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止世界随手扔掉的棒球比分直播打穿了速度正常的现实世界的钟楼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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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入膏肓:美丽新世界】&&
  万事胜意&&
   &#711;万事胜意&#711;&
  余周周在门口换下鞋,走进客厅。林杨的家里好像比以前有一些小变化——但是变了哪里,她记不清了。
  小时候的记忆实在很有选择性,她能记得林杨在省政府幼儿园滑梯前的别扭表情,还有被饭盒砸了之后身上狼狈的汤汤水水,却记不住他家当年用得是什么颜色的墙纸。
  “你吃什么水果吗?我给你倒杯果汁吧,你喝水蜜桃还是猕猴桃还是菠萝?对了,还有巧克力派和话梅,你等一下我给你拿过来!”
  林杨完全把教鞭的事情抛在脑后,转而投入了喂猪的大业中。
  当他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的时候,抬起头就看见余周周微微前倾着身子,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的书柜,目光沿着排列好的书背一点点移动。
  略显单薄的腰身凸显出刚刚发育的青涩,余周周今天没有梳马尾辫,而是梳成了公主头,只把一部分头发在脑后用浅蓝色的贝壳发卡固定住,剩下的柔软长发都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绸缎一般流泻下来。林杨的目光追着发丝的踪迹,不经意间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学校粗制滥造的白色校服在夏天总是有点透视作用,他不经意地捕捉到领口附近的浅蓝色胸罩肩带——
  “林杨?”
  这一声突然的召唤让心虚的林杨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余周周从剧烈咳嗽的林杨手里接过盘子放在学习桌上面,转过身疑惑地盯着他,“你没事吧?”
  “没!”林杨连忙低下头在书桌底下的柜子里面翻找起来,然后拽出一个淡蓝色的卡通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活页纸,递给余周周,“恩,给你,重写一张吧。”
  余周周接过那张纸,迅速地把第一面上的基本信息填好了,然后面对背后的一大片空白发呆。
  “好好写哦,写不好我还要你重写,反正活页纸我有的是!”
  “我写不出来。”
  林杨七窍生烟,“你到底想干吗?”
  “给我看看别人给你写的同学录好不好?”
  林杨楞了一下,就把手里那一大本都递给了余周周,然后坐在她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用修长雪白地手指一页页翻动着同学录——那里面都是让他很骄傲的成果。
  每个人都给他写得满满的,很高的评价,很美好的祝福,丝毫没有敷衍——除了余周周。
  前程似锦,事事顺心。好土,亏她想得出来。
  余周周看到凌翔茜的那页,背后的赠言几乎没有任何伤感的祝愿语句,只有细碎的回忆,字里行间的熟稔和亲密无间丝毫不是装出来的。那是一种天生的自信,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未来他们还是会在一起的。
  那么自然亲近,就像蒋川在同学录的背面错字连篇不知所云的所谓赠言,最后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林杨你去吃大便吧!趁热!”
  然后她看到了余婷婷的。
  中规中矩的赠言,娟秀的字迹,乍一看上去没有一丁点的特别。
  然而最后一句话,平平静静地放在那里。
  “你永远是我心里最优秀的大队长。”
  只是这一次,少了一句“生日快乐”。余周周侧过脸去看林杨,他正读得津津有味,好像根本就忘记了当年那颗没有署名的玻璃苹果的存在。
  余周周合上本子,“好吧,我给你写。”
  林杨兴高采烈地把纸铺展在桌子上,同时很狗腿地递上了蓝色的水笔。
  没想到余周周根本没有长篇大论的打算,她大笔一挥,只刷刷写了四个字。
  “万事胜意”。
  林杨都快吐血了,“你干嘛,我让你过来难道就是把那四个字补上?”
  余周周摇头,“你看仔细了,这四个字跟那四个字不一样!”
  万事胜意,不是万事如意。
  “你已经万事如意了,什么事情都如你的意,我就不祝你这个了。这四个字是我外婆告诉我的,我一直觉得这是最好的祝福,我只送给你。”
  余周周十二分认真,林杨忽然不敢抬头直视她明亮的眼睛,只是盯着脚下浅灰色的拖鞋,仍然有点不高兴地问,“哪里好?”
  “万事胜意的意思就是,一切的结果,都比你当初想象的,还要好一点点。”
  她举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在他眼前比量出“一点点”的含义,林杨的目光却从食指和拇指之间的空隙穿了过去,直接对上了余周周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低下头,从她手中抽走那张纸,别扭地说,“哦,好吧,那就这样吧。”
  说完之后林杨就开始后悔。完成任务的余周周自然就可以离开了,他却舍不得,然而又不知道什么借口才能留住她。
  然而今天的余周周却格外的配合,一点都不和他对着干,也不……也不欺负他。
  “你家里面有迪士尼动画的全集?”
  “恩,小时候看过,”林杨费力地踩在凳子上把它们从衣柜上拿下来,“你要看吗?”
  “好啊,我没看过,”余周周随手抽出一盒,“就看《白雪公主》吧!”
  真够傻的。林杨把这句评价咽进肚子里面,笑嘻嘻地打开电视。电影开演之后,他从托盘拿起一个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递给余周周一袋旺旺仙贝。
  余周周很沉默地看着,在林杨无聊到几乎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白雪公主不长这个样子。”
  “难道你见过活的?”
  “你不懂。”她摇摇头,“不看了,没意思。”
  林杨关掉电视,有点无助地看着余周周,她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样子竟然有些忧伤。
  “林杨,你最喜欢的童话是哪篇?”
  他被这个问题弄得很意外,想了半天才回答,“《灰姑娘》。……你呢?“
  余周周笑了,“我喜欢《夜莺》,是安徒生的,讲一个国王和夜莺的故事。”
  “我没看过,”林杨对余周周感兴趣的一切都很好奇,“给我讲讲?”
  “以后吧,”余周周说完之后自己都楞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看了看林杨的书桌,“哦,你家买了电脑?”
  “恩,”林杨点头,“咱们学校的微机课用的系统实在太破了,居然还是win32。”
  可是余周周丝毫不关心win32的系统究竟有多么破,林杨觉得她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在担心着什么。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书柜上,然后呆呆地看了许久。
  林杨也抬起头,一眼就望见被放在最高层左边那一格里面的黄色卡带,64合一。他曾经万分小心地踩着椅子把它放在那里,可是却一次都没有玩过。
  “周周,你以前,为什么不想跟我玩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问题很幼稚,可是他很想知道。
  “不为什么。”余周周摇头,突然笑了,“林杨,一起打游戏吧!就玩那盘带。”
  可怜的64合一,这么多年,包括余乔哥哥在内的三个人谁都没有玩过。
  又是魂斗罗,又是第三关,余周周似乎从来就没进步过,不过她毫不焦躁,心安理得地拖累着林杨,林杨却也什么都没说,就站在一边开枪替她打掩护,等待着她笨拙地追上自己。
  一个简单的游戏,打得很漫长。
  玩松鼠大作战的时候,余周周总是操纵自己的那只戴帽子的松鼠从背后偷袭同伴林杨,把他的松鼠举起来,然后朝着眼镜蛇扔过去。林杨最终忍无可忍,放下手柄朝她大喊,“你能不能别再欺负我?”
  余周周白了他一眼,“你乐意!谁让你不躲开?”
  林杨被噎得没话说。的确,他乐意,他从来就不躲开,无论游戏里面还是游戏外面。
  他俯下身,用右手托着下巴,盯着GAME OVER的屏幕微笑起来。
  “好吧,是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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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周周迎着满天红霞走在回家的路上。转过身,就能看见林杨家的阳台,他还站在阳台上朝她挥着手,几乎都能想象到对方脸上傻呼呼的笑容。
  她低下头,鼻子有点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
  冗长的毕业典礼终于结束,无论如何,詹燕飞和余周周都算是这一届的风云人物,她们和林杨凌翔茜等人仍然在典礼上出现了,诗朗诵或者学生代表发言,各司其职,演了最后一场戏。
  “所以你要回城西念书?”
  “恩,35中学。周周你到底决定去哪个初中?”
  余周周神秘地摇头,“不告诉你,不过以后我会给你写信的。”
  詹燕飞眼睛里面含着泪花,“周周,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
  余周周微笑,“你是我心里永远的小燕子。”
  还好,她们谁都没有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余周周远远地看到被一群学生和家长围在中间怀抱鲜花的于老师,她站在外围看了许久。
  于老师几次三番说要跟余周周家长谈一谈,然而妈妈总是冷笑一声说“贪得无厌”。几个月前,妈妈终于空出时间和余周周认真地就升学问题谈了很久。
  “你们老师能帮上什么忙?她不过就是想趁最后的机会再收点礼。去师大附中的事情我都帮你打听好了,放心吧周周。”
  “什么?”余周周惊讶万分,“我可以去师大附中?”
  “怎么不可以?”妈妈不解地看她,“师大附中也招收议价生啊,托关系再交两万块钱建校费就可以了,还能找人办进最好的班级呢,有什么难的?我前一阵子太忙,明天就去给你跑这件事情。”
  之前所有关于奥数和前途的纠结,其实竟然只需要关系和钱就能迎刃而解,她却以为自己已经被抛入绝境。
  余周周的脸上浮现了一种荒谬的惊喜。
  然后很快就褪去。
  “可是,妈妈,我不想去师大附中。”她一字一顿,清凌凌地说。
  没有人逼她。
  女侠余周周是自愿从悬崖上跳下去的。
  为了一个陌生的美丽新世界。
  当人群略微散去的时候,她鼓起勇气走到于老师的面前,正在低头整理领花的于老师抬起头才看到面前的女孩清秀的面容。她并没有说出任何临别赠言,反而皱皱眉头再一次提及了升学的事情。
  “余周周啊,你最后到底怎么想的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着调的学生,你的学籍档案最后调到……”
  “于老师,”余周周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于老师,其实你可以做个好老师的。”
  于老师讶异地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余周周。
  “可是你根本就不想。”
  余周周终于代替一年级的自己说出了淤积在心底的话,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
  -------------------------------------------------------------
  林杨终于逃离了挤满家长学生的后台,他奔出剧场的大门口,刚好看到余周周背着书包离开的背影。
  “周周!”他大声喊起来,毫无顾忌——因为爸妈一起出差了。
  余周周回头,他兴高采烈地拽着她的书包带,“周周,一起回家吗?”
  “今天我有事。”余周周低头不看他。
  林杨很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样啊,那我们再见面就要等到开学了,我暑假的时候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欧洲,爸爸去谈生意,正好带我和妈妈旅游,可能要去一阵子,假期就不能见面了。不过,开学的时候咱们就能见面了,我会给你带礼物的,我要去好多个国家呢。”
  余周周勉强地笑了笑,“哦,好好玩,一路顺风。”
  林杨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还在一边自说自话。
  “你说,这回咱们能不能分到同一个班?”
  余周周抬眼,眼底有他看不懂的情绪流动。她动动唇,好像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只化为了一个笑容。
  “恩。说不定呢,说不定……能分到同一个班级呢。”
  到时候见。
  -----------------------------------------------------
  林杨摸着后脑勺,好像一年级入学时候被饭盒砸到的地方还在隐隐地痛。
  九月一号的天空格外阴沉。
  他倔强地留到校园中的人都快走光了,才把墙上张贴的分班名单一张一张看完。
  根本就没有余周周。
  你骗我。林杨沉默地盯着墙上的红纸黑字,好像要把它盯出个窟窿来。
  她一直在骗他。
  当年四皇妃告诉皇帝,我明天还过来。
  可她同样没有来。
  13岁的林杨,已经是个小小男子汉,却在雨天下的围墙边,哭得一塌糊涂。手里拿着的特意给她带回来的法国巧克力早就被秋老虎的天气烤化,又被雨水浇得更加惨不忍睹。
  余周周最后一次用失约和离别狠狠地欺负了他。
  她说,你已经万事如意了,所以我祝你万事胜意,就是,一切都比你想象的,还要好一点。
  大骗子。林杨咬着牙。
  他什么时候万事如意了?
  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如了他的意。&&
  从告别开始&&
   &#711;从告别开始&#711;&
余周周仰起头,正午炽烈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外婆在阳台的身影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
  妈妈戴着大墨镜,遮住半张脸,靠在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边,同样抬着头,却没什么表情,过了几秒钟,才说了一声,“走吧,周周。”
  余周周用力地招招手,好像看到外婆微微点了点头,就钻进了越野车的后排。
  车里的冷气让她一下子从里到外地轻松起来。
  “就后备箱那点东西?没有落下的?”驾驶位上的陌生叔叔问。
  “没有,”妈妈说完叔叔就立即起车,“我们只有一点日用品和衣服,还有周周的书,不用搬家具自然轻松。”
  “我记得你动迁之后分下来的那套房子应该空了有两年了吧,一直拖拖拉拉的装修,怎么最近突然要搬家?你不是说在你妈家住得挺好吗?”
  “是挺好,周周上学方便,晚上也不用我特意赶回来给她做饭,除了我嫂子来几个白眼之外,的确很省心。”
  “那我上次跟你说周周要去师大附中我有认识的人能帮上忙,后来你怎么没信儿了?”
  妈妈摘下墨镜,回头看着周周笑了一下。
  “她不去。死活要回北江区读书。”
  “那你就由着她?小孩儿懂什么,北江区重点和师大附中那是一个档次的吗?”
  余周周闻声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怀里那本书的封面。
  妈妈却摇摇头,“她要是那块料,在哪儿读书都能有出息。如果不是那块料,我就是花钱给她供到北大清华,照样被踢出来。”
  余周周透过倒后镜看到那个叔叔不置可否地一笑。
  “再说,”妈妈继续补充,“这样我工作也方便得多。我们老总年前就说过以后滨江路上的办事处就交给我了,去北江住,的确要近得多,我照顾她也方便,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不过,”那个叔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老早就跟你说过,动迁那套房子,从房子本身到地段再到物业,各个方面都不行。你卖了那套再买别的算了……”
  “那套房子不能卖。”妈妈突然很突兀地打断叔叔的话,却也不解释为什么。叔叔有些讪讪地一笑,接上去,“不卖……倒也行,但是你手头又不是没钱,买个好点房子住着也舒服,江边新开盘的盛世天华就不错,你这两年拼得这么狠,我听人家说你股市里面也没少捞钱,攒在手里又不能下蛋……”
  “我得给周周未来攒钱啊,”妈妈很自然地截下他的话,“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女儿一定要过得比别人好。你以为我一天到晚这么忙,都是为了自己?”
  余周周的睫毛微微颤动。
  然而叔叔却有段时间没说话,车里的空气一时有些凝滞,他才缓缓地开口。
  “……谁说……谁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声音低沉,语气迟缓,有隐约的怜惜。余周周当时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她只能感觉到气氛的异样,空气中能嗅到暧昧的甜。
  怜惜,就像很久前的那个说要娶妈妈说要好好疼妈妈,最后却突然消失的,那位叔叔。
  怜惜也许是爱情的开始。
  我怜惜你,于是我爱上你。而我更怜惜我自己,于是我离开你。
  然而妈妈却突然用一声爽利的笑划破了这种气氛,她轻快而毫不在意地说,“都一把年纪了,这辈子还能怎么样?对了,我刚才还想问你呢,嫂子工作调动的事情怎么样了?我之前装修买地板块的时候就没少麻烦嫂子,你看现在搬个家又要劳动你。本来打个车我们娘俩也能把东西搬过去的,结果净给你们添麻烦……”
  叔叔眼角闪过一瞬的尴尬,立刻调整了语气,同样笑得很豪爽。
  “她一天到晚瞎折腾,更年期。就那工作的事儿,其实都是她自己闹的……”
  仿佛刚才那种诡异的气味从来没有存在过。
  余周周那时候还只能像只小动物一样从眼角眉梢中读出一点异样,却无法对自己解释。然而很多年后,当她懂得了一切,站在时间的河畔望着对岸那个把玩着墨镜,笑得轻快坚强的聪明女人,却嗅到了一种浓浓的哀伤和酸楚。
  她从来没问过妈妈这些叔叔是谁,他们为什么拍拍她的头说你好,又为什么突然消失。
  尽管她知道妈妈不会责怪。
  余周周已经悄然成长,更加懂得不去触碰别人心里的禁区。
  再亲密也不行,是妈妈也不行。
  车缓缓停下,余周周跳下车,帮妈妈把东西搬下来,看她谢绝叔叔“帮你们搬上楼”的好心。
  于是自己也微笑着,勉力提起一包衣服说,“谢谢叔叔,叔叔辛苦了。”
  仰起脸,看到妈妈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
  岁月流逝,妈妈不再穿平底鞋,不再说话轻柔,不再看大部头的书。
  然而,她永远这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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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家没有想象中好,小区里面杂草丛生,建筑残土东一堆西一堆,好像很多地方还没有完工的样子。可是余周周仍然很满足。
  她搬过三次家。从动迁的地方被人赶走搬到大杂院,后来又依依惜别奔奔搬回外婆家,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哭。
  这是她自己的家,她新世界的起点。
  所有新的开始,都是从离别中开出的花。
  而一个人的离别,也往往是另一个人的开始。
  余周周永远是那个离开的人,这一次,她却要站在原地送别陈桉。
  余玲玲正在因为复读的事情和家里吵架的时候,陈桉却已经凑合上了北大。余周周从来没有担心过他,因为陈桉是神仙。
  从游乐场离别之后,她就没有再看见过他。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他笑着问,愿不愿意来火车站送我?
  余周周抱着玻璃罐子在站前广场挤来挤去,手中粘腻的汗让瓶子变得滑溜溜,她小心翼翼,紧张兮兮,胳膊都酸了,终于远远看见陈桉和一群人站在火车站的巨大钟楼下。
  那个冰天雪地中有些小小的愤世嫉俗的少年,此刻又挂上了一脸月亮般遥不可及的笑容,和周围人寒暄着。余周周忽然想起很久前的那个故事比赛前的走廊里,也是同样的隔膜,不清不楚地就划分了界限。
  他俯下身就可以拍到她的头,而她踮起脚尖,伸长双臂,也无法触及他世界的边缘。
  不过余周周还是硬着头皮溜过去。单洁洁没有来,陈桉的同学都把她当做是亲戚家的小妹妹,丝毫没有注意她的存在。
  陈桉也只是惊奇地挑了挑眉,然后低头匆匆说了一句,“等一下他们买了站台票给你一张”然后就忙着去跟别人寒暄。余周周准备很久的“恭喜你”根本来不及脱口,撅起的嘴唇最终抚平成了一道弧线,微笑着安静站在一边。
  直到他们上了站台,陈桉已经做好准备上车,他嘴角的笑意终于不再模模糊糊,而是有了一丝志气昂扬的意味,无限憧憬。余周周一愣,才好不容易捕捉到他的目光,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等我一下。
  陈桉果然停下来,走到她身边,“周周?”
  “给你!”余周周连忙递上玻璃瓶。
  里面装了很多的千纸鹤,五颜六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
  余周周的手工并不好,劳技课大多数作品的得分都是“良”,许多女孩子们沉迷于用色彩缤纷的塑料管编织幸运星或者用彩纸折叠千纸鹤与风铃的时候,她只有在一边儿眼巴巴看着的份儿。毕业前,单洁洁教了她好久,终于勉强学会了这叠千纸鹤。
  不过折好的千纸鹤,不像别人的那么灵活。真正的千纸鹤,轻轻地朝前后不同方向拉动头和尾,翅膀会轻微扇动起来,就好像真的在飞一样,而余周周折叠出来的全是尸体一样不会动的笨鸟。
  而且,非常丑。
  于是她折了很多,放在罐子里遮丑,甚至为了防止露馅,把口都封死。
  然而陈桉还是不紧不慢地拧开了瓶盖,指着里面的双面胶封口说,“这是……”
  余周周窘迫极了,低头结结巴巴地说,“封,封上好,省得……省得它们跑了……”
  陈桉大笑起来,“说的对,省得飞走了。”
  然后低头用笑意盈盈的眼睛直视她,“周周,谢谢你。”
  余周周轻声问出了她最想说的话。
  “我能给你写信吗?”
  陈桉讶异地微张着嘴巴,然后很快地笑了。
  “当然,当然,周周……”他眼睛盯着地砖。
  余周周长出一口气。
  “但是我想我不会回信。”他接着说。&&
  事与愿违&&
   &#711;事与愿违&#711;&
  余周周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为什么”的“为”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边,被她硬生生收回来。
  她几乎能感觉到背后那群不明就里的众人目光,把自己的颈后烤得很烫。
  陈桉没有笑,目光中有一丝不忍,但还是没有松口,安静而坚决地望着余周周。
  余周周低下头,几秒种的呆滞后很快就仰起脸微笑。
  “没关系。”
  余周周不知道陈桉断然说出自己不会回信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喜欢观察大人的行为,也喜欢偷偷揣测,像一种孤独的游戏。可是她从来不曾研究过眼前的神仙,或许是直觉自己一定看不懂对方,或许是出于一种敬意或是畏惧。
  余周周向来都很懂事地不给别人添麻烦,也很少坚持什么。可是这一次她还是固执地把自己新家的电话号码折成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里。
  “不用给我回信,但是到了那边一定告诉我你的地址。”
  陈桉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面对的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这样的神色让余周周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间的不满,可是她强压下心头萦绕的情绪,鼓励自己把话说清楚。
  “你……你……你以后肯定……希望你在那边生活得很好,认识很多陌生人,尝试很多以前不敢尝试的事情,你不用记得我,我只是想给你写信,你不给我回信,那就正好,省得我总得等到你的回信才能写新的一封,而你肯定回得特别慢,这样会耽误我写信的。”
  这样的理由让陈桉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解冻,他的目光柔和下来,重新开始盯着地砖。
  “所以……所以干脆就不要回信,我可以想写就写,写好多好多,你爱看不看!”
  最后一句,其实只是希望陈桉不要拿自己当负担,然而说出来的时候太紧张急躁,反而有了一点赌气的意味,余周周自己也感觉到了,她很尴尬地想要挽回一下,却听见陈桉轻轻的笑声。
  他把那张纸片握在手心,然后从口袋中掏出钱夹把它塞了进去。
  “好。”
  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简短有力,让刚刚长篇大论的余周周有些缓不过来。
  他点点头,就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朝同学最后说了几句话,转身上车。
  余周周这才注意到,陈桉的爸爸妈妈一直站在外围,陈桉上车的时候几乎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更不用提道别。他的父亲是个英俊的中年人,微微有些发福,肤色很白,表情凝重。而他的妈妈,却始终是一副淡到极致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
  她在站台上傻站了一会儿,火车呜呜鸣笛,缓缓开动。余周周其实是第一次来到火车站,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庞然大物一点点加速离开,拖着长长的尾巴,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一点都不悲伤。这完全出乎意料。
  余周周第一次知道,炎热的天气,粘腻的汗水,某些眼角眉梢的小细节——比如陈桉眉头微皱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一切都会一点点瓦解情绪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一切回归到最最平实的那一面。
  不过,她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憧憬和跃跃欲试。
  有一天,余周周想,我也会坐着这个拖着长尾巴的家伙,去远方。
  --------------------------------------------
  “陈桉:”……
  余周周坐在崭新的浅米色书桌前,展平淡红色格子的原稿纸,摘下英雄钢笔的笔帽,写下这两个字加一个冒号,然后笔尖悬空了许久。
  不是她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只是她卡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上。
  记得以前电视中念家书,似乎总会说一句类似“展信安好”或者“见字如面”一类的话,可是她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几个汉字,迟迟不敢动笔,最后还是咬咬牙,写上了“你好”。
  傻到家了。她揉揉鼻子,决定不再纠缠于这些细节,继续写。
  “今天是初中入学报到的日子。我到了北江区重点8中读书。白天忙了一天,学校说为了公平起见,各个班要通过抽签来分配班主任。我听说,我们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刚毕业的师专学生,我站在队伍里面远远看她走过来,发现……你知道吗,她身上一共穿了七种颜色,我还以为是有人把彩虹打散了之后运过来的呢。其实我觉得小学毕业体检的时候查色盲,应该找她来帮忙。”
  她停笔,才发现自己写着写着就把脑子里面不着调的想法都写出来了。余周周楞了一下,赶紧把那页原稿纸扯了下来,可是捏在手里想了想,却又重新铺在垫板上。
  她想给陈桉写信,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像一只雏鸟本能地寻找着温暖踏实的所在。可是余周周从来没想过通过这些信得到什么嘉许或者回报,甚至哪怕是一句“周周最棒,周周一定可以实现梦想”一类的鼓励,她都没有奢望过。
  倾诉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行为。当在比萨店对他说出,“我的确只有妈妈”的那一刻,余周周心里的闸口打开,积蓄多年的潮水般的情绪找到了一条河道奔流入海。
  陈桉就是那片海洋。她不能关闭闸口,也不能让河流改道。
  余周周接着那些有些不靠谱的上文继续写下去——再难听,毕竟也是实话啊。
  她坦然地笑起来。
  “这个学校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校舍老了点,但是有一面墙爬满了爬山虎,天凉起来之后,有点泛红,在夕阳下一片灿烂,非常非常美。我原来一直把这个学校想象得很差,这样我就不会失望了。妈妈以前总说事与愿违,我查了现代汉语词典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那么你说,如果总是许一些很糟糕的愿望,那么实际情况是不是就会变得很好?”
  又跑题了。余周周的食指不小心碰到笔尖,染上一片蓝。她连忙站起来寻找纸巾,头一低,就看到了桌子上面的那本书,名字叫,《十七岁不哭》。
  封面有些折损,还带着点污渍。
  余周周先是挤在人山人海中看完了墙上张贴的分班情况,然后又百无聊赖等待着漫长的抽签过程结束,无意间晃到角落,看到一个女孩子正坐在自己身旁的花坛边沿看书,低着头,佝偻着后背,像一只肥硕的大虾。
  这个比喻不是很厚道,但是绝对贴切。她个子不矮,有些胖,稍微显得有些紧身的粉色T恤让她弯腰时候腹部的圈圈“轮胎”更明显,黑色短裤下&#9633;的小腿上有跌倒留下的伤疤,结痂还没有脱落,凉鞋带也是断裂的,竟然被用塑料绳勉强代替,而且——脚趾头很脏。
  可是余周周却控制不住地呆望着她,突然有种被打动的感觉。浮躁沉闷的阴天午后,周围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被静音,女孩子专注地盯着放在腿上的那本书,几乎可以用贪婪来形容。
  余周周记得某个名人说过,他扑到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到面包上一样。她曾经觉得这句话很傻,可是现在才发现,名人名言永远不能轻视。
  不知道站了多久,左脚有些麻痒痒的,她换了个姿势,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大叫,“你在这儿干嘛呢?!我他妈找你找了半天,你跟你那个死爹一样,就知道祸害我一个,我他妈的上辈子造孽欠你们的啊?!”
  人群中杀出来的女人叫喊声虽然高,但是声音沙哑,气息不足,所以几乎没人注意,然而在余周周听来格外刺耳。坐在花坛边的小姑娘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本能地捂住头,瑟缩了一下,连眼睛都紧紧闭上了,那本书也就从膝盖掉落下来,还被她自己踩了一脚。
  最终她被她妈妈掐着上臂拖走了,余周周目瞪口呆许久,才缓缓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本脏兮兮的书。
  《十七岁不哭》
  为什么呢?她盯着书名想了半天还是有点困惑。
  是不能哭,还是不应该哭?
  余周周对十七岁这三个字无法想象。十三岁的余周周看来,人的年龄并没有太大意义,十七岁的余乔哥哥和十七岁的余玲玲,甚至十七岁的陈桉——他们完全不同。
  “周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过去排队,抽签结束了,你们该见班主任了。”
  妈妈走过来,伸手牵住周周的手腕,温暖柔软。余周周仰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又想起刚才的那一幕,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心,甚至是一种残忍的优越感。
  她好惨。余周周想。
  “那是什么东西?”妈妈这才注意到余周周手里的书,“哪儿捡的,脏不脏?”
  她用食指和拇指拈着书背,摇摇头,“别人的。我……我得找机会还给她。”
  余周周把脏兮兮的书放上书架,然后擦干墨水,重新坐到书桌前,在她给陈桉的第一封信上写下最后一段话。
  “我今天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原来幸福这个词是需要对比的,和更惨的人对比。虽然我觉得这样不好,很阴暗,可是我必须要告诉你,通过对比感受到的幸福,才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
  所谓新生活&&
   &#711;所谓新生活&#711;&
  “陈桉:你好”
  “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学拼音的事情吧?”
  余周周左手托腮望着黑板上一排排的Aa Bb Cc Dd
Ee,右手握着钢笔在崭新的本子上面认真地记笔记。身边的同桌早就因为这样无聊的内容而趴在桌子上面打哈欠了,她低眉看一眼对方,然后嘴角微扬。
  那一排字母让余周周突然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堂课,她们开始学习拼音。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满心疑惑慌乱地瞪着黑板,也没有用笔杆捅捅李晓智轻声问“这是什么?”她小学前没有学过拼音,初中前也没有提前学过英语,然而心情却截然不同。
  余周周回过头去默数自己生命中所经历的几次困顿,并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思索着它们带给自己的意义。她已经记不清楚曾经拎着四十分的卷子盯着众人的目光穿过教室回到座位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但是她知道,如果没有那一刻的尴尬无措,没有后来一瞬间的豁然开朗与后悔不迭,那么现在的她也不会这样平静地面对着英语这片未知的领域。
  所谓新的开始,不过就是把往事以更高难度重演一遍,她所能做的,就是学会等待。
  “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时间特别特别伟大。虽然以前我就知道,可是那时候我不懂。”
  她不知道这句有些做作的话是不是会让陈桉笑话她,不过,她是真心地感激——虽然不知道在感激谁。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不急不缓,不会因为你处在困境中就快走两步,也不会因为你幸福得意就慢走两步。
  时间是最公平的魔法师。
  ----------------------------------
  余周周在语文课上听到一声恐怖的嚎叫,仿佛是一只从楼上奔逃下来的猛兽,随后而来轰隆隆的雷声一般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后门玻璃外快速扬起又劈下去的一只手,挥着长长的木板,白色的漆面一看就知道是从课桌上上拆下来的。高声的多人叫骂和咣当当的撞击声让走廊听起来像是人间地狱,班级里面的同学还在发愣,后排的三个男生已经一跃而起,几乎是扑到了后门上,趴在后窗边兴奋地观望着。
  “我X,这不就是初三的赵楚吗?”
  “我他妈的早就说过他得意不了几天,三职那几个人码了十几个弟兄天天在门口堵他,他翻墙跑了,结果人家今天就找到班里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语文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短发女人,永远挂着冰雕一般的表情,她见怪不怪地扫了一眼门外,就随手拎起数学老师的教具往黑板上狠狠地一拍,巨大的响声让底下的学生集体打了一个寒噤。
  “都给我回座位去!都没规矩了是不是?!”
  三个男孩子有点悻悻然地离开了后窗走回座位,余周周也心有余悸地转过头翻开教科书,低头浏览今天要学的那篇文章,莫怀戚的《散步》。
  翻了两页,复又转过头去。
  倒数第二排靠窗的角落,跟小学一年级时候的余周周同样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防雨绸外套的女孩子,深深低着头,仿佛刚才的骚动与她全然无关,马尾辫高高地翘着,像张皇凌乱的公鸡尾巴。
  那个女孩子,就是《十七岁不哭》的主人。余周周开学第一天看到她和自己同班的时候觉得非常神奇,也很开心,正要走过去对她说“你的书在我这里”,想了想却停住了脚步。
  那就等于告诉对方,你被你妈妈又打又骂,我都看见了。
  余周周还是忍住了。
  开学一个多月了,她还没有和那个女孩子说过一句话。
  语文老师用平板的声音继续讲着课:“所以这里出现了两个母亲,两个儿子,作者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谁来说说?”
  最后四个字明显只是走过场,她并没有期望会有人举起手发言,于是问完之后就低下头去看点名册。
  “辛美香?”
  “辛美香?”
  底下已经有隐约的笑声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那个女孩子受了惊吓一般站起身,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一根木头。
  “说话啊!”语文老师拧着眉头叹口气,以为对方是上课开小差没听见自己的问题,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刚才问,这里出现了两个母亲,两个儿子,作者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时间是伟大的魔法师,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然而辛美香是可以和时间一起静止的人,余周周不清楚到底是谁对谁下了咒语。
  一分钟过去了,不明就里的语文老师死盯着那个垂着头的女生,班里的笑声渐渐响起来,却又被语文老师恐怖的表情压制住,回归到一片死寂。
  “她怎么回事?故意的?”她低头询问第一排的余周周。
  班主任看了档案之后得知余周周是师大附小的学生,就对她很是高看,排座位的时候让她坐在第一排。
  她摇摇头,小声补上一句,“她……她不是故意的。”
  余周周并不清楚这种做法有什么故意无意之分。语文老师第一次提问辛美香,觉得不可理喻,然而其实同样的场景已经在英语课上发生过无数次了。
  本来应该是班主任的英语老师却做了普通科任老师,一个教数学的中年女人成了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余周周并不觉得奇怪。抽签这种东西,可以保证一时的公平,事后的一切,还是“好说好商量”的。
  依旧穿得仿佛调色板一般的英语老师非常喜欢“开火车”这种提问方法。从第一排的同学开始,后排的同学依次站起来回答问题,走着蛇形,最后再循环到第一排。她会语速很快地把新学的课文内容用这种提问重复许多许多遍,"how
are you","fine, thank you,and you"……
  辛美香是一节损坏的铁轨。
  她永远站起来,堵在那里,一言不发。无论老师怎样对待她——从一开始的循循善诱,满面春风地鼓励劝导,到后来皱着眉头训斥,直到现在这样,引导整列火车绕路而行——辛美香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其他的表情,难堪,脸红,哭泣……什么都没有。
  余周周仰头看着语文老师,她们都领教过语文老师发怒时候的恐怖场景,心里甚至替辛美香捏了一把汗。
  然而语文老师只是点点头,对她说,“你坐下吧。”
  然后从余周周的笔袋中抓起一只笔,在点名册上打了一个叉。
  --------------------------------
  让余周周觉得心情不好的,还有另一件事情。
  江北区重点,的确在生源和管理上与真正的好学校有一定的差距。班级里面已经不复刚开学时候那种怯生生的安静,上课时候窃窃私语,下课时候男生女生打成一团,坐在第一排的余周周到没有被波及到,可是已经有同学反映坐在后排听不清老师讲课。
  班主任气鼓鼓地把数学课改成了自习课,然后开始点名,把某几个很安分的同学一个个叫到教室外面谈话。
  然而却并没有走远,声音也洪亮得很。
  “咱们班现在的状况你也知道,老师现在需要你协助我把害群之马找出来,从现在开始你就算是老师的卧底,别让别人知道,你每天把别的老师的课上说话的同学名字都记下来单独交给我……”
  余周周坐在教室里面,把头深深地埋进英语书里面,哭笑不得。
  “陈桉,有句话我觉得我不应该说,因为很不礼貌,可是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你不要批评我——我觉得我们班主任老师有点傻。”
  教数学的班主任老师姓张,叫张敏。
  开学的那天,大笔一挥将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正色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教数学,我叫张敏,敏是敏捷的捷。”
  而且丝毫没有看出下面的同学为什么会笑。
  张敏很黑,非常黑,又胖又丑,又不会穿衣打扮,刚开学的第一天训话,就找不到点名册,急急忙忙地把自己那个深蓝色的布口袋倒过来,在讲台上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洒脱地说了一句,“算了,不废话了,咱们开始上课。”
  那是余周周初中的第一堂数学课,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盯着黑板的时候目光又多么热切和专注,小心翼翼,诚惶诚恐。那样的目光几乎吓到了张敏。
  “我当班长了,而且还被调到了第一排。我原来以为老师是因为我是师大附小的学生才对我好,后来才发现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后来才看了我的档案,对我更加好。”
  “她说,我在数学课上的目光太热烈,如果她是个男老师,可能都会以为我爱上他了。”
  “你说,哪有老师这么说话的啊?”
  “所以我觉得她有点傻。”
  “不过,我喜欢她。我觉得她是个好人。”
  余周周停笔,望着最后一句话,忽然愣住了。她想起某个仿佛梦境一般的深夜里,陈桉对她说,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
  她曾经,并不承认这一点。现在才发现,某些作出判断的理由,已经悄然渗入血液,她以为是直觉,其实,背后都有着并不算明智也并不算公平的原因。&&
  挤破水晶鞋&&
   &#711;挤破水晶鞋&#711;&
  余周周蹑手蹑脚走到辛美香的位置上,把手中的那本《十七岁不哭》轻轻塞进她的书桌里面。
  辛美香的书桌很乱,里面不知道究竟塞了多少东西。余周周不经意一碰就噼里啪啦掉下来一堆杂志和练习册。她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手忙脚乱地往起收,却看到了五颜六色的封面,不由得停了下来。
  美少女战士的水晶贴纸,还有《还珠格格》的不干胶。
  余周周愣住了,这种花花绿绿粗制滥造的小玩意儿是很多女孩子格外喜欢的,可是“很多女孩子”里面似乎不包括辛美香这样的女生。
  人在做亏心事的时候感官总是格外敏锐。余周周突然听见背后细微的响动,猛地转头,就看见辛美香黑黄的面庞,眼睛直勾勾的,毫无神采,像一只悄然而至的幽灵。
  余周周吓得魂都飞出来了。
  “我……”她咽了口口水。
  体育课,解散之后她一路小跑回到班级,想趁着屋子里面没有人的时候把那本小说塞还到辛美香的书桌里面,神不知鬼不觉。
  之前是不知所措,后来想要还书的时候,她自己也鬼使神差地翻开了第一页,一直看到昨天晚上才看完,终于下定决心今天物归原主。
  然后被现场捉赃。
  “我不是偷东西……”我是还书。但是如果说出来了,那么就一定会让对方难堪,这些偷偷摸摸的努力就等于都白费了。
  辛美香又变成了石像,就仿佛英语课上那一截错位的铁轨,表情中看不出愠怒,却让人心惊胆战。
  余周周狠狠心,低头从书桌里面把《十七岁不哭》又使劲儿拽了出来,各种杂物再次哗啦啦掉了一地。
  “我是还书的,”她甚至用挂历纸给那本书包上了白书皮,“你记得这本书吗?”
  辛美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动动唇,伸手接过那本书。
  “好看吗?”
  “什么?”还在绞尽脑汁编造“捡书”理由的余周周愣了愣,“你说什么?”
  “你看了吗?好看吗?”
  辛美香的身上有一种诡异的执着,余周周张口结舌了一会儿终于恢复正常。
  “好看,”她笑着点头,“特别好看。其实这个还有电视剧的,我跟我妈妈说了,她给我买了VCD呢!你看过吗?”
  辛美香摇摇头,“书我还没看完呢。简宁和杨宇凌在一起了没?”
  余周周咬着嘴唇,有点脸红,低下头说,“没。没有。他们……他们为了好好学习,所以……”抬眼看到辛美香的神情有些落寞,赶紧补上一句,“不过,以后有可能,我觉得他们有可能——我保证!”
  说完了自己都有点想笑,她保证有什么用?
  两个人面面相觑,余周周想了想,轻声问,“你喜欢简宁吗?”
  那个谨慎自持,聪明勤奋,温文尔雅的白衣少年。
  辛美香一下子脸红了,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转身就走出了教室后门,把余周周自己一个人扔在了教室里。
  余周周低头轻轻摩挲着书皮,恋恋不舍地把书再一次塞进了辛美香的书桌。
  如果刚才辛美香能回答一句“喜欢”,那么她会立刻接上一句,“恩,我也是。”
  余周周站在自己初中的开端,踮脚张望着遥远的高中。十七岁看起来如此美好,那里会有一个清俊优秀的白衣少年,会有真挚的友情,洒脱的生活,甚至是那种不得不割舍的朦胧爱情和为考试叫苦不迭的烦恼,在她看来都值得羡慕。
  而且那个学校也叫振华。
  书里的振华有虚构的简宁,这里的振华有曾经的陈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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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周周的初中生活顺利得难以想象。张敏对她的优待让她的数学恐惧症一点点痊愈——她竟然对在黑板前顺利解出计算题的余周周说,你真聪明。
  语言方面的天赋也帮助她在语文和英语两门科目中得到了老师的青睐。
  而真正把她推向最高点的,是期中考试。
  她准备了好久好久的期中考试,最终结果是全班第一,全学年第二名。
  每一科出成绩前都会有同学跑到老师办公室去打探,余周周是最心焦的那一个,偏偏要装作很不在乎,把自己强行钉在座位上,目不斜视,假装听不见自己响得仿佛咚咚战鼓般的心跳。
  他们祝贺她,余周周,你真厉害。
  余周周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微红了脸庞,一点都不淡定地说,“胡说,谁说我厉害……我一点都不厉害……”
  然后大家继续起哄,佐证是成绩和排名,然后她更僵硬地推辞,然后大家再起哄……
  余周周第一次不排斥被一群不熟悉的同学围在中间起哄,他们的嬉闹声听起来这样甜蜜,她突然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很好看。
  “陈桉,我知道我应该戒骄戒躁,这只是第一次考试,以后还会有很多次考试,我一定不会得意忘形的,我的路还长着呢!”
  笔尖停驻在纸上,她不再摆出一副谦虚得不得了的表情,傻笑起来,摸摸鼻子,又加上一句。
  “不过……现在让我得意一下吧!”
  “我好开心。”
  陈桉的确一直没有回信过。余周周早已经不再抱希望,第一封信寄出去之后,她的确还是象征性地等待了一周,略微失落之后就放开了手脚,信纸也不再专门选择,随手撕一张演算纸都可以写信。
  不过即使一直一直写着不会有回音的信,余周周仍然不会觉得难过。现在,连总是板着脸的语文老师都会在看了她的作文之后面带笑容地摸摸她的头,平均成绩在学年中下游的6班里面,余周周是老师们最耀眼的骄傲。她甚至拥有了很多朋友,喜欢她的人那么多,大家说她漂亮,说她成绩好,说她和气。周末的时候有小姐妹挎着她的胳膊去文教店挑选漂亮的笔记本和各式圆珠笔,下课的时候许多人围在她的桌子边询问她课外都做哪些练习册……
  命运毫无预兆地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为她穿上了水晶鞋,小小灰姑娘诚惶诚恐,甚至都来不及谢恩。
  “陈桉,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快乐。”
  然而余周周忘记了,命运这个喜怒无常的王子,无论他想亲吻你拥抱你,或者扇一巴掌实施家庭暴力,都不会提前打招呼。
  当自习课中途,班主任张敏带着警惕而阴险的表情毫无预兆地冲进班级里面的时候,大部分人还在笑嘻嘻地打闹着,甚至最后一排的那三个男生还没来得及把支在课桌上的脚收回去。
  再怎么张狂,面对“找家长”这三个字,还是要发抖的。
  “徐志强,你怎么回事?我上次骂完你,你还不长脸?!”
  “我他妈怎么了?!”徐志强把脚从课桌山撤下来,冲着张敏扯着嗓门喊。他长了一张马脸,而且不刮胡子,总是穿着一身带亮片的黑衣服,并且是班里面唯一一个拥有手机的男生,每句话里面都有非常不雅观的语气词。
  “你刚才是不是说话了,打扰前后左右的同学学习,你好意思吗?!你跟我喊什么,你能耐了你?!”
  班里面一男一女的对骂一时半会儿不分胜负,徐志强嚣张地靠着墙,牢牢咬住一句话,“你问问谁看见我说话了?”他朝全班同学努努下巴,“问啊,你问问,谁敢说看见我刚才说话了?”
  张敏气得满脸通红,一不做二不休,指着余周周大声说,“余周周,你跟老师说,你刚才听没听见徐志强在自习课上骂人,还喊话?”
  余周周愣了,她缓缓站起身,张敏的目光充满了信任,而徐志强斜斜的目光里面,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所有人都在看她,余周周慌了,她知道自己没有中间道路可以走。
  “我……”
  从他们上初中开始到现在,教室里面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安静得仿佛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余周周轻轻点头。
  “是,他说话了。”
  张敏总是帮“卧底”亮身份,还逼着她当面打小报告。可是,余周周还是顶住恐惧站在了她这一方,只是因为她说过自己一句,你真聪明。
  徐志强张大了嘴,还没反应过来呢,“我X”刚说了一半,就被张敏拧着耳朵拖出了教室。
  余周周看到了徐志强瞟向自己的那一眼里面浓浓的威慑,大脑一片空白。
  走廊里面传来张敏单方面的怒斥,徐志强反而不再反驳,可是那种沉默却让余周周不寒而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张敏换了一副口气开始接电话,然后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离开了,只留下一句,“你先给我回班,等我给你爸打电话!”
  几秒钟后,教室后门被撞开,咣铛一声,连玻璃都在晃。
  “我X你祖宗八辈!”
  余周周颓然回过头,看到他身边的几个兄弟把他拦住了,在一边七嘴八舌地说“别惹事儿,打坏了你赔都赔不起,跟娘们一般见识干什么”,好像在谈论一只易碎的花瓶。
  她沉默地低着头。
  “你知道吗,陈桉,我觉得我特别无能。他骂得很难听,但是我不敢回嘴,是的,我怕他揍我。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骂人可以这样难听,但是我哭不出来。他足足骂了十分钟,没有停。也没有人为我说话。我有那么多‘好朋友’,谁也没有为我说话。”
  “谁也没有。”
  “可是他们在这个男生离开教室之后很久才敢走过来对我说,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不怪他们,你看,连我自己都不敢站出来。”
  “可是我最难过的是,我还要笑着对他们说,我才不在乎呢,我一点都没生气,谁跟流氓一般见识。好像这样说就能挽回一些面子一样。”
  “其实我知道,我笑得特别假。”
  余周周轻轻戳破眼前瑰丽的粉红泡泡,她屈辱地低下头,然后看清了泡泡背后的人心。
  “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很开心。”
  余周周停下笔,眼前浮现了辛美香诡异的笑容。
  那天做课间操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牵起半面嘴角,笑得有些恐怖。
  “我在他凳子上洒了一大把图钉。”她说。&&
  英雄不再&&
   &#711;英雄不再&#711;&
  辛美香甩下一句话就走,笨拙的背影在余周周眼里竟有了几分潇洒的味道。她一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全班同学做完间操陆陆续续地走进班级里面的时候,徐志强公鸭般的惨叫声几乎把房顶都掀开——余周周后知后觉,尽管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望向徐志强,可是别人是惊讶,她是惊喜。
  徐志强正和兄弟聊着,得意洋洋,看都没看就往椅子上一倒,然后就像火箭一样窜了起来。
  其实只扎上了两个——不过足够了。
  班主任张敏正在班里询问整件事情的经过的时候,徐志强已经被人扛走送到了医务室。余周周回过头,朝倒数第二排角落的辛美香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无声地说,谢谢你。
  辛美香迅速低下头,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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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桉,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她们再找我出去玩,我会找借口推掉。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了,她却对我说,以后长大了我就会习惯这种‘各人自扫门前雪’,也不会再怪他们。妈妈让我不要太理想化,不要太严苛,人际关系差不多就好,否则自己会过得不开心。其实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做生意的,只需要合同不需要真心,可是我需要。”
  “陈桉,你有朋友吗?围着你的人远远比围着我的人多吧?可是你有朋友吗?”
  萍水相逢的同窗,几年后匆匆别离各奔前程,是应该感谢他们松松垮垮陪自己一程,还是应该遗憾于不能真心相交?
  余周周心底升腾起的困惑久久不散,她仍然笑眯眯地对待班级同学,仍然为了振华而认真学习,可是那充满了无耻谩骂的十分钟,却像心底关押的一只困兽,时不时闷闷地嘶吼两声。
  不过很快就有另一件事情需要她担心了。
  请假三天的徐志强回班上课之后,先是用拳头教训了一个看到他之后忍不住笑出声的男生,让全班同学都不敢再谈论他屁股上的钉子。
  余周周很早开始就不再从后门进出,她在第一排,那些男生在最后一排,楚河汉界,眼不见心不烦。然而体育课下课回班的时候,她还是看到这群男孩子守在前门互相调笑,那个徐志强远远望见她,竟然还笑了一下。
  意义不明的笑。
  余周周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腰间一路冲上后脑勺,就像一只猫竖起了后背的毛。
  二话不说,转身拐进了后门,穿过半个班级坐回到自己第一排的位置上。但是抬起头,竟然发现他们并没有离开前门,而是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偶尔几个小弟样的人物还会用肩膀撞一下徐志强,再朝余周周的方向努努嘴。
  余周周闭上眼睛,脑子里面忽然很不着调地浮现了一个场景——旧上海,十里洋场(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十里洋场),她穿着旗袍摇曳生姿地走在街上,突然围上来几个形容猥琐的小混混,敬业地奉上了经典台词,“小妞,陪爷几个玩玩?”
  这个时侯,应该出现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帅气男人,三拳两脚把他们踢飞,化作夜空中几颗闪亮闪亮的小星星,伴随着“你们等着,爷饶不了你们”的嚎叫——然后她抬眼,看到军官英气逼人的脸庞,还有温润如春风拂面的关切问候,“你没事吧?”
  余周周深深低下头去,脸红了。
  “我说了多少遍,谁让你们围着门口转悠的?都打预备铃了,耳朵都聋啊?!”
  尖利的嗓音把她唤回了现实,抬起头看到班主任张敏晃着臃肿的身体走进了班级,那几个混混已经耷拉着脑袋一脸不情愿地走回了后排座位。
  ……救美了。虽然英雄是女的。
  而且……张敏的毛衣好像穿反了。
  余周周摇头,认命地翻开了数学书。各种符号冲进脑海打散了旧上海的十里洋场,有一张面孔却突然格外清晰。
  一个小小的身影,别扭万分地拧过脸,寻找着“屁股”二字的文雅说法。
  又或者和另一个身影扭打在楼梯间,大喊着“她要是野种,你他妈就是多余的”。
  尽管不自知,但是他的确是她的英雄。
  余周周盯着笔袋发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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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之后,余周周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了书包,就走到讲台拧湿抹布开始擦黑板。
  “周周,把黑板沿也好好擦干净,上次咱们班就因为黑板沿里面粉笔灰太多被扣分了!”值日组长在远处喊。余周周答应了一声,就卖力地清理起黑板下方接粉笔灰的黑板槽,不一会儿,黑灰色的抹布就布满了雪白的斑点。
  “喂,余周周!”
  余周周回头,看到徐志强的某个小弟正在她背后贼眉鼠眼地轻声唤她,还时不时偷瞄正在班级前门跟学生家长谈话的张敏。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心里有鬼。
  “什么事?”余周周很冷淡地转过头继续擦黑板。
  “徐志强有话对你说!你到男厕所门口来一下!”
  余周周这只小猫再次炸了毛。
  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连手都有些抖。
  “我不去。”她也开始瞄着张敏,对方却正眉飞色舞地跟家长阐述着自己管理班级的心得体会。
  “你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十五啊?”男生说话有点结巴,明显是刚学会这个俗语,运用还不大熟练。
  余周周不理他,继续低头清理黑板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告诉你——”男生的嗓门刚刚一抬高,张敏就转过头喊了一声,“你吵什么?怎么还不回家?!”
  男生吓得立即转身就跑。余周周松了一口气,对张敏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她虽然有点傻,可是关键时刻还是有用处的。
  “喂,余周周!”
  余周周无奈地回头,这回又换了一个人。
  “你别怕,徐哥说了,上次的事儿就算彻底了结了,你不懂事,他也不怪你给他打小报告。徐哥肚量大,你不用担心。”
  张敏刚才的举动让余周周心里踏实多了,恐惧渐渐被愤怒的小火苗燃烧殆尽。她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瞪着那个传话的男生,眼神恶狠狠的。
  “有——屁——快——放——”
  男生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放,立刻就放……你去一趟吧,就男厕所……”
  “有话就在后门说。”
  男生一溜小跑去传话,又屁颠颠地跑了回来,“那就后门,就后门。”
  余周周举着黑白相间的抹布,她甚至都想好了,如果这个男生还是执意要找她麻烦,她就用抹布抽他,不论后果。消弭很久的豪情又一点点在心间复活,她有什么可怕的?这个世界没有英雄,所以,大胆地举起你的抹布!!
  然而女侠的武艺疏于练习,酿成大祸。余周周刚一从后门探头出来,就被人捂住了嘴巴拖到拐弯处藏了起来,所在的位置刚好是张敏视线的死角。
  余周周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抹布在右手都被攥出了黑水。
  眼前男厕所门口,黑压压一片人。&&
  重逢&&
   &#711;重逢&#711;&
  余周周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群——十几个很稚嫩的男孩,表情做作,一看就是初一的。还有三四个貌似是初三的学生,懒洋洋地靠墙站着,嘴角带笑,似乎准备好了看热闹。
  她咽了一下口水,攥了攥唯一的武器——抹布。
  ……这架势,一张抹布好像抽不过来。
  正对面的徐志强仍然拉长着一张马脸,面色比平时还黑。
  余周周下定决心,抽贼先抽王,毛主席说,要抽主要矛盾。
  她已经感觉到了肩膀微微发抖,于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害怕声音的颤抖会暴露自己的恐慌。
  “行不行啊,都几点了?快开始啊!”最后排初三的麻子脸男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徐志强才有了点笑容,转过头去朝学长点头哈腰一阵,才敛起声音,指挥起背后的小弟兄们。
  “一、二、三!”徐志强低声喊。
  男厕所前的初一小男生们仿佛排练好了一般,全体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声音整齐划一。
  “嫂子!”
  余周周措手不及,吓得靠紧了墙壁,张皇地看着徐志强和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人。他们都仰着脸,晶亮亮的眼睛里面有着凑热闹的兴奋劲儿,闪闪发光地投向她。
  “平、平身……”
  她话音未落,这些男孩子都刷地一下跳起来,纷纷拍着徐志强的肩膀说恭喜。
  这时候余周周才渐渐冷静下来,她用小手指轻轻扣着墙皮,感觉到它碎成一小块一小块掉在脚边,发出扑朔朔的声响。
  必须赶快跑。她侧过脸观察了一下被这些男孩子堵住的走廊,盘算着趁其不备猛地冲出去会有多大胜算,却突然感觉到右手被人牵了起来。
  徐志强小眼睛里面饱含的深情让余周周不寒而栗,他像蹩脚的琼瑶剧男主角一般凝望着余周周,左手牵着她,右手插兜,却嚼着口香糖,顺便还在抖脚。
  “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很虚伪,我也知道我浪迹人生,一直不拿女人当回事儿,直到,我遇见你。”
  余周周茫然地看着他,很希望打断眼前男生的告白,诚恳地建议对方,你还是揍我比较好。
  “你的逃避,是因为不爱我,还是因为爱我却不信任我?”
  余周周很想赶紧把手从他黝黑多毛的手掌中拽出来,却又恐惧于对方人多势众,不敢用力。她知道自己其实仰脖子大吼一声“张老师”也许能把张敏从远处召唤过来,可是——如果不能呢?
  在那一刻,她忽然再一次想起了林杨。在师大附中一定没有这样的“流氓团伙”,即使有,那么在她挨徐志强辱骂的时候他一定会站出来,更何况此时此刻?
  然而8中是她自己的选择。
  为了盖世武功秘籍而掉在山崖底下的英雄,如果遇到了斑斓猛虎,是不可以退却的。
  “那些都是过眼云烟,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我爱——”
  “徐志强!”余周周终于开口,嗓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颤巍巍。
  “诗朗诵”被打乱的徐志强眼神有些呆滞,他停住,看着她把手从自己的手掌中抽离。
  “我不喜欢你。”余周周大声说。周围的人立时神态复杂地窃窃私语,徐志强早就褪去了情圣附体时候的肉麻劲儿,那张马脸上的横肉暴起。
  “谁规定你喜欢我我就一定喜欢你的?不过你要是因为这件事情就报复我,你……你—……你这心胸,根本就不是男人!”
  后排几个初三的男生已经笑翻了,他们朝一个清秀白净的男孩努努嘴,那个男孩就笑着走过来,手里拎着一本书,用书背敲了敲徐志强的头。
  “我今天放学要是直接走了,就错过一场好戏啊,赵哥说你看书之后走火入魔了,照着人家的情节排练了好几天?”
  看书之后?余周周抬起头,目光紧盯着被男孩拎在手里的书。
  封面上是一个穿着日本水手服的女孩子,还有几个粉红色的大字,《爱上调皮优等生》。
  她知道这种书,也听那些女生说过,都是“不健康”的书。在余周周还没想明白这之中的关联的时候,男生们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纷纷走过去对徐志强开玩笑般地拳打脚踢,骂他精神病。
  余周周贴着墙边低头小跑,想要趁乱逃出去,结果被一只手拎住校服的后领拖了回来。
  “余周周,我告诉你,我他妈今天是给你面子——”徐志强看来已经结束了“演出”,恢复了本色,而且极为恼羞成怒……
  “余周周?”刚才那个拿着书揶揄徐志强的白净少年似乎吃了一惊,余周周正在对着徐志强龇牙咧嘴,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少年的表情。
  “徐志强!”
  那个少年朝他们大喊了一声,余周周这才把目光投向他。少年清秀疏朗的眉眼看起来有些面善,不过终归是个陌生人——自然,她怎么可能认识这些不良少年。
  “徐志强,我才想起来这个女生我认识,你给我个面子,别跟她一般见识。”
  面子受损的徐志强哪里听得进这些话,他面红耳赤,揪住了余周周的领子就不撒手。
  “学习好的女生一抓一大把,这个不识抬举,你换一个不就行了?……强……强扭的瓜不甜,”说完又笑着指指手里拿本花里胡哨的书,“人家亚弥和冬树可是互相喜欢,哪像你这样,跟土匪抢压寨夫人似的。”
  再凶悍的小混混,说白了也只是14岁不到的孩子,面子挂不住的徐志强恶狠狠地瞪了与周周一眼,“滚!长得又丑又肥,书呆子,谁他妈瞎了眼才喜欢你!”
  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瞎了眼。余周周把领子从对方手里拽出来,整了整,轻声说了一句,“恭喜你重见光明。”
  然后,拔腿就跑,也不管背后多少人在笑她。
  跑到班级门口才发现,张敏早就不知去向,虽然背包和卷子还扔在讲台上。组长诧异地看了看气喘吁吁的余周周,看她拎着抹布低头走回黑板槽前继续一点点地抠着粉笔灰。
  其实后背早就被冷汗浸得冰凉。
  他们终于扫除完毕,余周周洗干净手,和抹布依依惜别。
  抬眼,却看到刚才那个白净男生和另一个长得像小耗子的男孩斜挎着书包从班级门口走过去,他们也在朝门里张望。
  “你等一下!”余周周拎着书包跑出门,他们两个停下来,小耗子歪着嘴咯咯咯地笑。
  余周周白了那个男生一眼,对刚才替她解围的男孩子鞠了一躬。
  “谢谢你。”
  男孩展颜一笑,“你不记得我啦?”
  余周周疑惑地看着他,旁边的小耗子也一脸询问。
  “我是……”男孩子急迫的神情一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带着歉意地笑了笑。
  “走!”他拽着小耗子的领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走了。余周周望着他们的背影愣了一会儿,才抚着心口长出一口气,靠墙慢慢蹲了下来。
  其实,她真的很害怕。
  晚上回到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余周周拿筷子挑着米粒,心神不宁。
  “周周,怎么了?”
  余周周思前想后,终于轻声开口,“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妈妈,有人喜欢我……”
  余周周的妈妈哭笑不得,连忙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有人喜欢你是好事,哭什么?不是吧,别人喜欢你,就把你激动成这样?”
  余周周连忙摇头,可是刚刚的紧张恐慌终于找到了出口发泄,她只能抽抽搭搭地哭,根本解释不清楚,当她看到男厕所门口乌泱泱的一片不良少年的时候,究竟害怕成了什么样子。
  这件事情,余周周最终并没有写信告诉陈桉。她仍然会把那些琐事和感触写在各种纸的背面寄给他,只有这件事情,只字未提。
  经历了近在身边的恐怖威胁,她才知道,月亮太远。
  人间的种种,它也只能在天空中远远地看着。余周周拥有的,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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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件事情过去之后的第二天早晨,余周周的妈妈亲自送她上学。在余周周反复多次用最最委婉的方式解释了张敏的无能之后,妈妈终于放弃了将此事告诉老师的打算。
  报复和追究并不总是最好的方式。很多事情,你只能忍耐着,让它一点点沉寂下去。
  不过让余周周宽心的是,徐志强只是瞪了她几眼,并没有继续找她麻烦。没过几天,她就听说徐志强有了女朋友。
  隔壁班的女孩,据说是个好学生。
  这件爆炸性新闻在初一年级私底下传扬了好几天,徐志强率领一干兄弟喊嫂子的浪漫举动被捧上了天。余周周嘴角抽动,哭笑不得。
  妈妈接送了她几天发现平安无事之后,就任由她独自回家。周五的晚上,余周周路过学校附近那个半地下室的租书屋,看到里面空无一人,突然心血来潮地走了进去。
  老板记人的本领很强,看到她进门,就把两大本合订本的漫画《通灵王》摞在了柜台上。
  “丫头,你上次要的书!”
  余周周吓了一大跳,连忙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押金递给老板,抱起脏兮兮的漫画说了声谢谢。目光巡视一周,幽暗的租书屋里面杂乱不堪,各种书和杂物都摞在一起,书架上的,桌子上的,地上的……
  “我再随便看看。”她轻声说完,就低头走到漫画区假装认真地看起了书背上的名称,同时用眼睛瞄着老板——她很想飘到那个专门摆放言情小说的乱七八糟的书柜前去找一本书,但是又十分难为情。
  终于逮到老板转身进里屋,她才快步走到那个“思想不健康”的区域,抬起头飞速浏览着书的名称和花花绿绿的封面。
  终于找到了,《爱上调皮优等生》。
  余周周抽出那本书,警惕性极高地再次走回漫画书区才翻开了封面。
  用了几分钟快速浏览,她弄清了整个故事的剧情。
  小混混冬树与优等生亚弥不打不相识,欢喜冤家,喜结良缘。
  我呸。余周周不屑地往后翻着,突然看到某一页的插图,吓得差点把整本书都扔出去,赶紧合上了,却感觉到封面都在烫手。
  ……两个人……在接吻……衣服穿得好少……
  余周周恨得牙都痒痒。这个徐志强,真恶心!
  不过一想到他冒着傻气模仿书里的情节告白,甚至还背着蹩脚的台词,她就又有种幸灾乐祸的快乐,好像窥视到了黑社会老大不可告人的秘密。
  真缺心眼。余周周想。
  却忘记了自己私下地也没少依照漫画和电视剧做类似缺心眼的事情。
  她叹口气,正准备把书放回书架上,突然感觉到自己后颈喷到了热热的气,好像有人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呼吸。
  余周周猛地回过头,眼前的人正是那天替自己解围的少年。
  “啊,是你——你怎么都不出声啊……你想吓死谁啊……”余周周双手背后,把书藏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少年饶有兴味地往她身后瞄着。
  “没什么,没什么,我……”她空出一只手指着被她暂时放在桌面上的《通灵王》,“我借了本漫画。”
  少年转过身去研究桌子上的《通灵王》,余周周连忙在漫画区找了个空位把那本《爱上调皮优等生》塞了进去。
  “我已经付过押金了,我得走了,”余周周假笑着,抄起桌子上的漫画书,“再见!”
  少年却拉住了她的袖子,满面笑容地说,“周周,你真的不认识我啦?”
  “你是谁?”
  这一次,他似乎不再像上次一样顾忌着身边的同伴,笑得很开怀地大声说。
  “我是奔奔啊!”
  余周周张大嘴巴傻呆呆地望着他。
  其实,她早就记不清楚奔奔的长相,记忆中只是留下朦朦胧胧的轮廓。但是这都不重要,奔奔长高了也好,变样子了也好,他永远是奔奔。
  余周周尖叫起来。老板急急忙忙从里屋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只见一个小姑娘眉开眼笑地掐着一个少年的脖子,摇来晃去。
  他笑了笑,放下帘子重又回屋了。
  余周周兴奋了半天才平静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问,“怎么就我一个人高兴,你怎么也不叫两声……”
  奔奔歪头一笑,“我好几天前就已经高兴过了啊!”
  是替自己解围的那天吧?余周周只顾着傻笑,呵呵呵,呵呵呵,拉着奔奔的袖子摇了又摇,最后连自己都忍不了自己的白痴举动,努力收敛了笑容。
  “那……那天,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奔奔啊?”
  奔奔闻声,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那一瞬间,余周周终于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安静腼腆的小伙伴。
  “我兄弟在旁边呢……我怎么说……”
  余周周了然地点头。
  一个黑社会老大,名叫奔奔——这无论如何也让人无法接受。&&
  疯狂的扣子&&
   &#711;疯狂的扣子&#711;&
  与奔奔的重逢让余周周因为很长时间以来都略显沉重的心情一下子飞扬起来。
  别后多年,戏剧相逢,这原来并不只是电视剧里面才有的离谱情节。
  又或者说,离谱的从来都不是重逢,而是他们竟然还记得彼此,并真心地想念对方。很多人缺少的不是重逢,而是一颗喜悦念旧的心。
  余周周有太多话想跟奔奔讲,你这些年在哪里读的小学,你家住在哪里,我们是不是还是邻居,你怎么能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然而却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所以索性只是傻笑,反正这个小伙伴在身边,来日方长,他们可以慢慢地聊。
  “原来你是2班的啊,”余周周笑了,“可是我一直都没见过你。”
  “我倒是见过你几次,你们班值周,你早自习的时候来我们班检查卫生。不过我没想到是你,你和小时候变化太大了。”奔奔的黑色单肩书包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打着他的屁股。
  “是吗?”余周周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奔奔惊喜地指着她的脸说,“不过笑起来还是一样的。”
  余周周闻言也开始认真端详起奔奔的样子,他长高了,比余周周还高半个头——这自然是废话,仍然是白净的面庞,格外明亮的眼睛,和小时候相比,眉目舒展了许多,只是始终略显单薄苍白。
  “你和小时候……”余周周说了一半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比较的资格。她已经记不清奔奔儿时的样子了。童年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密无间的小玩伴早就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在遭遇困顿的时候专门用来怀念和伤感的理由。
  不过至少她可以看出来,他长大了,长大很多。
  时间的魔法从来都不会在一瞬间从帽子中掏出一只白兔来博得喝彩。普普通通的帽子放在那里蒙尘落灰很多年,你从不在意,某天蓦然回首,你才发现帽子里面已经开出了一朵花,根深蒂固。
  余周周带着一脸欣喜的笑容说,“奔奔,你长大了。”
  奔奔摸摸鼻子,低头说,“好长时间没有人叫我奔奔了。”
  余周周有些怅然,然后才突然想起真正重要的事情:“奔奔……你叫什么?”
  “慕容沉樟。”
  “什么?”
  “慕容,沉没的沉,木字旁,樟树的樟,慕容沉樟。”
  余周周石化了两秒钟。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几乎弯下了腰。
  “怎么了?”奔奔有些脸红,不解地皱着眉。
  “你这是……”余周周大口喘着粗气,“你这是,网名吗?”
  “什么网名?!我就叫这个名字!”奔奔连忙解释,“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好听,好听,”余周周点头,可是脸上促狭的笑意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不过我没听说过哪个真实生活中的人会叫这样的名字,好听,真的……很好听。”
  奔奔有些气馁,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对于一个混“黑社会”的少年来说这样拉风的名字有多么重要,所有人都觉得他的名字很酷,为什么余周周能笑成这样?
  “好吧,”他无奈地摆摆手,“你还是叫我……奔奔吧,不过,别,别在别人面前叫。”
  奔奔对于这个小名有种隐约的排斥,这让余周周有一点点诧异,不过她很快地驱散了这点小小的不快。他们正站在十字路口上,余周周指了指前方的红绿灯,“我要从这边走,我家住在海城小区,你呢?”
  奔奔笑了,“我家住得很远。”
  “很远?”余周周很奇怪,按照户口,他不也是就近入学的吗?
  “恩,在市政府那边。”
  “那你出校门就应该往公交车站走啊,跟我走了这么远,你还得返回去……”
  奔奔笑着摇摇头,“我们有点事,就在这附近,周周你快走吧。”
  余周周本能地从奔奔躲闪的表情中嗅到了危险的意味,她想说什么,却远远地看到被车流挡在远处的一群人,模模糊糊认出了那天的几个初三男生,正互相调笑着往这边走。
  余周周没有犹豫。
  “好的,我走。再见。”
  余周周低下头急匆匆地闯红灯过马路,惊魂不定地站在对岸的人行道上回望,奔奔已经淹没在那群少年中了——还好,这群人并没有拎着任何类似武器的东西,应该不是去打仗。
  她有些怅然,这么多的话还没有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也对她一无所知。
  不过还有时间。他们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从陌生到熟悉。只不过余周周忘记了,成长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交朋友变得越来越难。
  她灿烂地笑笑,朝奔奔的背影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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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里那些小混混,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妈妈一边盛饭一边问。余周周正在跟盘子里面的螃蟹壳作斗争,一时没有听清楚。
  “我问,学校里面的小混混,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没!”周周很高兴地抬起头,“妈妈,你知道吗,我今天遇见奔奔了!”
  “奔奔?”妈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是咱们动迁之后租的那个房子的邻居家小孩?”
  “恩。”
  “你怎么认出他来的?他跟小时候的长相没有变化吗?”
  余周周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现在的奔奔,就是个小混混。
  ---------------------------------------------------------
  余周周皱着眉头,圆珠笔已经在手心里面转了好几圈都无法落下一个字。她最近跟同桌谭丽娜学习转笔,谭丽娜不仅仅会借用中指食指拇指让笔在手中正反旋转,甚至还能让圆珠笔从小指一路绕到拇指食指间夹住,再反方向翻滚回去,周而复始,好像在手背上飞舞着一只急速振动翅膀的蜻蜓。不过这样灵巧的谭丽娜,却因为徒弟余周周笨拙,几次发誓要上吊——然而余周周的确是个勤奋的学生,她很努力,每时每刻都在练习,不过幸运的是,班级里面的自习课向来闹哄哄的,别人都听不见她的桌子上传来的噼里啪啦的响动,也没有注意到钢笔帽被甩飞的时候喷溅出来的蓝色钢笔水。
  “该死!”余周周放下笔,圆珠笔忘记盖帽,刚才转笔失败,落下来的时候又在纸面上狠狠地划了一道。
  周记。每周都要上交一篇不少于三百字的周记和5张钢笔字练习纸。余周周并不对作文打怵,但是这种写给老师看的周记,总是让她很为难。
  “陈桉,我觉得事情总是很有趣。老师想看我们的记事,我偏偏不愿意写给她看,而你不愿意看到我的信,我偏偏写起来没完。哦,我不是抱怨,我真的不是在抱怨。”
  其实余周周知道,自己也并不是愿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陈桉。很多过于小女生的事情,她还是努力避免让对方知晓,比如自己对于漂亮笔记本的执念,还有对于各类文具的狂热。
  曾经乐团排练休息的间隙她也曾经看见过陈桉站在窗边,阳光穿过老旧排练场的彩色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只顾着低头看书,书页上随意地夹着一支普普通通的圆珠笔或者自动铅。陈桉的书包里面只有一个普通的笔袋,里面只有两支圆珠笔,一支钢笔,一直自动铅,一块橡皮。他做数学题或者物理题的时候可能会画图,但是甚至都不用格尺。
  余周周明白一个人的学习成绩与他用什么样的笔写字是无关的,可是,不知怎么,漂亮文具渐渐成为了她的爱好。如果她买到了一只设计格外独特的自动铅,那么做数学题画图的时候她的思路就会更顺畅,而一本略带磨砂表面的浅灰色暗格笔记本,就能让她在英语课记笔记的时候更专心。
  这渐渐地已经变成了一种怪癖。独自一人流连在周边各种文教店里面,淘宝。
  周五的早上学校要求大家提前半小时到校排练下星期的建校四十周年庆典。余周周到得格外早,百无聊赖地溜进了文教店。
  正在毫无意识地把架子上所有的真彩和晨光圆珠笔一支支拿下来在白纸上写字测试,突然听到旁边不远处一个女孩子正急吼吼地对同伴大喊。
  “我要疯了,明明就要迟到了,我妈非要给我缝衬衫扣子,我抓了一手果酱,她让我帮她拿着点扣子,我没有办法就含在嘴里了。我爸又来劲儿了,把我准备好的校服拿衣架给挂起来了——这不添乱嘛!我一着急,张嘴喊他,结果把扣子给咽下去了。那么大的塑料扣子,你说这可怎么办?!”
  “开刀取出来。把肚子从喉咙口到肚脐眼划一个大大的口子,仔细翻翻,一找就找到了。”
  后一句话仿佛是耳语。那个吞扣子的女孩子还在大声抱怨,而那个提议开刀的女孩就在自己旁边用很轻的声音自言自语。
  辛美香。
  她穿着皱巴巴的校服,马尾辫扎的松松的,好像根本没来得及梳头。辛美香一边动着嘴唇自言自语,一边露出有点恍惚的笑容,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就是石化的余周周,正在用食指轻轻扫过真彩专区的各色圆珠笔,一副极有兴趣的样子。
  余周周咽了一口口水。
  “其实我听说,那个扣子……一上厕所……就出来了。”她轻声说。
  辛美香吓了一大跳,那种淡定飘忽的笑容一闪即逝,她死死盯着余周周,面无表情,手也不再触碰圆珠笔。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子,余周周决定放过那颗无辜的扣子,她的视线重新对焦到圆珠笔上面,抽出一支上面画着加菲猫的浅蓝色水笔按了一下,在纸上划了几下,鬼使神差地画了一个圆圆的四眼扣子。
  她尴尬地放回那支笔,干巴巴地笑笑,“我以为这是圆珠笔,没想到是中性笔,呵呵,呵呵。”
  “我喜欢中性笔。”辛美香轻声说。她的声音毫无特点,又很少讲话,余周周总是记不住她的嗓音。
  “其实我更喜欢笔记本。”辛美香用有些贪婪地目光扫过后排桌面上的各色韩国进口笔记本,又摇了摇头。
  “我也是!”余周周笑得极开心,刚想问她喜欢卡通封面还是风景封面,话到嘴边竟然变成了,“你听谁说扣子掉进肚子里要开刀的?”
  说完她就觉得很后悔。这只疯狂的扣子。
  辛美香愣了一会儿,正当余周周以为她又像课堂上一样永远都不会说话了的时候,她突然开口。
  “我妈妈说的。”
  说完她就笑了。
  两三岁的时候,辛美香也把扣子吞到肚子里面去了。她害怕妈妈吼她,吓得躲到墙角思想斗争了一整天,才战战兢兢地找到妈妈,边说边掉眼泪——妈,我把扣子,我把扣子吞了。
  辛美香的妈妈那天出奇地好脾气,没有大吼大叫,只是阴沉着脸说,开刀,把肚子划开,从这儿到这儿。说着就用手指在辛美香的小肚子上面狠狠地划了一下。手还没拿开,她就吓破了胆,哇哇大哭起来。
  妈妈把她抱起来,温柔地拍着她的头说,不怕不怕,我们上便盆那蹲着,一会儿就好了,乖,不哭不哭。
  辛美香的记忆中,那是妈妈最温柔的时刻,空前,绝后。
  余周周只看到她扔下这句话之后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就离开了,书包撞歪了旁边桌面上的一排崭新的史努比笔记本。
  只剩下她自己站在原地,听着门口的那两个女孩子继续大声讨论如何把肚子里面的扣子弄出来。
  那个星期的周记,转笔转了一下午的余周周没有想到任何能够叙述给老师看的事情。
  周一早上,她对语文课代表解释道,一大早上吃油条豆腐脑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本子掉进盛豆腐脑的盆里面了。
  “实在是,捞不出来了。”她的表情十二分诚恳。
  下星期就换个新本子吧,就买上面带米老鼠的那个蓝本子,余周周想,用新笔记本,说不定就会有灵感。
  想到这里,她突然回头看了看蜷缩在角落里面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的辛美香。&&
  鸡头和凤尾&&
   &#711;鸡头和凤尾&#711;&
  余周周有了一个让她很无奈的外号——余二二。
  初中一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她又考了全学年第二名。所有成绩尘埃落定,她坐在座位上,接过张敏递过来的班级期中考试成绩排名名单,深深地低着头——自然并不是因为愧疚,只是张敏说话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口水和口气,余周周总是可以通过聆听老师的教诲来判断对方早饭午饭都吃了什么,甚至还会因为偶尔的厌恶而觉得自责。
  第二名自然也是值得骄傲的,平均分在年级拖后腿的6班里面,余周周是老师们的心头肉。
  “陈桉,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快乐。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初中数学一点都不难,一点都不,当初老师吓唬我说女孩子脑子笨,到了初中肯定跟不上,原来真的是骗人——当然,有可能,我把话说早了。”
  她已经不知不觉培养起了谨慎生活的习惯,站在13岁的尾巴上的余周周已经开始悄悄在心地怀疑,变幻莫测的生活中是不是有可以摸索出来的规律与禁忌?比如,不要下断言,比如,即使考得很好,在被别人问起来的时候也要低下头说“一般吧”……
  好像是害怕幸福会从炫耀的笑容中溜走。
  “我考得还不错——不过也是因为我们学校的教学质量一般,你也知道的。还有,我也有了好伙伴。我不敢说是不是朋友,至少……”她挠挠鼻子,不知道怎么说清楚。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搭理那些在她陷入徐志强的辱骂声中时缩头缩脑不敢出面的所谓朋友们,对“纯粹”友情的高要求让余周周一度想要远离所有人,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坚持不下去。
  妈妈说得对,很多事情想要认真想要坚持自己的准则是很艰难的,她也没有办法用那么高的要求来衡量所有人,所以渐渐地,她的同学关系又恢复到那件事情没有发生前的状态了,和小姐妹聊天,一起去买搞笑的新年贺卡互相赠送,又或者跟着同桌谭丽娜学习转笔。
  “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真正的朋友。妈妈说,想要找到真正的朋友和恋人都是很难的。当然,她并不是对我说的,我只是偷听她跟外婆的电话。她说,她和很多人都一样,等了一辈子都没有等到年轻时候设想的那个理想的朋友和爱人,但是年轻时候她不信,她有很多时间,也总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所以会一直等下去,直到现在终于认命了,知道自己一点都不特别,也等不到那个人。”
  “妈妈说,大部分人,还是会凑凑合合过一辈子。凑和的朋友,一茬来了一茬又走了;一般般的婚姻,吵吵闹闹却又承担不起离婚的成本。”
  “所以大家才喜欢看离谱的电影电视剧,我们的人生,要靠别人才能够起伏。”
  余周周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妈妈话语中的含义,但是她能像小动物一样从这些句子中嗅出什么,于是记下来,聊以安慰她青春期的那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伤。
  “陈桉,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我看你,就像看电影。”
  这段讲述优秀少年的电影在陈桉顺利考上北大之后有了一个happy
ending,至于后来怎么样了,观众余周周已经没有可能知道。
  余周周感觉到自己好像就要沉溺在这样美好的春日午后了,就像泡在温水中的青蛙。她开始接纳不完美的伙伴关系,开始满足于万年第二名,开始满足于这样平淡悠闲的学习生活,很满足。
  一起都很好。不是最好,但是也很好。
  这种满足平静的感觉在余周周看到沈屾的那一刻结束了。
  全年级数学段考,余周周和学习委员还有数学课代表一同到数学办公室去帮忙合计分数然后分卷子。她们一个人负责翻开一本本混合装订的卷子,然后将几处用红笔明确标出的分数念出来,另外两个人各拿一个计算器,快速地加和,一同报出总分,由念分数的同学负责将总分标在卷子题头。
  余周周机械地念着分数,翻到某一页的时候突然心跳加速——字迹是她自己的。她深吸一口气,等待那两个人报出总分。
  满分120分,她打了118分。余周周嘴角上扬了一下,在另外两个人恭喜自己的时候腼腆地一笑,然后急忙摆摆手说,继续干活继续干活。
  后来她再唱分的时候声音就明亮愉悦了许多。
  除了她们三个之外,还有七八个其他班的同学也在做着同样的工作。所有考场的卷子都合计完毕之后,大家在老师的指挥之下用剪刀拆开密封条和塑料绳,在两排桌子前指定各个班级的区域,就开始抱着卷子往区域中投放。
  余周周心情愉悦地穿梭在桌子之间,将一张张卷子轻轻放在不同桌子上,看到110分以上的卷子也会微笑着在内心感慨一句,恩,考得真好。
  真好的意思就是,很好,但是没有她自己考得好。
  然后低头的那一刻,看到手中的卷子上面有着鲜红的120分。
  余周周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扭过头看竖排的班级号码和姓名。2班,沈屾。
  她站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有些微微的脸红。想要拉住身边的女孩子问一下第二个字怎么念,却又不敢对对方出示这张卷子——或者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对这120分有多么在意。
  于是快步走到2班的桌子前,把卷子放上去,停顿了一下,看看四周,又悄悄拿起那张卷子,塞进一摞卷子的中间,不想看到它刺眼地躺在最上层。
  余周周并不觉得妒忌。她只是为自己刚才过早的沾沾自喜感到很羞愧,虽然刚才的愉悦并没有在同学面前表现出来,但是面对自己才是最难堪的。
  等到所有卷子都分完了,她才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侧过头对数学课代表说,“那个,两个山字放在一起,那个字念什么啊……”
  数学课代表茫然地摇了摇头,“问这个干吗?”
  余周周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我就是刚才突然想起来,三个水字加到一起念淼,三个石头垒到一起念磊,然后……”
  刚说到这里,突然听到2班的数学老师操着大嗓门喊得全办公室的人都一激灵。
  “沈屾,你也太不给我们出题的老师面子了呀,又考120?”
  余周周看到张敏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看着2班数学老师,然后转身拎起暖壶往茶缸里面倒水。
  shen,一声。沈屾,这个名字念起来有些像婶婶。
  被召唤的沈屾竟然就在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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