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鲍台《一粟轩诗文集》2013年点校本(十二)
（梅浦桥遗址） 《一粟轩文集》卷六 祭孝廉林纫秋先生文
呜呼！先生闽之振奇人也，少负异敏，年十六而登贤书，名噪一时。屡上春官不第，退而著述等身[①]。主风骚之席，登文选之楼，为多士圭臬，台耳之久矣。徒以桐川、横江相距颇远，未获修士相见礼。既而先生客桃湖，见壁上诗，知为予作而叹赏之。我友菉园又为通彼此之怀，自是而尺素往来无虚月。开函伸纸，情见乎辞。台性疏慵，每惠书，或荅或不荅，或迟之久而后荅，先生不以为芥蒂，待余益加厚。嗟乎！先生与台，分虽朋友，犹骨月也。地隔瓯闽，犹同堂也。然终以未谋面为憾。
迨辛卯岁，先生将入都故，别亲友来平，至夏口吴晓村家。时余馆龙湖，闻之雀跃，先迎以诗。翌日，即返棹江南，登堂行八拜礼，恨相见晚。入夜，主人张灯设宴，台即席口占云：“红灯绿酒今何夕”，索对未得，俄而续之曰：“梁月江云彼一时”。先生笑颌之。十载神交，一朝面晤，情景历历，宛如昨日。不图转盼间，遂成陈迹也。
记迩时台适有足疾，距跃曲踊，从先生游。途次出所作骈体，相质披览，辄曰“逸才。”复为之评点编次，付还促其付梓。入都后，又为作诗文序一编，邮致中引魏文帝语云：“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惟文章无穷。”又云：“兰社合刻六人，迄今凋零至半，犹存余与先生及南村。南村官海外，余需次都中，不得与先生见。惟此诗文扎牍钞随行箧，感意气而通神明。”呜呼！无状不为时俗所喜，有挤之而下石者矣。先生独器重之、矜宠之若是，殆有夙世缘耶？抑好善本于天性，出于不容己耶？台所以每一念及，涕即涔涔下也！
闻先生谒选得荆门州知州，虽非显宦，然以古制考之，当不出治中别驾下。使得所藉手，少抒其素抱，他时解组归田，余得以耄老之年，蜡屐过从，相与谭洪荒海外之事，以敦夙好，而送馀年，亦平生一大快事！不谓一州斗大，未及之任，遽怛化于京都中，今而后即欲金铸子期，丝绣平原，不可得矣。惟有出所示诗文扎牍，诵读之，绎之，如先生所谓感意气而通神明者，如是而已。呜呼！兹丁七期，谨陈絮酒之仪，聊当生刍之荐。哀哉！尚飨！
祭次女文 年日月，阿爷使汝弟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第二女楣之灵。
呜呼吾女，其竟溘然长逝耶！方月之中旬，尔父有事于江北之蓝田。十九日午刻，绰如华君以凶耗告爷，闻之痛悼，涕泪交垂，食不下咽者累日。呜呼！以汝之善容善心，而竟夭其天年耶！
忆汝生于江北之柳垟也。性明慧，牙牙学语时已能使父母解颐。迨五六龄许，学为五言诗，得“锦帐挂银钩”之句。吾尝外入，汝与弟提袂自矜，举手揶揄云：“我得一佳句，当不令阿爷知之。”此儿时嬉戏事，爷犹历历记之心曲[②]，景光宛如昨日。继而以诗词有妨女功，遂绝。口不复吟咏，然天机清妙。每当花晨月夕，辄领略不已。去年春，雨雪盈尺，汝倚窗眺望，久之，谓家人曰：“此中大有佳趣。”其襟怀高旷如此。爷尝屡徙其居，挈女偕行。所至处，言不出阃，笑不至矧，邻里罕识其面，佥曰：“真女士，真女士！”兼以性成悱恻，见一毛一羽、一草一木，皆不忍毁伤。居家薄滋味，常茹素，但不念佛耳。嗟乎！汝之慈仁淑慎如此。不幸生寒素之家，父又不谐于俗，致汝有愆期之憾。至道光壬辰秋，才婚于谢氏。筮日，宾婿家人相庆，如释重负。然汝归宁者二，每郁郁不乐。旋舆时，常依恋父母，牵衣语缕缕，不忍别。家人以途远促之，始揾泪登车而去，岂其中有不自得者耶？至汝以产后耽疴也，佥谓此病人所常有，吉人当获天相。迨绵惙已极，尔母方来视汝，汝悲喜交集，泣血涟如。谓儿病近有起色，缘忧郁加剧，不知阿爷能来视我否？母答以道险。汝泫然出涕，曰：“儿不孝，必使二老人抱憾终身矣！”嗟乎！身死之不恤，乃以父母馀痛为忧耶！少间，则又破涕而笑，语母云：“儿幸举一子，男也。颇娟秀类我，他日归宁，当携来，咳而名之。”不知儿之殇已数日矣！尔母闻之，肠如涫汤，恐伤汝心，急乱以他语。痛哉！岂汝福薄，不应留此遗种耶？抑保母失于哺乳，故至此耶？记汝于归前数日，筮之得《蹇》。脱缨之夕，谢即作《芍药诗》催妆，语涉感喟，已心知不祥，犹以易道难明，诗谶多诞不可信，强自慰藉，不图遂罹此灾也！呜呼！是命也夫，是命也夫！
虽然，古皆有死，人生百年间，修短虽殊，同尽则一。爷闻昔程明道夫子有贤女，未嫁而卒于家，其叔伊川哭之以文；昌黎韩公有女拏，随公迁谪，道死，瘗于商南层峰山下，后复官京兆，始归骨改葬。以汝校之，汝有家，彼无家；汝终于内寝，彼死于道路，当必有间，可以少释汝憾矣！至于轮回之说，儒者不言，《系辞》云：“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曰游曰变，去将安之？嗟乎！死果有知耶？抑无知耶？如其有知，余髪如此种种矣，相见之期，可拱而竢[③]。如其无知，则永无见期，长此终古矣！
呜呼！百龄荏苒，生也有涯。矧如日及，俄落其华。我梦陟岭，插天（左山右含）岈。一溪横亘，万木周遮。维山之阿，为汝之家。既远父母，孤魂谁依？山重水复，不能奋飞。茕茕孑立，是耶非耶？呜呼哀哉！尚飨！
故文学镜湖钜涵郑君小传
文学讳钜涵，字攀云，号镜湖，平之南楼人也。生而岐嶷，长身玉立。当入塾授书之时，已崭然见头角。稍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业益精，养益邃，举止蕴藉。其仲父绮霞先生独爱，伟之曰：“此吾家之千里驹也！”性孝友，昏定晨省，綦履衿缨，无违礼。少失恃，痛悼如不欲生。有弟九龄而殇，哭之，泪盈裀席，如桓山之乌，离群哀鸣，闻者悲之。君先世以积著起家，尊甫六泉翁与哲弟拓而大之，高赀甲一乡。君独怀高世之志，澹如泊如，一切米盐凌杂之务，不概于心。六泉翁性严毅，综练名实，其议论行事时或过于峻厉，众莫感牾，君辄造滕婉辞而诤，幸而从则婡婡然喜，否则谆复敷陈，涕泣以道，其事亲之诚如此。其居于乡，言行恂恂，爱人如老妪。遇岁歉，必请于亲，出所蓄积，平价而粜，复于所值外倾橐倒橐，以益之不少恡。横江南北，被其噢咻者，偻指难数。
戊寅岁，余假馆于吴氏之博文社。君来从游，与同社诸友相镞励以举子业。所为文章明白坦易，不求苟悦于世，屡应童子试，不得志于有司。至甲午岁，始受知于学使陈硕士先生，补弟子员。其年即罹荀令戚，逾岁，续娶陈氏，举丈夫子一。又越二载，而君没。昔晋洗马卫玠，清才硕德，年未四十而殇，谢鲲伤之，不谓古今同此浩叹。君之没也，自白头祖母，下至侍从臧获，哭之皆失声。平时之重其德者，莫不咨叹太息曰：“善人亡矣！”窃怪君素有羸疾，弱不胜衣，其所周旋，不过庭闺户闼之间，乃能令人感其恩，颂其德，爱慕之不已，岂诚侊饭不及壶尚飱耶？抑心厚于仁，诚孚于物，故声闻翕集至此耶？呜呼！郑氏子为足风矣。余也怀昔，欸而难忘，怅风流之歇绝。爰为叙其颠末，洒泪而书之，以备采风，为世之好善者劝。
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君生通德之门，能立德而人忆之，洵翩翩佳公子哉？或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以君之贤，而扼之以无年，岂天道之无知耶？何报施之爽也？抑闻之，贪者殉财，烈士殉名，令名寿考，兼之为难。贤人君子之生天壤，如芳兰生于空谷，虽与凡卉繁花同其开落，而馨香之气常惓惓于人心，弥远而难忘，其不朽者自在也。君之行义，既彰彰若是，以视近世之求田问舍乾没而不已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矣！
刘柳亭先生传
柳亭刘先生，讳国清，字孔贤，号柳亭，平之玉沙人也。少攻举子业，博涉经史，兼精韬略。居平慷慨多大志，每当酒酣耳热，即肆意大言，以谓男儿作徤，上当排金门，入紫闼，出入王命，不则为九州伯，笞兵走万里，宣威沙漠，书勋竹帛，差为丈夫志业耳。焉能刺刺促促，为田舍翁生活，终老牖下耶？
会某某年，入邑右庠，益自奋。每岁秋试试，辄投牒省门，入试试即报罢，众皆为之扼腕。而翁则谓得失命也，炎凉遇也。生不能如班定远躬膺侯封，即宜跨款叚马，乘下泽车，学马少游，乡党称“善人”足矣。于是捐弃故技，啸傲邱园，布衣素履，处之恬如。晚筑菟裘傍野水，隔岸望之，珍木名葩，回栏曲槛，历历如罨画。虽王维辋水、顾瑛玉山，不是过也。性豁达，好施舍，里中成梁、除道诸役，以身任之，不辞其劳；贫乏不能自存者，矜恤之而不惜其资。生平不察察以为明，不（左足右齿）（左足右齿）以为廉，顾能为人解纷排难，吐辞谔谔，精悍之气，常见于眉目，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
翁年六十有七而考终，卒之时，闻者皆叹息，有泣下者。偕德配林氏孺人，懿德纯固，克闲厥家，后翁十馀年卒。翁子三人，孙五人，曰某某，曰某某，曰某某，曰某某，曰某某，皆克迪前光，无忝厥祖云。《易》云：“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未有有其志而无其行，有其行而不见信于人者，以翁之志与行，卓卓若此，使得用于朝廷，发见于事业，其议论风采，必超出于庸常万万，而竟沦湮草泽，不克表见于当世，岂不惜哉？我平雁荡龙湫之胜甲天下，尤素有“小邹鲁”之称，必有奇才异敏之士伏而不出者，翁殆其流亚欤？
明经黄华山传
君字熙载，号华山，平之丰山人也。天性孝友，幼力学，尝与仲弟云谷问业于予，文字彪炳，声噪一时。寻以村舍噪杂，偕其同里陈君藜阁入山僦居僧舍肄业。相对佛桑花间，长明灯下，吟咏之声，寒暑无间。然素无宦情，自援例北雍后，辄废举子业，不事居于乡，恂恂然不为崭绝之行。性不喜饮，颇好奕，不甚较胜负。兼精长桑术，每出其技，为人治疾，无良贱，有请即赴，每岁所全活无算。或酬以金，拂袖去，其狷介如此。君席前人遗业，称饶裕，后以手[④]滑心慈，轻财好施，捐其赀，处之泊，如无恡惜意。尝于屋之西隅构小轩，署以“淡然”。于阶前植菊数十本，躬自灌溉，揽其夕秀，餐其落英，有陶隐居之风焉。而慕昆南山水之胜，往筑菟裘，有终焉之志。某某岁，年五十五卒。故里人闻之，不避风雨，往视其殓，哭声田田，上振屋瓦。以视巷不闻歌，舂不相杵，有过之无不及矣。生子三女四，长嗣君裳夙慧过人，觹辰出试，于县、府、院三冠其曹，一时有“江夏黄童”之目，佥谓积善之报云。
论曰：和者好粉，殷勤者好丽，德芳者佩兰，人之志趣相越，岂不远哉？夫菊，为花之隐逸，人犹爱之，况怀芳履洁如菊者耶？昔黄叔度，一牛医子耳！生平行事议论，不少概见，而气度汪洋，能令与之游者流连不忍去，君傥其苗裔欤？
壬寅年仲春，相传金舟乡有未嫁女捐生，以殉其夫者。适画史石友来龙湖，为余述其梗概，余为泣下数行。或谓礼，三月庙见而后称妇，未庙见犹不称妇，况以未嫁之女，遽以身殉，得毋过甚？虽然，礼不云乎：“男女非行媒不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若已行媒而受币，可以知名，交亲之分已定，如是而以身殉职，何过之有？惜金镇距县治七十馀里，以未获细询颠末为歉。
翼日，其父陈竹冈太学以状来[⑤]，始知烈女生乙亥岁，先是家有曼陀花一树，数年来未见蓓蕾。客冬忽发一花，大如盘，烂如云锦，未几，而烈女诞，遂咳而名之曰“献花”，以志瑞也。生而明慧，幼辄知书，明大义，尤喜诵查邑侯《谕蒙书》中“旌表牌坊万古名”之句，父以是奇之。年十一，许字金镇徐氏子儒童佩珍。至二十岁，而徐氏子溘逝，烈女恸哭，欲奔丧。父母多方劝谕，意稍解，在家茹素，称未亡人。居平不自暇逸，精女红，针神绣铭，擅绝一时。频岁为人作嫁衣裳，以所得资自具衣帨，推其馀以赡家用。夜则篝灯，治机绞。胠箧之盗，闻鸣杼声惊而逃避者，岁常二三。加以搘拄门户，检校米盐，服老奉养，即须眉男子不逮焉。亡何，而贤声流播遐迩。纨绔之子，不恡重礼以为聘。父母欲夺其志，不得，交谪之声，日闻于耳。烈女至此始蹙然，于自全之无策矣，欲服毒自戕。先以父之衣履什物藏弃处告知其母，俄而药发气喘，母侦知其故，泣而抱之，灌以水，不入，曰：“儿不能下咽矣。”遂卒。卒之时，颜色如生，族党闻变，入哭，皆失声。
嗟乎！烈女不死于八年以前者，恐伤二人心也；必死于八年后者，恐负所天于泉下也。此八年中，日星变于上，时物迁于下，而靡他自矢，百折不回。外则愉色婉容，内则停辛贮苦，欲茹欲吐之衷，虽骨肉中，有不知者，其志亦可伤矣。古人云：“慷慨杀身易，从容就义难。”若烈女足以当之矣！邑大令悯之，以“节凛冰霜”四字额其庐。阐幽贞，励风俗，犹查侯之志也。某月某日，竹冈翁择地，与亡婿合葬于某山之原，督予为铭。
铭曰：“昙花坠空，倏而灭兮。沉檀之香，焚弥烈兮。吁嗟幽宫，炳玉雪兮。同穴之盟，如皦日兮。一抔万古，景高节兮。”
读王文成公《大学》古本
文成公在龙场时，疑朱子《大学章句》非圣门宗旨，手录古本，旁为之释。其大意谓大学之道，诚意而已；诚意之功，格致而已；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至善者，心之本体，动而后有不善，意其动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诚意，复其不善之动而已。不善复而体正，是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辞，旧本拆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本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虚与支，其去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去分章而复古本，庶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得其要云。
考《大学》古本，旧在《戴记》四十二篇，河南程氏取而表章之，朱子又为之章句，可谓孔门之功臣矣。后儒疑章句，穷至事物之理为支离。王氏阳明独推古本，谓古本原止一篇，无经、传之分。格致本于诚意，无缺可补。以诚意为致知格物之功，故不必增一敬字，以良知指至善之本体，故不假见闻，于朱子似相反而实相成也。来氏知德又病，致良知为茫昧。迨本朝汤潜庵先生对仁庙之问，谓良知与朱子不相刺谬，上首肯之，论始定。文成在胜国，立德、立言、立功俱臻绝顶。而康熙年间开明史馆，秉笔者訾謷太甚，蚍蜉撼大树，可谓不知量矣。
蔡氏《清考正传》文云：“‘所谓致知在格物者，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下接‘知止’一节，又次以‘听讼’节，至‘大畏民志’下删去‘知本’四字。”
毛奇龄曰：“与朱氏改本并同，惟首增八字，后删四字。”崔后渠先生云：“大学当挈古本，引‘淇澳’以下置‘知至节’后、‘诚意’章前。格致之义，自明。”以上二条皆先儒所深许者，又温公解格致，有捍去外物之说。泾阳胡子有格化物欲之说，又有解格致作格量者，未知是否？又邹氏守一说，天下理有求之吾身而足者，执规矩以出方员也。有求之万物而愈不足者，揣方员以测规矩也。味此数语，知姚江良知之说，未可轻议。
后学横阳鲍松台志。 读《中庸》
向读《中庸》“鬼神章”，至“洋洋如在”句，“达孝章”至“事死如事生”二句，不得其解。既而恍然曰：“鬼神非他，吾心之灵是也。”身内鬼神，与身外鬼神，只是一气。况身为亲支，己[⑥]之精神，即父母之精神，亦只此一气。死者不复生，以生者之心生之；散者难再聚，以气之聚者聚之。如磁之引铁，水之投乳，自然融洽，有感格之理。故人子之事亲也，壹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日慎一日，一息尚存，此志不懈，终吾身而已。
彼夫至诚之圣人，以继志述事之心，出而制礼作乐，庙焉而人鬼享，郊焉而天神格，扩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之后世，如运诸掌者，孝之至诚之至也。而学者非明善不能诚身，必从学问思辨而入。《大学》所云“诚正格致”，与此章隐相脗合，无俟他求也。管窥之见如此，笔之以视同社，未知首肯否？
或曰：“凡物皆有声、有形、有气，惟鬼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以为无不可以为，有则滋惑，意者在有无之间乎？”子曰：“唯唯，否否，不然。”
愚闻太极未判以前，浑浑焉耳，自两仪分而上下位，有一即有二。昔邵子康节论天地曰：“天倚地，地倚天。”由此推之，一切阴阳、昼夜、男女、幽明、死生之类，悉无独有对，有对则相倚，相倚则相感，此自然之理也。大凡天下浮光处，即神所栖，人日在光气中，而忘其光，犹鱼日在水中，而忘其为水也。独不见大明之生于东乎？至阳赫赫者，魂也；不见望舒生之于西乎？至阴肃肃者，魄也。日月是鬼神之形，乌兔乃飞走之物，有则均有，灵则均灵，虽二气，实一气耳。客曰：“日月为天地精神，悬象著明，万古不易，固宜。若人物寓形两大，如蜉蝣然，为时几何？得毋生则栩栩，死则冥冥。如腐草土块矣乎？”曰：“否！人之生，如火日外光，阳也可见；死如金水内光，阴也不可见，内外虽殊，而光在则神在。吾未见外光灵而内光独暗也。”曰：“然则先儒谓死则散尽无馀之说非欤？”曰：“非也！是神灭之说也。神既灭矣，欲聚而享之大难，无论其不能聚也，就令能聚，惟祭时一聚，祭毕又散尽无馀。一日之间，忽聚忽散，忽生忽灭，忽有忽无，为鬼神者，不亦劳乎？不太苦乎？不知生死去来，不过一阳一阴，二气互为消长。阴长极而消，则阳受之；阳长极而消，则阴受之。验之一日，夜将晓而反晦，日将晦而反明，阴阳互根，未尝离也。以一岁观之，十月无阳谓之阳月，十月属亥，亥者，核也，生意内含，阳气未尝尽绝也。嗟乎！死生屈伸，理气自然，虽化工，难自以为工。造物不能自造，而先儒顾谓道有便有，道无便无，是直以造化自为，视鬼神如木偶人，可提挈捉搦之唯命矣。所谓敬鬼神而远之者，果如是乎？昔我夫子曰：“吾祭则受福。”又曰：“吾不与祭，如不祭。”未尝谓鬼神为无也。至答季路死生鬼神之问，而曰：“未知生，未能事神。[⑦]”语气浑然，而往复循环之意，已跃然见于言下。有宋诸儒，其知能决，不能有加于圣人，可知也。乃出其臆见，哓哓不已，愈微妙，愈支离，欲启人之悟，适滋人之疑。嗟乎！此小与大殊，贤与圣之别也。
答人问前生事
客有轮回生死之说，质疑于予者，予曰：“神者，妙万物而无形，形可见而神不可见，予梼昧，何足以知此？虽然，窃闻之天地之间，如槖籥然，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千变万化，未始有极。是故雉化为蜃，鼠化为鴽，蟞化为蝉，雀化为蛤，蠋化为蝶，晋之石，吴之桑，楚之枯木，或化为人，或为人言。物犹如此，人亦一物也。物能化，人奚为不能化。”曰：“若然，则轮回之说信矣，非诬矣？史册所传，远者不论，以予所闻，赵宋时，王文忠为严伯威后身见《梅村文集》，本朝齐琼台学士为山神转世见《两浙輶轩诗序[⑧]》，济宁邵峄晖进士前身为栖霞人，姓高名东海，及其妻三生事见渔洋《池北偶谈》二十四卷，皆事之确凿可证者，而儒者不道，或语焉不详，何欤？”
予曰：“天下事，有当知，有不当知；有当言，有不当言。古之人，庸言之谨，素位而行，无出位之思，自无出位之言。以故性则仁义礼知，行则子臣弟友，教则六德六行六艺，孜孜焉早作夜思，犹恐不逮，何暇外骛？自微言绝而大道隐，于是乎矜奇吊诡之徒出，往往逞其私智，发为异论，户柱下而家天竺。方且谓生有由来，死有由往，虚无幻渺、捕风捉影之谭，不可究诘，此庄叟所谓跃冶不祥之金也。倘一二巨公从而奖借之，其为害于人心风俗者，岂浅鲜哉？然而君子卒不昌言以排之者，盖以天下事有正有变，其正者，务民之义，道民有常；其变者，存而不论可耳。若夫生生不已之机，阴阳不测之神，庸或有出于意料之外者，难以常理拘，不可以有无论。识不足为穷神知化，而嘐嘐焉骋其唇舌，与争论于茫昧之中，则不足以关其口而夺之气，譬之飞鸿已翔于寥廓，而弋者犹视之薮泽也，悲夫！”
跋《石炼金图照征诗启》 石友李子，素擅丹青，兼工铁笔，复以洗马清羸之质，习中散导养之方，洵振奇人也。
尔其澄怀拟月，风致欲仙，紫霞摇心，白雪方洁，于閧市觏之，如兰生空谷，莲出污泥，清明潇洒，使人意远。次山外史为作此图，坐文衍于云泉，置幼舆于邱壑，呼之欲出，目击道存。昔青莲学士，仙风道骨，尝与天水权昭夷勤炉火之业，自称为三十六帝外臣君，真其苗裔耶！夫野王画里之诗，与摩诘诗中之画，传神写志，二者相须，所冀慧业文人，毋閟金玉之音，不惜琼瑶之赠，勿谓弘[⑨]景稚川，后遂无替人也。
与龙湖山长张尚可先生书
昨诣龙湖，得聆麈诲，洋洋洒洒，唾咳生珠，倾耳之下，如与古人面谭也。承诏云我年逾八十，为诸生者六十载，为人生难得之事。仰见老先生胸怀洒落，无分毫叹老嗟贫之意，古人所谓九十不衰称地仙者，先生殆其人欤？
台生平颇怪诸友好，中年以往，常将已去未来之事，时萦诸衷，终日戚戚，如坐针毡中，不亦大可哀矣乎？因谬为高论，以广其意。以为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本自无始无终，既已无始无终，虽置千万年于其中，亦如无有，又何论数百年、数十年及一年一月一时耶？释氏以为空则诚空也，然虽无始无终，毕竟自百千万年积起，百千万年，毕竟始于一月一时一刻。吾儒以为实则诚实也，以为空则千万年皆空，举天地民物，都[⑩]归于无有，是可忍，又孰不可忍？以为实，则千万年皆实，举前古后今，直如旦暮间事，以是言乐，乐胡可量？是故使我而为鱼，我将川而泳；使我而为鸢，我便云而翔。以乐天为仁，顺天为智，流行坎止，即景堪忻，就使浮光幻影，终有尽时。当其未尽，百年中之一时一息，化机徐徐，真实不妄，即千万年之久，亦不过如是，亦安往而不自得耶？荒唐之说如是，姑援之，以博掀鬚一笑云尔。练川、龙湖，相违咫尺，未审老先生肯驾瓜皮小艇枉顾，使后生小子得见前辈典型否？风便布悃青及，不宣。
答纫秋孝廉书 孟秋接得手教，久欲奉覆，缘未得蔡逊谷的耗，故沉吟至今。
前月中浣，小儿孚嘉偕萃夫甥赴郡应试，又嘱其查问，得其侄回手书一函，幸不辱命。乃敢擘笺裁答，上之记室，想不责其稽迟也。承阁下不以台为无状，示以所选《诗则》一册，其中鸿篇钜制，琳琅满目，知经方家评定，决无雅郑杂出之弊。但鄙见大集，既名《诗则》，便当取奇而法，悲而壮，肆而醇，爽快如松风竹雪，蕴味如醇醴芳兰者登之，使学者奉为楷模，斯毫髪无馀憾耳！若刘叉、李贺、卢仝、马异之体，生面独辟，不肯依傍他人门户，固为可尚。然苟非出自性情，故为险陂，其词华缛，其体与诗以言志之旨何与焉？又有硬语盘空，一味排奡，以韩孟自许，而或叠床架屋，发之太尽，读至终篇，了无回甘之味，想亦非诗家之正声也。集中有类此者，或删之节之，改弦而更张之，俾归于中正，才见别裁之意，管见如此，姑妄言之，以备采择。
记得集中周芳莲先生，词藻斐然，固当入选。弟因其与菉园交好，谬为斟酌数字，非敢有所齮龁，也还祈阁下斧藻之，使无语病，方好承谕。卓老近来诗笔颓唐，有虞渊景薄，光景固然，然“太极圈[11]儿大，先生帽子高”，古人已有此体，以率真会中人作真率话头，亦无碍也。其八旬寿联，弟已拟作，中有数字未惬意，而书法又劣，奈何！然祝延之礼自不可少，幸为觅，便寄去。闻杏根旅榇已归，嗣子无恙，惟家计十分落寞[12]，世无厨顾[13]，谁为周恤？其后人者，可胜浩叹。南邨欲以法书见惠，甚善。计渠出都以来，已经数月矣，而芳讯寂然。所许惠书，如空中游龙，捉摸不得。弟不觉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则喜夫世无诳人之季布，惧则惧如菉园福薄，消受不得也。呵呵！阁下试贴甚佳，识者莫不欣赏，但敝处潜心此道者，多不留意。近体中下之姿，又病其中所运典故，未经注释，读之茫然，故顾售者鲜。弟意不如将《兰社诗略》及《菉园诗文全集》多刷百馀部，来较易分致，未知可否？
阁下所校《唐分尹诗集》，想已蒇事，如有近作，可寄示一二本。偶忆曩时曾以《蔡留航诗集》见示，笔力健拔，迥异恒蹊，想其人超然者。孟夏，渠偶经过敝邑，适弟在县城勾当小事，方欲挟剌往谒，而高轩已过。人生良朋，会晤之难如此。阁下虽失杏根，犹得与斯人接裳联襼，何乐如之？弟不能不自悲索居，而妒阁下之多助矣。相见时，切乞为道意。裁书写心，言不尽意，惟亮察，不宣。
与华菉园明经书
台启：昨次皋叶君来，具悉起居佳胜，甚慰。承示佳章，大约闲旷馨逸，如邵子安乐窝[14]中著作，独“青衫白发”一联，有慷慨悲歌之气。噫！我知之矣。闲逸者，乐天之心也；感遇者，趋时之哲也。虽然，台窃为足下惜之。
足下博闻强识，作为诗古文业，可与古人相伯仲矣。而犹劳神竭思，搜罗不已，是何不廉之甚也？且足下亦知青衫潦倒之故，即在把卷惜阴之中乎？何则国家所以试天下士者，八比也，非古文也。志乎古而违乎今，宜乎如凿枘不相入矣！方今圣天子在上，天下之士，云集鳞萃，足下不思乘时利见之方，乃欲以诗古文自鸣，俟知子云于五百年后，不亦迂耶？夫无才而自炫，是碔砆而求售也；有才而自匿，是狐白而反衣也。弟所为足下惜者，此也！
或谓足下之才，宜古宜今，亦何施而不可？弟独谓不然，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物不能两大也。虎豹不可使升木，狮象不可使捕鼠，非力不足，其用殊也。足下方与唐宋大家揖让于翰墨之林，使投以房行[15]烂墨，必掉臂而去之矣。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鲁鸡之不期，蜀鸡之不支，不可不虑也。
虽然，弟亦愚矣。自揆碌碌无所能人，以视足下之瓌材高识，犹篱鷃之与鹪鹩耳！而与世推排，已成老物，秋髪早生，而壮心未已。妇孺嗤其佁儗，亲旧厌其龙锺，顾不自恤，乃复伸眉鼓舌，为足下商得失去就耶。然而前车之覆，后车之诫，失之于己[16]，犹欲得之于友，心之所明，敢不以告。大抵吾侪愿欲无穷，而心力有限，爱博则不专，守约则鲜失。以足下之才，若肯于时文稍加检点，便当破壁飞去万里，非侪辈所及，时乎时乎不再来，弟所惓惓，独此耳！秋闱已逼，未知能勉为一行否？“人涉卬[17]否”，弟之志在《匏叶》之卒章[18]矣！敢布腹心，临楮神驰，惟高明裁察。不宣。
台启：台前承赐手教，久稽裁答者，缘有目疾，至六月中旬才愈。七月初，将趁入闱之便，到省门看验，既又沉吟不果。今虽双眸如故，而心绪如麻，每一念至，未尝不连呼负负也！读来翰示及杏根怛化上海事，万非意料所及，丛兰方茂，而狂风败之，兰社六人，又弱一个，悲哉！然其人至性缠绵，文章婉挚，终非草亡木卒者可比。吾侪读其书，想见其为人，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
去月初一日，古鳌头王君南金殇于省邸，早秋瓜摘，皆属人生难鲜之事，附白志悼。卓老年逾七十，犹健饭如常，松柏之姿，信非蒲柳可及。虽景迫崦嵫，而化日舒长，馀霞满天，不可谓非升平人瑞也。球琳兄远游不返，可称咄咄怪事，然自是振奇之士，岂求田问舍之徒所得望其肩背耶？大集付梓将竣，闻之雀跃，名山大业，定当寿诸天壤！况如夫人蚌胎已结，兰梦待征，两美合，二难并，人生乐事，何以加兹？附致《达生编》一册，中多至理名言，临蓐时依此调护，定见先生如达矣。阁下玉体违和，犹能倚枕作诗，想无妄之疾，勿药有喜，然不可不厚自珍摄也。
弟近来须髪半白，渲染复出，犹如陆展，殊为可笑。与庸俗子相遇，或怜其偃蹇，或嗤其颓唐，若嘲若慰，闻之辄作数日恶。因念人生当五六十，乃归根复命之时，须当保炼元神，导养善气，使结好果。果中有仁，仁者，人也，生理具足，一旦舍去恒干，便当聚作祥云，化为清风，俾大众生欢喜心，亦无瞢焉。大约人生百年，无不朽之形骸，有不死之心理。吾侪果能著成一书，此生精气，便团结纸上，千里外，奕世下，有心人诵之读之，心心相印，不啻与为酬酢焉，与为寤歌焉！彼草亡木卒者，即家畜千金，出拥钧驷，何得争此一席？或谓果中有仁，种之可再生，此转轮之说闻项果园有此论，儒者或不道耳。狂言如此，闻者类皆掩耳而走，安得高明如阁[19]下者，相与推阐至理，一破万古之愁城耶？想[20]阁下闻之，同此怅悒也。杏根挽诗，勉作数首，未知可观否？特录呈斧藻。
与翁蓝田学博书
台，蓬茅下士，碌碌无所能人。辱蒙老夫子接以温容，教以不及，盼睐为饰，感愧无量。今又俯俞群议，将以台掌教[21]龙湖，荐之明府。闻命之下，以为授徒食研，韦布之常，出门同人，胜于离索。既而察之人情，度之事理，窃谓不可者有三焉，何则？
台少承庭训，尝有志于举子业，迨六上省门，屡战而北，气亦少衰矣。老大以来，日渐荒落，经师人师，两无所据，不模不范，何所折衷？一旦冒颜为师，既乏朱云折角之才，又少匡鼎解颐之论，倘门墙中有武平一、侯芭其人者，将何以应之，此不可者一也；又龙湖之建，数十年于兹矣。始则不患无徒而患无师，继则不患无师而患无徒。主此席者，往往谬写题纸，张之斋壁，以涂饰一时之耳目，然犹一院一师也，今则一院二师矣。邑之绅士，视为奇货，多方请谒，而求之如逐鹿然，或掎之，或角之，期于必得而烹分之，噫，甚矣！倘又以不才如台者，往参其间，是启之争也。《易》有之“三人行则损一人”，三人则疑矣。台闻古有以二桃赐三士者，今乃以一桃而与三士，余老矣，其能拔剑而起，计功而食乎？此不可者二也；且夫垄断而登，孟氏所讥，阳鱎先迎，宓子所鄙，台自分迂执，性成无适俗韵，往者惟故人菉园时相过存，樵苏不爨，清谈而已。今且僦屋海滨为村夫子，移居学田舍翁力穑矣。负暄馀暇，颇有论著，虽伧父文字，不足传世行远，然亦足见其老而志在也。顷复流览伯阳《参同》、邵子《经世》二书，殚心忽微，忘其绵惙。韩子有云：“既已为之，欲其成就。”如谓东榆已失，西氾难追，遂倒行而逆施，甘芸人而舍己，则大违《周易》灵龟之诫，上挂风人“惟鹈”[22]之讥，其不可者三也。《语》曰：“嗛嗛之食，不可狃也。不能为膏，而祗离咎也。”敬诵所闻，上尘清听，率尔作书，倾倒而出，之不知顾忌者，则庄叟所云恃惠子之知我也。裁察不宣。
蒲月得所惠书并诗略二十部，匆匆未暇宣究，今已数月矣。霜晨雨夕中，殊无聊赖，因取而吟绎之。味其旨趣，想其心灵，楮墨之外，芳臭通之，真觉文章有神，即神交之资也。卓丈诗朱弦疏越，古调独弹尚已；南村古澹幽秀，于韦柳为近；林作宗法昌黎而魄力雄奇自足，俯视一切；小谢有庶子之春华，兼家丞之秋实，情词并茂，其声动人，读其《秋怀》《入蜀》诸作，为泣下数行，诗能感人如是耶！尊作于诸子外，别树一帜，大约空山鼓琹，沈思独往，寄托之远，读之辄增芳草美人之感，乃叹前此知阁下未尽也。
虽然，先生知台亦有未尽处。弟诗格卑卑，不过感遇无聊，自写其思过迁善之意。蒙赐小序，推许太过，又嘉以“天性孝友，备极色养”等语，使台读之，汗颜增痛。嗟乎！此心不可欺而忍欺人乎？今刻版已行，未易删改，计惟削去“备极色养”四字，填以宽泛话头，似不费力，乞与纫秋先生商之。前所予二十部都已分致，而尚未足，今特再寄朱提数流，祈足下贻书纫秋，转嘱梓工，须作速装订二十部寄来。所以如此，其急者缘岁杪欲勾当一事，苦无馀赀。刻下诸友好议以醵金佽助，弟高其谊，欲借此数卷烟墨为酧[23]赠之资，亦绮琴答南金之意也。弟之景况，足下所素稔，想不嫌其烦渎也。十月杪便祈赉致缓，则恐不及事矣。
与林纫秋孝廉书
腊月接得手教，兼读卓丈、览堂二家挽诗，为泣数行下。杏根同社，诗才俪语，俱极精工，而一种哀艳之情，溢于楮墨，疑渠是六朝人后身，情根未泯者，不然何生于华亭，卒于上海，始终不出江南片壤也？若菉园则未没以前数月，梦一老人，持屏灯赠之，内有“千里”二字可识，谓菉园曰：“汝今岁禄尽矣，幸生平戒行精洁，必有佳嗣，请留一嘉名。”菉园辞让，嬲之不已，遂名以“作庭”。老者称善，请字，字以“阶瑞”而醒。初犹疑为幻梦，俄而菉园殁，殁后二月而嗣子作庭生，大奇，大奇！杏根以梦而生，菉园以梦而死，二子既皆返于真矣，吾乌知前此之非大梦耶？
杏根没，而菉园悼之挽之；今菉园没，吾侪又哀之挽之，若为真觉，若为真梦耶？觉而梦，梦而觉，其迭起而循生者，谁为为之？噫！我知之矣！《周易·上经》首乾、坤，气化也，《下经》首咸、恒，形化也，二者一而已。自生民以来，生死变灭，如恒河沙数，而两大生生不已之真机初无一息之停也。故受是气以生者，莫不乐生，乐生，故哀死，然则吾侪于二子之殁而哀之挽之，其亦触发于生生不已之真机而不得自主者耶？
愚尝读邵子《皇极经世》而有悟矣。一元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自大禹八年入午会，“姤”运二千一百六十年；自汉五凤元年，运缠“大过”，至今乙酉一千八百八十二年；此下计尚有廿八运五会，除戌亥二会闭物不论，尚有三万九千一百五十八年，可谓悠久矣。然千者积、百而成者也，得百岁者百人，而万岁至矣。总计三万九千一百五十八年中得百岁者三百九十馀人，而两大之生机亦几乎息矣。然穷则变，变则通，终未尝息也。至戌亥会后寅会中，而人物又勃然生矣。然则所谓生生不已者，即天地亦有不能自主者耶。推阐及此，可破涕而笑矣。嗟乎！情之所锺，正在吾辈，而中年哀乐已多，郁郁何极？故敢述其所闻，与同人共参之，并质之，溟海、蜚庭二世叔未知首肯否？午泉已返，天台不知何日得相见？闻卓老病后精神转旺，诚为可喜，然[24]不可不厚自摄卫也。近时传有《陆地仙经》一书，言导引法极简便可行，明年将寄于卓丈为寿，请先为道意。所示试贴小本，清新流丽，本朝惟金雨堂、纪晓岚两先生有此笔妙，当嘱诸友好多售几部，奉为楷模。承示阖潭遘厉，今已无恙，惟尊阃怛化，奉倩神伤，奈何奈何！然令嗣君已谐伉俪，中馈有人，可以少慰，愿阁下坦怀任运，毋[25]过于戚戚也。特此布覆。
答林纫秋书
孟夏月，两接手教，匆匆未暇裁答，稽迟之过，无所逃罪，惟阁下含容而已。溟海谊叔大人，清才名德，望重一时，台尝欲怀剌往谒，拜德公于床下，不期竟于客冬怛化。龙蛇岁厄，行路为咨嗟，况于台尝有知己之言，一旦撒手长逝，痛悼何如？然人生百年，流光迅速，所赖自家精神，有以自寿，于天壤为可贵耳。
记曩时有以延年之说扣台者，戏答之云：“只读书，便是延年第一诀。”闻者愕然。予曰：“无疑也！汝不闻宣圣百世可知之言，子舆氏尚论古人之说乎？士君子上观千载，下观千载，如陶唐氏至今四千馀年，可谓悠远矣。然以尚论古人之说求之，诵其诗，读其书，彼有以感，我有以应心理相通，不得谓已往之光阴，非我之岁月也。若百年以后之事，似非意计可测。然试以百世可知之说推之，天不变，道亦不变，我有以感，彼有以应心理相通，不得谓将来之民物非我族类也。方将视万物为一体，合古今为大年，而又何修短之足云？”闻者鼓掌大笑而去。语虽荒唐，颇有至理。
今溟海叔台，识能考古，文足惠后，精神有以自寿于天壤矣，其又何憾？承命作《一松轩集》序，台不敢辞，谨拟作一篇呈政，所期斧藻之，俾无贻笑于大方，幸甚！菉园文集锓版后，曾捧读一过，其醇正处，原无可议，嫌边幅稍狭耳，然万万非台辈可望其肩背也。台近来亦稍有论著，自审伧父文字，祗堪覆瓿，已庋之高阁矣。奈诸亲串促其付梓，嬲嬲不已，不得固辞，已属门士等钞录成帙，待秋后将敝帚上呈英盼。昔丁敬礼语陈思王云：“后世谁相知，定我文者。”想樗栎微材，非大匠不能造就之也。草草布覆，敬候起居。
与林仙潭书
去年孟春月，令侄介琳世讲至夏口，蒙惠一书，中述令兄纫秋怛化京都事。弟读之，泣下数行，悲悼之馀，不暇作荅，想蒙亮察也。弟与纫秋先生神交十馀载，一朝面晤，实属三生之幸。不料辛卯岁于夏口判袂后，遂成永诀。人非木石，能不僾唈？
弟闻前明闽省郑少谷与陕西王子衡无半面之识，而子衡见少谷诗有“一代论诗王子衡，春风坐满鲁诸生”之句，感其知己。少谷卒，子衡不远数千里亲至闽经纪其丧，古人风谊之重如此。台受先生知顾之恩，情逾骨月，乃生无缟纻之投，殁又少束刍之奠，每一念至，未尝不椎心饮恨，自诟为非夫也！惟是生也有涯，岁不吾与，仆以梼昧之资，与世推排，已成老物。平生亲旧，零落过半，存者多不相中，仰视苍天，索然意尽，髪种种矣，抑复何求！惟有待拙集刊成，少慰故人之望。然后购同社卓人、菉园及先生大著并藏之笥箧，逢花晨月夕，出与二三同志诵之、读之，流连而永叹之，无忘昔款，以送馀生而已。嗟乎！尚何言哉！
近来音耗久疏，未审京都旅榇已归未？令侄辈孝履何如？念念兹。乘世讲赴桐之便，附致尺素，少抒悃忱，并候起居。 与叶筼林前辈书
台自徙居以来，所见诸时彦，类龌龊无远到之识，皆求田问舍中人耳！今岁方得晤老先生，闻一言以自壮，顷谒潭府，得读所著古文词，大都邃于理，裁于法，不屑为刻鹄雕虫之技，心窃韪之。归而转视平日所作，有类俳优者，方欲焚弃笔墨，改弦而更张之。不谓大匠，不弃樗栎，反锡以佳章，捧读之下，感与愧俱，何以当兹？
仆少无适俗之韵，颇有志于学。而蹇驴跛羊，不可鞭策，驽钝之资，讫无所得。今春馆于山外，键户静坐，伏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似有所悟，未知不悖于道否也？窃以为学莫重于治心，心不可一有所倚，则方寸中静虚动直，廓然大公。吾心，天地之心；吾气，天地之气，三才万象，共此端倪，如此而又能不矫情立异，循循于素位之中，庶心平气和于事理。少所乖戾，自道学不明，学者仅得其性之所近，则各有所偏。或倚于意，或倚于气，或倚于小廉曲谨，甚至佛者倚于空，老者倚于虚无，儒则倚于训诂词章，吏则倚于权谋功利。凡若此者，当其纵心孤往，日有孜孜，一若舍此，即无以自立者。卒之滞于小，失其大；得其偏，失其全，纯白不备，憧憧往来，得毋于静虚动直之理大相刺谬欤？
抑闻之，古之大儒有读书略观大意者，有不求甚解者，是二者，其于陆子六经，皆我注脚，朱子“不如抛却去[26]寻春”之说，将毋同欤？意者埋头书卷，贪多务得，殆非通儒之学欤？夫志于学者稀矣，志于学而知不足以及之，霍霍然如失鹰师，伥伥然如瞽者之无相，亦有道之所悲也！侧闻先生学深养[27]，足阐孔孟之微言，绍程朱之绝绪，故敢以管窥之见，陈于左右，惟高明垂鉴，裁而正之，幸甚。
与华菉园书
苔岑远隔，兰讯久违，转瞬间岁籥又更新矣，为之怃然。承谕近日有得意古文数篇在令侄麴缘处，弟去年足迹两到雅山，不遇，未得捧读。岁杪，忽接孙小兰老师书索题世兄偘小照，并寄阁下所为诗一记。一记简要，惜墨如金，诗落落大方，似朱竹坨集中得意之作，钦挹之至。弟亦续和原韵一篇，颇嫌辞费，去大作远矣，故录呈左右。又十一月中旬，得纫秋词长书云：“近有《快轩诗则》，之选属搜罗平邑诗人名作，中叙及杏根近况。至今始呵冻作覆，特呈阁下，烦为觅，便寄去。”弟颓然老矣，闭门独坐，意兴索然，然颇思索名理，以自排遣。
窃谓天地无他，只阴阳二者相与感应而已。盖太极生两仪，两则感，感则应，《易·上经》首乾、坤，气化也，感应之，在天地者也。《下经》首咸、恒，形化也，男女之感应也。推之寒暑之往来，日月之代明，草木之荣枯，鸟兽之雌雄，莫非此理。人事则尧舜之事业，孔孟之文章，总不出此二者。感之大且远者，应亦大而远；感之小而近者，应亦小而近。古圣贤所以汲汲皇皇，日不暇给者，惧其无以感人而应我者寡也。此段议论与阁下诗中“祗觉古与今，相感有如此”二语，有不谋而合者，故敢出以相质，想不嫌其妄也。知阁下纳宠已久，而兰梦未征，殊为缺事！然善人必有后，先迷后得可无虑也。阁下亦善其所感而已矣，一笑。
日蟾子球琳近来景况何如？前岁贻我丹经数卷，一去杳然，竟不索还，不解何意？所居与潭府甚迩，想必知其去向，祈示及。 与谢小眉明经书
履下不以台为无状，赉以寿序洋洋千馀言，情文兼至，振采必鲜。即使随园老人见之，犹当惊为徐庾复生，不徒老冬烘，怕若河汉退避三舍已也。惟篇中语多溢美，令人读之，颜变愧生。昔庞士元人伦海内，每所称许，必过其实；谢眺推孔闿，谓此人声名未立，不嫌过誉。履下矜宠之意，得毋类是？尤难者稔其寒素无双，南可答绮琴，故以大集弁语见属，教作居奇互易之计，曲体穷交至此。虽木石心肠，亦应为之感激涕下，况情之所锺如吾辈耶？
台于履下，芳芬相送，非朝伊夕，愿见之情，铭之肺腑。而每承惠书，即久稽裁答者，非敢蹈名士习气，妄自尊大。只缘老而无俚，于世聱牙，不得已养空而游，别行一路，仿庄叟之寓言，肆潘阳之暴谑，恠恠奇奇，聊以自嬉。近复浏览伯阳《参同》、邵子《经世》诸书，上自结绳，下至倚杵，颇有所见，作为一书，稍自表见。而唱古寡应，呼今谁听，每一研思，百端交集。方将息交游，屏人事而为之，是以垂帘闭阁，傫然独居，自搔白发，惘惘如有所失。履下视余，岂复能掷米成砂，逢场作戏，如麻姑少年时哉？迂拙性成，惟识者谅之而已。
履下著书等身，台之所见，不过凤之一毛，麟之一趾，请将全集见赐，俾台借作依样葫芦，栖毫集中，幸甚，幸甚！岁已暮矣，家无长物足以持赠。近购一物，为履下所欲得者，聊当缟纻之投，想不笑其蚩伫也。侧身西望，云山缭缈，夕阳红树，含毫怆然。
与叶梧冈老友书
前日偶谒潭府，蒙留饮。白日匿影，微风动秋，藉花为茵，代烛以月，诸郎君持觞侑客，兰熏玉润中，使人意消，想韦家花树[28]，会不过尔尔。软饱后一揖而别，月流波而珠耀，舟触水而漪生，觉酒气花香，犹氤氲襟袖间。此时飘飘乎如云仙小谪，著五铢衣，游戏自如，无复半星龌龊意态矣。
时舟过王氏别墅，仰见山凹天星，欲落未落，烂烂如可掇，一霎间不见，但闻两岸秋虫唧唧，与舟声相应，真一幅《辋川图》也。然此景清绝，知音稀矣！归家残缸尤灿，因濡翰记之，以贻阁下。请以目前佳况，作仲由氏车裘[29]，不敢自秘云尔。
乡进士陈藜阁墓志铭
君姓陈氏，讳乙，字震雯，号藜阁。世居平之丰山。家门鼎盛，族中以资郎入仕者数人。独君考南溟先生自授例北雍后，即闭门却扫，习为声律，而以诗鸣。生丈夫子二人，君其伯也。髫龄时风神秀异，颍悟绝人，与弟谟有“二难”之目。
嘉庆己巳年，余假馆荆山，君以尊甫命来问业，年才弱冠，而文采弸襮，为一社翘楚。其年即补邑博士弟子，旋食饩，顾不自满假，益自刻厉。返里后，率常携一奚童，负书担囊，入山僦僧舍为寓研所。坐卧弥勒龛前、琉璃镫下，雒诵之声，与梵呗相间。其为文戛戛独造，不尽遵有司绳尺。大比岁，即投牒省门，偕浙东西士入试，试辄报罢。辛巳科，某中丞搜遗卷，奇其才，檄往敷文书院肄业，以事绊不果。自是发愤，舍举子业，而从事于诗。与同里黄云谷茂才居隔一水，往来谭艺，月锻季炼，不遗馀力。每当精思入微，即广众对客时，忽缄默不语，而口哦哦不休，或笑其迂，而君自若也。所著《凤研斋诗钞》二卷，雄奇跌岩，恣肆纵横，不专主一家，而于本朝新城王公《精华集》[30]中独有神悟，几于具体而微，予尝为之作序，以高达夫[31]期之。初不意其仅一进藉成均，年五旬有一，即赍志而殁也。嗟乎！人生百年中，富贵浮云，转瞬磨灭，黄土乌纱，千秋同叹，惟文章为无穷。君有才若此，亦足表见于当世，而无憾于九京矣。
君生平孝于亲，弟于长，崇气谊，疏赀财，闾里称为德人。元配潘氏孺人，先君十五年而卒；继室姜孺人，懿德纯固，克闲厥家。子四，长馨荪，次维秀，三萃荪，四芸荪；女五；孙三。岁辛丑，将葬君与元配潘孺人于十八都黄岙山之原，其次子维秀以行状来乞铭。呜呼！君于予从游二十九年，情意惓惓如一日，而一旦摇鞭背花[32]，埋光地下，此余所以感旧而痛心，览状而陨涕者也，何忍不铭？
铭曰：惟考作室，子则嗣之。既阨于时，乃昌其诗。谁之不如，而止于斯！我为作铭，以永厥垂。 李筠圃墓志铭
先生讳栖凤，字德宗，处士，楷斋公之长子也。世居北港五十一都周岙田陇头，为昆阳右族先生。少负隽才，工词藻，于乾隆某某年游太学，名噪一时。家素封田舍，有竹数万竿，每当春夏之间，抽梢解箨，郁郁葱葱，望之若罨画然，园林之饶，甲于一邑。昔陶朱公以蓄鱼种竹，屡致千金，龙门[33]《货殖传》云：“渭川千亩竹，其人与千户侯等。”如先生者，足当之矣！性旷达，喜潇洒，若一日不可无此君者，因自号为“筠圃”。与弟竹园日啸咏于芳林翠坞中，融融泄泄如也。已而竹园君殇，无子，先生以第四子昭贵嗣之，鹡鸰急难之谊，鸤鸠均一之恩，人无间言。
其居乡不立崖岸，喜为人排难解纷，里之人以是益韪之。其自奉廉，无兼衣，重骨肉，至亲戚故旧以孤婺待给，与配耦失时丧葬无力者，即倾囊以与，借贷不能偿者，往往焚劵而返，其倜傥而疏于财如此。尝见草鄙之家拥多赀，求田问舍，乾没不已，若不知好善乐施为何如事者，比比矣。然其人方嚣然自诩履中蹈和之行，老成持重之道，此士大夫所不齿，谚所谓“缺口镊子”[34]也。若而人者，闻先生之风，其亦可以少愧矣。
先生德配陈氏孺人，系周岙士杰公次女，有懿德，生子四，女二。长昭轩，娶林氏，生孙步距；次昭丙，太学生，娶张氏，孙二，长步陞，次步展，女一；三昭地，业儒，娶郑氏，孙一，名步宰；四昭贵，早亡，以丙子步展为嗣，女二。嘉庆某某年，营佳城于其所居室后。先生寿域居中，配孺人居右，竹园公附圹右。圹前降五尺许，五圹中圹左长男暨长男妇林氏寿域，再左葬四男昭贵，左三男昭地，再左三男妇郑氏。工竣属予为志，并系以铭。
铭曰：“犹龙之胄，炽而昌兮。沙中竹策，兆嘉祥兮。琅玕万个，获寿堂兮。罗罗密密，长离翔兮。子孙千亿，继序皇兮。”
夏斗南先生圹志铭[35]
先生名象杓，字斗南，世居横阳之金镇，为著姓。梅泉明经先生，其考也，生丈夫子四，先生行二。天资卓荦，具干济才，与予有雅故。于兹岁孟秋，忽介其乡人以状来云：“顷于妙环山之原，筑丙舍，营生圹，愿以纳竁之词累吾子。”予闻之愕然，以预凶非礼辞，既而予缘勾当小事至金镇，过其庐，先生又申前说以请。且谓古有作《自祭文》者，陶元亮是也；有自作墓志铭者，司空图是也，古既有之，今亦宜然，是亡于礼者之礼也，子何疑焉？予重其达观，遂破格而为之志。
按状，先生少而颖异，出语惊其长老，习古文，词尤工。举子业，年二十馀受知于李芝龄学使，补学士弟子，有声黉序，谓掇巍科、登台阁，直弹指间事。惟以高堂垂白，家政纷繁，当以服劳奉养为先务，遂辍佔毕，无进取意。古云：“至孝以安亲为上[36]”，先生有焉。其居乡里，不立崖岸，不取深中。然见义必赴，凡人所错愕而不敢前者，辄以身任之。
先是家有大小宗祠各一，里中土地祠一，继而大宗已坏于飓风，小宗创建未毕，神祠又毁于火。先生见之恻然，曰：“家有庙，里有社，神所栖也。倘任其陊剥漫漶，不为之所，咎谁属乎？”爰谋所以新之，庀材辇石，聚料作匠，躬亲为督工。祠在狮山麓，一日率三四次至其处，课其勤惰。自春徂夏，阅五月始告竣。楹丹桷赤，山雕木砻，金碧焜耀，寖成孔安。大宗落成，小宗、神祠以次而理。岁时禋祀，登降馈献，罔或不龚，虽所费不訾，竭蹶尽瘁，不自知也。迨己酉岁小不稔，民勤于食，有遏籴者，饥氓汹汹，几激变。先生独先出所贮，为施一日糜，而邻之有力者继之，所得食者甚夥，于是好义之声啧啧人口，至今犹传为美谈。会上宪以昆阳城卑而恶，欲修葺之。令下，或以时诎举赢非计，先生独踊跃赴功，挥霍千馀金。俾丽醮耀日，粉堞齐云，见者愕眙，先生无几微见色，其疏于财而勇于义若此。
生平交游落落，惟与分巡蒲江王湘洲先生有针芥之投。王故廉吏，宦橐萧然，以劳勚卒，先生独往经纪其丧，又以腴田十亩恤其遗孤，羊舌下泣之仁，郈成分宅之义，两得之矣。嗟乎！吾见夫世之龌龊者流，往往视赀财益穰益缄，縢而固守之，亲邻偶有缓急，虽毛发不肯援手者，比比矣。例以先生高义，能无少愧矣乎？尝读东汉《樊重传》，善农圃，好积著，赈赡宗族，恩加乡闾，削劵弃责者百万。其后一宗五侯，子孙贵盛无比，天之报施善人，无或爽也！今先生春秋鼎盛，如川方至，如日在东，所施仁浆义粟，偻指难数，其修道获报，当何如者？
德配潘孺人，懿德纯固，克相夫子，子四。长承修以筑城，功授八品衔；次杰三，是岁补县学生；三定三，戊申岁入右庠；四阶三幼学[37]，工诗字。孙守谦，孙女翠娟、玉娟，兰熏玉茁，凤跃鸾翔，他时黼国华家，受我朝之宠锡，以褒崇其祖宗，可拱而竢也。爰为之铭曰：
“有士怀珍或未售，何如招隐山之幽。称善一乡良已足，蝇头蜗角复焉求？狮峰鲤水供吟啸，课子抱孙百无忧。胡为未雨先绸缪，名山卜吉乐哉邱。置榻携琴学李适，树之宰木松梧楸。闲中自作盘铃戏，兴到聊为小海讴。君真放达吾效尤，愿子且住几千秋。五百年后蓟子训，迟君东覇再来游。”
叶子仲才取陆贾《新语》，自署其斋曰“养根”，。予闻之跃然，曰：“不亦善乎？”
夫天者，物之祖也；亲者，人之本也。故《周易·上经》首乾、坤，气化也，天地以生人；《下经》首咸、恒，形化也，父母以生子。又《上经》终坎、离，反对成既、未济。盖坎、离者，乾、坤之用，在人，为精神，尤生生之本也。大哉易乎，其性命之原乎？子尝欲揭“天亲精神”四字为提宗，书之斋壁以自儆、且为诸生勖而未暇也。不谓仲才能先得我心如是，仲才其加勉之。毋逐于末而漓其本，毋暴于外而斵其根，纯气守之，以养德则德茂，以养生则生全，其于道之归也有日矣。遂为之铭：
“两大权舆，或黄或元[38]。阳扬阴荫，月精日魂。人生蠢蠢，如彼螴[39]蜳。孰克有定，惟培厥根。本根既植，枝叶乃繁。非亲孰亲，非帝孰尊？水火匡廓，安土是敦。隆隆者绝，默默者存。操之有要，放之无垠。敬之敬之，道义之门。”
吉迪堂先生澄泥砚铭
庚寅春，余寓研龙湖，吉迪堂参戎枉顾，出所藏先尚书信葊公澄泥砚示余。肌理腻润，绿如春波，为赏玩久之。昔范乔之砚授之祖馨，古今传为美谈。今先生文成盾墨，字绣弓衣，而犹拳拳于先世所遗若此，宜共食旧德，迪前光，方兴而未艾也。乃敬为铭之。铭曰：
“捶之欲其坚，澄之欲其清。如彼良田，尔播尔耕。泥而不滓，以世厥声。”
《河上授经图》赞
平岚世伯大人，人如隐凤，学衍犹龙。逸气轩霞，徐福已归于蓬岛；道风秀世，香山早筑其仙龛。琅圃张丈为作《河上授经图》，跏趺而坐，慕白学先生鞠跽而前，有黄衣使者耀仪观于纨素，纳粒粟于大千，天上琼花，佛家富贵，呼之欲出，湛然常存。台也额手传观，倾襟礼拜，久钦慧业。知灵运之生天；未解声闻，愧丰干[40]之饶舌。遂为赞曰：
向西日没处，是为非想天。其国为极乐，供养十洲仙。七重列栏楯，十丈舒青莲。曼佗香错落，迦陵舞翩跹。发愿必往生，此语非浪传。五行根戊巳，万物莫之先。存想登彼岸，弹指见桑田。懿哉至人心，有如珠在渊。如此广德海，乘彼大愿船。岂惟河上公，解读犹龙编。一灯长不灭，旷劫脱尘缘。披图惟合十，妙谛难言诠。
《吉林茂才闲诵图玉照》赞
世之服金石，茹草木，藉外物以养生者，用之不当，反以自戕其生。独永和石本《黄庭》一书，专务内守，以养其神，相传为老子作，或云晋魏间方士所为，要其指归，与老氏《道德经》所论“谷神”、“元牝”之旨异者，鲜矣。吉林茂才居邻閧市[41]，雅慕元玄[42]风，属外史李石友作为此图，据几翻经，翛然有物外意，余见而韪之。余闻老子与孔子同时，由商至周，已数百馀岁，史称其修道养寿，亮哉！古道士云：“将欲无陵，固守一德。神不离形，气乃内充。”君其勉之，毋谓羡门、黄石，世遂无其人也。赞曰：
“两仪攸分，上[43]乾下坤。二五播精，雾散云屯。余兹藐焉，万理具存。冯生蠢蠢，孰探其源？或守绛宫，或修昆仑。幽关丹田，啧有繁言。卓哉陈子，逸气霞轩。一编[44]入手，服习弗谖。探之有要，元牝之门。冥心坐照，微言乃宣。毋斁尔志，安土是敦。”
杨子葩园僦屋芦浦之滨，有水木明瑟之观，极游目骋怀之乐，因以“集鸿”名其轩。晨夕啸咏于其中，怡如也，泊如也。余尝一至其室，顾而乐之。夫鸿，水鸟也，飞则衔芦以避绘缴，集则践苍苔，嚼杜蘅，饮啄自如。在“渐”之六二，曰：“鸿渐于磐，饮食衎衎，吉言。”得所也。以“集鸿”名轩，意在斯乎？
虽然，士君子不得志则蓬蔂而行，得志则风举云摇，翱翔自适，方将与白鹤青鸾比翼于九霄之上，安能啁啁唽唽于枋榆、藩篱间，与鸡鹜争一饱哉？且物不可以终止，故受之以“渐”，又六二与九五，应以隔于三四，故暌暌无不合，故曰：“终莫之胜”。使杨子以斐然之才，加以锐进之功，奋步皇衢，羽仪王国，直旦暮间事耳。诗有云：“绵蛮黄鸟，止于邱隅。”言集也。《论语》卒章云：“色斯举矣，翔而后集。”集不终集也。试倚是轩，而挥弦以送，灭烛而听，或冥冥而远，或嗷嗷而哀，或雍雍而和，苟明其故而于集鸿之义，思过半矣。
余先君古渔公暨先外祖商臣公同刻鲍石芝太夫子诗文集六卷，板存郡城，日久缺十之二三。余检回，因商之友笙舅父，分为补刊。工竣，爰赘数语于简末，非敢云承先志也，亦略以返是书为完璧云。
同治甲戌岁清和月谷旦，再门生郑庆霄谨识。 后 记
《一粟轩诗文集》共有六卷，其中卷一至卷二为《一粟轩诗集》，卷三至卷六为《一粟轩文集》。现存的《一粟轩诗文集》共有三种版本，一是温州市图书馆藏的道光丙午年（1846）由郑兆璜、方商臣校刊的道光本，现卷六已佚；二是平阳县图书馆藏的同治甲戌年（1874），郑兆璜之子郑庆霄与方友笙重新整理后的同治本，现卷数完整；三是温州市图书馆藏的民国期间平阳乡贤黄群的敬乡楼钞本，现卷五已佚。三种版本，皆因年代久远，纸老蠹啮，个别处甚至有不堪卒读之叹。
道光本应该是《一粟轩诗文集》的初版，鲍台生于1761年，卒于1854年，道光本付梓后八年，作者尚在世。出版之时，作者神智清明，故此版本定经作者亲手厘定，是研究鲍台著作的最佳的版本。“敬乡楼”钞本则是以道光版为蓝本，经校订后的精钞本，其书法工整清秀，讹误极少。同治本，后道光本三十二年出版，据郑庆霄《跋》云：“板存郡城，日久缺十之二三。余检回，因商之友笙舅，分为补刊。”故此，同治本是《一粟轩诗文集》的再版，由于印刷模板的散失，虽曰补刊，但比初版尚少了《补篇·卮言》八首。不过此本亦有补充，如卷六的《夏斗南先生圹志铭》一文，为道光本“卷五之六”目录所未见，亦未见诸敬乡楼钞本，应属郑庆霄等重刊后增补的轶文。
根据实际情况，此次整理出版的《一粟轩诗文集》亦分为《诗集》和《文集》两部分。《一粟轩诗集》以温州图书馆藏的敬乡楼钞本为底本，对照温州图书馆藏的道光版刻本和平阳图书馆藏的同治版刻本，互为勘正；而《一粟轩文集》则以温州图书馆藏的道光版刻本为底本，对照敬乡楼钞本进行勘正，对道光版刻本所佚的卷六，则以同治版刻本为底本，与敬乡楼钞本互为勘正。依照遵照“忠实原著，保留原貌，重校轻注”的原则，特作如下处理：
其一，对底本全文加以标点，除有的古人名、地名仍用繁体字外，一般皆用简化字。凡底本存在的脱字或明显错字，皆作校改，并列出附注予以说明。
其二，原刻本和钞本均只列卷数，不列作品格式和篇名。此次点校重刊时，则分卷、分诗文式逐一标出篇名列于卷首目录，以便读者查阅。
其三，为便于读者阅读，在订正之馀，凡著作中牵及的乡邦古地名、人名，若稽考有所据者，皆尽量予以注释。
鲍台，字石芝，清代宿儒，平阳归仁乡三十三都菼浦里（今平阳县萧江镇淡浦村）人。嘉庆十九年（1814）岁贡生。后弃科举，以授徒为业，专肆力于诗古文辞。鲍台治学严谨，在诗文上造诣很高，“以诗古文，鸣瓯闽间”。鲍台曾将自己做诗比作老天做雪：“同云万里白模糊，户外山光淡欲无。人自敲诗天做雪，两般都是费工夫。”瑞安名儒孙锵鸣评价其诗“灵机内运，锻炼自然，质直之诣，雅近香山（白居易），古淡之音，直追韦孟（韦应物、孟浩然）。而其胸次浩然，性情笃厚，未尝有感时嫉俗之言，与夫忧老伤贫之意。盖先生志洁而行芳，质朴而学茂，修道养寿，悠然名行之外。故发而为诗，冲融淡妙，其拔出尘俗不可以道里计也。”
鲍台与本邑诗人华文漪（蒲门人）相交甚笃，并与林滋秀(福鼎人)、黄汉章(侯官人)、黄铨(罗源人)、谢淞(长乐人)遥相唱和。后林滋秀将六人的诗词合刊为一册，称为《兰社诗略》。林滋秀在序中谈及各人的诗风，对鲍台的诗尤为推崇，称其为“诗中逸品”。林滋秀还为《一粟轩文集》作序，称其文“骈语宗法晋魏，散文摹仿欧曾，一种芳芬悱恻之意，溢于楮墨之外”。瑞安名儒孙诒让在《温州经籍志》称：“台文规模宽博……诗则体律明净，文采可观”。
鲍台晚年注重修道养寿，精神瞿铄，视听不衰，八十高龄尚主讲县城龙湖书院。道光廿五年（1845），他在重游泮水（学宫）后无疾而终，享年94岁。生前诗友华文漪在其《逢原斋诗文集》中对鲍台的生平作了如下评述：“邑有闻人曰鲍石芝者，才高而学博，行安而节和”。由于鲍台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卒于咸丰五年（1854），时跨乾、嘉、道、咸四朝，再加之长期在乡村执教，生活在社会下层，故从他的《一粟轩诗文集》中，不仅可以使“后之人诵其诗而知其志，读其文而知其情”，而且也能较清晰地看到那个时期平阳知识分子及乡村教育的风貌。兼之鲍台既精熟地方文史，又广于交游，勤于笔耕，在集中也为我们留下许多弥足珍贵的文史资料。鲍台在其《答林纫秋书》一文中，曾有“昔丁敬礼语陈思王云：‘后世谁相知，定我文者’”这样的感慨，如今我们读其诗文，蹑其踪迹，想其为人，又何曾不是如此呢？
本书《一粟轩诗集》由陈崇华负责点校，《一粟轩文集》由张奋负责点校。在点校过程中，林军、陈盛奖诸先生帮助甚多，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限于点校者的水平，无论是在校注和断句标点规范方面定有错误或欠妥处，尚祈广大方家与读者批评指正为感。
[①] 身：底本作“书”，据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改。 [②]
曲：底本作“凹”。
[③]竢：同“俟”。 [④]
手：底本和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皆作“羊”。 [⑤]
来：底本作“夹”，据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改。 [⑥]
己：底本和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皆作“巳”。
[⑦]未知生，未能事神：《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序：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作“集”。按，当为清浙江学使阮元所编之《两浙輶轩录》。
[⑨]弘：底本与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皆作“宏”。按，弘景，即陶弘景，南朝著名道士。
[⑩] 都：底本作“起”，据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改。 [11]
圈：底本与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皆作“图”。按，“太极圈儿大,先生帽子高”为明人庄定山诗句。
[12] 寞：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作“莫”。 [13]
厨顾：东汉士子效古之“八元”、“八凯”之称，每取号以称当世名士，如“八俊”、“八顾”、“八及”、“八厨”等。俊，“言人之英也”；顾，“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及，“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厨，“言能以财救人者也”。见《后汉书·党锢传序》。后遂以“厨顾”指才德超著之人。
安乐窝：为宋理学家邵雍之故居。邵初迁洛阳，于洛河南岸搭草棚以居，自称其住所为“安乐窝”，并赋诗一首：“家虽在城阙，萧瑟似荒郊。远去名利窟，自称安乐窝。”
[15] 房行：房稿与行书的并称。房稿为进士所作的八股文选本，行书为举人所作的八股文选本。 [16]
己：底本与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皆作“巳”。
[17]卬：古同“昂”。按，“人涉昂否”出自《诗·邶风·匏有苦叶》：“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人涉昂否，昂须我友。”毛传：“昂，我也。”郑玄笺：“人皆涉，我友未至。我独待之而不涉。
[18]《匏叶》，即《诗·邶风·匏有苦叶》。按，《匏有苦叶》末章为“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人涉昂否，昂须我友。”毛传：“昂，我也。”郑玄笺：“人皆涉，我友未至。我独待之而不涉。”此为鲍台希望能与华菉园同赴秋闱之意。
[19] 阁：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作“足”。 [20]
想：此字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无。 [21] 教：此字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无。 [22]
惟鹈：指《诗经》中“惟鹈在梁，不濡其翼；彼记之子，不称其服”句。
[23] 酧：同“酬”。 [24]
然：此字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无。 [25]
毋：底本与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皆作“母”。 [26]
去：底本与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皆作“更”。 [27]
此处似脱“邃”字。
[28]韦家花树：唐岑参《韦员外家花树歌》：“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君家兄弟不可当，列卿御史尚书郎。朝回花底恒会客，花扑玉缸春酒香。”
[29]《论语·颜渊》：“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仲由，字子路。
《精华集》：指王士祯《渔洋山人精华录》。王士祯，原名士禛，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人称王渔洋，谥文简。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
[31]高达夫：指唐代诗人高适。高适，字达夫。
[32]摇鞭背花：唐赵嘏《汾上宴别》：“不待管弦终，摇鞭背花去。”
[33] 龙门：指司马迁。司马迁为夏阳龙门(今陕西韩城南)人。
[34]缺口镊子：镊子用以拔毛，缺口镊子则不能。故用以比喻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出自苏轼《与陈季常书》之十二：“彼不相知者，视仆之饥饱，如观越人之肥瘠耳。乡谚有云‘缺口镊子’者，公识之。”
[35]夏斗南先生圹志铭：此文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无。 [36]
至孝以安亲为上：《后汉书·皇后纪上·明德马皇后》：“夫至孝之行，安亲为上。”
幼学：《礼记·曲礼上》：“人生十年曰幼，学。”郑玄
注：“名曰幼，时始可学也。”因称十岁为“幼学之年”。
元：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有眉批云：“元应作玄，而此铭通押元韵，其意不作玄也。然元玄可通。”点校者认为，底本以“玄”作“元”，当避康熙帝玄烨名讳也，底本他处亦然。
[39] 螴：底本作“陈”。 [40]
干：底本为“千”，据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改。按，丰干，又作封干，唐代高僧，生卒年不详，剪发齐眉，衣布袋，居天台山国清寺。昼则舂米供僧，夜则扃房吟咏，或骑虎巡廊唱道。人或借问，只对“随时”而已，更无他语。尝于京师为闾丘胤治疾。胤牧台州，乞丰干一言。丰干曰：“到任后谒文殊、普贤，在清国寺执受涤器，名寒山、拾得者是也”。胤往访之，二人笑曰：“丰干饶舌”。遂走出不见。更访丰干禅院所在，云：“在经藏后，无人住得，每有一虎，时来此吼”。胤开房而视，惟见虎迹。
[41]閧：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作“闹”。
[42]玄：底本作“元”，为避康熙帝玄烨讳。据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改。
[43]上：底本作“土”，据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改。
[44]编：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作“萹”。
[45]跋：底本与温图馆藏敬乡楼钞本均无此“跋”字，据文意补，以为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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