘,车子朝专业市场驶去。
市长的眉头这回紧紧地锁了起来。司机从侧后镜看到市长的神情,不失时机地奏道:“那些残疾车,横冲直撞,违反交通规则,很容易出事。”
“他们看来没买保险,”市长只说了半句话,下半句的意思可能是:出了事还得政府兜着。
王秘书觉得猜着领导的思路:“说不定还不交税。”
市长活动一下身子:“给杜可道打个电话,我讲。”
王秘书掏出手机拨号,说,“杜局吗?我市府王秘呀,领导找您说话。”
“可道同志吗?对对,我现在在专业市场周围夜游呀,看来这里比较乱,对对,你是不是发发善心把那些残疾人解救出来,太可怜了,人家已经残疾了还要坐他的车让他拉货。”那边应了,要收线,他又补充说:“你们还是先跟法制局拟个法规草案,要注意依法办事。”
小瑶的死讯传开了,残友们都有些物伤其类之感,大多数的驾车者本来打算送花圈,并且很够义气地要停工半天去送殡。小瑶的父亲却委托驼背朋友捎话:他们不想有这么多残疾人在彼时彼地出现,恐防(奇形怪状?)惊吓了亲戚朋友。似乎小瑶一旦仙去,便如歌女脱籍,可晋升至与众多死人一样平等的境界,身体曾经畸形一类事便不应再被人提起。黑牡丹部落的一干人等听了,心就开始散了。
较为可恶的是有人传言,大家捐的钱恐怕未到达小瑶之手,否则及时做了手术便不见得要死。有人说黑牡丹为人顶天立地,绝无暧昧,但应该站出来辟谣。黑牡丹没有回应。
最紧要的是近来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驾着同样的原装或改装的三轮车,也营运谋生,有的似是四肢健全,有的倒是断手折脚的,却又面生得很。专业市场这块大蛋糕,原先只有黑牡丹一众人享用,现在生生分薄了。为了争生意,有压价的,有抢客打斗的,乱成一锅粥。最需要有人主持公道时,黑牡丹却并不出面,甚至很少见驾车出屋,有人说她整天猫在房里,和齐莫伦不知搞什么科研。
有人便对杜得经说:“没人管我们,你就做头吧。”
杜得经说:“我们的大姐大是黑牡丹。”
“她是大姐大,你就当大阿哥。”
杜得经有这野心,却无这野胆,何况他处事不愿当头,便劝住众人,晚上仍去黑牡丹的小屋听消息。
小屋还是燠热,几个老绅士仍然散坐在厅堂的桌边,却不见黑牡丹。杜得经打听,有人朝小房努努嘴,房门垂着布帘。
“病了?”
摇头,又点头。
“齐莫伦怎么不见?”
努嘴的人笑笑不语。杜得经坐下,盘算怎样开口,却见驼背朋友大呼小叫地抢进屋来:“丹姐,丹姐,不得了啦!”
房内有些响动,传来仿佛是被窒息的声音:“怎么回事?”
“有,有一伙外地人来抢生意,占了我们的位置,还打伤我们几个。”众人这才看清,他头脸确有血迹和青紫。“有个人驾的车,活像是丹姐原来那一辆!”
只听见豁啷一响,门帘一摔,黑牡丹拄着拐杖出现在房门口,喝道:“你再说一遍。”
她显然受了很大刺激,直接从床上爬起,衣服也忘了穿。老绅士们见惯不怪,杜得经用眼往她上下打量,想寻找什么痕迹。驼背朋友见状吃了一惊,更加结巴地学说一遍。黑牡丹浑身乱颤,失声喊道:“为什么还不动他?!”
齐莫伦从身后穿出,也是赤体筋突,仅匆匆套了一条女用短裤。一众人等早就憋了一口鸟气,无处发泄,屋内的招呼屋外大排档的,由驼背朋友引路,雄赳赳地杀奔专业市场而去。
有些外地人装束的正在那里候客,见势不炒发散逃开,有个动作略为慢些,被齐莫伦率先赶上,揪住,大家一拥而上,打了个半死。
黑牡丹由杜得经载着,赶到现场一看,恨恨地说:“打错了。”
众人多不解其意。
专业市场大门,正对着马路口,属于一个公职人员管理的地段。那人姓严,驾车的残友管他叫老严。老严很有爱心,平时对他们违章停靠候客卸货一类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站在路口吆喝几声,像哄赶晒谷场的鸡,他们便识趣地走开,待老严转过身去,再聚集起来。天天如此。
但这一天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知是家庭问题心情不好抑或受了上级责备,老严一大早便站到马路口,赶是真赶,而且并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这样下去一天的生意额要泡汤。驼背朋友忍不住,开过去,立刻被老严赶走,他转到另一边马路,再停下。老严生气了,冲过来用手拦着,要处罚。处罚最严厉的是扣车。驼背朋友心慌想溜,手下一紧,油门便拧至最大。老严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公职人员,见车子来势凶猛,也不肯闪避,边喝令停车边伸手抓那车把手,一把没抓牢,人跌在地上,手脚伤损,制服也刮破了好些处。众人不知天高地厚,好一阵嘲笑。
老严七窍生烟,用对讲机召来一队人马,实行见车扣车。驼背朋友闯了祸,早走得老远,齐莫伦睡眼惺忪开车过来,被逮个正着。
没了车,等于没了吃饭家伙。齐莫伦让驼背朋友搭着来找黑牡丹。黑牡丹起初还以为是个别事件,想起上星期街道成立残联,开大会请过她参加,还说有事可以找他们,便打一个电话过去。
接电话的是玄叔。前个月街道来了个转业军人,上级要安排当个民政科长,玄叔就又因工作需要调到新组建的残联。这时他才觉得民政科长的职位挺值得留恋。
黑牡丹在电话里讲半天讲不清,叫齐莫伦自个说。齐莫伦听说是玄叔,早没好气,而且缓过半天劲,先前被人执行公务时吓得一愣一愣的他又强硬起来,他想起被扣车那一瞬间他只是路过而并未载客,等于凶案嫌疑人不在现场,他冲着电话筒吼道:“那个差人凭什么扣我的车?我限你今天之内把车给我要回来,否则明天我拿把刀去砍了那人再自杀。”
玄叔发了一回怔,待把齐莫伦那些难听的语助词过滤掉,平息了无辜挨骂的情绪,知清楚是要他去找有关衙门讨车。怎么讨?找谁?凭什么?他都不得要领。玄叔自从到这个残联来,最直观的感觉是一无权二无钱三无面子,过去冲他点头微笑喊科长的,现在他倒过来陪笑脸求人家办事,人家都说没时间。直到现在残联连挂招牌的地方还没有,甭说摆办公桌了。
但玄叔还是尽了努力。他给以前的业务朋友打电话,嘱对方约街道派出所长出来吃饭。玄叔认为,只有派出所长有可能挨得着公职人员的边,究竟扣车的公职人员与所长隔着多少道门坎,公职人员肯不肯放车,则成败利钝非臣之明可以逆料了。至于齐莫伦说明天要拿刀之类,不必当真,否则芝麻大的事都急急如律令的去办,还让不让人活了。朋友后来复电:杜所长早升了局长,很忙,三五天内未必有空。玄叔说:“继续约,约到哪天就那天吃饭。”
接下来他就忙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去了。
在黑牡丹那边厢,觉得玄叔是杳无音讯,又有20多人气急败坏地跑来,诉说车辆被扣,还有报告说,政府要整顿专业市场,已经贴出告示,满街满墙都是,看来这次是来真的。
驼背朋友想哭:“怎么办哪丹姐?我的车刚刚大修完,花了500块钱呢。”
黑牡丹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我的钱不是钱?我那辆新车前几天才买的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杜得经建议到警察局去,这叫解铃还须系铃人。齐莫伦大叫要找老严晦气,就到他管的地段去闹,拿不回车就把专业市场门口堵上,把事情搞大。各人见识都不高,没个主意,黑牡丹拍板:两边都有道理,两件事都做,被扣了车辆的跟杜得经到警察局――但杜得经以私人理由拒绝当头,而齐莫伦又要协助黑牡丹进攻专业市场,于是临阵换马,驼背朋友充首领,他的车借给齐莫伦――其他人跟随去专业市场。
这天一早,专业市场门前最先热闹起来。几十辆车蚁集马路口,场内的货出不来,场外的车也进不去,十多分钟后,周边的马路上自行车、摩托车、公交汽车便排成长蛇阵,然后扭成结、打成饼,俨然布成混元一气阵。现场是喇叭争鸣,人声鼎沸,黑牡丹部众其实也未经历过这种大阵仗,只好粗着嗓门讲话或曰喊话,既给自身打气壮胆也与周围看热闹的市民对话、对骂。
“怎么大清早堵车?”“残疾人在搞事。”“我们没搞事,是警察不讲理。”“天哪,我要迟到了!”“行行好,我要做生意呀!”“踩死人啦!”“老板要扣我工钱。”“我捐过钱给你们,我买过福利彩票。”“残疾人,政府不是发钱养起你们了么?”“彩票我们一分钱都没拿过。”“拿了手破脚断!”“你们已经手破脚断。”“去你的!”“是不是想动手?”“为什么不去打工赚钱?”“没单位肯要我们。”“工厂路太远。”“福利差,还要上三班。”黑牡丹扭过头去回应,“一个月才几百块,还要看人家脸色过日子,饿死我也不去。”“那你不如去死!”“对,我们不也是才几百块钱。”“残疾人贪得无厌!”“警察怎么还不来维持秩序?”
黑牡丹们失了人心。有个高个子公职人员带着老严等一班穿制服者,开着吊车和大平板车赶来执行清理路障的公务。有人鼓掌,是市民。齐莫伦躺在车上不肯下地,被老严三四个人捉手捉脚抬起摆到地上,齐莫伦趁势大呼痛楚:“警察打死人哪!”
“警察执法也太不文明!”有人非议,也是市民。不过,除了知机逃逸的,余下的残疾车陆续被吊车吊到大平板车上,马路开始畅通了。
这一段,从军力而言是大败亏输,几十人被收了车辆,活脱脱像被缴了械,但黑牡丹却从这一日起在这座小城市里声名大振。多少年后,都有人传说那黑牡丹如何威风,指挥若定,添加了许多想象,简直是穆桂英再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杜得经这一路是斯文得多。因为对外公布的首领是驼背朋友,众人对他的领导能力与水平有些存疑,故只有二三十人跟随,但连人带车也很有些气势。他们未到警察局,已是日上三竿,公职人员已经得知专业市场的态势,大为紧张,严阵以待。
驼背朋友只是傀儡。杜得经沿途已经对众人讲定,这次行动只是反映情况,叫做来信来访,不能喧哗,而且必须哭丧着脸,以博同情。于是各人来到门前,只是在旁边坐定,每当有人或有车从门内通过略显挤迫,杜得经便对人弯腰敬礼,连称对不起,口内还喝斥众人:“速速闪开,不要阻了警察哥哥(或姐姐)上班捉坏人。”
信访室有个警察哥哥出来问讯,了解大意之后,按规定请他们派代表入内细谈。驼背朋友义不容辞,整整衣冠,跟随信访哥哥入内,走过大门,那拿枪站岗的武警哥哥的确并不阻拦。信访哥哥回头说,既然有代表反映情况,各人可以散去了。
但众人不散,也不动,直至中午。信访哥哥再三劝说,无效,就教人送了些开水盒饭,请众人享用。杜得经不动箸,各人也咽下口水不动。
驼背朋友在里头却顶不住。他有胃病,还低血糖,挨到午时三刻就冒冷汗。信访哥哥趁势劝他喝水吃饭,那怕只吃喝一点点。
吃了人家的心软。信访哥哥开始做思想政治工作,讲利害关系(主要是害的关系),许诺把他家的困难向街道讲讲,争取适当补助。驼背朋友除了小时候偷东西被派出所警察叔叔训斥一通之外,再未有过警察这么和蔼与他谈心的经历,当下也不知人家说的什么,一一都点头应允。信访哥哥便请他出去做众人工作,及早散去。
杜得经听了――原来扣留车辆不等于没收,――暗喜――只是按章处罚,每车交罚款200元,――妈呀――以及吊车运输费200元,――天哪――便可领回,而且代表的这位同志已经答应接受处罚了。你们再参详吧。信访哥哥便转回去等候回复。
这边厢杜得经低声狠骂驼背朋友是叛徒,既然是叛徒就失去代表大家签订合同的资格,叛徒的承诺是不作数的。
众人形成共识。根据否定之否定规律,形势又变回开始时一样。
就这样耗下去,过了黄昏,又过了上半夜(其间有偷偷溜出去用餐者,不赘)。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杜得经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信访哥哥职责所在,硬撑着周旋。谈判有些像肉菜市场议价,一方开天杀价,一方坐地还钱,时钟一圈圈走动,散漫成性的上访者呵欠连连,要价越来越低。最后议定,只要交50元不管什么费,能立即开车走人便成交。可惜管收钱的姐姐(或哥哥)要第二天上午才上班。
正在此时,一辆黑色小车无声驶入门内。少顷,一位高个子公职人员走到信访哥哥身边,了解进展情况之后觉得这讨价还价不规范,严肃的法纪被庸俗化了。他决定亲自出马,刚刚从国外进修完毕的心理学和谈判专家课程正可以派上用场。
谈话是出乎意料地直截了当。
“杜得经!你掺和什么?!”
“杜副局长,‘有困难,找警察’呀!”
“你不要受人利用。”
“上访莫非犯法?”
“有问题按正常程序解决,不要搞事。”
“嘻,我最不喜欢听的就是‘正常程序’这话。”杜得经狠狠地说,“按程序,好处只有你得,什么时候轮到我?你们看看这房子,看看这局长的格局,那一样不是按程序,你一步步向上走,我一次次被你踩下去。”
旁人听不明这玄机,杜副局长却知道对方的歪理。他与对方其实是同一父亲所出,不过形同陌路。念书时,两人之中一个功课奇劣另一个成绩特佳。这在那个年代并不算一回事,但足以证明事物变异总先在萌芽状态。读完书后,长子留城,顶替退休的父职,其后考进公安队伍,结婚,分房,升职,每一步台阶都踏到点子上。他并非没有拉不成器的兄弟一把。那是在街道派出所长任上唯一一次以权谋工,应现已故去的父亲多次要求托人替兄弟在街道小厂谋了一份工。那兄弟从未说过感谢一类话,后来那工厂关闭,他刚升上处长。兄弟上次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父亲出殡那天,那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总有要你难堪的那一天。”
杜副局长正色问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杜得经也换了一副嘴脸,很谦恭地说,难得见到这样明白事理爱民如子的干部,显然与其它当官的大不一样,他们都恨不得马上听从他的命令解散回家。怕就怕回家之后有些小困难得不到解决,因此请领导体谅,不但承诺而且要用白纸黑字亲笔签名,写明每辆车免交罚款和吊车费,而且准许在本市内照常营运。不行的话,条件也大可商量,就是每人给一万元下岗补偿。否则他难担保不会发生什么事。
“这简直是讹诈!”杜副局长也是人,他的忍耐力也是有限度的,“告诉你们,我最多只能批准发还车辆免收费用和罚款。残疾车不准营运是市政府法规上定死了的,我只是依法办事。话说到这,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气冲冲地离去。回到办公室,从窗口往外望,那些上访者竟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静了三天之后,出现了故事开头的一幕。黑牡丹部落可以裹挟而来的都倾巢而出。他们有神秘而有效的联络方式,有人传言黑牡丹已经找到了破解魔咒的秘诀,须在那一天才能宣示,缺席者将有祸了。不过更有效的是齐莫伦负责的组织保障措施:谁个不参加,日后车辆坏了一概不帮他修理也不协助拖去维修站。据说还定了一些只有黑牡丹小屋子那几个人才看得懂的暗语手势,和只有更少人知晓的几条锦囊妙计。
但出现在市政府广场的人车比黑牡丹能够动员的多了两倍。原来多出的人有一半是外地的残疾者,还有一半是外地的正常人,都是听说这座城市驾车营运好赚钱慕名而来的,也可以说是这座城市的拥趸。他们只是远远的跟随着,若政府答应残疾人驾车营运,自可混水摸鱼利益均沾,若势头不对,就自称是看热闹的,及早开溜。
杜副局长已经跟报社打了招呼,把那天黑牡丹大闹市场口的报道换了下来。他不希望产生负面影响。但有人偏给报社的报料热线电话报料,说某时某日某地将有好戏。
游戏的双方,如果有双方的话,都各自做好准备。这是斗智斗力的决胜局。
市政府早有工作人员出迎,问清情况,照旧是请他们派代表去谈。黑牡丹会心地望望杜得经,推推齐莫伦,后者便大声喊:“我们个个都是代表!”这是他们经历驼背朋友“叛变”之后的对策,每个人还用铁链把自己捆在车上,钥匙则藏到别人不知的地方,这样就算警察哥哥开吊车大平板车来也无计可施。
工作人员办法就是多,扬起一迭纸片大声说:“你们不是要求解决困难么?每人填一张表格,好逐件办理。”
这有些出乎黑牡丹意料。人群安静下来,要了纸笔慢慢填,有人忙着打听某个不会写的字。外地人那时还未被称为外来务工人员,自知没有填表的资格。阵脚开始松动。
表格陆续收上,工作人员说事情已了,会派人跟进,可以散去。黑牡丹与杜得经交换了个不易察觉的暗号,众人又齐声叫道:“我们要见领导!”因为领导有时会失口应承一些东西,而这是工作人员决计不肯松口的。
后来就来了一位官员,用喇叭讲了好些话,但只要没有“同意营运”的意思就无人喝彩。下边东倒西歪,有的在聊天解闷,有的在打扑克,仿佛广场嘉年华会。
表格的作用显示出来了。有关的街道干部被火速召来,他们分头穿插到人群中,寻到自己的街坊子弟便半劝半拉地弄回家,按那年头的说法是谁家的孩子谁家抱。
玄叔早就在其中,做了苦口婆心的说服疏导工作。他虽则不喜欢干残疾人工作,但并不愚顽,深知从业务科而民政科而残联,在正科级官员的序列里已经退到末位,再出什么差池就饭碗堪忧。他此刻的表现十分称职。玄叔在人群边缘见到缩头缩颈的驼背朋友,便很急切很体贴地责问:“前天讲好的救济款你还想不想要?街道残联下个月就会建10个书报亭,你是否不想申请?”诸如此类。广场上的人更见稀疏。黑牡丹有些着急,抬眼四望却怎么也见不到杜得经。
杜得经看见广场对面有一队学生整整齐齐地朝这边走来,前面的旗帜写明是女儿那间学校。女儿很可能在里头,杜得经觉得此处不宜久留。在女儿的眼中,杜得经一直是严父,是慈父,是几百号人的工厂厂长,是跟市长保持通信关系的模范市民。
杜得经选择了隐形,飘然远引,走得正是时候。他要珍惜的,是女儿的一生。
广场上,人群一个个被抽疏,黑牡丹觉得心肝五脏都被掏空了。也许,人群一旦散尽,就不再有一呼百应的黑牡丹,只剩下一个连外地人都可以肆意欺侮的弱女子,她发出母狼一样的悲号:“你们要走到哪儿去?没路走啦!”
杜得经失了踪,原先拿捏得很好的时机步骤一下子都失了章法。她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使出最后一个锦囊的合适机会,反正她慌不择言中喊出了使用最后一招的暗语。
齐莫伦等着这一刻,他拧开残疾车身上的油箱盖,又自作主张地追加了一个动作,将整一塑料罐液体从头淋下,一时间刺鼻的气味四散开来。正巧一队小学生从旁经过,齐莫伦伸手便抓住两人,其中一个机灵的几下挣开,剩下一个显然是吓呆了的女生被牢牢箍住,齐莫伦大呼:“我们要营运!不行就一块死!”
老师和同学未见过这场面,乱哭乱喊,有人想上前,齐莫伦出打火机,高高举起,威胁道:“哪个上来我就点火。”
事起突然,广场边警牌车辆上迅速跳下几个人,有的跑去取灭火器材,有的奋不顾身冲向事发点,但要到达还有二三十秒时间。
发生与结束,都只在这二三十秒之内。处理突发事件的当事人手法高超抑或笨拙,已非这样短速的时空可以完成评价,而且也已毫无意义,所有的人都依循本性本能去作出反应。
玄叔蓦地发现,他正处在齐莫伦对面,他还是距离事发点最近的级别最高的干部。他可以选择退缩,然后再设法推诿,一如以往作为。但当他看见齐莫伦抓住的那个小女生,只会惊恐地用眼睛说话、不敢哭、不敢叫的小女生,他选择了向前迈出一步,这是足以影响他后半生并令人改变对他前半生评价的一步。
玄叔对齐莫伦喊道:“你不要再做傻事!”
齐莫伦见是玄叔,怒火中烧:“我一直都在做傻事,又怎样?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玄叔说:“好,我让你抱住一块死,你先放了那女孩。”
黑牡丹不知何时来到近处,看清那小女生的样貌,失声叫道:“算了算了,不要搞了,快放了她,她是杜得经的女儿!”
听闻“杜得经”三字,齐莫伦脸上的肌肉更加扭曲起来,他惨然一笑:“原来你还是喜欢他多过我――”
齐莫伦掀动打火机,四周一边惊叫,不少人走避,圆圈的中心只剩下齐莫伦,小女生,和另外两个人,而另外两个人向前者扑过去。
一个正是玄叔,他用不可思议的速度两步就扑到齐莫伦跟前。第一步完成了卑怯者向高尚者的演变,第二步促成了抢险者到肇祸者的转化。他一手打飞了齐莫伦的火机,叼着不离口的烟蒂引燃了汽油。
另一个是黑牡丹,小女生求助的眼神在最后一瞬唤醒了潜藏的良心与母性,她丢开拐杖扑上前,抢过小女生,顺势一滚,她的背脊抵挡了浓烟与火舌,小女生摔破了一大片皮肤,安然脱险,黑牡丹却被气浪一冲,一头撞到广场石狮子的基座上,晕死过去。
众人扑熄火焰,只是齐莫伦事先用锁链把自己固定在车上,急切解不开,被烧到不成人形。
约莫相近的时间,几个公职人员来到野兽山踏勘。他们要侦破市长督办的案子,已经忙了好几天。本市周边并无唤作天堂湖的地名,毫无头绪之际,听说野兽山边公路小店的村民说曾经有一男一女在山上遭劫,便循迹寻去。上得山来,果然见到有一口井,但并非枯井,里面盈盈一井清水,四周没有水塘更遑论大湖,仅有一片破旧山村的残址。
有人在地上发现几截断碑,上面有些古字,无聊之余勉强连贯读去,说是有过这么一个故事:
此地原名天堂村。三百年前,有一乞丐到此,衣衫破烂,浑身恶臭,四肢着地爬行更兼是个哑巴。村民好善,留他在村内行乞,纷纷赠衣施药。乞丐身上干净起来,与村内小童逐渐亲近,能用树枝在地上写划教小童认字。原来他本是一名书生,遭人陷害,沦落至此。不意几月后天堂村迭发小童失踪,村民遍寻不着,会算命的老瑶占了一卦,说似乎是乞丐诱杀小童,挖其心脏作治哑圣药,尸首就弃在村前井内,又云村落将有大祸,井变干,村变湖。村长齐某着人拷问乞丐,自然抵赖,叫人掏干井水,又未见尸骨。村民一时激愤,公议把乞丐填入井中埋了。旬月之后,差人抓获拐卖人口大盗,先前失踪小童陆续领回。不久乞丐之冤案获平反复为书生,有官府前来查问下落,村民大惧,弃村逃亡。山塘水坝日久失修,果真发了一场大水,天堂村所在积水不退,逐成湖。书生所写字迹,村民不识,多已损毁,偶留残句,坊间误传为谶,每百年间必有庸人自扰云云。
几个公职人员都不信神鬼之说,一笑置之。辗转传到文化部门,说那碑颇有文物价值,公职人员不得已,引路上山,却再也找不到那残碑。前边旧村所在,已机器轰鸣,成了房地产开发工地,多有外地民工在彼。入内细查,当日行劫疑犯就擒。
多年之后,报社记者再度见到玄叔,他已经快要退休了。这些年,每逢残联办事遇到其他部门阻滞,他便会掏出两只烧得像猪蹄似的手,直送到对方鼻子底下,说:“残疾人的事情,你支不支持吧?”屡奏奇效。市长还特批,将野兽山下原福利工厂旧址办成残疾人之家。
当记者参观完毕,转身离去之时,楼房内奔出一女子,去到墙角水龙头下,脱去衣服,旁若无人地淋浴洗衣。有个微微发福的秃顶男子赶上前,把外衣披在女子身上,半哄半拉地带回屋去,那女子忽然用眼盯着各人,喝道:“你们都要赎罪,你们都有份埋了那书生!”
准备接替玄叔,新来的社会工作系硕士生热心地向记者解释道:那女的摔坏了脑子,男的是残联吸收来值班看大门的,只要你跟他聊起他女儿上清华大学的事,他就会笑,笑出一脸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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