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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a Visitor System西夏&徐则臣
我缩着脖子打瞌睡,怀里抱着一本书。手机响了,是我的女房东,敞开嗓门问我现在哪儿。当然是书店了,我说,还能在哪儿。房东说,快点,赶紧的,到派出所去。警察到处找你哪,她说,打我们家好几次电话,我都急死了。她应该是急了,不急她是不会舍得花三毛钱给我打电话的。
“你是不是犯什么事了?”女房东俨然是在跟一个罪犯说话。
我没理她,关了手机。我整天呆在这屁股大的屋子里,能犯什么事。可是不犯事警察找我干吗?我还是有点毛,这里面三五十本盗版书还是有的。我看看了书架后面,没有一个顾客。大冷的天,谁还买书。我锁上门,外面已是黄昏,灰黑的夜就要降临,北京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风也是黑的,直往脖子里灌,这大冷的天。我骑着自行车向派出所跑,一紧张手套也忘了拿。什么时候车都多。我从车缝里钻过去,闯了两个红灯,到了派出所浑身冰冷,锁上车子后才发现,身上其实出了不少汗。
派出所里就一个房间亮灯,一个警察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敲敲门。
“你就是王一丁?”那警察拉开门劈头盖脸就问,唾沫星子都崩到了我脸上。
“我就是,”我对着屋里充足的暖气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因为房间里还有一个姑娘,我把第二个喷嚏活生生地憋回去了。“我没犯事啊?”
“那这姑娘是怎么回事?”胖警察指着那姑娘问我。“我都等了你三个小时了。你看,”他伸出手表让我看,“已经下班一个小时零十二分钟了。赶快领走。”
他让我把那姑娘领走。那姑娘长得挺清秀的,两个膝盖并拢坐在暖气片旁的椅子上,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我就听不懂了,她是谁啊我领她走?
“人家来找你的,不知从哪儿来的。叫西夏,”胖警察已经伸进了军大衣的一只袖子,空闲的那只手把桌子上的一张纸拉过来给我看。“你是打哪儿来的?噢,我又忘了,你是个哑巴。”
我看了看那张纸,上面谁用自来水笔写了一行看起来不算太难看的字,有点乱:
王一丁,她就是西夏,你好好待她。
下面是我的电话号码,也就是房东家的号码。
我又看了看那姑娘,高鼻梁,长睫毛,眼睛长得也好看。可我不认识她。
我说:“你是谁?谁让你来找我的?”
胖警察说:“我不是跟你你说过了么,她是个哑巴。”
哑巴。我又去看那张纸条,上面的确写的是我的名字。她应该就是西夏。“我不认识她。”
“我也不认识,”胖警察说,他已经穿好了另一只袖子,开始扣大衣最后一个纽扣。“赶快领走,我还要去丈母娘家接儿子,今晚又要挨老婆骂了。”
“警察同志,我真的不认识她。”
“神仙也不是生来就相互认识的,快走,”他把我往外面赶,然后去拉那姑娘起来。“再看看不就认识了?”
“可是我真的不认识!”
“怎么?”胖警察头都歪了,指着墙上的警徽说,“这是派出所!”啪地带上了门。然后发动摩托车,冒一串烟就跑了。
胖警察走了,那姑娘就跟在了我身后。她是冲着我来的,看来我是逃不掉了。我推着车子走在前面,速度很慢,以便她能跟得上。她把手插在口袋里,我转身的时候她在看我。如果她不是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在大街上遇到了我会多看她几眼的。真的不错,走路的样子都好看。我把速度继续放慢,跟她走了平行。
“你叫西夏?”
她点点头。
西夏。我想起了遥远的历史里那个偏僻的名字。一个骑在马上的国家和一大群人,会梳很多毫无必要的小辫子。太远了,想不起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了。这姑娘竟然叫了这么一个怪名字。
“西夏。”我说。
她又点点头。
我还想再问问她点什么,肚子叫了。往常的这时候我早该吃晚饭了。于是我又问她:
“饿了吧?”
她点点头。
回去做饭有点迟了,我带着西夏到马兰拉面馆吃了两碗牛肉拉面。热气腾腾的两碗面下去了,汤汤水水的,让我觉得在这个冬天的夜晚重新活了过来。海淀桥上的红灯亮了,桥上车来车往。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住在北大西门外的承泽园里,从硅谷往北走,到了北大西门时进蔚秀园,穿过整个蔚秀园,再过从颐和园里流出来的万泉河,就是承泽园。
我租的是平房,有点破,不过一个人住还是不错的。我所以找了这间平房,是因为它门前有棵老柳树,很粗,老得有年头了,肚子里都空了,常常有小孩捉迷藏时躲进去,一个大人都站得进去。我就是喜欢这棵柳树才决定租这房子的。小时候,我家门口也有这么一棵老柳树。我喜欢柳树,春天来了,枝条就大大咧咧地垂到了地上。蔚秀园里行人很少,一路清冷,她是个哑巴,我也懒得说话了。一大早爬起来去图书大厦进书,然后运回来,整理,上架,忙忙操操的一天。幸亏天气冷,一直清醒着,现在牛肉面下了肚,身子暖起来,瞌睡也跟着来了。
我把自行车放好,就去敲女房东的门。我想让西夏先和她住上一个晚上,什么事都等到天亮了再说。女房东从门后面伸出个头来,看了看西夏,又看了看我,说:
“这姑娘是?你真的犯事了?这可怎么得了!”
“犯什么事!”我说,“帮个忙,让她跟你挤一夜。我屋小,她又是个女的。”
“她是谁?”女房东脖子伸得更长了。
“她叫西夏,不喜欢说话。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女房东以为我在开玩笑,对我暧昧地笑了。四十来岁的老女人,多少有点神经过敏。为了让她同意收留西夏,我好说歹说,最后终于承认她是我女朋友。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带过女孩来过这间小屋。没有女孩可带。女房东说,照直说不是结了,你看把这姑娘晾在外面,都冻坏了,快进来快进来。真是的,对阿姨也不说实话。
第二天早上,西夏的敲门声把我叫醒了。昨夜也没想什么心事就睡了,结结实实的一觉。我看看手表,才早上七点。天还没有亮开。我躺在被窝里磨蹭了几分钟,实在觉得莫名其妙,天上掉下了个大活人。起码我应该知道她的前因后果,为什么要来投奔我。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说。昨天晚上我在路上和拉面馆里都问了,问她哪里人,谁让她来找我的,找我干什么,她要么摇头,要么愣愣地看着我,或者是做着我看不懂的手势。总之我是什么也没问出来,也许她多少表达了一点,但是我还是一点都没弄明白。我从没和哑巴打过交道。我觉得我还应该继续问下去。
西夏梳洗过后人更清秀了,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新鲜了。她冲我笑笑,进了我的房间,很自然,好像她和这陌生的屋子也有不小的关系。我还站在门前发愣,用披在身上的羽绒服把自己裹紧,早上空气清冷,整个园子都很安静,哪个地方有几声鸟叫,一听就是关在笼子里的那种鸟。
女房东从门后伸出头来,招呼我到他们家去。他们家的暖气比我的屋里好多了。“她不是个哑巴吗?”女房东说,表情严肃,声音很重,显然在向我强调一个事实。说过以后可能又觉得话有点重了,立刻换了一脸来路不明的微笑。“不过人倒是不错。不管怎么样,有总比没有好。”
她的意思我明白。我笑笑,说:“阿姨,你误会了,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就带回来了!你真行,我儿子要有你这手段就好了。”
“我是说,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完全就是陌生人。真的。”
“我不信,陌生人人家就这么跟你回来了?”
“不知道谁在哪里找到我的名字和你家的电话号码,就让她找来了。她是谁,要干什么,我都不清楚,昨天晚上还没来得及问出个头绪呢。我也在纳闷。”
“那,这样的人你怎么敢带回来?”女房东的脸立马长了一大截。“她会不会是装哑巴?这年头什么人没有!”
这我倒没想到,经她一说我觉得问题是有那么一点严重。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就带了回来?我从女房东家里出来,都有点心事重重了。我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从水池边回来,发现西夏已经开始做早饭了。看到我在发楞,就笑笑,指指旁边的半把挂面,又指指正冒热气的铁锅,她告诉我我们的早饭是面条。她像个这个小屋的主人一样,对我的厨房驾轻就熟。这让我倒不好开口了。我到沙发上坐下,点上一根烟,只吸了几口,就让它慢慢燃着,我就不明白她怎么就这样不可思议呢。
那根烟烧了一半,面条做好了。这个名叫西夏的姑娘把面条端到了小饭桌上,我的那碗里还有两个荷包蛋。然后,她摆上了我在超市买的小咸菜和辣酱。她把筷子递给我,低下头开始吃自己的那一碗,没有荷包蛋。我捏着筷子看她吃,梳成马尾巴的头发在我面前一点一点的。我夹了一个荷包蛋给她,她对我摇摇头,又还给了我。继续低头吃面条,吃得很细,一根一根地吸进嘴里。
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哑巴?”
她抬起头看我,对我的问题好像很惊讶,但是她却对我摇了摇头。
“不是哑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脸上出现了悲凄,手里的筷子也跟着瞎摇晃起来。
“你是说,你过去不是哑巴,但是现在是了?”
她用力地点头,示意我快吃,面条快凉了。
我挑了一筷子面条,又问她,为什么现在不能说话了?她还是摇头,头低下来,似乎我再问下去她就要哭了。她也不知道。我还想再问下去,看到她吃得更慢了,就打住了。我想算了,不管她是什么人,总得让她吃完这顿饭。我们都不再出声,她给我夹菜我也不出声。夹菜的时候她不看我,动作很家常,像妻子夹给丈夫,像妹妹夹给哥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吃完饭,她开始收拾去洗刷。我又点了一根烟,看着烟头上烟雾回旋缭绕。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怪事。我看看表,离书店开门还有一个小时,我想提前去上班。
穿好衣服,我对着厨房说:“我去上班了,你离开的时候把我房门带上就行了。”然后我就走了,我想她懂我的意思。为了把时间磨蹭过去,我决定步行去书店。那个小书店是我和一个朋友合伙搞的,不好也不坏,北京这地方的生活基本上还能对付过去。这几天轮到我来打理。一般都是早出晚归,中午一顿随便在哪个小饭店里买份盒饭就打发了。刚出了承泽园,在万泉河边上遇到了买早点的女房东。
“那姑娘呢?走了?”她问我。
“没有,还在洗碗。”
“那你问明白了?”
“没有,她不会说话。我也不想问了,也不好意思赶她走,拐了一个弯,让她离开的时候把房门带上。”
“你犯糊涂了是不是?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哪有把门留给一个陌生人的!”
“就一间小屋,又搬不走。我没什么值钱东西。”
“这可是你说的,”女房东大概觉得很气愤,甩了一下手里的油条就走了。“出了事别说阿姨没提醒你!”
能出什么事,我和穷光蛋差不了多少,小偷来了我也不担心。但那是她家的房子。我磨磨蹭蹭地走,万泉河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想北大未名湖里的冰应该会更厚,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很多学生在上面溜冰,我也冒充年轻人去玩过几次。穿过蔚秀园,在北大西门那儿停了一下,看了看硬梆梆站着的门卫,又放弃了去北大校园里转一圈的念头。
这一天同样乏善可陈。和过去的无数天一样:开门,简单地收拾一下,卖书,记帐,端到手里就冷掉了的盒饭,还是卖书,偶尔的一阵小瞌睡,坐着的时候若不瞌睡就找一本有意思的书翻翻。我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都瞎看。因为看这个书店,日积月累竟也翻了不少的书,又加上要掌握出版界和图书销售行情,肚子里稀里糊涂也算有了点墨水。这是别人说的,我朋友,还有那些买书的人,比如北大、清华的一些学生,我隔三差五还能和他们侃上几句。这么一来,搞得我多少有点自我感觉良好,就更加热爱看书了。我也不知道我看书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概就是为了能够得到点可以和别人对话的虚荣感吧。不知道,反正是爱看了,有事没事就摸出一本书来,看得还像模像样。
先亮一盏灯,再亮第二盏,三盏灯全亮起来,天就快傍晚了,我该关门回家了。
那天傍晚回家也回得我心事重重。总觉得心里有点事,大概是看书看的,那本让人不高兴的书看了半截子,心里总还惦记着。也可能是平常都骑自行车,跑得快,今天突然改步行了,一路东张西望,满眼都是冷冰冰的傍晚、行人和车,看得让我都有点忧世伤生了。花了大半个小时我才走到家,看到了温暖的老柳树的同时,也看到了温暖的灯光从我的小屋里散出来。我终于明白那个心事,那个叫西夏的女孩。门关着,我站在门前,听到了里面细微的小呼噜声。她竟然还没走。我推门进去,她就醒了。她蜷缩在沙发上像只猫,揉揉眼站起来,打了一个寒战。她对我笑笑,让我坐下,她去热一下饭菜。她把晚饭做好了,两菜一汤在饭桌上。既然没走,也只好这样了,我坐下来,点上烟,等一桌热气腾腾的晚饭。
饭桌上我几次想问,为什么没有离开,犹豫了几次还是算了。她的晚饭似乎吃得很开心,饭菜的味道也不错。她的日常化的夹菜终于让我有点尴尬了,我意识到这是晚上,我们是一对陌生的男女,这种顾忌让我不习惯。我觉得我得让她走了。
更尴尬的还在后面。
吃过饭西夏洗碗,我去敲房东的门,想让她再收留西夏一个晚上。敲了半天,门才开,女房东打着哈欠让我进去。
“那姑娘怎么还不走?”她问我,两只手还在忙着手里的毛线活,眼睛盯着电视。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阿姨,”我说话也变得不畅快了。“我想请你再让她在你这儿住一晚,明天我就让她走。”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老陈今晚有可能回来,这就不好办了。”
“陈叔不是出差了吗?”
“是啊,出差也不能不回家呀。他在电话里说了,就这两天,可能今夜就能赶到家。你看,怎不能三个人睡一张床吧。”
“你们家不是还有一张空床么?小军的。”
“那床好长时间没人睡了,再说,小军特烦陌生人进他的房间。”
“那能不能让陈叔委屈一下?”
“小王,这个,你看我们家老陈出门这么多天了,刚回来,总得,不怕你笑话,人都说小别胜新婚。你陈叔是个急性子,你也知道。”
话都说成这样了,四十多岁,正是饱满的欲望之年。我还能说什么?扯了个幌子,我敷衍几句就离开了。我知道她在推辞,我临走的时候她又告诫我:
“小王,来路不明,早晚是个祸害。”
那晚陈叔当然没有回来。当然这已经不是我的事了。我的事很麻烦,我必须和一个陌生女人同居一室,这怎么说都是件别扭的事。她在烧热水,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小。我帮她调大了一些。在电视上别人的声音里,我抓着头皮说:
“房东那边今晚不方便,只好委屈你住这里了。”
她点头答应着,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煤气灶上的水开了,她像家庭主妇那样去灌热水瓶。我知道女人的事很麻烦,就告诉她哪个是脸盆,哪个是脚盆,然后就关上门出来了。我在外面找不到事干,就抽烟,打火机照见了屋檐下一溜衣服,被冻得硬梆梆的,裤管直直地站在夜里。她把我的脏衣服全洗了。我被感动了一下,除了我妈和我姐,还没有女人给我洗过衣服。大冷的天,她洗了一大堆衣服。
一根烟抽完了,她把门打开让我进去。她做出怕冷的样子,她怕我冷。她堂而皇之地在我面前脱掉鞋袜开始洗脚,我努力将目光固定在电视上,还是看见了她的脚,白得触目惊心。她的脚让我深刻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女人。真要命。我决定去收拾一下床铺。让她睡在床上,我把长沙发打开,临时做成了一张床。缺的是被褥,我只有一套。只好从衣橱里把所有能摸出点厚度和温暖的衣服全找出来,铺在沙发上做垫被,我得和衣而卧,身上盖一件棉大衣了事。
那晚我就这么睡的。说句没出息的话,真有点惊心动魄。我让她先睡,我要看一会儿书,背对着她,带上耳塞边听音乐。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我拿下耳塞,听到了她的微小的呼噜声。女人的这种小鼾声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可爱。她睡得像只猫,被子弯曲成身体的形状。我灭了灯,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穿着衣服睡还是冷。冷也睡着了。
后半夜我翻身,听到了一点声音,下意识地睁开眼,西夏竟然睡在了我身边,她也到了沙发上。她把被子一大半盖在我身上,我翻身时压到她的胳膊了。她侧身面对我睡,另一只胳膊放在我身上,像在微笑似的撇了撇嘴。当然她还在熟睡。我出了一身的汗,谨慎地转过身背对她,平息了很久才重新入睡。
我醒来时她已经起床了,正准备做早饭,什么也没有表示。
“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看着筷子说。“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为了什么,你都得走了。我们这样很不方便。”
西夏半天没动静。我瞟了她一眼,她竟然流眼泪了,她对着我摇头。我就搞不懂了,一个闯入者,她倒觉得很委屈。委屈也不行。我匆匆吃完早饭,给了她五百块钱做车费,就去书店了。路上我也转过一个念头,就是她真不愿意走,那就只能留下来给我做老婆了,可是我要个哑巴干吗?连句话都不能说。再说,谁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就像女房东说的,这年头什么人都有,赔了夫人又折兵也说不准。还是得让她走。当然得让她走。
但是西夏没走。晚上我回来,远远就看到小屋里灯光明亮。我在门前停下来,看到了灯光里的一溜晒洗的衣裳,花花绿绿一堆女人的衣服。我推开门,西夏正在衣橱前比划一件长棉袄,看到我先是把衣服藏到身后,然后又拿出来,像小姑娘那样穿上让我看,在镜子和我面前转来转去。挺不错的一件衣服,我说,好。
她又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一条咖啡色的围巾,踮着脚给我围上,给我买的。她把我拉到穿衣镜前,点着头盯着我眼睛看,我说好看。她很高兴,掏出一把钱给我,大约两百五十块钱。这是剩下的,她把我给的车票钱买了一堆衣服。
“你,”我说,“怎么没走?”
她低下头,脱下新棉袄,换上旧衣服和围裙,一声不吭去了厨房。我有点火,她竟然把钱都买了衣服,看来是打算长住了。这怎么行。我打开电视,新闻联播刚刚开始,播音员说,国家领导人又出访了。大人物总是很忙。我习惯性地点上烟,也不打算认真抽,我就在想,这个叫西夏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想不清楚,我得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缺乏想像力。又在读过的书里找,好像没有读过类似的故事,倒是一些诡异的案件里会出现这样的情节。先是一个不速之客,通常是美人计,接下来就是人财两空,家破人亡。想得我后背都有点发冷了。这时候热腾腾的晚饭上来了,她把做好的晚饭热了一下。
除了和朋友在饭店里,我一个人在家里从没吃过这么丰盛美好的晚饭。她指着刚才我随手放在电视机上的钱,告诉我她用了其中一些钱买了这些菜,还有一些,在厨房里。
饭菜很可口,可是一个难堪的夜晚又要来临了。早知道这样,我白天就去买一套被褥了。
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女房东在门外叫我,声音很大,像要找我吵架。我让西夏先吃,我开门出去。女房东拉着我就往他们家里走,把门摔得响声动荡。
“你看,你看!”她指着电视机旁边一块空白的桌面说,“钱没了!两百块钱没了!”
“什么两百块钱没了?”
“我的,早上我洗衣服放在上面的,刚刚才发现,钱就没了!”
“钱没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刚刚从书店回来。”
“不是你,但是你脱不了责任!”女房东火气很大。“一定是你招来的那个野女人偷的!她来过,她来借搓衣板。”
“阿姨,这事查清楚了再说,她可是一个女孩子。”
“就因为是个女孩子才更让人恶心!这屋里只来过三个人,我,你陈叔,他上午刚回来,回来就去单位报帐了,还有就是你的那个哑巴。除了她还有谁?”
“是不是陈叔拿了,忘了告诉你?”
“我们家老陈出差刚回来,身上的钱还没花一半,他要两百块钱干什么?你看看你屋檐下,晾了那么多新衣裳,还有,哑巴又买了一件棉袄,哪来的钱?”
“我给的,五百块。她花了两百多。”
“她就是骗白痴的,那么多衣服就两百多?她还把棉袄拿给我看,那棉袄就不会便宜!一个大姑娘家,把裤衩、胸罩挂在门外招摇,用膝盖想也知道那不是个好货!你看这事怎么办?等你陈叔回来商量一下,要么你别再租我们家的房子了,我们租不起!”
她说得我火冒三丈,我不是都给你五百块钱了么,你还拿别人的钱干吗?
我气势汹汹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在等着我一起吃饭。她要给我换一碗热稀饭,我说你别换了,我已经饱了。我从箱子里找出一个空闲的大包,闷声不响地出了门,把她晾在屋檐下半干的衣服全塞进了包里。塞完了进屋,把她的新棉袄也塞进去。拉好拉链往她旁边的沙发上一扔,声音立刻大起来:
“走,现在就走!想到哪去到哪去,别让我再看见你!好,你怕饿是吧?再给你两个馒头!不,都给你,我让你都拿走!”
我把剩下的馒头全塞进了包里,一把将她从凳子上拎起来,吓得她筷子和馒头都掉在了地上。她开始哭了。她开始发抖,横竖不愿意离开小屋。可是我正在气头上,力气大得让我自己都吃惊,我一手拎包,另一只手拖起她就往外走,她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我把她一直拖到承泽园门外,把包摔到地上:
“你走吧,我们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然后我转身回家。她啊啊的哭声和叫喊声我充耳不闻,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回到屋里,我把剩下的饭菜全都倒掉了。我觉得气愤,难过,我觉得我被别人耍了一把。不速之客本身就够荒唐了的,她竟然还手脚不干净。这成了什么事。我一个劲儿地抽烟,什么事也不想干,就想我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我在北京混了七八年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吃过苦受过罪,没有奇迹,没有艳遇,好不容易开始经营一个屁股大的小书店,能挣上碗饭吃,就有人算计我了。心里憋得慌,把眼泪都给憋出来了。
我抽了大约半盒烟,流了一大把眼泪,才想起来要赔女房东被偷的钱。这事因我而起,理当我来负责。我敲开他们家的门,陈叔开的门,他从单位回来了。
“不好意思,陈叔,阿姨,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说。“我把那姑娘赶走了,被她拿走的两百块钱我给送过来了。”
陈叔说:“小王你坐,正说这事呢。刚才你阿姨错怪那姑娘了,钱是我拿的,我是怕被老鼠叼走了,随后装进了口袋,忘了跟她打招呼了。”
“是啊小王,”女房东笑容满面地说,“你是知道的,平房老鼠就是多,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东西都要往自己窝里叼。”
我是知道的。我的小屋里老鼠就很多,常常半夜三更拖着一片纸在地板上走,拖拖拉拉的声音像一个人在走路,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把我吓坏了。这里的老鼠都是长相肥大的,胆子也大,有一回竟然爬到我的枕头上坐着,我从没见过这么威风的老鼠,心里都怯了,拿着笤帚远远地哄它,它就是不跑,还是人模狗样地坐着,用前爪子舒舒服服地擦嘴,直到我冲上来才跑掉。可是我已经把西夏赶走了。
“可是,我把她赶走了。”
女房东说:“那种女人,赶走最好。你想想,哪有女人主动送上门,而且来了就不走了的?这成什么事了。还有,花花绿绿的东西往外面一挂,哪是正经女人干的事。走了好,小王,你还要感谢阿姨哪,我早就看透了,那女人留下来就是祸害。”
她说得一头子劲,越说越觉得她是救了我。但是西夏却是被我蛮横地赶走了,她越说我越觉得不安,心里空荡荡的,就告辞回房间了。我想看电视冲淡一下心神不宁,就看到了西夏剩下的那些钱。我突然想起来,她是身无分文地被我赶走了。这么冷的夜,一个女孩子,一分钱没有,她怎么熬过去?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她找回来。可是,如果把她找回来了,她更有理由赖在我这里不走了,我该怎么办?赶走一次还有借口,哪怕是个错误的借口,毕竟已经成为事实,下一次怕就没有这么好的借口好找了。我盯着电视上的画面发楞,找还是不找,已然成了一个大问题。
我把剩下的几根烟全抽完,已经午夜十二点了,因为房门没关严实,冷风丝丝缕缕地进来,我感到了冷。冰凉的那种冷,身上穿的似乎不是衣服,而是披了一身的凉水。外面毫无疑问更冷,西夏现在干吗?她在哪里?她一定会更冷。我扔掉烟头,随手抓上大衣和手套就出了门。我要把她找回来,天大的事也应该天亮了再说。
承泽园里一片沉沉的静,有几间屋子里还亮着灯,大多是在这里租房子准备考北大的研究生的人在夜读。我走得很快,一路都在向四周环视,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到了万泉河的桥上停住了,我该到哪里去找她呢。有很多路,每条路都是一个不可知的方向,西夏可以沿着任何一条路走下去,走到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我决定先沿着西夏曾经走过的路找一遍,穿过蔚秀园,沿北大西门往南走,过硅谷到马兰拉面馆。路灯都是冷冷清清的,偶尔几个行人穿着臃肿的棉衣,但却显得寒瘦。海淀体育馆门前还有几个人出出进进,他们都是去练歌房唱歌的。几辆出租车停在门前等待客人。我问那些快要睡着的司机师傅,是否看见一个女孩拎着一个大包经过这里。他们以为我要打车,听明白了就摇头,然后继续瞌睡。后来我见着人就问。没有人看见,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漫无目的地找,到了两点左右就开始犯困了。冷倒不冷,因为一直在走,就是想睡觉,我想找个商店买包烟提提神。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苏州桥附近,到处都是霓虹灯在闪烁,就是找不到一家卖烟的商店。转了几圈,想到了通宵营业的超市,就去找超市,终于在城乡仓储附近找到了一家,为了防止很快抽光,我买了两包烟,两个打火机。
点上烟继续找,见到人继续问,走走停停竟然走到了四环边上。空旷的四环和四环之外的野地,灯光不大不小,空气清冽,周围的景物一览无余。跑长途的货车和大客车多一些,小车就少多了,行人更少,几乎看不见人影。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在动,心动过速地跑过去,是一个清洁工人在打扫道路。他要在天亮之前把这一段路打扫干净。我问他是否见到一个拎包的女孩,他说没有,这种时候他只会遇到酒鬼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继续往前走,我已经很累了,走得一身的汗。前面是四环和三环之间的一个过街天桥,我爬上去,以便看得更高更远。四顾莽莽,夜在逐渐变轻变淡,凌晨最初的蓝色从野地里升起来,身后的北京开始蠢蠢欲动。我看到不远处另一座天桥下卧着一个东西,黑乎乎的一团,有点像人。心跳又开始加速,我暗暗祈求,希望那个黑影就是西夏。又是一路小跑,穿过马路时差点被一辆卡车撞到。跑到跟前就失望了,是一个喝醉了的流浪汉,像条狗似的蜷缩在桥下的台阶上,台阶上放着一个北京二锅头的空酒瓶。我想叫醒他,这样睡觉会冰出毛病来的,但是听着他畅快的鼾声又算了。睡得这么好,就让他睡吧。
我终于绝望了,也受不了了,为了防止像流浪汉一样睡倒在路边,我决定回去。本来就是大海捞针的事。天快亮了,脚也发沉,我走到承泽园时,门口有的早点摊子已经开始摆起来了。一步都不想走,走到老柳树前我实在走不动了,想先抽几口烟歇歇再进家门。我扶着柳树,点上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吸了两口觉得不对劲儿,柳树洞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我伸头去看,吓我一跳,我看到了一双眼睛在亮。它们也看到了我,里面走出了一个缩成一团的人,我本能地后退两步,是西夏。我的烟往嘴里送,在半路上停下了,真的是西夏。
“你在这里!”我叫了起来。“我找了你整整一夜。”
她走到我面前站住了,定定地看着我。我想伸手去拉住她,她却蹲下了,她蹲在我的脚前,把我散开了的鞋带系上了。然后站起来,转身回到树洞里,拎出了那个大包,默默地走到我前面,向我的小屋走去,在门前等着我开门。
进了门打开灯,她的脸水亮亮的,一脸的泪。
正如房东阿姨说的,请神容易送神难。西夏回来了,我不知该怎么办了,我的妥协导致我再也聚不起力量去进攻了。房东阿姨对我的行为表示了失望,竟然还去找她?现在好了吧,狗皮膏药又粘身上了。陈叔大大咧咧地说,既然她不想走,那就留下,怕啥,你是男人,怎么都不吃亏,大不了身体累点。他的观点招来女房东的一顿痛骂,女房东说,都五十的人了,脑子里成天就装着那事,就不能想点别的?她要是以后就不走了呢?小王还娶不娶媳妇了?她又不憨不傻,你想甩就甩呀?再说了,还是那句话,谁知道她是什么来路,一条狗你都不知道它明天会干什么,何况一大活人。万一有点事,她要是个杀人犯什么的,这麻烦就大了。陈叔脸色也跟着庄重起来,说是啊,万一要是个杀人犯,那你的问题就大了。在逃的杀人犯,什么事不能做?你阿姨说的对,你得认真考虑一下,连累就是一大片哪。
问题被他们一说又严重了,毕竟人心隔肚皮。我要做的还是想办法把她打发走,可是我下不了手啊。我再次在饭桌上开始了审问。
我说:“你真的叫西夏吗?”
她点点头,对我的问题赶到奇怪,但立刻又低下头去。
“你家在哪里?”
她摇摇头,两只筷子在手里磨磨蹭蹭。
“谁让你来找我的?”
她还是摇头。
“你是不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她又摇头。
什么都没问出来。我又问:“你真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她点点头,终于抬起头来,缓慢地笑起来,那样子大概就是脉脉含情吧。
“可是我不愿意,”我说。“我对你一无所知,我们这样下去是没有道理的。你应该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她又低下头,眼泪落到手上。看来让她自愿离开还是有很大困难的。那顿饭我又吃得心事重重。快吃完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个朋友找我,让我过去到他那儿喝酒,他老家的亲戚从连云港给他带了些海鲜过来,一块儿尝尝。
我对着手机说:“不好意思,今天真是抽不开身,要上班,还有个朋友在家里。”
对方说:“那什么时候有空?”
我说:“等朋友走了再说吧。”这么说的时候,我灵机一动,又加了一句,“朋友走了我一定去,她这两天就走。”
通过电话我去看西夏,她默默地放下筷子,开始收拾碗筷,她不吃了。她的神情搞得我也有点难过。莫名其妙,这事俨然成我的问题了,只有把她平安地送走我才能心安。我想起那张纸条,把它从棉衣里找出来,又从抽屉里把这两年亲戚朋友写给我的信件,一起装进包里就去书店了。
一个上午我都在核查笔迹,可是没有发现任何人的笔迹和纸条上的相同,相似的都没有。然后开始打电话,给我知道的亲戚朋友一个个打,问他们是否让一个叫西夏的女孩来找我,或者是他们是否知道一个名叫西夏的女孩。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电话那头的亲戚朋友,说什么的都有。年龄大一点的,或者是女的,就建议我立马将西夏打发走,观点和女房东类似。熟悉的朋友,尤其是男性的朋友,不遗余力地开我的玩笑,怂恿我。他们说,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这年头你不占女人的便宜,女人就占你的便宜,能搞的就搞,何况还是个送上门来的。如果想赶她走,那好办,还买什么被褥,就睡一张床,害怕了她自然会离开了,不怕最好,一个字,上。却之不恭嘛。严肃一点的朋友则建议我,找一个合适的方式让她走,找出她的来源,或者把她推给别的什么人。
我决定几种方法同时用。半下午我关了店门,去派出所找那个胖警察,我从他那里领来的西夏,最好的方法就是再还给他。我骑着自行车去了派出所,他不在,同事说他出去办事了,要一个小时后才回来。我不能干等,就到大街上把所有喜欢刊登广告的报纸都买了一份,坐在派出所里一张张翻,找寻人启事。一大堆报纸都翻完了,看了几十条启事,就是没一个和西夏沾边。那些要找的人要么是精神不正常的老人,要么是迷路的痴呆,或者是离家出走打算跑江湖的小孩。寻人启事之外,我把其他好看的内容也大致翻了一遍,胖警察还没回来。他的同事说,可能直接去接孩子了,让我明天再来,他们要下班了。
无功而返让我郁闷,买了一只全聚德烤鸭就回家了,反正要打发她走了,吃完北京的烤鸭再走吧,也不枉来北京一趟。那只烤鸭让我们都找到了事干,慢慢腾腾地吃到了八点半。收拾好了,我翻翻书,她看电视,十点的时候我说我困了,要先睡了。我的意思是,先把床抢下来,下面就是她的事了,像朋友说的,忍受不了和一个男人同床,那就走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主动去整理好床铺,然后让我去睡觉。上床的时候我发现,两个枕头并排放在一起,一个是我的,另一个当然就是她的了,而她的那个过去一直是用来做靠背的。床上的格局让我激动,我是个男人,我是个健康的男人。也让我失望,又一个办法失效了。我吞了两颗安眠药就睡下了。后来我感觉到她也上了床,在我身边躺下,可是我的眼皮沉重,连激动的念头都没有了。一夜安安静静。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一趟派出所,胖警察还是不在,同事又说他办事去了。我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事要办,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个人在忙。下午我赶在上班之前就到了,我把他堵在了门口。
“你是谁?”他陌生地看着我。“找我干吗?”
“你把一个姑娘推给了我,”我说。“西夏,你还记得吗?她待在我那儿不走了。我要把她还给你。”
“哦,是那个哑巴。她是来投奔你的,关我什么事?再说,送上门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女人不要紧,问题是,”我说,“我不认识她,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进了办公室,坐下来,让我站着。“那是你们的事了。”
我和他说了半天才让他明白,西夏留在我那里是多么的不合适,我告诉他,不管怎样,我得让她走,让她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现在就要她回到派出所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这不是无赖么?”胖警察很不高兴,“你还嫌我不够烦呀?好,你想送回来就送好了,我把她转交给收容所,让他们烦去,遣返到哪儿随他们干去。现在警察就成一老妈子了,谁拉过屎了,都要我们去给他擦屁股。”
“收容所能安全把她遣返到家吗?”
“我怎么知道?问他们去。没听报纸上说吗,前些日子,一个安徽老太太来收容所找儿子,他们说早遣返回家了,可是遣了两年了,那老太太儿子还没有返回家。两头不着地,人没了。”
“就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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