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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测永久牌邮政自行车 巨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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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自行车行业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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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文 /

我们住的那条街在我们小时候是一条相当漫长的路,我们那时的活动范围一般都在路的中段。小镇的路一般都没有名,一般要根据一些有名的标志来叫。象大赉城的南北主路叫大十字街,是一条油柏路,与其对称的路就叫小十字街,是砂石路。贯穿大小十字、一直通向火车站的那条路也是油柏铺的,这条路没有名,统称叫“西站那条道”,沿途具体地点都是按建筑来叫,比如木材、粮库、水产、苗圃什么的。大赉其他的路多用名胜古迹遗址来喊,如大庙、姑子庙、连家油坊、大石头、丁家园子、铁匠炉、大西门、小西门、老郑小铺…… 这是大地名,更细一点多以市井名人居所为标志,姜花儿先生胡同、刘明远胡同、杨大骡子胡同、李王八胡同、胡胶皮大院、董大茶壶后院、赵大死孩子前院…… 其他也有什么骡马店、窑子街儿、破烂市、马寡妇店、黄土坑、大石头什么的隐藏在深巷中的胡同,一些原本偏僻的院落,一旦披上这些名人的光环,就有了色彩。出名人的地方,就能演为文化,成为文化的地方就名正言顺地成为地标。大十字街和小十字不仅是的重要的交通枢纽,也是全镇的商业娱乐中心。我们去街里,提起大百货,大五金,一副食,就知道是从大十字街向西拐,说到柴草市,小电影院,防疫站,就要打大十字街向东拐。去买炕席,炉具,车马用具,必得经小十字街向南。若往半倒王,地局子去,出门一直往北走就可以了。当然,这是从我们家住的那个方位来说的,自己的家永远是地球的中心。我们住的那条街位于大赉城的东北部,路向南一直没有尽头。我家那条街南边道东是罐头厂,道西是酒厂。罐头厂很有名,工人的地位在小镇里很高级,建筑特别宏伟,透过红砖大墙,可以看到巍峨的厂房。酒厂属于地方企业,等级低了一些,院墙是黄土打垒的。尽管是土的,但足有普通民房的两倍高,象古城墙一样雄壮。但里面的厂房很破旧,终日散发着白色的瘴气,连烟筒冒出的烟也没有邻家的浩荡。
从我记事起,罐头厂和酒厂中间的那一段道路就是那么宽敞平坦,路面高高的,黄砂拌着炉渣,下雨天脚踏上去沙啦沙啦的。阴沟是砖砌的,不管里面积多少雨水,走路可以来回跳着玩。路两旁还有成排的垂柳,人从下面走过,柳叶轻抚着人的脸庞,感觉特别清爽。因为两家厂子经常出面修整,下多大雨,走着鞋也不湿,脚底也不粘泥。可一过十字路口,到了我们这段,就变得泥泞低洼狭窄了。泥泞低洼是因为这一段路从来就没见有人修过,路面的炉渣砂子早被车马践踏成了黑泥,每隔十几米总有一处翻浆的地方,大马车的毂辘把车辙压成很大的坑,污水泛着烂泥,蝌蚪和孓孑在里面滋生。于是马车又改从两侧走,整个路就祸害得惨不忍睹,陡起的泥棱子有一尺高,行人要一路跳着才能过去。狭窄的原因是两边的居民院墙不断地向外扩张,挖阴沟外瞥的土补里瞥,一年挤过一点。人们还贪心不足,半夜把墙放倒,把仓房的山墙向外扩。一条路才多宽,经不住两边的挤压,越来越瘦了。两边的阴沟原来也很整齐,后来有人兴起偷着在那里取脱坯抹墙的土,有时掏到了好黄土,一夜间就挖出个一人深的大坑。阴沟的形状不断扭曲改变着形状,宽的地方有一丈多,最深处能没了人,下一场大雨,小孩可以在里面游泳。
雨季使我们的游戏丰富了起来。大家到处找材料,制作各种航船,有带帆的木舟,有用皮筋做动力的轮船,还有威武的战舰,上面镶有大炮,后头有舵,讲究的还要放置几个水手,涂上油彩。我们一人持一棵竹竿进行比赛,看谁的走的快,走的直,看谁能把谁的撞翻。我们都是赤着脚,穿着破烂的小裤衩,一不小心就滑浑浊的水坑里,趁机耍几个狗刨。刚下过雨的水是新鲜的,水多了,杂物也不太显。但过了几天,就干涸了一半,阴沟里的积水也浑浊了,大量的垃圾都搅和在其中,破布杂草,瓜果烂菜什么的,水上面漂着死猫烂狗,最可怕的是瘟猪,叫水一泡,膨胀的老大,破烂的肚子里有白花花的蛆虫蠕动。那时我们就很加小心,掉进去不但弄一身污浊,两只腿都裹上恶臭的黑泥,脚多半会被玻璃茬子割得鲜血直流。
路往北不远就被编织社截住了。远处看编织社,先能看见后院群山一样连绵的塔草垛,车间都被一垛垛草袋子挡住了,草袋子主要作用是用来防洪的。院子里、路上也撒落着碎草,门前经常有一长溜卖塔头草的推车子在排队。很多汉子都半**地躺在车下睡觉。在我们家里不仅可以闻到干草的芬芳,还能听到编织机哐哐哐有节奏的响声。孩子们的世界也象动物世界一样,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我们那帮孩子活动的范围主要是从罐头厂后墙到距离编织社大门五十步左右的地方。我们一般不敢靠近编织社大门,那里防火防的紧,看门的老驴头太凶,经常拎着个搬钩子撇向我们。
我们的活动范围以我家大道边上的两棵大杨树为中心,树好象活了几百年了,粗得两个人抱不过来,繁茂的树冠向外遮住了整个路面,向里一直探到我家房山头。到了夏天,这两棵树的上面就是我们的据点。这么粗的树靠爬是不可能的,但我们有办法上去。从院里的小墙爬上,再登上院外的大墙,就翻到了树叉上,沿着树叉,就走到了树中心。那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树叉纵横,分很多层次,每登上一层都会有一番奇妙的景色,清新而神秘。
杨树质地脆,我们都不太敢爬得更高,惟有二牤子,不但敢沿着树叉一直走下去,还可以攀到树的最高处。他身手敏捷得象一只猴子,眼看着树叉往下一沉一沉的,甚至都发出了断裂的声音,他一展胳臂扳住上面的树枝,轻盈地一窜,人就上去了。他能在树顶的细杈上若无其事地骑着,还卧在三角叉上优哉游哉地休憩,故意做几个危险的动作,我们总是心惊肉跳地仰面看着。那两棵大树对我们来说就相当于鬼子的炮楼,我们在那里面干了很多坏事,比如潜伏在上面一个小时,专门等一个叫“二花开”的女人过来,把一串毛毛虫扔在她身上。头几次“二花开”并不知道是人故意扔的,后来路边的损种胡加向她挤眉弄眼的示意,她就站那里,愤怒地向树上吵嚷:都是谁家有娘养、没娘教育的野孩子?“二花开”是一个很有风韵的女人,在一家国营企业工作,除了衣着打扮有些入时外,我们并不知道她有什么罪恶,这个外号是损种胡加用淫秽的口气告诉我们的,从街坊男人们看她的那暧昧的表情、还有猫头鹰般的怪笑中,我们就判断她是一个坏女人。到后来才知道,所谓的“二花开”,不过是结过两次婚而已,结两次婚是什么罪呢?我们镇上的民风一直很淳朴,自有古老的道德标准,女人不从一而终就是罪。
我们还戏弄过一对算卦的瞎子父女。瞎子穿得很整洁,吹着一根横笛,他的年幼的女儿一手牵着他,一手举着个脏旧变色的白卦帘,上面画着八卦图,写着批八字、占灵卦、演周易之类的字。两个人慢慢地在街上踟躇着。我们戏弄瞎子,是因为他身上给人一种神秘感,那低哀的笛声和风中的卦帘还有他那翻动的白眼,既使我们恐怖,又散发出强烈的吸引力来。我们用阴沟里挖出的软泥,团成鸡蛋黄大小,打在身上并不十分疼,但衣服沾上却很难洗。有一次我们真的打中了瞎子,那泥球粘在脊梁上。中弹后的瞎子就不走了,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地吐出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不时的把掌心抬向空中,那情景可怕极了。我们都从树上爬下来,连滚带爬地逃掉了。我们都认为受了瞎子的魔咒,活不多久了,终日被死亡的隐雾笼罩着,以后就再也不敢惹瞎子了,老远见到了他的影子,就立刻躲了起来。我们袭击的最得意的是一个叫鲁破鞋的男人。他怎么破鞋了我们也不十分清楚,只是那个男人很孱弱,白净的脸,带着副眼镜,我们只知道他家住在我们大后院,但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光听损种胡加他是干右派工作的。耍戏鲁破鞋一点风险也没有,他每次从这里路过,神态都很仓皇,眼睛贼溜溜地向树上看,脚下一跳一跳的,一旦发现险情,就立刻两只手向后甩动,鼻子抽搐着,象受惊了的袋鼠一样一步跳跃起来,迅速地逃离。他的这种反应无疑鼓励了我们的胆量,我们也不需要十分隐蔽,有时还追上两步投弹,放肆地笑着。后来他宁可绕一段路,很少从我们这条街走了。
大人我们只敢戏弄这么几个,剩下的就是把侵入我们领地的外来孩子当做敌人。在编织社的西边有个白喜子,他爸在罐头厂上班,按说他来回走我们这段路应该不算侵权,可我们有一段时间莫名其妙地把他当做攻击目标,还给他起个外号,叫白脸曹操。他年龄比我们略大一点,他手里经常拿着个用榆树杆做成的三节鞭,一边走一边呼呼地抡,非常勇敢,一个人能抵抗我们三四个。我们用柳条做的箭来射他,他毫不畏惧,顽强地抵抗,冲突了几个回合,一直把他追杀出领地为止。那时白脸曹操是我们最危险的头号死敌,晚上连做梦都想着第二天怎么伏击他。但尽管这样,敌我双方似乎都有了约定,谁也不会真的往身上打,一连几年都是这样。后来大了,我和他在一个酒场见面了,心里还在莫名其妙地敌视着,直到他在桌上笑着说,我们小时候在那个胡同打仗玩绝对有意思!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在和我们玩呢。
那时我们,都是八九岁的样子。我们小时镇上的人口很稀,房子也不那么密集,家家都有一个很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最高的建筑是草垛,草是小镇居民的主要燃料。我们家往东不远下坎就是大坝,大坝那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嫩江湿地。那里河流湖泊交错,野草茂盛,每到夏天,家家都要拉着推车子沿着河岸的路去草原割草。在我们镇上草垛或坯垛大小,是衡量是不是正经过日子人家的标志。那草垛,自然就是我们冬天捉迷藏的最佳的场所了。那时的孩子帮主要由领地来严格划分,什么年龄的玩什么,大的和我们不合帮,小的想掺掺不进来。我们一个胡同的年龄相仿的孩子大约七八个,那年代都不讲上学,家里也不管,除了宝林,剩下的这些天天膘成一个团伙,玩得天昏地暗,不到半夜,决不回家。我们不算宝林,一是因为他脏,再就是嫌他和我们不是一个心。
宝林实际一点也不脏,而且看来还比我们都整洁。他也没有什么坏心眼,不多言多语的,象少女一样恬静,眼睛里经常露出几丝让人爱怜的忧郁来。我们说他脏,是因为他不幸有一个掏大粪的爹,镇上的人们都叫他赵大粪,从我记事时起,就天天看见赵大粪推这个咯吱咯吱响的粪车子从我们胡同来来往往的。那大粪车是木头箱的,象一口棺材,只是没有棺材那么长,箱板没有那么厚。木板被一层层粪迹给糊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上面半露着,走起来尿水粪便稀里咣淌的从板缝、车子四周漓啦下来。木架子车也都浸成了黑褐色,只有柞木车把磨得油黄锃亮,象抹了清漆一样。赵大粪个子不高,黝黑的面皮被颧骨绷得很紧,腮上立纹象斧子砍的一样深,纹里好象也裹着洗不去的粪迹和污垢。他腰间常年裹着个黑色人造革围裙,脚面上还扎着两个护搭,从厕所出来,护搭上总要淋着新鲜的黄绿粪便。一个足有丈把长的粪勺子顺在车辕上,还有一个木杆头上吊着个掏桶,另外还有些什么叉子、板锨、铲子什么的都挂在粪箱两边。不论什么,都是粪迹斑斑,散发着恶臭。不仅是工具散发着恶臭,粪箱粪桶还有整个车子都散发着逼人的腥葬气。尤其是被夏日的阳光一晒,粪车的所到之处,滚滚的醒葬气形成一团浓缩了的恶雾,把人紧紧地罩在里面,劈面涌进人的鼻孔,堵住人的嗓子,侵进人的肌肤,附着在人的衣服上,叫人瞬间手足无措,窒息到神智错乱,张皇失措地奔逃开。
赵大粪推车子总是一个姿势,两只鹰爪子般的手抓着车辕的横把,黑漆的小细胳膊上肌肉绷出了几道硬硬的檩子,遇到上岗或者陷在泥里时,他就把肚子顶在车把上,身体向前倾斜,头沁到车辕子里,两条腿如同铁弓子一样支在地面上,一如五金厂的机器支臂,把路面能蹬出一溜沟来。一倒捯一捯的叫人看了好笑。赵大粪在我们的印象中非常凶狠,我们从来都没有见他说过话,也没有看见他和谁打过招呼,他一对死羊眼象僵在眼眶子里一样,推车子的表情就象是找人去寻仇。
我们和赵大粪的怨恨缘于他那车永不消失的大粪。东北角那一带的厕所都是他们生产队花钱盖的,本着谁投资谁受益的原则,东北角居民的大粪的所有权在肚子里属于自己的,落到地面就属于他们八队了。因为我们这条街是去他们菜地的必经之路,再加上他家又住在我们后院,大粪车一天要来来往往的十几趟,常常是前一趟的臭味刚刚弥漫去,后边的臭味又滔滔而来,搞得一个胡同终日臭气弥漫。路人可以躲开,绕个弯,迸住呼吸,迅速跑几步,就冲出了毒气团。住家的不出门也受不到太大的影响,纵然有点气味,也是稀释了的。可在活动在大树上的我们,却要任其荼毒。粪车一经过,就象火燎黄蜂一样,黄蜂还会飞,可怜的我们只要老实地忍受大粪气味蒸熏了。后来我们就增加了放哨人员,一旦发现粪车来了,就喊:鬼子放毒气啦!于是大家就赶紧从树上溜下去,向安全处撤退。但这在树的主干附近还好办,那时我们都和二牤子练习到可以沿着树叉走得很远的地方,那个位置的下面正好在街路的中间,四五根树叉都可以坐人。是大粪车的必经之路。
茂密的大树里青虫嘶鸣,鸟声清丽,不但清凉幽静,还能看到很多有趣的西洋景。比如听见道西的磕巴张老四在院子里告诉他儿子偷生产队苞米的技巧:……你假还就假装拉拉拉屎…… 看见后院大媳妇偷着虐待她婆婆:掐你个老X!掐你个老X!还观察到损种胡加穿个大裤衩子钻到他那十六岁的儿媳妇那屋:秀兰秀兰,快脱快脱…… 也有一群老娘们没事聚到大树阴凉下扯瞎话。前院的烂眼黄连举老婆穿着个看不出颜色的男人跨栏背心,前后已经糜烂出很多窟窿,从上面清晰可以看出硕大的乳-房一直垂到肚皮下,打了几种颜色补丁的裤子全是泔水袼褙,趿拉着变了型的布鞋,脚后跟满是厚厚的黑皴。她孩子生的多,一直把腿生得畸形了,走起路来象木头组合的人。每当喂完猪,她就和一群老娘们聚到大树下,叼着根报纸卷成的大烟,吱一下斜穿出一股口水,悲愤地朝天骂道:
草他个奶奶的,这辈子过的,不知道啥叫性高潮……
我们还奇妙地观察很多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那和在地上看是不一样的,在树上看人都那么矮小,短粗胖,走起路来象木偶在活动,两只胳膊一摆一摆的很可笑。每看见人过来,我都要产生向他们头上撒尿的冲动,或者一跳骑在他们的脖子上。但无论我们在上面怎么嘲笑,下面的人都浑然不知。我们的那个世界神秘又精彩,树上的生活几乎囊括了我们那个夏日生活的全部。唯一使我们痛苦的就是赵大粪,我们从树干深处撤退一次也是不容易的事,有时发现了大粪车来,还没有撤到下面,气味就已经汹涌而至了。后来二牤子发明了憋气法,等粪车到了临界点,大家就一起深呼一口气,一直憋到粪车走远了,憋得满脸通红,盼望毒气快散去,再散一些。我们几个相互看着比着,看谁能憋到最后,直到脸都发紫了,才吐出来。这招虽然不能完全消除毒气的侵袭,但免除了上下树的麻烦。
那时候我们把能憋气当做一件很英雄的壮举。可我们这个游戏规则很快就被破坏了。当粪车走到我们的树下时,赵大粪被损种胡加叫住了。损种胡加说有人偷粪,估计是王家园子的。那时偷粪在生产队来讲是一项仅次于偷粮食的案件。但偷粪一般都是在冬天,天没亮就有人起来拣粪,家家都有粪筐子,拣粪是我们零花钱的主要来源。一般生产队的院子旁都有一座山一样的粪堆,旁边放着一竿秤,现场收粪,大粪一分二一斤,鸡猪粪八厘,牛马粪五厘。一筐粪能卖一毛,那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一笔资金。我们拣粪的没有不偷的,但我们偷只是限于在人家的院门口,或者人家的房后墙根那些边缘地区,生产队的厕所只有大孩子才敢进去偷。冬天是孩子们正式拣粪的季节,因为冬天粪都冻成坨,筐里好装,关键是没有臭味。夏天要说偷粪,那只有王家园子那样的地方。王家园子是我们东边的一家很大的果园,不但有果树,还有菜地,他家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子,很符合作案条件。损种胡加这么说,赵大粪就把车子停在树下了,瞪着死羊眼木然地看着。损种胡加说卷颗烟,赵大粪就把烟口袋递给他,损种胡加啼啼笑着卷烟,斜着眼睛向树上膘我们。大粪车正好停在我们身下不动了,不用搁鼻子闻,皮肤就感觉一股热腾腾、湿潮的气体开始扑了上来,这下子可苦了我们,我看二牤子脸憋到青紫的时候,终于噗——地吐出气来,我们都噗——噗——地鼻涕眼泪横流,紧接着腥骚浓臭的气体一下子就把我们嗓子糊住了,眼睛都被刺得发疼。这和在粪车旁边不一样,那臭气下面象有火焰在呼呼助着威,把我们裹在树上蒸熏着。赵大粪和损种胡加在下面已经点着了烟,赵大粪坐在车把上,损种胡加对着我们阴谋地笑着。这时除了下树已经别无选择了,我们都快速地往树干爬时,不想二牤子却又返了回去,站立在那里,哗哗往下尿了起来。我们就听赵大粪念叨,这是下雨啦?接着他嗷地一声跳开了,车子却撅了过去,咣当一声,前面的闸门撞裂了,大粪汹涌地流了出来。
我们还没下到墙头,就见损种胡加跑得老远处拍手嘎嘎地大笑。一头尿水的赵大粪端着个大粪勺子向我们冲来,勺子一抡,粪汤子甩了我们一身。二牤子由于在后面,他又是肇事者,几乎被粪勺子给兜头扣住。这时我们也顾不得走墙头了,纷纷跳到草垛上,连滚带爬地从我家猪圈跳过去,一直逃到城外的小河边,跳进水里洗了起来。那天的祸惹得不小,生产队有人出面都找了我们的家,我们回去都挨了一顿胖打。
我们和赵大粪的仇恨就这么做下了,认定他是这个小镇最凶恶的人,连做梦都梦见他凶神一样端着粪勺子冲过来的情景。我们有一段时间简直都不敢上树了,见了他的大粪车影子老远就跑,有一次我竟然自己在路上和他走了个对面,那时我象见了鬼一样飞快地逃走了。最后钻进一个草垛里瑟瑟发抖,后来我回忆到,赵大粪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或者说就是他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我。
我们不敢惹赵大粪,就拿宝林出气,大家埋伏好,等他走过来,泥弹从墙头后、草垛空、房山头纷纷掷向他。但宝林从来也不反抗,也不跑,努力笑着左躲右闪的。偶尔被打着一下,也不哭,自己很夸张地把泥巴从身上仔细地扒拉下来,似乎用这种方式来打动我们。
我们不接纳宝林入伙的关键是出于一个历史原因,就是他撒谎。和我们不说实话,事情起源于一辆自行车。他家有一辆新自行车,绿色的,是大永久牌的。我们最初还不知道什么是永久牌和其他牌子的自行车有什么区别,那年代我们连破自行车都很少看见,偶尔路上有一辆自行车驶过来,就有人喊:骑车子!骑车子!于是大家就一起盯住。我们那个镇上管自行车都叫骑车子,第一个发现骑车子的孩子就很骄傲,欣喜地环视大家。等到车子到了跟前,我们就利用那一刹那的时间,努力地观察那骑车子的构造,车把车座子货架子的形状,还有那苏啦苏啦响的链条,闪闪旋转的辐条,还有锃亮的瓦盖,发着暗红色光的尾灯。我们羡慕地看着骑车人的姿势,两只腿明明向前蹬,到了我们跟前,却哗哗倒着转了几圈,真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连坐在车子上的那尊屁股,也被我们认定为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最豪迈的屁股。我们发现了好的骑车子还要跟着追一段,可是骑车子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每一次都不等我们看清楚就飞驰而去了。
最懂骑车子的是老头,他能叫上来很多牌子,比如永久、飞鸽、凤凰,还有什么白山、长征、红旗、双喜……路上走的车子,他不用看标牌,自行车还没到跟前,他就能喊出牌子来。他还懂得什么叫加重的,什么是轻型的,什么是改装的,能很专业地叫出各个部件的名称来。往往一辆骑车子驶过来,大家都首先喊老头,看看这是什么牌子的。老头还懂得车带充气和滚珠的原理,知道车座子如何能够调高,车子飞轮的构造乃至内胎为什么需要充气…… 老头就凭这个绝技,在我们的堆儿里谋取了很高的地位,无奈我们很少看到新自行车,大多都是很破旧或者零件组装的。看不上眼的车子,老头就会嗤——一声,骂道,杂牌货,还不如骑个癞蛤蟆。他的这些知识来源于他的姑父,他姑父有一辆叫“铁锚”牌的骑车子,那辆车子我们也见过,车身的漆已经没有了,前后瓦盖灯和车铃一律都没有了,车带光秃秃的。但老头说那可是名牌,比新车子都抗造。这辆骑车子平时放在住人的卧室里,只有他姑父一个人有权利去骑。老头从小就迷那辆车,去他姑家就是为了看车子,他把每个部件都记在心里,但一直连坐一次后座的机会都没有,就是摸一摸,他姑还赶紧吆喝:别动,动坏了看你姑父打你!
老头告诉我们,永久牌自行车最早就叫“铁锚”。
在我们那个镇上,骑自行车的人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或者是极其神秘的大人物。那时县政府才有一台帆布棚的吉普车,公安局只有一辆黄色的挎斗摩托,县长才骑着辆旧飞鸽,就是镇长,我们还看见过他的破车子经常掉链子呢。而且赵大粪家居然有一辆大永久牌,大永久是什么?那是如雷惯耳的大牌子,对于我们的这个小镇人来讲,那比现在谁家有台宝马还要希奇。如果说县长、镇长家里有这么一台,大家还认为合乎情理,一个掏大粪的怎么可能家里藏着一辆大永久呢?那是多么伤天害理的行为啊!
赵大粪家有辆大永久自行车是属实的。六十年代初国家有个政策叫货币回笼,就是给社员发了很多钱,办高价饭店,把市面见不到的紧俏商品大幅提价,因数量极少,只能凭票供应。人们的价值观在迷茫中一下子变得混沌了,忽视了商品的原本价值,关注的倒是谁能把紧俏的东西弄到手。赵大粪是在八队抓湫中的头彩,就是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据说全县一共才有两台。那时永久自行车的价格是六百八十元,相当于一般政府职员的两年半工资。而在乡村的一个农民家庭,一年的收入还不超过一百元。这件事一度成为我们镇上的巨大新闻,尤其是我们胡同的男男女女,街坊邻居聚在一起,总要提起赵大粪家的大永久,嫉妒羡慕的语气中又含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成分。人们那时对斗地主分田地的理论很崇尚,认定了赵大粪具备了反动阶级剥削阶级的基本特征,只要运动一来,赵大粪肯定就会被戴上高帽,被人牵着满街游街。尤其是八队和他一起抓湫的社员们,都在盼望着批斗赵大粪的那一天的早日到来不知道铁锨几个齿了,的瑟吧!的瑟吧!没几天的瑟的了!
但几年过去了,赵大粪一直还在那么推着粪车咯吱咯吱满街走,姿势还是那个姿势,表情还是那个表情。粪车一直推到文革,很多地富反坏右又都重新站在批判台上。这是时就有人说,快了,快轮到赵大粪了,得瑟吧!的瑟吧!没几天的瑟了!但赵大粪仍然在街上推着粪车咯吱咯吱地行走。大粪车上还是那个粪箱,粪勺子还是那个粪勺子,铁锨还是那把铁锨,运动快结束了,赵大粪一直也没有走上批斗台。
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的下落却是一个迷。大家只知道他抓了台自行车,可至今没有一个人见过。关于那辆自行车有很多传说,说被赵大粪怕被批斗,把车子偷着转移到乡下的亲戚家去了。有说车子根本就没有到他手,被他高价卖了。还有说他为了遮人耳目,把车子藏在地窖里了。最离奇的说法是说赵大粪是台湾潜伏下来的特务,那辆车子里不但藏着微型电台,还有核装置…… 好奇的人问过赵大粪,都没有得到回答。赵大粪白了白眼,车也不停就过去了,问急了,他就亢吃来一句,你问我我问谁?我们小孩自然不敢去问赵大粪,就去问宝林,你家着呢有台大永久吗?宝林咧咧嘴,脸上出现很为难的表情。面对着我们的逼问,他忧郁的眼神中流露出畏惧的光来,左躲右闪,把脸转向别处。我们这里面老头最能欺负人,他就用拳头一下一下碓他,你说不说?你说不说?宝林哎呀哎呀的往后躲,求饶似的看着我们。我们感觉宝林很可恶,和我们不是一个心,不是哥们,就孤立他。
宝林很想和我们玩,他年龄和我一样,人很老实,从不惹祸,我们欺负他,调理他,他不动,就是朝我们讨好地笑。我们在这边玩,他远远地看着,眼睛里露出羡慕的光芒来。他一旦靠近我们,大家就都喊:黄军来了,快跑啊—— 很做作地躲闪着。有一次把球踢到他身边,他讨好地帮着把球拣过来,却被老头给骂了。老头他舅是体育老师,从学校给他弄个破蓝球,这个球很珍贵,他轻易不会拿出来玩一回。就是玩,也只有我和二牤子几个孩子有权利摸,别的孩子只能是用眼睛看,最多帮着拣拣球什么的。老头见宝林摸他的球了,就骂他臭大粪家的,手把球摸上大粪味了,硬逼着他到井边打水,把球洗一遍才罢休。我们在这边玩,他就一个人在阴沟边独自摆房子玩。有时看我们在树上玩得热烈,就忍不住上了墙头,把着横过去的树杈眼巴巴地跷脚看我们。二牤子喊,黄军上来了,开炮!大家就把泥炮弹噼里啪啦砸下去。黄军是我们给宝林起的外号,这个外号也是因袭了大粪的颜色。宝林被砸了一头一脸泥,可能是砸疼了,下去就倚在草垛边喂喂地哭。宝林有优点,任我们怎么欺负他,就是打哭了,他也不回去告诉家长,连他哥哥问也不说。我们见他哭的好玩,就都下来围着逗他,拿小棍扒拉他脸,他也不反抗,只是用手挡着脸。宝林你就告诉我们呗!老头说,告诉我们就让你上树,还领你去果园,算你一伙的。宝林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们,声音小的象蚊子:我爹…… 他哽咽着躲在了一旁,不知什么时候着走了。
秋天来了,葡萄园里的葡萄熟了,我们在树上再也呆不住了,把玩的地点改在园子外的篱笆墙边上。从柳条障子撑出个洞来钻进去,爬在草丛里向前匍匐前进。实际我们最多就敢向前二十多米,就折回来了。这个园子是八队的,就在我们家园子的前面,很大很空旷,里面不光是葡萄,还有海棠果、杏树、苹果梨,山楂树,树的空间种着向日葵、柿子、香瓜什么的。应该说那时候的人都很规矩,就那么简单的篱笆墙,大人一抬腿就能跨进去,但从来没有听说谁去偷过。看园子的是眼睛有玻璃花的老山头,山东口音,手里常年拎着根棍子,领着个狼狗。走路一窜一窜的,象风一样快。传说老山头会武,而且屋里还藏着一杆洋炮,大人们都告诉我们,不许去果树园子,看狗咬着。还说,老山头有疯病,见了小孩就掐脖子。谁偷东西一洋炮打死都不偿命。我们对大人的话坚信不疑,一到园子边,不是感觉老山头拎着棍子在里面气势汹汹地等着,就是感觉那条大狼狗呲着牙呼啸着向我们扑来。老山头在园子里的东南角搭了一个很高的窝棚,在窝棚里可以了望四处,那窝棚对我们来说就相当于鬼子的岗楼,远远看去就有一派阴煞之气。我们行动时,要先上到大树上,观察老山头的动向,然后留一个人放哨,如果喊:平安无事喽——大家才敢进去,如果喊:鬼子进村啦——那就赶紧撤。
果树园子里刺激,有挑战性,是一处充满魅力的魔幻世界,一个遍布惊险内容的童话王国。二牤子贼大胆,每次都是他第一个进去,我随后,顺着垄沟匍匐前进。与其说是去偷果,还不如说是做冒险的游戏。我们多摘的是莠莠果和麻果,园子的西北角有很大一片荒地,那里长满了莠莠秧和麻果秧。从夏天开始,一串串黑珍珠般的莠莠果把绿色的秧都坠弯了,那东西吃到嘴里有一种特殊的清香酸甜,我们常常吃得满下巴子全是紫色的汁。麻果大概是苘麻的果,圆顶长形,象一个个灯笼挂在苘麻枝杈上,剥开绿色的隔膜,里面卧着芝麻大小白生生的粒子,清香中还给人一种麻苏苏的感觉。我们都没有耐心一个个剥着吃,就那么放在嘴里嚼干了汁,这样还多了一种草叶子的苦涩味,给人的感觉极其清爽,然后把渣子一吐了之。莠莠和麻果都是野生的,不属于生产队的财产,没人摘也就烂在地里了。但长在生产队的地里,人家就有所有权,用今天的话说,属于边缘地带。我们摘它吃,算不上盗窃,最多算淘气。我们先试探着在园子边上摘,后来就进了里面,但活动范围也不过十来丈,离葡萄秧还很远,往里我们就不敢走了。有一天在那里玩得天昏地暗,直到看见老山头从果树间拎着棍子象头野牛一样冲了过来了,我们立刻魂飞胆丧,张皇失措地钻出篱笆洞跑掉了。篱笆洞被老山头补上了,我们也不敢再掏了,一伙人无精打采地向里面眺望。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时,宝林在远处招手,我们迟疑了一下,就跟着他从东边到了正门,战战兢兢地不敢往里走。宝林说:大爷呀,我们吃莠莠去。老山头面无表情。宝林进去了,又回过头说:大爷呀,我们就玩一会儿。老山头已经开始喝茶了,嘴里哼哼着我们听不太清楚的山东话。老山头和赵大粪同一个生产队,宝林的身份无疑是家属。我们第一次光明正大走进大果园里,发现老山头的金箍棒不过是一条烧火棍,那条传说中的大狼狗也不过是条黄色苯狗。我们分成两伙儿分别隐蔽在各自的土包后,团起湿土打伏击战。宝林立了功,但我们哪伙都不要他,进了这伙的阵地,就被驱到对方去,对方再把他驱出,到了阵地中间,两边一起开火,都把炮弹投向他,一边打一边喊:打黄军那!湿土团打身上倒不怎么疼,宝林被打得土头土脑的,最后还是坐到一旁观战去了。
战斗结束时,我们听到沟里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原来老头骑在宝林的身上,举着拳头威胁他:你告诉不告诉!你告诉不告诉!论个头宝林要比老头高,但宝林不反抗,就在底下吭哧吭哧地轻声叫唤。宝林,我们就想知道,谁还要你家自行车的啦?二牤子说,你不说实话我们怎么把你当同伙?
宝林第二天来找我们,嗫嚅了半天,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了句,我家有车子……是大永久。真的?真有啊,在哪里?让我们看看吧。宝林为难起来,就我爹…… 我爹……我爹打人可狠啦。老头急切地说:宝林你告诉我们,我没指定不叫你黄军了,二牤子说:叫你当一天司令。宝林说,可不能叫我爹知道,要知道他就非打死我不可。
我们镇上有很多人都在关注那辆大永久的去向,许多不实的传说颇为离谱,实际那车子从买到家根本就没有动过,甚至连地都没有沾过,车子是赵大粪一路扛到家的。一些权威人士确凿地证实,那辆车子就挂在他家屋里墙上。要说住家的屋里挂着辆自行车,算不上什么秘密,随便找个借口串个门,去他家看看就是了,可赵大粪的家却不是那么好进的,十多年来,没有外人进去过他家。
赵大粪家独门独院,东边是别人家的菜园子,西头是曲里拐弯的胡同,房后则是积臭水的大坑。他家的院属于又破又大的那种,草垛不高,沥沥啦啦的一大片,什么坯垛、土堆什么的,东一个鸭圈,西一个鸡架,破烂棚子不当不正地横在过道上,除了堆放些腐烂无用杂物外,正经东西什么都没有。偌大一个猪圈敞着门,四五口猪在院里散放着,连拉带尿,把个院子祸害的没个站脚的地方。人住的是两间低矮的土房,墙面都七扭八挣的,窗户是老式的,下面死扇,只有上面能掀起。房盖矮得叫人感觉从外边一搭房檐就能跳上去的那种。院墙头不是十分高,也是黄土打成的,但没人能够进得了他家的院子。那墙头上插满了玻璃茬子,不到一人高,翻越个玻璃茬子墙也不是十分难的事儿,关键是那墙上抹满了大粪,太阳一晒,恶气逼人,任什么勇猛的贼也要退避三舍。
赵大粪当初为了这辆大永久那是愁肠百转,他最先想到是把它藏在仓子里,但仓子是土墙,贼在外面胡同用一把铁锨就可以轻易挖开,就是掀开房盖进去也不是难事。仓子房不行,他就琢磨地窖,他家的地窖一丈五尺,底部向四面都有大洞,随便那个洞都能装下。上面是老榆木盖,扣上把大锁,再压两个石磙子,石磙子上面是草垛,草垛周围布下些铃铛,那条凶猛的老狗的窝就在石磙子的中间,必要时还有一条暗线通到屋里,系在主人的脚指头上。闹饥荒的那几年,他就这么的把五百斤土豆地瓜成功地保存了一年。但地窖也存在着隐患,贼可以首先把大狗毒死,把玲摘掉,把线掐断,从窖门旁盖子下斜着捅个洞,要取走辆自行车就是个玩。
外面不行,只能研究屋里。他家房不大,分东西屋,进门的过道占的是宝林奶奶的东屋,他奶奶领着宝林哥儿三个勉强在一铺小炕能住下。地上一口大柜,那还是老太太当年的陪嫁。赵大粪就觉得那柜合适,和他妈干了几仗,又要放火又要扒房,好容易把大柜要到手,结果把自行车往里一放,还露出半尺。老太太那屋除了水缸酸菜缸咸菜缸酱缸粮食谷糠农具等贵重物品外,倒还有放一辆车的地方,但明晃晃地放在那屋肯定不安全,试想一个老太太领几个顽童,半夜恶人把窗户端开,大刀一摆,扛着车子就走,就他那个不着调的妈,不但连屁都不敢放,还得告诉贼们有空再来串门来。
西屋地方倒不小,可一铺北炕占了一半,连着炕就是个人猪共用的大锅台,地面去了破桌子、烂凳子、箱箱柜柜、碗架子、煤箱子、猪食盆子、尿罐子的地方,也就剩一两个人转身的空场了。赵大粪最初考虑把车子吊在房箔上,无奈房箔太低,加上几根檩子都弯了下来,好在一家人个头都不高,可以自由来往穿梭,若吊上个自行车,那只能弯着腰走路了,撞坏了脑袋可以长上,自行车碰掉了漆,就是死一万回,也难赎其一二。放在炕上也不行,炕就那么大个地方,他两口子领着三个姑娘,原本就挤,到了夏天,大姑娘二姑娘都抢着上条凳上去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容下一辆自行车了。那只有选择墙壁了,赵大粪先是把它挂在了北墙上,可没两天,就又把它转移到西墙上了。北墙上挂着个车子,孩子们就不离炕了,站在那里正好摸到,没几天炕面就塌了两块坯。孩子们就那么好奇,他又不能天天看着。
他重新审视屋内可能保存这辆自行车的地方,西墙下方正好是个大锅台,上面摆些锅碗瓢盆不说,还常年热着一锅猪食。热气腾腾的,谁敢上去,掉下来就煮了个龟孙子的!自行车挂在那里,外面用一块大雨布罩上,冷眼看去,倒象个被垛,如果那是在美术馆,远远看去那就是一幅抽象派油画。赵大粪特意为自行车的安全给孩子制定了三条法律:
一, 有敢对外宣称家里有自行车者,处鞭刑三十;
二, 有敢领同学或伙伴来家者,剁脚一只;
三, 有敢触摸自行车者,去手指三根。
这三条法律在古代刑法上也属于酷刑了。后两种刑罚尽管有些威胁的成分,但第一条鞭刑执行起来那是毫不含糊的。别看赵大粪在街上如同一头耷拉头拉车的衰驴,在家里绝对是一朝人王地主。他家外墙上挂把鞭子,三尺长的柞木把,头上吊着个铜环,铜环上连着个镰刀把粗细的打牛缰绳,双膀抡圆,一鞭下去,杯子粗的树杈咔吧就能打折了。大孩子一鞭子下去打得满天飞,小崽子一鞭子就是一个跟头。赵大粪向来以打老婆著名,他老婆多少有点二,生就一副钢牙利齿,肉可烂,骨可裂,就是嘴越打越硬。赵大粪经常一言不合,一鞭子就过去了,从院东头打到西头,在泥里粪里翻滚。赵大粪一鞭子,她保证回骂一句:赵大粪那,我草你个血妈呀!一鞭子一句,多一句不骂,重样的还不骂给你,好象她那些骂人话就象枣核一样卡在她的喉咙里,需要赵大粪的用鞭子给震出来,但一鞭子只能震出一个。赵大粪打她时,孩子们就站在门口发狠:该该该!还骂!还骂!该该该该!
等打完了,宝林他奶就过去了:
你不是要草吗,草吧,你起来草我吧!
这辆大永久是宝林他奶的一副枷锁。赵大粪老婆也在八队种菜,顶一个女劳力。孩子们大的上学,夏天每人一天两筐猪菜,冬天则是两筐粪。两个小的在家还不懂事。过去的宝林他奶除了做饭、喂猪喂鸡、照顾小崽外,平时还能到大街上散散心,到邻居家唠唠嗑什么的。自从大永久进了门,赵大粪就安排她永不离岗,白天不能出院。宝林他奶二十多就守寡,数年来顶狂风战恶浪,好不容易把青春期熬成灰烬了,到头来又是个无期徒刑。
老太太自然要反抗。赵大粪为此绝过食、上过吊、吃过耗子药、跳过河……终于把老太太制服了。
初夏六月已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了,外面绿树溶溶,青草萋萋,天空白云蔼蔼,燕子低舞,远处碧水宛转,田野依依。老太太再看自己家里,满院子污泥浊水,地上跑的是恶虫老鼠,空中飞的是苍蝇小咬,屋里蟑螂臭虫跳蚤横行。尤其是那腥臭大粪院墙,把人困锁在里面,太阳一晒,猪圈鸡鸭架茅房的气味一起发作,臭气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绚烂璀璨的光芒来,身在其中,那感觉比守寡还难十倍。这天,老太太按耐不住情感的骚动,决定冒险去田野里游一次晚春,寻找一下浪漫的感觉。
老太太领着两个小顽童,尽情地在原野里抒发一把,采了野花,坐了小舟,望着眼前的景色,当即思维迸发,雅兴大作,不由得思想起那早逝的夫婿,遥想赵郎当年,本奶初嫁了,那时节花间月下,卿卿我我,恩爱绸缪之时,而如今,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赵郎啊赵郎……老太太一时满腹惆怅涌上心头,有无限幽怨要倾诉,那就是: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老太太自己填没填词不得而知。到了晚上,赵大粪先一人一鞭子,把两个小顽童放倒,然后满院子追打五头猪,口中吐着白沫喊:你败我啊!你败我啊!宝林他奶拿着根树杈子左拦右挡,你直接骂我!你直接骂我!
经过这场交锋,老太太彻底投降了,从此二十年再没离开过大门。外边人声鼎沸,眼巴巴地看着邻居妇女在街上说笑,她不由得悲从中来。人家喊:这老赵太太咋的了,咋还不出门了呢?天天守在家里养汉那?她万念惧灰,悲戚戚地回道:蹲监牢狱呢——还不如当初养汉了!
有一段时间风声很紧,学校早停了课,大街上不断地看到带着白帽子游街的。潜伏在我们镇上的坏人不断地被揪出来,离我们最近的八队成了专政典范队,批斗的那些地富反坏右什么的都住在我们东北角,本来头两天还好好的在大街上走着的人,突然说给关起来专政了。闹得连我们孩子不论在大街上看到谁,都象是特务。不久就有消息传来,说赵大粪原来是美蒋特务,职务是国民党反攻大陆大赉特务站的站长,利用掏大粪来掩护自己的真实身份,为台湾收集军事情报。他那台自行车实际是美国的制造的高端武器,如果和大粪车组合起来,就是一辆多功能实用战车,可以水陆两栖,一旦战争爆发,大粪车里面的原子炸药足可以毁灭一座城市。
这个消息是老头他哥彩子告诉我们的。彩子比我们大四五岁那样,胆子大,敢一个人在坟地里走,能横渡东大河,打败过高年级学生,是我们崇拜的偶像。他不屑和我们一起玩,和我们说话从不正眼看我们。他每说一句话就要弹我们的脑袋一下。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地让他打,他还能爆更猛的料。宝林他奶奶,不是他亲奶奶,他煞有介事地说,梅花党女魔头,号称双枪老太婆,天天在家对着星星给蒋介石发电报。她官比宝林她爹大,如果宝林他爹是镇长,她就相当于县长。我们对彩子的话深信不疑,他让我们晚上注意星星闪不闪,星星一闪,就是宝林他奶在发电报。彩子边说边走,我们就跟在后面。他突然回过来说,赵大粪车上有吸盘,他一搬车把,把你们统统地吸进大粪桶里,化成粪水,统统地化了,连骨头都不留!我们为此恐怖极了,几乎不敢从街上走了,看见大粪车过来,象见到兔子一样飞身逃走。
倒霉的事偏又叫我摊上,那一段时间赵大粪象魔鬼一样缠上了我。从我家门前街上是个穿堂院子,到头是粮店,一般人家买粮是我们小孩的事。我去粮店买苞米碴子回来,就在穿堂院子和大粪车碰个正着。我看见赵大粪似乎是在搬车把,吓得魂飞魄散,背着五斤米钻进了一家菜园子里,藏在人家的猪圈里瑟瑟发抖。我卧在臭气熏天猪圈里等得几乎睡着了,不知捱了多久,我战战兢兢地从猪圈出来时,刚跳到胡同,迎面就见赵大粪拎着粪桶过来了,吓得我扔了米袋子,狼哇哇地跑了。
终于有一天,八队传来消息,说是要批斗赵大粪了,消灭赵大粪与否关系着我们的安危,我们不能不去看。八队在东下坎,正面一排是土房,西边的一溜厢房也是土的。饲养棚在东边,很多牛马在静静地吃草。院门关得很严,里面停了很多大车,但一个人也看不见。我们是从后边的一个墙豁钻进去的,藏在谷草垛后。
最大的那几间屋子窗户都上着闸板,里面时而传出了嚎叫声,还有叭叭的击打声、呼喊声。还是二牤子胆大,猫着腰跑到窗户前,踩着几块坯往板缝里看。不一会儿跑了回来,压低声音说:正批斗赵大粪呢,估计一会儿就枪毙。咋批斗?赵大粪现原形了吗?长的什么样?在我们的想象中,现了国民党特务原形的赵大粪,一定是青面獠牙、魔鬼般凶猛的人物,和化成赵大粪的形象完全不同。人吊在梁坨上呢,从肚子里挖出台发报机,血淋淋的!二牤子说,那赵大粪还笑呢,你听!我就感觉身陷阴森的坟地里,随时都会有鬼魂出来掐死我们,回身就跑,却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人,象个木桩子一样,一动不动在立在那里,一双死羊眼盯着我们,定睛一看,正是赵大粪。
由赵大粪家的大永久衍生了很多传说,说有位地区专员来大赉听说了这事很恼火:一个掏大粪的,有什么资格骑辆新永久?查查他三代!这一查不要紧,把赵大粪的真实身份查出来了,过去说赵大粪是国民党特务那是故意放的烟雾弹,他实际苏修在中国培训的克格勃,收集了大量的军事情报,正准备在某年某月骑着大永久翻越嫩江、向北企图度过乌苏里江、偷跃国境时,被我英勇的边防军一举抓获。还说我们的安全部门十年前就侦破了赵大粪的身份,为的是不打草惊蛇,全面粉碎苏修的侵略阴谋,一直在监视着他的行踪……类似赵大粪悲惨下场的传说,在我们东北角隔一段时间就出现一次,搞得连我们都不感到新鲜了。按照这些谣言,哪怕最轻的一种罪行,他早该公审枪毙了,况且赵大粪每天都会出现在我们这条街上。实际那些不实之词完全都是我们镇上一些无聊的人们的不怀好意的臆造,比如损种胡加,往往损种胡加有声有色地讲着赵大粪如何如何正在经受着电刑的时候,面无表情的赵大粪已经推着粪车走近他的身边了。每逢这种时候,损种胡加只是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所有的运动都结束了,赵大粪还那么推着粪车咯吱咯吱地在街上走着。据可靠人士透漏,赵大粪家是三代铁杆贫农,他就是一个普通掏大粪的社员,一个铁杆贫农,一个掏大粪的家庭,拥有一辆崭新的大永久是人民公社的荣誉,充分地体现了社会主义优越性。
宝林把他家的老狗栓在了猪圈里,看他奶奶睡着了,就领着我们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一进门就有一股怪味扑面,好象所以的物件都发了霉。墙面都被熏得黑漆漆的,屋里显得昏暗不堪。我们都顾不得多打量,眼睛直奔墙上的自行车。实际进屋里的只有我和老头,我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老头纯属专业和爱好所致。二牤子嫌他家埋汰,就爬在街上的大树上放哨。宝林他奶在那屋说,宝林那,你昨啥呢。宝林说,给狗绞毛呢。那时我们已经不相信宝林他奶是梅花党了,二牤子他奶和宝林他奶从小长大,她说,彩子是吓唬你们呢,还“没发党”呢,她能是“没发党”,我就是宋美玲了!尽管这么说,我还是偷偷地观察,企图找到藏发报机的地方,或者发现她做为梅花党的蛛丝马迹。
宝林站在凳子上把雨布掀开,里面还是一层破烂油布,整个自行车都被油布包着,但底面早已经被撕开了口子,他一掀,崭绿的自行车梁就露了出来。老头把宝林推下去,不由分说就上去了,从一个缝一扯,铮亮的自行车圈就露了出来。随后我又看见了车把、脚蹬子。宝林哭叽叽地哀求着:别动了,看我爹打死我…… 这时好象宝林他奶从东屋要起来。我们就赶紧跑了。
过了三天,宝林一瘸一拐出现了,他给我们看身上青紫的地方,还有肿着的脚脖子。不用问,我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都骂赵大粪狠。对于宝林遭遇的酷刑,大家都感到很不过意。老头和二牤子说,咱们让宝林但一天司令吧。二牤子说,要当也得腿好了,要不就是瘸司令了。宝林说:不用当司令,你们算我玩就行。
再次回到大赉城,已经是几十年以后了。大赉城旧日的景色已经消失了,记忆中的那飘着四个晃的工农兵饭店、门前茶炉哞哞响的的韩大拐茶馆、一抹青砖墙的澡堂子、镶着白石头台阶的二分店、溅着火花的铁匠炉、空气中飘满江水腥味鱼市、立着一筒筒炕席和草捆子的柴草市…… 无论是景物还是故人,都被冷漠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和陌生的面孔替代了。老回民饭店那个位置,失去了蹲在那里念着奇怪语言的徐疯子,还有攥着拳头凶猛走路的孟傻子、一脸烟灰、脖子上搭着个脏乎乎的毛巾、推着煤车瞪着牛眼睛的马来子,依稀可以找到的大十字街,也寻觅不到不分冬夏摆摊的罗锅钟表匠、还有满面尘土掌鞋的张大拐…… 这些代表古老城镇人文标志的人物也都一个也不见了,迎面都的是匆匆往来的陌生男女,他们和别的城市的男女没有两样。宽敞马路上奔跑的形形色色的杂牌汽车,取代了拉碱土的马车、载粪的牛车、拉着农具的驴车,还有装满干草的手推车,光洁的油柏路替换了粗糙毛石条镶的路面,还有飞扬尘土中的落叶、一大溜叫卖的鲜鱼筐、人行道上晾着的土坯……昨天的大赉城就在不经意的岁月流逝中,被无情的光阴掩埋了。我自己是一棵早已移走的篙蓬。
整个罐头厂大院一片颓败,院里长满了荒草,沉寂得象一座坟场。从那里往北,大赉城却仍然是过去的河山。东北角是城市的死角,这里路更窄了,窄得象一条丑陋的毛道,两边的民房终于把过去的阴沟给挤没了,家家院子都插满了横的竖的小房子,连一点绿色也看不见了。过去那些充满田园气息小院落被切割得变了形,温馨和谐自然体贴的民房被扭曲成丑陋的怪物。在我家门外那两棵大杨树的位置正好竖起一根烟筒,估计根部的地方早成了人家的灶台了。
儿童时东北角是一处庞大的王国,那时感觉从我家到罐头厂有相当漫长的距离,我们一走过那个边境,就象出了国界一样忐忑不安,变得胆小起来,遇上截我们的野孩子就赶紧跑掉。假如去买东西,那几毛钱一定要在手里死死地攥着,一直攥得湿淋淋的。现在的这条街短得几步就可以跳过去,站在这里,就连编织社的大门,仿佛也是一伸手就可以够得到。
我没有让二牤子去车站接我。二牤子过去干了几年瓦匠,后来自己弄个三轮拉客,现在换成了一台奥拓出租车。他看了我,先是一迭声地:我草!我草!我草!我草—— 最后一个草字拉的很长,仿佛把多年来人生的苦闷、忧患、感慨都一起吐出来。我草完了,他胖肿的脸上随即显现出出狐疑的表情,围着我转来转去,不时地出手砸我一下,或者拍一拍,仿佛象是检查是真品还是赝品。我草—— 他说。
老头见面只是笑,不停腼腆地笑,笑容中有很多羞涩,似乎需要很多笑容才能使自己从沉重的生活的重压下苏醒过来。他总算和车打了半辈子交道,只是那车比自行车多了一个轮子——骑了二十年三轮,车轮子都是利用自行车改装的,整天窜胡同,能拉人拉人,能送货送货,包括给人家搬家,扛东西,干零活,只要能挣钱,什么都干。老头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头了,他的个头好象还是当年那么高,也许是中间长大了,现在又缩回去了。但只需把他那满脸褶子绷平,把酱紫的脸色改成粉嫩,把暴露的牙齿按回去,把蓬乱的头发剪短,把五官重新摆正,再把佝偻的腰身板直起来,当然还需要配上他那特有的狡黠笑容,你就会发现,老头还是童年时的那个机灵的老头,还是那个为了一个琉璃球就和你翻脸的老头,还是那个因为把家里的挂钟拆了、被他妈拎着柳木秆子满街追的老头。
老头笑完了,问:
怎么没带回个小姘呢?
胡加——损种胡加,叫我吓死了!喝酒时候,二牤子突然哈哈大笑说,那损人,还坐在墙根扯屁呢,我说,爷们,你还没事人呢?老陈婆子领她傻闺女去公安局告你去了!就这一句,我就看他脸一下白了,身上哆嗦了,啥也没说,回屋了。到晚上,我就听说,损种胡加死了,心肌梗塞…… 哈哈哈哈!
我说二牤子你还不干人事儿,我倒很想那损人。老头说,你想?他儿子可都乐坏了,他儿子总说,谁要能把老犊子给我撞死了,我给他两万!二牤子说,我没去要呢,我要说是我把他吓死的,那小子,立马就讹上我!
我们话题都是围绕着当年的那些伙伴延伸,当然要提到宝林,宝林多年一直在种大棚,从一座大棚发展到两座。他知道你回来,老头顿一顿说,我告诉他,他就嗯了一声。那小子跟谁都没个情意,平时寻思去他大棚买菜能便宜点,操,他妈的上回我一称还少半斤,我都想去他大棚那儿坷篸坷篸他了。
倒是赵大粪,那家伙真能活,腰板还咣咣地!二牤子感慨道,东北角那帮老头老太太全被他靠死了,换个人,就那车大粪,也早给熏死了,他倒熏成精了,你说上哪儿说理去!赵大粪,八十多了吧?我问。八十多?九十多了,老头叫道,比我爹正好大十岁!对了,他那辆大永久,后来谁骑了?我一下想起当年去宝林家看自行车的情景。老头笑道: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就拿两辆大永久,比聊斋还聊斋,谁听了,都得寻思是说书呢。
赵大粪那辆大永久在墙上一直挂了将近二十年,在宝林他奶死的第二天,一家人把它从墙上请了下来。宝林他奶死的时候把他儿子叫到跟前,拼着力气打了他一个嘴巴:你毒啊,你搁一台车子把你妈锁了二十年那!那时候街上的自行车已经多了起来,就是商店卖的大永久,价格也不过是一百六十元。人们已经不把一辆自行车看成多大个事儿了。宝林他哥娶媳妇时,因为这辆车子闹得天翻地覆,最终找房子到外面分家另过去了。宝林因为这辆车子要不到手黄了几个媳妇,赵大粪就是不吐这个口。
车子从墙上请下来是因为宝林结婚收拾屋子。但打开一看,车子的轴、链子都锈得动不了了,钢圈和辐条也都锈在了一起。宝林他妈本来就有些缺火,看这情景,嗷——一声就抽了过去。从那以后就彻底魔怔了,赵大粪看车子不能骑了,反而大笑道:叫你们惦心,惦心那!
大永久虽然外表还是台新车子,实际已经失去了使用价值,宝林找个收破烂的,十元八元的处理了,被赵大粪拎着鞭子追了一趟街,一顿鞭子,把车子给追回来了。赵大粪说,我多少钱的东西,你给我卖了十块钱?宝林一怒之下,自己在前院盖了两间小房,另立了灶门。
赵大粪由此成了街坊邻居嘲笑的焦点人物了,尤其是当初八队的那些社员,总算有了幸灾乐祸的由头,都把他当成教育后代忠厚乃立命之本、奢侈为败家之的参照物了。那些人见了赵大粪,总要在他痛处揭一下伤疤,说老赵啊,你说你当初有那钱,能买三个院套,你要有三个大院套,现在可值了银子了。赵大粪说,你知道你家哪天着火?
赵大粪的老婆没多长时间就魔怔死了,小子都成家了,闺女也出嫁了,后院那老房里就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他哪个儿子也不跟,就自己起伙,炕上横着根老榆木,把那台大永久放在上面,用油擦得瓦亮,象商场的展台一般。这回车子更保险了,用钢巴锔子在老榆木上锔着两跟锁链子,两把铁锁锁住。平常自己弄壶酒,就那么对着车子,喝一口看一眼。说不上是他成精了还是自行车成精了。
这赵大粪也真是一绝,我说,锈也就锈了,不怪人家耍戏他。锈了的车子?二牤子抢着说,那车子后来可成宝贝啦!你看你咋不喝呢?来,干了!他酎了口酒,兴致勃勃接着讲。
说是有个记者,觉得这事很有新闻价值,就搞了个报道,叫《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悲喜剧》,目的是想通过这辆自行车,反映一下几十年的社会剧烈变革。文章见了报,就有很多报刊转载,至于那报道反思了多少不人就不得而知了,赵大粪本人却成了愚昧无知、顽固自私的一代农民守财奴的典型。那辆大永久却火了起来。就有人上门要收藏,条件是用一辆新永久换。赵大粪说,你那辆永久多少钱?人家说,一百六十八。他说,你凭啥用一百六十八的永久换我六百八的永久?那人就又加了一辆。赵大粪说,你就是再加两辆我也不换。当时有很多邻居在场,大家都说赵大粪人傻了,走火了,不识数了,都纷纷惋惜。宝林媳妇本来给他往后院端去一碗肉,见他这样,气得把肉又端回来,骂骂咧咧地当众进了狗盆子里。
可这才是个开头,谁也没想到,接着又有两个人来他家,说的是鸟语,说他们是上海大永久自行车厂的,听说这里有辆五十年代末出厂的永久牌自行车,连地面都没有沾过,就要回收做展览用。开出的条件是一辆嘉陵90摩托。宝林乐疯了,根据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原理,他老爹虽然没和他一起过,但平时照顾最多的还是他,这辆嘉陵的主人非他莫数了。
赵大粪看他半天说:你是个败家畜力!宝林说,你是真傻了呀?他说,我傻?你除了知道一台摩托比一辆车子值钱外,你还知道个啥?宝林气得呜呜哭。第二天那两个人又来了,说和领导商量了,再给加一台。一年不来一趟的宝林的兄妹知道了信,也都赶来了。赵大粪对来人说,你给两台,我三个儿子,你问他们哪个不要?给了儿子,还有三个闺女,你问他们争不争?他这一说,儿子闺女都不说话了,最后商量把摩托卖了,大伙平分。赵大粪说,那你们还惦念个啥?卖了,钱儿我不会自己揣到腰包吗?可钱儿揣进腰包,那是纸,车子摆在炕上,那是念想,是宝贝,宝贝没有价。来人说,大爷,你那车子可是锈了的。他嗤了一声:锈了你们咋还出那么大的价呢——你们好几千里地是上我这找亏吃来的?爷们,都是老中医,别来这儿给我配那个偏方来。
随后的传说就更不得了了,说日本的一个株式会社通过中国大使馆,愿意以一辆皇冠来换这辆自行车,并且还出全资请赵大粪去日本访问。说是那辆车子的钢梁使用了一种特殊的钢材,日本人想要制造航空母舰,必须要使用这种材料。皇冠车是什么,那时整个大赉城也没有一台,就是 省长能不能坐上都不一定!于是关于赵大粪身份的新传说又出现了,说他曾是杜聿明手下的一个上校,兵败之前,他接受戴笠的指令,潜伏在大赉城三十年,星移斗转,现在他已由一个人民的公敌转变成了统战对象。如果他现在去台湾,身份立刻就是国会议员。说是县长曾经亲自登门相请,让他当政协委员,还说省里来了人,要求他以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身份,给台湾议院写信,以一个国民党老特工的身份,谈一下在**领导下的新中国的欣欣向荣的景象,和大赉人民统一祖国的愿望。至于那辆大永久,大赉镇人是这样解释的,说它是国民党特务站的一个标志,相当与《红灯记》里的那盏红灯,相当于《智取威虎山》里胡彪手中的联络图,相当于江湖上教派掌门人的令牌…… 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已价值连城,作用无可估量。
赵大粪这次在东北角成为新闻人物后。人们都纷纷佩服起他来,以至达到崇拜的地步。很多人都以认识赵大粪为荣,我们东北角的居民更是以出了这么个人物而自豪。大家都说他是高人,远见卓识,那心计和智慧以及满腹的玄机不是大赉镇人所能领略得了的。
当时赵大粪除了自我排泄外,早已和大粪那个行业绝缘了。地由宝林种着,他就在家里看家望门什么的。老爹成了名人,手头又有了无价之宝,那几个儿女都一起想起来应该孝顺了,按月出养老钱不说,还三天两头跑回来探望,好吃好喝带来。宝林媳妇也不嫌他一身大粪质地了,顿顿把他请到上坐。我们那个东北角历来存在赡养老人的矛盾,有的老人都把儿女告到法院去,很多当年风光一世的人物,到了晚年都英雄意气尽销,忍受着各种屈辱,过着寒酸的生活。但赵大粪衣食无忧,不但衣食无忧,那简直就是老太爷的日子,不论闺女儿子养老费都争着送,个个都想比别人多表达一点孝心,应季的瓜果常年不断,酒不是原浆的都不敢往出拿。他热天就拎个茶壶,坐在墙根树下边纳凉,优哉游哉地品着茉莉花,把一群老头羡慕得眼睛都能冒出火来。一个掏大粪的,当年都损到啥份儿上了,满大赉城,哪个不比他强?还就这个穷损成气候啦,你说八路人不八路死个人!
那辆大永久到底咋样了?我饶有兴趣地问。操,叫赵大粪也不知道使什么油,又把绣都透没了!老头小脸喝得紫黑,愤愤地说,现在,新的一样。二牤子说:都说当初锈死了不能骑了是赵大粪做的手脚,断了儿女的念想。他儿女这些年都在猜他的锦囊妙计,也都认为那台大永久能顶一座金山,把他们老爹看成活神仙了,惟命是从,也都认为那车子越放价值就越高,谁还敢提卖车子的那话?就一个个积极表现,看谁能把这辆车子落到手。实际都寻思,你个老犊子,你死了还能连大永久一块炼了不成!儿女越是这样,赵大粪就越是按兵不动,无形中一个套把他那些儿女越栓越紧。
我们刚进胡同口,就见到赵老太爷——不仅仅是因为年龄的原因,我不能再叫他的外号了,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这个意识,只是见到他那一瞬间,“赵老太爷”这个尊称一下从我脑海里跳了出来。
赵府大门外是一片空场,生出几棵高大的垂柳,树根下长着翠绿的青草,赵老太爷盘坐在偌大的一个蒲草床垫上,身旁放着个很古朴的小木桌,茶壶茶碗俱全,身边还放着水果点心。他看不出怎么见老,从那举止神态,精神面貌上看,已经从当年的那个行走于大街上掏粪者的蠢笨呆嗫卑贱的形象中完全脱胎换骨了,没有九十岁老人的那种衰败的老态,比当年多了一种超脱、飘逸的气度。
几个小孩在远处唱着童谣:
胶皮车,真有劲
南边来个赵大粪
赵大粪,垮大筐
吃巴巴,喝尿汤
吧嗒吧嗒说真香
小胡崽子,看我劁了你!二牤子吓唬道,怎么那么没老没少的?比你爷年纪都大!几个小孩并不怎么害怕他,站在那里朝这边调皮地笑。在前边那个小胡崽子尖声回道:不准随地大小便!二牤子说:损种胡加的孙子,从小就故董损,将来肯定比他爹还坏——他爹就比他爷还坏!
赵老太爷似乎对孩子们的歌谣没有一点感觉,痴痴地眺望着长空,仿佛蓝空蔼蔼的白云中将有一伙仙客飘然而至,和他叙谈一样。
你不是老刘家小二吗!在海边那疙瘩住冬天不冷吧。他只瞭了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那说话的语气,还有表情都那么平静自然,看不出任何呆板来。老头说:老爷子,我你还能认出来吗?宝林我们小时候都一起玩了。赵老太爷哼哼两声,我他妈的还不认识你,你爹小名叫根柱,你家早先在乾安县,你太爷那辈就在那儿熬碱了,你那猴精瘌事劲儿,随你姥爷——精不到正经地方去。这老妖精,这老妖精!老头脸通红地看着我们俩讪讪地笑。我姥爷,连我都不记得啦。着真是……
赵老太爷清晰的思维和流畅的语言使我惊异不已,哪里象一位九十多的人,我记得自从我离开大赉时还不到二十,就是现在在路上遇到当年的同伴,也不一定全能认出来,尽管有二牤子和老头的话做铺垫,我还是感到很惊奇,几乎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在赵大粪。
他接过我两瓶酒说,我不缺这玩意,倒是你有这个心……坐下呀,我这也没预备茶缸啥的。赵老太爷声若洪钟,言谈举止得体又极其敏捷,接人待物面面俱到。呵呵,再不回来,东北角你是看不着了,他说。说话这儿都拆了盖楼了…… 这回回来是办地啥事?
我还没说话,二牤子抢着道:小二专门回来看你老赵头来了!赵老太爷说:你不用吵吵,我听得见,爷们见面,别说那些虚里冒泡的话。二牤子嘿嘿地看着我笑:看见没,满大街没人能调理老赵头子的,谁都多余了,不是成精吗?老爷子,没别的,说看你呢是瞎话,看看你那辆大永久——你现在打算多少钱卖?你是出息不了了,赵老太爷哼哼道,你随你爹,打小看老,一张嘴能叫人看到屁股眼儿!
你这老头真想不开,老头说,你不趁活着换俩钱儿,还让它陪你进棺材啊?你是给我上课来了?赵老太爷问,打从你爷那辈开始,你们家啊,辈辈都是诸葛亮,尽给人家指点发财的道了,自个家黄鼠狼下豆鼠子,一辈不如一辈。老头说,那叫人算不如天算,当初你老头不也是吗,六百八买个车子,你这辈子叫它折腾的,最后还是个白打白了,你说你图稀个啥?我见老头把话说左了,就打圆场说,老爷子,别听他说,我就是想看看那辆大永久。他叹了口气:要看,就在大街上看,有的是,那对你们来说,就是辆车子,和大街上的车子没什么两样,你们看不出什么劲气来。
二牤子笑道:那在你老赵头眼里,把它摆在炕头上,就是个仙女了。怪不得你老头这么挺实呢,哏哏哏哏,原来炕头有个仙女陪着!赵老太爷也看着我笑:瞅瞅,还那么屁儿!老头说:别说,就这老头就这体格,给个老伴还真能操和得了!老爷子,那事还行不行了?问你妈去!他笑骂道,行不行看当不当皇帝。老头平时人看着象蔫巴成一块化石了,一说带黄的话题,就来劲了:这么说你老爷子这些年就那么硬憋着了,人老了,家伙什儿没老,你说你苦不苦死了。赵老爷子仰脸看着他,叹了口气说,还有比那更苦的呢,人没老,家伙什儿先老了,就剩下嘴了,你说你苦不苦?大伙不由得端详着老头那佝偻成木炭化石般的身躯,为赵老太爷的幽默哈哈大笑起来。
赵老太爷把酒瓶子拧开,闻了闻,还行!他说着,从蒲草垫旁拿出一袋牛肉干来,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楠泥盅,口中念叨着,你们要不嫌弃,就坐这喝一口——不喝?那我就先尝尝。他吱—— 一口,我这牙口还行,到现在一个没掉。老头说:我都掉好几个了。他说,你小子就积点德吧,要不你还真活不过我!老头忧伤地说,也真是,十年前我就觉得活的没劲气,啥意思,人活着就是遭罪……遭罪啊……
话说到这儿,赵老太爷脸上泛起了红润,象是下了很大决心,点点头说:今儿个小二回来,我就多两句话,咱们这疙瘩人那,大多都是不知道自己为啥活着,望前头一看一片黑抹糊,回头看身后都是憋屈的事儿,活着还能有啥劲气?说不好听的,人活着心死了,和死了没啥两样。二牤子说:你这老头,是不是在说胡话呢,说要看看你的大永久,你咋把话岔到这上面去了?
赵老太爷把酒瓶子递给他说:你酎一口,吧嗒吧嗒里面是啥味儿?这句话把二牤子弄愣了。接过来真的就咕嘟一口:你老头这么明白,当初要是用那钱买三个大院套,现在一动迁,就是三套楼,一个儿子一套!你说这么多年,守着个破车子,哪怕给你出一斤酒也算对得起你!哈哈哈哈!
赵老太爷嚼着牛肉干,突然问:你爹,走几年了?二牤子说:今年有十五年了——他和你同岁。我知道。他冷笑几声说,小二牤子,我不是揭你家的短,你爹可是盖了一辈子房子的人,到头来怎么样?死在仓子房里,冬天都没把火,你爹知道后悔吗?二牤子脸刷地红了,喃喃地说不出啥来。
赵老太爷又问老头,你爹呢?老头说:我爹早,到今年八成也是十五六年了。十八年!他嘴一瞥,连你爹的日子你都不记得,他比我还小一岁呢,活着今年正好九十,那老爷子也是算计别人一辈子的人,算计来算计去把把都把自己个算计喽!这么说,老头也点头。
他又看我,我说,我爹九六年就没了。他说,我知道,你爹走的时候挺享福,刷一下没了,那是修来的,你爹比我小五岁,你爹毛病是笑人穷恨人富,省口粮食给要饭化子,图啥呢,图尝一下当财主的滋味,我可是嘴黑!”
“是啊是啊,损种胡加都死到你头里了!”二牤子呵呵笑道。“那东西可是损死的——他那时可是坏你!”
“你说的!胡加那是当省长的料!你看哪儿去了……他呀,是没赶上好时辰,那可是个能人,就那脑瓜,人里头少见那!‘
“呀,你还抬举他?”
“那不是抬举,他是一步没迈正当!就那么单身一个人,往江东一去,谁也不认识,到哪儿都有酒,都是好招待,临回来还都是套大车送回来,这是能耐不是能耐?”
“那倒是……”
“大江涨水,都去黑天白天的打鱼,就人家在网房子喝酒睡觉,到归齐,他把鱼一收,一分钱本没用,三两句话,转给老客了,十个打鱼的也没挣过他,那是不是本事?切是的!”
“那小子会说!”
“光是会说吗?一分钱没有,能把三间房子盖起来,一分钱不花,能把儿媳妇娶进门,没点章程行吗……他呀,是一步没迈对,硬叫警察给打坏了,要搁到现在,大赉城能装下他吗?你们把人看哪儿去了,我说他当省长,都是富富有余!”
“老爷子看人准那,就这点还真没人那么去想。”我说。
“这前后院和我般对般的老头老太太可是一个都不剩了,比我年轻的都走在我的头里,你说那是咋回事呢?你们没琢磨琢磨这里的理?
我和二牤子、老头面面相觑,我突然心一动,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子,你是说你比他们多了台大永久呗?
到底是在外边混几年,看事就是有根儿!他吧嗒嘴赞扬道,我呀,活的是比他们多了一个劲气,人活着,这副骨头架是地生地养的,受苦受罪谁也没招,可你把心放在哪儿,那是你个人的修为。人要是找到一个好的养心的地方,身子板再受苦也不觉得苦,那享的就不光是福了,身子福谁都会享,心福有几个会享的,呵呵!
他和我们说话,眼睛一直眺望着天空,表情凝重而苍凉,充满了对宇宙间神秘世界的向往。
我很惊异他能说出这样带有哲理的话,我相信他的话是从骨髓里凝练出来的,属于一个善于思索的平民的思想升华的结晶。我相信这是最淳朴最有原始的也是最有价值的哲学。
佛是什么呢?就是放人心的地方,人要是把心放到那里,你就活吧,想你自己个是啥就是啥。他摸索过酒瓶子,斟上了一盅,吱——地饮了一口,仿佛那话不是在说给我们,是在对茫茫苍天上的神灵在对话。人心那,要是放到那个地方,身子苦能变成享受,那可不是世上好吃好喝能比的,你就是死了,也觉得自己个活着,活着…… 赵老太爷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缓慢,嘴唇动了几下,就静止不动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就那么坐着睡着了。
我轻轻地起身,退后几步,怀着敬畏的心情仔细地观察他。赵老太爷身着湖蓝色宽大的真丝衫,敞着怀,沧桑的古铜色胸膛坦露着,他鹤发后披,长髯飘飘,额头褶皱一直垂到腮下,头部比年轻时似乎放大了许多,脸色黑里透红,一动不动地盯着浩淼的长空,隐约有有神仙之态,细端详宛如同一位道长。伟大达到一定高度就没有了卑微和高贵之分,他一只手放在膝盖上,脸仍然朝着碧蓝无际的长空,那神态,那姿势看上去,与坐落在亳州涡阳文化广场的那尊老子的雕像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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