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臂肌肉痛怎么办里刺入一铁屑请问不取出对以后手臂有没有什

百度拇指医生
&&&普通咨询
您的网络环境存在异常,
请输入验证码
验证码输入错误,请重新输入小站会根据您的关注,为您发现更多,
看到喜欢的小站就马上关注吧!
下一站,你会遇见谁的梦想?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仓央嘉措&&
纵一刻,也千秋
&炼霞吾妻&,看到这4个字,她全身的血液猛然凝固,脑子里一片空白,早春阳光里的丝丝暖意,仿佛突然被一股寒流击中,消失无踪。&
&周炼霞颤抖着从旧报纸堆里,找到那刚被胡乱撕开的航空信封。一串花花绿绿的邮票,圆的、方的、三角的邮戳,端庄而略带率性的繁体楷书,信封的右上角,她终于找到两只小小的、用钢笔画的蝴蝶。她轻抚着这飞过千山万水,飞过几十载寒暑的蝴蝶,低声喊道&绿芙&&&一时间万千感慨齐涌心头,泪水从她患疾多年的眼角,一串串滴落下来。她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坐到阳台的旧藤椅上,窗外梧桐枝丫的暗影,一遍遍碾过她的脸,像无声岁月留下的痕迹。信写得很长,而她只读到4个字:&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一如她一直坚信的那样。&
&他,是她失散35年、杳无音信的丈夫徐绿芙。&
&那是旧上海最为繁华的年代,在沪上知名书画家一个小型沙龙上,周炼霞一袭花样素净的旗袍,修身玉立,俏丽清雅,一抹淡淡的哀愁使她在一群时髦张扬的女画家中,更显风情。徐绿芙被她深深吸引住了。他的心如鲜嫩的核桃被敲打开来,一股清流汩汩而出。&
&徐绿芙风华正茂,倜傥风流,爱好摄影,是上海滩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周炼霞多才多艺,书画诗词样样拿手,和吴青霞、陆小曼一起被称为&上海三大美女&,她在上海锡珍女校担任国画教师,并为王星记扇庄画扇面出售。那时,她刚离婚,被上一段婚姻伤得千疮百孔。&
&徐绿芙开始疯狂地追求周炼霞,他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迸发着激情。他给她写求爱信,一天3封,信封的右上角,他都画上两个翩飞的蝴蝶。信里他说:&在孤独的路上,我看见你最美的时刻。&他爱她,不管不顾,他不在乎她年长他5岁,更不在乎她曾有过婚史。&
&心与心的沟通,需要一道真诚的桥梁,而爱情的萌生,只需一条通往心灵的幽径。爱是伤人利箭,也是治伤良药,周炼霞曾经千疮百孔的心,被他炽热的爱治愈了。他们像两只翩跹的蝴蝶,徜徉在爱情的花丛里。不久,他们在教堂举行了简单的新式婚礼。
&婚后,他牵着她,走过上海的角角落落,他以她为模特,拍摄了无数的照片;黄浦江边,钟鼓楼前,红梅树下,街头巷尾,到处都留下她的倩影。当年的《民众生活》杂志,刊登过一帧他为拍她的照片:一袭精致旗袍,轻盈婉丽的身形半隐于纱帘后,面容淡定,秀雅脱俗,略微上挑的嘴角浮动出万种妩媚,含蓄的娇美夺魂摄魄。他们将他为她拍摄的照片和她的画作结集出版,取名《影画集》,作为结婚一周年的纪念物。&
&美好的爱情,像一壶醇香的佳酿,总能给人灵感和激情。周炼霞的创作激情勃发,她的绘画作品在加拿大第一届国际展览会荣膺金奖。她的小说《宋先生的罗曼史》《佳人》和《遗珠》,刊于《万象》,同样是痴男怨女、有情无意的故事,她却写得卓而不俗,像是一枝清荷,温婉雅致。她还带头组建中国女子书画社。徐绿芙也步入政坛,节节高升。&
&上海沦陷后,徐绿芙去了重庆,原本以为只是小别,时局却动荡不已,留守&孤岛&的周炼霞,在枯等中难免寂寞。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她把时间消遣在装扮上。&每一天,美一天。&本身就是美人胚子,再加上精心修饰,周炼霞虽人到中年,犹倾城。她又生性豁达洒脱,在交际场上应对自如,受到不少男人追捧。丈夫不在身边,乱世佳人,风言风语自然少不了,有一段时间,上海多家小报传播她的香艳故事,绘声绘色,并戏称她为&炼师娘&。对那些不实之词,她一笑了之,不以为然。&
&抗战胜利后,徐绿芙被派往台湾接管邮局。这一去,竟是数十载春去秋来,一湾浅浅的海峡,成了他们没有鹊桥可渡的银河。&
&新中国成立后,周炼霞在上海画院担任高级画师。海峡那一边,是不能碰触的禁地,更是无法企及的天涯。偶尔,会有人问起她丈夫,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早死了。&背过身去,遥望远方,默默出神,悄悄抹泪。身边有为她美貌倾倒的,也有为她的才华折服的;有真心实意要呵护她一生的,也有位高权重要给她优渥生活的&&她淡淡一笑,轻轻摇头,一概拒绝。她在等他。尽管丈夫就像冬日天边的一颗晨星,遥远,冰冷,但她无法忘记他。他更像她生命里的月亮,在静夜里,洒着柔美的清辉。她坚信,有一天,他会突然站在她面前。&
&思念折叠在心里,相思书写在纸上。他们是双宿双飞的蝴蝶,她断没有独自飞去的道理。她喜画鸳鸯双浴、蝴蝶双飞。她在自己的画作《唐人诗意图》中的题道:&独对千金怀一刻,纵一刻,也千秋。&
&纵一刻,也千秋&,是她爱情的誓言与坚守。梦里,依然是在火车站道别时的情景,远远的,他走过来,正要牵住她的手,却被人流冲散&&醒来,只留无限怅惘:&而今只是成相忆,灯背人孤,人背灯孤,千种思量一梦无。&她还填过一阕《西江月》:&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轻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叮咛后约毋忘,星华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每天,她都早早睡去,期盼着丈夫能入梦相会。自从他成为断线的风筝后,她一直住在上海,极少去外地,她害怕有一天他回来了,找不到回家的门。思念永远不会打烊,一直到老,她都等在路口,迎风而立,伸出双手,等他来牵。&
&等待中,时光是层层绽放的花朵,然而等来的不是芬芳的花蕊蜜汁,而是狂风骤雨般的&文革&。她没能逃过遭批挨斗的命运。她不写任何人的大字报,也从不揭发别人,只在挨斗时喃喃自语:&我有罪,我有罪&&&&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跳楼的人比凋谢的花还多,她却没有丝毫轻生的念头。&无灯无月何妨&成为罪证,被指斥为&要黑暗,不要光明&,被红卫兵殴打,一只眼睛受伤致盲,她不但没有选择死亡,还请人刻了两枚印章,一枚用《楚辞》中&目眇眇兮愁予&,一枚是成语&一目了然&。她内心里有强大的力量,就是等他。等他,让她的人生纯粹又超然。&
&从上海书画院退休后,她独自居住在上海的巷弄深处,眼疾越来越重,但不妨碍她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妨碍她的爱美之心。斑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小髻,青色布衫,配一件勾花毛衣,纯朴中,尽是优雅和从容。岁月无声流逝,又遭遇百般磨难,生活中,他的印迹已很少很淡,但长年累月,等他已成一种习惯。写诗作画,种花养鱼,所有与他无关的事,却似乎都与他有关。&
&终于有一天,他来信了。&
&云开月现,她的生命在耄耋之年,重又有了光彩。他从美国回来接她去探亲治病。在美国,她治好了缠身十数年的眼疾。在异国他乡,他们长相厮守,把暮年过成春光明媚的花样年华。
马哈·拉克斯米-----永远
我可能不是你的朋友&
可我将永远是你的朋友&
你幸福时我可能不在你身边&
可你伤心时我总会与你相守&
我可能永远感觉不到你的幸福&
可我总能够感觉到你的寒苦&
我可能永远都不能给予你什么&
可我保证不会给你任何痛楚&
我知道我可能永远都接触不到你&
可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寂寞忧虑&
我知道可能会有一天你不想和我说话&
可不会有一天我拒绝倾听你的诉求&
我知道我不能与你分享欢笑&
可我永远都会分享你的泪水&
我可能永远在恐惧中发抖&
可在你恐惧时我将与你相守&
我可能永远不合你意&
可我知道你却是我心仪的朋友&
我可能永远解释不清朋友的定义&
可我将永远是你的朋友&
请不要试图揣度我的感受&
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找到尽头&
里尔克·一而再
一而再,即使我们熟识爱之景色&
和具有悲悼名称的小教堂&
和沉默得可怕的有人堕毁其中的&
深谷;一而再,我们联袂而至&
双双走到古木之下,一而再地&
躺在花朵中间,仰望苍天。
&去,再提一桶水。&母亲说。
& & 她正在擦被客人吐脏了的墙,宽敞的的确良睡裤跟着大屁股一晃一晃。她停下动作,翘着手指捻起抹布一角。一个虚肿的高个男人被他瘦小的同伴拖上车,两人都精疲力竭。车很旧了,是辆坏了挡风玻璃的吉普,车身溅满泥点。高男人一直在哭,嘴角还淌着酒精味的秽物。姐姐在厨房里不满地嘀咕,把菜刀在砧板上拍得&啪啪&作响。
& & 我穿过公路去提水。吉普车费力地&突突&两下,启动起来。妈妈在吆喝什么,我没回头。又一阵风,眼睛流泪了,我将舌头抵在牙齿缝上。桶底沉了薄薄一层沙,路在两边都望不到尽头。我放下铅桶,直起背。太阳在远处半垂着。
& & 这时她的跑车从灰蒙蒙的路天交界处滑过来,像只在距离中迅速长大的银甲虫。车速放慢,车窗下摇,一副奇大的太阳镜探出来。我慌乱地扭过脑袋,拎起水桶。
& & &喂,你,&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吹过来的,&小伙子,你多大?&
& & &十八。&
& & &十八。&她重复道。
& & 她的车缓缓跟着我,我在桶柄上换了手。
& & &水很沉吧,&她顿了顿,&从小在这儿长大?&
& & 她像在问话,又似随意陈述一个确凿的事实,我含糊应声。
& & &那么,你识字吗?家里几个人?&她突然按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荧蓝,肤色苍白,手背的骨骼微微凸起。这是一只成熟女人的手。
& & &上车。&她说。
& & 铅桶一晃荡,水泼了。她轻笑起来,放开我。车在我身边停下。我把湿手往裤腿上擦。
& & &水,水呢&&&妈妈突然停止吼叫,因为看到了那辆富贵扎眼的车。她殷勤地小跑过来,睡衣贴在摇来晃去的赘肉上。
& & &小姐,要吃饭吗?&妈妈猫下腰,&家常小炒,新鲜时蔬。&
& & 女人摇起车窗,冲我微笑。她窄小的鼻翼像随时会从两边镜片间滑出去,唇色浅淡,看不清轮廓,唇尖微耸的弧度却相当清晰。她把手指捂在嘴角,仿佛要掩饰笑容。
& & 妈妈对着她缓缓离开的车啐了一口:&有钱就瞧不起人!&然后挥我一记头挞,&还不去打水!&
& & 这时又起风了,我们同时用手臂挡住脸。闭眼的瞬间,车开远了。
& & 妈妈急于打扫被食客吐脏的饭堂,姐姐的情人今晚要来。他是长途司机,胳膊上有大块肌肉。我偷见过他们在屋后响亮地亲嘴,他将一只手探进姐姐的领口。
& & 长途司机是体面职业,并且,他还是个住在城里的人,父母留下一间单元房。这些都是他告诉她的,他宽厚的下巴让人感觉值得信任。姐姐指望他带她走。想要永远离开公路边的沙尘和烈日,只有两种途径:拿出两万元迁籍费,或者和异地人结婚。她曾暗示过几次&&在他心满意足,或进一步提出要求的时候。
& & &这样,&妈妈又开始出谋划策,&态度强硬些,但不必明说。&
& & &不,&姐姐摇头,&直截了当,让他回避不了。&
& & &闺女家的,太直白了没面子,得让他求着你。&
& & 我洗完最后一块抹布,挨着门缝蹭进里屋。屋角的小电视机有图像没声音,一个领口镶满蕾丝的女人在哭泣。小吊灯下,妈妈和姐姐臃肿的身体挤作一堆,脸凑着脸,像两头不知所措的母牛,徒劳地互递对策。
& & &得明说,&姐姐坚持,&不然他支支吾吾装傻。&
& & &这男人精明,咱们不能来硬的。&
& & &不是来硬的,是直接。&
& & &直接?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 & &我会有分寸的。&
& & &分寸,&妈妈提高声音,&你懂什么,你太小,根本不懂男人。&
& & &那你懂,爸爸怎么就跑了?&姐姐忽然来了气。
& & 妈妈一愣。
& & &那么,就这样吧。&姐姐&嘭&地站起身,跑去五斗橱柜子里翻找什么。
& & 妈妈板着脸,从桌底拿出帐本,往门口瞥了一眼:&那小子呢?&
& & 我蜷在屋角的小板凳上,脚尖探进小吊灯暗黄的光晕。电视里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走出来,抚摸哭鼻子女人的肩,两人抱在一起。他们头顶上有一挂亮闪闪的水晶灯。
& & 妈妈拍掉帐本上的灰,她粗壮的手指挤在袖珍计算器狭小的键盘上。姐姐终于从柜子里翻出指甲刀,重在桌边坐下。她瞥了一眼电视:&真难看。&
& & &你在啊?&妈妈终于发现了我,&刚才叫你,怎么不应声?&
& & 我低下头。
& & &翅膀硬了,不理老娘了!&
& & 姐姐把小刀的折柄打开,漠然地瞥我一眼,低头抚摸她毛糙的手指。
& & 我把脚尖从光亮里挪出来。妈妈在桌边闷坐片刻后,重新回到帐本上。我看着她们。姐姐的脸扑了红粉,反而加重肤色的焦黄,身上是件新做的衣服,大翻领把脖子里的肉衬得一轮轮的。每当她把粘有污垢的指甲屑放到桌沿上时,总会顺势瞄一眼妈妈的帐本。
& & &别看了,今天那人喝醉酒打碎瓶子,你都忘了拉他赔偿。&
& & &我在厨房里呀,怎么是我的错?&姐姐漫不经心着,中指指肚从刚打理完的那排指甲上捋过去,突然不易察觉地一笑。我喜欢她笑,她笑时最好看。妈妈叹了口气,姐姐又笑,并把修好的那只手张到灯下照。妈妈阖上帐本,掸掉桌边的指甲屑。我注视姐姐,光线沿着她的指缝镶出一圈肉红色轮廓。我的心尖被刺了一下,幸福感泄漏出来,虱子似地爬满身体。
& & 司机如约而至,吃妈妈亲手做的菜。猪肝和肉片里加了过分殷勤的油。姐姐在桌边陪着说话,表情和语调有些不自然,司机飞快地扒着饭,不时&嗯、嗯&应两声。妈妈在里屋整理床铺。我拎着小板凳往外间饭堂去。
& & 妈妈在几条随意拼搭的长凳上入睡,我在草席上辗转了大半晚。地面有些凉,里屋的木板床开始响动,先是轻微的、试探性的,然后猛地&吱吱嘎嘎&剧烈起来。我在黑暗中咬毯子的边角,身体蜷成一团。
& & 空气里有体液的味道,似毒酒一般。我突然想大喊着冲进黑夜。但我不能,&外面&是让人陌生和恐惧的字眼。妈妈说:你像你没用的爸,又瘦又胆小。
& & 这一晚我梦见裸体女人,在我沼泽样的精液旁站成一排。她们有蜜的芳香,鱼的弧线,身体洁白而干净。我的脚被浸湿了。她们高矮不一,却是同一张脸&&从墨镜下露出一半的脸。嘴唇的线条因为讥嘲变得尖锐,让人想用亲吻将之抚平。我伸出手,浓稠的牛奶把我淹没了。
& & &死不要脸的。&妈妈皱着眉,用脚底蹭我手边的地板,那里结着一滩粘乎乎、亮晶晶的东西。我把污浊的指头放进嘴里拼命咬。情人一大早走了,姐姐还没出来。我浑身冰凉。妈妈在大腿上掸了一下抹布,进里屋去了。
& & 我进厨房洗碗时,两腿还在打颤。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把一阵阵回味无穷的酥软捱过去。姐姐的背影静止不动,洗过的青菜在漏盆里沥着水。
& & &他不会来了。&她突然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声惨叫。我扑上前,看到了一小截手指。
& & 那截手指静静躺在砧板上,纹理细腻,沾着清水,竟呈现象牙般的质地。末端新修的指甲是月芽形的,半透明。断处平滑,血液以优雅的速度往外渗,顺砧板的木隙爬得深浅不一。姐姐的手腕抖个不停,但她仍不落泪。这截断指仿佛一枚精心打磨的圣器。亢奋感再次从深处冲击我,眩晕,一把瓷勺跌碎在地。
& & 妈妈说,这才是她的孩子。她们都是强大的,她,和姐姐。她给她包扎时,我悄悄走出去。司机的大卡车开走了,路面仍和平时一样,轮胎浅而杂乱的印迹被扎得斜一条、竖一条。小虫子们飞得低,有的粘到脸上,痒痒的,我呆望路面,懒得伸手理它们。
& & 妈妈出来喊时,我又看见那辆车,银灰的外壳浴在逐渐明亮的光线里。我慢慢向它走去,妈妈大叫我的名字。车里人看见了我,车在不远处停下。我开始小跑,有轻微离地的感觉。
& & 把自己胡乱塞进车时,脑子一片空白,只看见妈妈的脸。她站在两步外,微佝着背,食指和中指间还缠着半截纱布,那上面有姐姐的血。她没来拉我,也不再呼叫,她的脸也是空白的。
& & 车启动了,仿佛在真空中拉开距离。妈妈在后窗的视线里站成一个越来越小的点,我发现自己从没注意过她的头发,它们粗硬蓬乱,顺时针卷成可笑的一坨,将半个额头裹住。
& & 这个越来越小的点,被眼泪一抹,就消失了。我回过头,在反光镜里看到半副大墨镜,以及白色低胸套装的一角。
& & &想哭就痛快哭吧。&她踩油门,我的眼泪跟着加速。她没在反光镜里看我。
& & &座位后面有纸巾。&她说。
& & 我忍住抽泣,泪很快干了。她轻哼什么歌,后脑勺因为颠簸而轻微晃动。我静静地听,突然也有张口的冲动。
& & &要吹风,可以把车窗摇下来。&
& & 我笨拙地寻找,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 & &玻璃下面,车扶手旁边,那个小按钮。&
& & 我为我的笨拙羞愧。车窗放下一半,风马上灌进来。正午有惬意的风速和温度,我的喉咙被迎面的气流轻轻堵住,这让人舒服。妈妈的头发,姐姐流血的手指,它们被风一吹,像眼泪那样干掉。眼睛里只剩下明净的窗玻璃,和质地细腻的暗灰色座套。
& & 车越开越快,我探出胳膊,手掌拍打着风,风在每个方向上刮。&啊&&&我的呼喊散开来。她笑了。
& & 兴奋终于褪下,前一夜的折腾见了颜色,狂喜后空落落的情绪加速这疲倦。她递过一粒糖,另一只手仍搭在方向盘上,车速放慢。我碰到她冰凉的指尖。白色椭圆的糖,有细微的粉末粘在手心里。我将它抵在齿间,很快被唾液化去一层。有点酸,我吞咽下去。一番扭捏后,我依言在后车座躺下。很快入睡,其间恍惚要醒来,又迅速沉过去。
& & 直至她说&到了&,我的脑袋仍然昏涨,我发现自己睡了如此之久。天已全暗,车在一栋别墅前停下。它在一片平地里突兀而起,月光把外壁照成银白的。没有阳台,窗户紧闭,第三层上矗着一个奇怪的小尖顶。
& & 我对着小尖顶愣神,被她一再催促,才不情愿地下车。我仍在犯困,醒着的那部分脑细胞却警觉起来。我想我是疯了,居然轻易背弃家庭,跟随这个陌生女人。她想对我干什么?明天会把我扔在路边吗?她要让我成为奴仆,还是像电视里的人贩子那样,把我转手到一个更偏远的地方?这多像一个荒诞的梦。
& & 铁门拉开,拖起一串沉重且质地不同的声音。她推我进门,然后将车开入,再回头上锁。我傻站一旁,我从未在一扇门上见到如此多的锁。先是上下四个小滑销,一套全保险弹簧锁,然后是有锈斑的黑铁大锁,串着一长条链子,链上再套十来把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锁,她把它们有条不紊地扣到铁门杆子上。这花去相当的时间:必须为每把锁找到合适的位置,再从庞大的钥匙串里挑出相配的那枚。锁们在粗长的门栅栏上排列齐整,像缝制紧密的线脚。
& & 直到她领我进屋,我仍沉浸在这些锁引发的惊奇中。空旷的底楼客厅里,有一大二小,三只孤零零的沙发,暗得不行,她却没有开灯的意思,月光从落地窗进来,把窗帘翻飞的薄影打在地上。她走过去把那扇唯一透风的窗推紧,空气顿时闷下来。我注意到她削瘦的身材,几乎和我一样高。我紧跟她,她在暗地里悄声移动,像一只白蝙蝠。她没有摘掉墨镜。楼梯铺着地毯,不知因为光线,还是被踩得久了,毯面大团大团的图案给人黯淡、甚至肮脏的感觉,但下面的木地板应是品料上好的,我隔着厚实的拖鞋底,小心地感受它们。这和我想象中的富贵生活一模一样。
& & 她把我直接带上三楼浴室,潮湿的气息让我缓过神来。
& & &先舒舒服服洗个澡。&她倚着门,荧蓝的手指还按在开关上,黑镜片把表情遮去大半。浴室的顶灯是桔黄色的,让我稍稍温暖。她走出去,关上门。
& & 瓷墙光滑得不真实,地面有水,拖鞋很快湿了。我仔细检查,没有窗,只有一排通风扇,唯一的门已关上。我在大镜子里看见自己焦黑的脸,泪痕干了,汗迹仍在油油地淌下来,大眼睛像两只不安的耗子,在杂乱的头发后面东躲西藏。确信安全后,我钻进冲淋房,死死阖上移门。摸索不到电灯开关,只能在半黑不暗中迅速脱衣。
& & 复杂的冷热水系统让我手忙脚乱。胳膊肘不小心碰翻奇怪的瓶罐,它们一个接一个从玻璃架上往下掉,紊乱的香气从碎裂中散出来。
& & 正当我用脏衣服擦身,冲淋房突然灯光大亮,我下意识地捂住身体。一个白色人影在半透明的挡壁上飘过来。她打开移门,伸手拉我。我与自己的羞怯作战,终于将弯折的身体慢慢打开。她已换上薄的白睡袍,头发披散着,手里握着一把剪刀。
& & &你头发太长,该修了。&&
& & 她的眼睛呈月牙形,末梢往上挑,给人以冷酷的感觉,身上的香水味黏滑阴凉。
& & &过来。&她命令。
& & 我乖乖跪下,脑袋低到她手边。刀口小心地绕过我的耳根。她故意放慢动作。
& & &哭了?家里人欺负你?&她捏住我脖颈后方的一小簇毛发,&帅小伙子&&&
& & 那簇头发顺着颈背掉落,制造出一阵微痒。我的眼泪受到了鼓励。她慈母一般地哄我:&乖,别难过&&&她扶起我,调好水温,从玻璃架的小钩子上取出浴绵,一边替我搓背,一边掸掉皮肤上的碎发屑。
& & &你真是个孩子,&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别发抖啊。&她拍了我一下。我的四肢被擦得发热。她举起一只瓶子:&涂点橄榄油,不要怕。&
& & 她的手指从我肩膀上轻拂过去,我的肩膀就明亮了。我顺着望过去,看见她似笑非笑的脸。她的睡袍湿了,贴在身上,露出一截大腿。我突然想起前一晚的梦。
& & &动坏脑筋了。&她盯着我的下身笑,突然跑开。我伸手抓她,蓦地滑倒在地。她从半开的门缝溜出去。
& & &你的房间在三楼。&我听见上锁的轻响。
& & 我很快熟悉了我的主人。她似乎并无恶意。以后的很多天里,她总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她清洁我的身体,修剪指甲和头发,护养刚开始生长的胡须,给我的每寸肌肤抹上膏油。她命我穿一种宽大的白袍子,当我走动时,轻盈得没有摩擦声。拖鞋太大了,我更愿意赤脚行走。图案狰狞的地毯、铺了厚壁纸的墙、上了古怪涂料的门。有时我对这种悄无声息感觉恐惧,于是自言自语,哪怕发些无意义的音节,好让耳朵辨认出我自己。
& & 每晚浴后,她都留下食物:蜂蜜、牛奶、从未见过的植物茎叶,还有药丸&&各种形状的药丸。这些东西味道很差,并且让我拉肚子。但是我的身体开始变得纯净。一晚她给我擦身时,胳膊上黝黑的皮肤像头屑那样掉下来,显出底下粉红的新皮。褪皮持续了几天,她加倍涂抹橄榄油。我像一条新生的蛇,对她既依恋又害怕。
& & &你是医生吗?&我问她。她对药丸和人体非常熟悉,并且五指修长,手势精确,摆弄身体像摆弄一部熟稔的机器。最重要的是,我在她身上闻到药水味,再浓的香水也遮盖不住。
& & &我不是医生,我什么都不是。&
& & &你很有钱?医生都很有钱。&
& & &我不是医生。&她机械地重复道。
& & 我有点不愉快。被照顾和被玩弄的感觉如此相似。我开始怀念黄土公路边惨淡经营的小饭馆。那两个经常打骂我的女人,我想她们。
& & 隔着百叶窗张望,别墅前的大路和黄土公路一样,也是日照,灰尘,没完没了的风,偶尔经过的车辆。也许每一条路,不,每一段路,都是相似的。我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哲理,待要深入,脑子却混乱起来。胡思乱想很可笑,可是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 & 我住三楼,其他房间都上了锁,我只能在楼道和底层客厅走动。三楼走廊的尽头有个小转角,半截废弃的楼梯直通天花板。楼梯的尽头,是一盏式样老旧的吊灯,水晶灯罩垂头丧气地蒙着灰。这是个永远吹不到风、照不到光的角落。
& & 客房朝南,阳光经过红木百叶窗的层层过滤,在深色地板上残缺成一条条的。她在我房里点燃薰香,一种闷热的、令人不快的香,很多白烟在屋里缭绕,当它们绕进阳光,就能看见一丝一丝互相纠缠。
& &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傻站在窗口,看光里的烟,或者张望外面的公路,有时也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一天我忽然吓得跳起来:在薰香的包围之中,居然闻到了她身上的药水味!我立刻联想到浸泡在溶液中的尸体。我把双手举到面前,它们很苍白。我到卧室外张望了一下,确信一早出门的她没有回来。我嘲笑自己电视看多了,可是&&这双手多像已经失去了生命!
& & 我开始锻炼身体。拿水瓶举重,对空中挥拳,还自创了一套体操。运动量一点点加大,肌肉的酸痛一天天减少。我发现胳膊似乎变粗了,跑去浴室镜子前细看。是的,身体的线条硬朗了,五官也出现棱角。我与这张有棱角的脸在镜中对视片刻,缓慢地举起手臂,突然狠狠一握拳。
& & 每天傍晚,她会回来。我在百叶窗的缝隙里看见她银灰的小跑车,无论阴晴,她都戴着那副难看的墨镜。把车开进大门,把门上那些繁复的锁一一打开,再重新锁上。停车、更衣、上楼,然后领我去洗澡。在进浴室前,她给我吃一种金黄色胶囊,于是我感觉在水面上浮起来,慵懒的身体任她摆布。
& & 一次,我悄悄将药夹在手指间,她被我吞服的假动作混过了。在她为我脱去长袍时,水把她的睡衣打湿,乳头的形状凸显出来。我猛抱她入怀,她柔软的胸脯顿时让我窒息。
& & &现在不是时候!&她挣脱开去,她居然比我有力。
& & &可是,为什么不?&我也气恼起来。
& & &我说不,就是不!&她下巴高扬,一只手仍紧抓着我,腕部一圈被箍得十分疼痛。
& & &你是不是没有吃药?&&
& & 我摊开手,她捏起我掌中的金色胶囊,塞进我嘴里,再将我的下巴狠狠一推。
& & 那晚我失眠了。覆在身上的被褥,像是她在紧紧依偎我。我回味她光滑的背,感觉又羞辱又快乐。我又在梦中见到裸女,像她一样体态高挑,白袍淋湿了贴在身上,显出大腿和胸脯。她们朝我围拢,头发在脑后一丝一丝漂起来。我伸出手,她们从我的指缝间滑走。她们的下体开始合拢,凹凸的曲线渐渐平整。最后远了,变成透明的影子。我咬自己的手,咬出血的味道。
& & 我筋疲力尽地仰躺着,湿漉漉的枕头夹在腿间。脑中的空白持续了许久,突然被天花板上&吱&的一记声响刺破。我屏住呼吸。似乎有一双脚在头顶走动,犹犹豫豫地来回几次,最后在一个角落里停下。有叹息,或者说话声,仔细听却又不像。有什么轻柔的东西被拖动,一连串的&哗哗哗&,像鱼尾巴搅起的水声。
& & &楼上有人住吗?&第二天我问。我乖乖吃了药,正在由她摆布身体。
& & &没有&楼上&,这房子只有三层,&她把一握水当头浇下,问道,&做梦了?&
& &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水从鼻翼落到嘴唇,再顺嘴唇滑进牙缝。我舔到它们,微甜的。
& & 洗浴完毕,她把我带到镜子前。我看见两张紧紧贴在一起的脸。它们居然有些相似,高颧骨,长眼睛,目光冷冷的。我的下巴开始长胡子了,稀稀疏疏几根。她把我往后拉,我看见了整个身体。是的,那是我的身体,像流动的大理石,折射出暖洋洋的光泽。她伸手梳理我下体的毛发。我有些惊讶,但并不害羞。
& & 她叹了口气:&年轻真好。&
& & 这一刻,她显得有些脆弱。我感觉自己能够轻易压倒她。她终于带我进她的卧室。也是在二楼,紧挨着浴室。门板的颜色又旧又暗。在进门的刹那,我发现挨近门把的地方有一个手印,从粗大的关节可以推断是男人的手,食指和中指在留下印迹的瞬间,微微弯卷起来。
& & 门被推开,我的鼻翼猛一收缩。整个屋子像一只庞大的药水瓶!
& & &怎么了?不喜欢?&她摸我的脸颊,手指上还沾着浴室的水,凉冰冰的。
& & &什么味道?&
& & &味道?什么味道?&她逼近我,反问我。
& & &大概是&&药水味。&我脸颊上的凉意扩散开来。
& & &药水味,&她笑起来,又摸一下我的脸,&哪有什么药水味。&
& & 她的屋子相当宽敞,四面全是落地镜,正中一个四方大床。四壁是白的,家具是白的,连床边的两双拖鞋,桌上的暖壶和化妆瓶,也都是白的。只有地毯是黑加红的大色块,一只巨大的手从床底露出来,还有半颗男人的脑袋,半闭着眼睛,手指软软下垂,掌心渗出一小滴血。
& & 见我盯着地毯发呆,她道:&一个男人钉在十字架上,他们叫他上帝,&她推了我一把,&你瞧,我踩在上帝脑袋上了,踩在他流出来的血里了。&她踮起脚尖轻转了个圈。我努力不看那双半闭的眼睛。
& & 她让我平躺在白床单上,将我的身体摆放成&大&字,然后与我接吻。我身体里的慵懒开始消退,脚心感觉到冷。她的舌头像一团湿棉花。
& & &伸出你的舌头。&她命令。
& & 我伸出舌头。她却轻扇了我一耳光,咯咯笑起来。我很难受,觉得自己正躺在那个巨大的男人之上,和他的身体重合了,他在流着我的血。如果妈妈在,一定会说这儿阴气太重。是的,我居然想到了妈妈,这个女幽灵马上捕获了我一闪而过的念头。
& & &看着我,不要想别人。&
& & 她站在我两腿分叉处,把半湿的睡袍缓缓解开,扔到床下,她用一只脚轻踩住我的胸。她裸露的身体如我梦里见到的那般光洁,除了长发、眼珠、乳晕,除了荧蓝的指甲,她几乎要隐到纯白的背景里去。这是我等待已久的时刻,甚至在昨天晚上,我还疯狂地想念着它。但是怎么了?所有的感觉都出了偏差。冷、慵懒,浴前的金色胶囊,把我推陷到一堆软绵绵的虚无中。
& & 她抬起我的身体。我坐在镜城之中,前后镜面交映出一层层的纵深,于是我看见很多对眼睛,由大至小,无穷尽地排列下去。它们流露恐惧,显得有些猥琐,它们正被另一双眼睛赏玩着。
& & 她站直身,看起来美极了,周围的镜子照出她的不同侧面,每个角度都很美。她开始跳舞,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发现人体可以弯曲到如此程度。她将腰肢后仰,脑袋贴着臀部和大腿根探出来;她把两腿枕到背后,让头发散在脚尖上;她扭过身用手臂抱自己的腿,四肢藤蔓般攀绕在一起。她在镜子里观赏自己,观赏身体的各部分被舞姿分割、重组,她得意于自己的美,她爱自己的美。她舞到镜子前,亲吻镜子里的自己,镜面上拖出一条条热气和涎水。
& & 她突然扭头冲我微笑,眼神却越过我,飘向我背后的镜子。在那里,她是如此完美。于是她心满意足地叹息着,瘫软到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裹起来,一边继续扭摆,一边惬意地哼哼。她的大腿搭到了我的腿上,我挪开这条完美的腿,仓促地滑出床沿。
& & &你想干什么?&她突然窜过来,拉住我。在她从白色的床头柜里取出药瓶时,我始终保持那个滑出的姿势,身体略向后倾。
& & 那种黑色药片立刻领我狂躁。她又站起来,踩在我身上纵情欢舞。她的神情自然极了,仿佛是在向空气敞开性别的秘密。她的阴部在我头顶晃动,它是净洁的,像玻璃器皿的口,盛开着片片鲜花。我曾偷窥过姐姐洗澡,知道女人那儿杂草丛生。
& & 我试图拉住她,推倒她。我要全力摧毁她的骄傲。舞蹈变为搏斗,交欢成了战争,她有母狮子的力量和敏捷,卡住我的脖子,按住我的手臂。她在镜面中看见自己微弱的胜利。那是两具无血色的尸体,一具压倒在另一具之上。
& & 而我终于被允许进入她的身体,屈辱撕毁了微薄的快乐。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条阒无人声的街道。潮冷、阴暗、辨不清方向。
& &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 & 她捧住我的脸,舔掉我的泪,她在笑,鼻尖皱起,脸半藏在蓬乱的头发后,她笑得像只猫。这个恶毒的女人。
& & 我讨厌那些药物。它们使我的尿液有了怪气味。尤其是一种半透明的汤药,喝时忍不住吐了两次清水,当我从碗沿后面眼泪汪汪地看她时,我想我肯定像一条狗。她一手拽住我的头发,一手托起碗底,硬生生把整碗东西灌下去,然后漠然地看着我咳嗽。
& & &感觉怎样?&她拉过睡袍一角,往我脸上马虎地一抹。
& & 我的脑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往枕头上一歪。在闭眼前一刻,眼角瞥见她女巫一般的笑。
& & 那次我不知昏睡了多久。在没有钟表的孤堡里,时间静止。再次睁眼时,几乎认为自己已经死去。听见滴水的声音,似有一种微小的器械在有节奏地击打。然后看见了她的脸,不变的角度,不变的姿势,不变的女巫一般的笑。这笑容让我感觉,漫长的睡眠并未使我改变或遗漏什么。这时,我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它正被很多粗麻绳捆绑。我试着挪动,粗糙的绳索把皮肤勒疼了。我的脑袋正顶住床头,四肢张开,半只左脚悬在床沿外。
& & &啧啧,&她的指甲尖从我胸前滑过,划出一条微疼,&人的身体有多奇妙,&她的脸贴上来,手指继续抚弄,我能感觉她的高颧骨,&完美的机器,每个部分都恰到好处&&&她用指甲掐我,我微感到疼,那疼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 & &你相信上帝吗?&她不等我考虑,马上又道,&怎么可能没上帝,人类太精妙了,只有上帝才造得出来。上帝&&&
& & &&&一定是个女的。&她站起身,一只脚狠狠踩在我胸口,肋骨一阵巨痛。我仰视她,她的腿由于角度关系显得粗壮,腿后侧有肌肉微凸。她眼神凶恶,眼睑泛出一圈红,黑眼珠像要被挤出上眼皮。慢慢的那对眼珠恢复了人气,挪下来,盯住我。她拿脚掌在我胸前摩挲,还用一根脚趾挑了挑绑我的绳索。她突然奇怪地笑起来。
& & 这件事情之后,趁她白天外出,我加大了锻炼力度,原地弹跳,用胳膊顶门,用拳头砸墙,或者把客厅里的三只沙发举起来,来回搬运。我想出各种运动姿势,几乎是在摧残身体。我的脑袋里出现一种&嗡嗡&的声音,时而在前额,时而又跑到后脑勺。是的,响动越来越多,不是&哗哗哗&,不是&咚咚咚&,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琐碎声音。它们像是凭空长出来的,从墙壁、天花板,或者我的脚步里长出来。当我走动时,衣袍和拖鞋发出的不是磨擦声,而是叹息,仿佛什么东西正在被我的动作所挤压。
& & 我猜测是她给我喂食了制幻剂,试图拉开窗子透气,却发现它们全被上了锁。那些灵巧复杂的内置锁,甚至百叶窗上也装了一个秘密的拉升装置。唯一能透进整片阳光的是底楼客厅,我尽可能地呆在那儿。
& & 一次锻炼累了,坐在沙发里孵太阳,突然感觉背后有眼睛在窥视,我没回头,但能感觉得到。有&呼&的轻动,什么东西从左肩窜到右肩。沙发背后是黑黢黢的大客厅,除了两只刚被我搬动过的小沙发,什么都没有。我转过身,重靠回椅背,响动又出现了,我右肩的神经猛跳了一下,不能确定是有东西碰我,还仅仅只是肌肉痉挛。再次回头,依然什么都没有。
& & 我跳起来,在阳光里来回走动,然后搬动沙发,使它紧贴玻璃窗。我重新坐下,在高大的沙发背的遮挡之下,只有后脑勺能晒到太阳。我注视地面,沙发和后脑勺投出的阴影,看起来像只巨大、静止的容器。我缓缓把目光抬起,直视面前的黑暗。
& & 药物导致的幻觉终于过去。我把面孔凑到玻璃窗上,看到路边几株被太阳晒得焦黄的草,沙尘吹过时顺着风向狂乱抖动。&外面&对于我,始终是个神秘的字眼。我又回忆到那个晚上,姐姐和她的情人在里屋交欢,我躺在外间饭堂的地板上听。我还记得&外面&给我带来的剧烈渴望。那扇始终没有勇气推开的门,仿佛是遮蔽幸福的唯一东西。我抹了一把眼泪,想起妈妈经常骂我的话:男人家哭鼻子,孬种!
& & 当我终于可以轻而易举地托起客厅的大沙发时,她察觉了我的变化。那晚她使劲摁我结实的胸,忽然表情复杂地盯我一眼,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卷皮尺,丈量起我的身体。我回忆到那天昏睡被绑的经历,怒气噌噌往上冲,我感觉自己很有力量。
& & &别动。&她拍了我一下。
& & &你究竟想干什么?&
& &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 & &想养一头会说话的宠物吗?&
& & &你在说什么!&她的眼睛快要顶到我鼻尖上了,胸脯隔着睡袍压住我,皮尺从我们的身体间滑过去。
& & &你说什么?&她又问,声音冷静下来。
& & 我抿紧嘴。她继续回到丈量的工作中去。
& & 我不想任人摆布&&这句话最终滞留在我的舌头上。
& & 这以后,她每天测量一次我的身体,并且越做越精细,连十根手指都一一量到。她读皮尺上的数字时,眼睛都快贴上去了。那条皮尺显着蟒蛇皮的深褐斑纹,当它缠在身上时,我感觉被一条蛇环住了。
& & 一天她丈量完,把我扶起来,皮尺还卷在我的脖子里。她把脸贴到我脸上,我们在床前的镜中对望。她很苍白,我血色不错。我突然抱住她。她把我的手拍开,同时企图勒紧皮尺。我反手抓住她,揪着皮尺一转,她和它同时从我身上滑开去。我能感觉到她强大的腕力,她的手掌抽在我背上。我紧了紧那只抓她的手。她终于停止动作。镜子重映出很多影像,女人半靠在男人的怀里,她的脸埋在他背上,她的手臂被他握着,她紧贴着他。
& & 她不说话,轻微地挪动了一下。她被我箍住的胳膊上出现汗液,她的身体始终是冷的。我把她整个环进来,她顺从地往我胸前靠了靠。
& & 我发现自己有力量争夺掌控权了。我们有过几次不算激烈的搏斗,前两次我输了,她用皮尺把我的手臂象征性地捆起来。她坐在我身上,像女王骑在她的马上。她抽打我的胸,蓝指甲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红色的印痕。但第三次时,我终于取得胜利,我用膝盖击中她的腹部,抓住她的腰拼命拧挤。在她屈服后,我把她压在身下,我能感觉她的柔滑。我不心软,我要施以同等的凌辱。我掴她的脸,拎起她的肩狠狠摇晃,枕头掉落在地,她的头发覆在脸上,即使在我不小心把她的脑袋撞到床头时,她仍不发任何声音。这让人扫兴,我闷闷不乐地放开她。
& & 这以后又过了几日。我半夜撒完尿回来,顺手将卧室的灯关掉。
& & 她突然醒了:&你要干什么?&
& & &没干什么。&
& & &可你把灯关了。&
& & &正常人睡觉都关灯。&
& & &我不喜欢。&
& & &我喜欢,&我说,&所以得关灯。&
& & &别得寸进尺。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
& & 你&&是&&我&&的&&,这声音切入了我的心脏。我一凛。
& & &变态,疯子。&
& & 黑暗中她悄无声息地移动,阴凉的香水味告诉我,她在朝我扑来。我架起臂膀护住脸,同时挥出另一只手。我打了个空。与此同时,她突然粘到我肚子上。她几乎和我一样高,我能想象她怎样把自己蜷成一团。
& & &放开!&我大叫。
& & 她不回答,像猫一样撕扯我的阴毛,揉捏我的睾丸,牵拉我的阴茎,她的动作歹毒准确。我痛得弯下腰,她的身体仍整个扣住我。我把她卷进我的四肢,我们滚倒在地毯上。
& & 无声扭打。我们了解对方的身体,就像了解自己的一样,扭打变得残忍甚至致命。我几乎掐断她的胳膊,才使得她松手。我卡她脖子,并反手抓她下身。
& & 她流血了,却仍不吱声。她的好几根指甲同时断裂,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 & 她终于哭起来,哭声像根软绵绵的细带子,千缠万绕进我的耳朵。我静静听着,一刻几乎要停止动作,但马上狠起心,继续我的报复。
& & 那不再是一条街道,而是一只单薄、柔软、过于狭小的手套。我蛮横地左突右冲,她呻吟着。当灯再次亮起时,我像她曾经做的那样,捧起她的脸,舔掉她的泪。她靠进我的怀里。我怕她又施诡计,猛推开她。她怨毒地看我一眼。我又抱起她,她顺我的手臂滑进来。
& & 她突然咬我的胸,她的牙小而尖锐。疼痛从渗血的齿印上透进来。我抵住牙,不吱声。我们以这奇怪的姿势默坐着,精液在我们的腿上冷却,她嘴里始终含着我胸口的那小块肉。过了很久,她的背脊抽动了一下。我站起身,抱她上床,给她盖好睡袍。她把睡袍甩到地上,低头看自己的腿,抹了抹凝在那里的东西,用指肚捻一下,然后张着手在灯下照望。我突然想到姐姐。在这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爱上她了。
& & 她左手三枚指甲齐齐折断,我注意到它们在我腹部留下的淡红色擦痕。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修甲工具。她花费了很长时间,被锉下的指甲屑撒在床头柜上。我蹭过去,吹一口气,屑末们飞散开来。我轻笑一声,看了看她,她无动于衷。
& & 修裁完毕,她又找出指甲油,补全掉色的缺口。我凑得更近。她的每个动作都十分小心,我闻到她指甲缝里古怪的药水味。
& & 当她涂抹到左手的食指时,那指甲突然整片脱落,在床沿上顿了顿,坠向地面。它像一块未干的蓝颜料,在地毯里闪着新鲜的光。我捡起它,她别过头去。
& & &它们都要掉光了。&她直挺的背突然微微一佝。
& & &不会的。&
& & &会的。&
& & 我不再说话。把那枚指甲按在大腿上磨蹭,蓝的指甲油沾到了皮肤。
& & &终于有一天,我会没有牙齿,没有睫毛,也没有指甲。&她面无表情,仿佛这话与己无关。我又有搂住她的冲动,在欲望满足之后,人特别容易多情。我觉得有些可耻,但并不打算自责。她没抬头,身子一偏,晃过我探出的手臂。
& & 那晚过后,不知为什么,她的指甲竟真的一片接一片掉落。先是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在削水果时,它们留在了果皮盆里;然后是左手中指,一次她想把枕头放端正,当把那堆松软的膨化棉高高甩起时,我看见什么东西突然顺着她的手势飞出去。那些圆润、闪光的指甲,像秋后的树叶,让人要对衰败和时光轮回发生感慨。我想收集它们,她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并销毁我的藏品,一次是在客房抽屉里,两次是在毛毯和床褥的不同角落。
& & 那些掉了甲的手指,像被剥去外衣的妇人,丝毫没有抵抗力。它们并不修长,但我领教过它们的强健。现在,一枚枚光秃着的顶端,把隐藏的柔弱暴露无疑。
& & 我怀疑这是药水的缘故,她却说是衰老。我仔细看她的脸,确实比初见时更老,灯光在面颊投射的晕轮模糊了,眼下浮起两挂眼袋。我不能确定,这是因为卸了妆,还是面孔自身的变化。她知道我在近距离观察她,微感不安。她拿出装在玻璃小瓶里的橄榄油,正准备把它涂在手指上,突然一滴泪掉下来。她静静流了会儿泪,喉咙口发出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我意识到她在哭泣。橄榄油被打翻在地,她的手上满是泪水。同情占了上风。我向她探了探身,她一把抓住我。
& & &别&&别&&&她含混道。
& & 我忽然厌倦了,这感觉只那么一瞬,像举手拉灭一盏灯,整个心胸顿时塞满空洞的黑。哭的她非常陌生,甚至比黄土公路边第一次相见时还陌生。我仿佛第一次发现,她也是如我一般的血肉之躯。
& & 第二天她出门前,留给我一串钥匙:&你要是闷,就在楼里随便转转吧。&
& & 七八把钥匙用一枚普通的环扣串起,提在手里&咣当&直响。地下车库显得空荡,她的银灰小跑车已被开走,只有一部破旧的大敞蓬,看起来有年份了,缩在角落里,和灰尘、蛛网、捏成团的旧报纸为伍。底楼客厅的小壁柜让人失望,这个让我好奇多时的铁盒子,装的居然只是堆叠整齐的棉花,纱布,和剪刀。二楼有一间书房,整排深色脊梁的书,像随时要从高墙扑落到脑袋上,随意抽出一本,有大幅人体肌肉的横剖图,我厌恶地阖上,塞回书架。靠内墙的长条桌上摆满各种形状的试管、瓶皿,酒精灯上方一小块黑色滤网,像是刚加热过药物。桌沿下一排抽屉,拉开,全被分成一格格,塞着玻璃瓶罐,贴着统一标签。标签向外,有的被瓶口滴下的液体染出一条条黄褐色。
& & 屋里的气味让我恶心,我想转身离开,突然被吓了一跳:门后一具骷髅瞪着黑眼窝看我,一条臂骨因为门板的移动而轻微摇晃。它被固定在一只金属架子上,像被人捏住脖子,凭空拎起,脑袋略歪向外侧。
& & 我躺在她的白色大床上时,还在想那具人体骨架。看来她是个医生无疑,不明白她为何要否认。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进入她的卧室,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四方床上,感觉周围的镜子里躲着很多眼睛。我举起手臂,那些眼睛里映出无数串钥匙。我注意到其中最小的一枚,小得像玩具,但齿口极精细,匙身锈得斑驳,像在污水潭底躺过七八年的模样。我始终没找到需要用它来开启的那把锁,一切的箱柜和门。我无聊地拨弄它,钥匙串不小心掉在肚子上,凉凉的,齿尖叩出微疼。
& & 她拒绝给我别墅大铁门的钥匙。事实上我每次提及,她都要歇斯底里一番。
& & &怎么,你想走,甩了我这老女人不回来了?&
& & &不,我只想四处散散步,楼里闷得慌。&
& & &我把所有房间的钥匙都给你了。&
& & &这不一样,我想透透气,晒晒太阳。&
& & &你在客厅里也能晒太阳。&
& & &这不一样。&
& & &怎么不一样?&她的声音仿佛要把她的身体吊到半空。
& & &好吧,&我的声音往下沉,&我烦透了,呆在这儿浪费时间。&
& & &浪费时间!&她几乎要把我的袍子一撕为二,&你不是和我在一起吗?&
& & &可我总得做些别的什么。&
& & &别的什么?&
& & &生活中别的有意思的事,对吧?&
& & &有吗?&她松开我,冷冷道,&在你妈那个破饭店里虚度一生,算是有意思的事吗?&
& & 我被激怒了。一定要出去!我呆在底楼客厅落地窗前的时间越来越长。天气微微转凉,阳光还是很旺。我不再满足于被玻璃滤过的光,而是渴望皮肤直接被灼烧。我把脸,把手,把整个身体贴上去,玻璃上的小尘粒钻进鼻孔,痒痒的。
& &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小绿点。它沿着公路壮大成一辆敞蓬车。一卷长长的草席支顶着后盖,浅绿的车身蒙了一层灰垢,左侧有个深凹。帆布车顶半开着,像是被卡住了。后座的人不时试图将它推向车尾,于是我看到了那只微胖的手。
& & 是的,我一下认出了这只四根指头的手。姐姐还穿着她上回新做的衣裳,脏脖颈从大翻领里裸出来,她面色憔悴,袖管显得宽大。妈妈坐在她旁边,姐姐每用手推一下帆布顶,她就不安地挪一下身,并将一只手搭在车窗上。开车的是个男人,我正想看清楚,车就停了。
& & 男人狠拍了一下方向盘,从车里出来。他重重地甩车门,姐姐大声骂了句什么话,男人回嘴,姐姐用更高的声音骂回去。
& & &蠢货&&&我听清了。
& & 男人气咻咻地一甩胳膊,蹲下去检查轮胎,姐姐仍在骂。妈妈开始东张西望,她朝别墅方向好奇地瞟了一眼。我确信她看到我了。我招手,身体开始发抖。妈妈突然傻笑起来,扭过脸和姐姐说着什么,姐姐也往我这边看,她也笑,样子同样蠢。
& & 男人站起身,拍拍手,重新回到车上。他是个矮胖秃顶,年纪不小了。姐姐向男人大声说了句什么话,妈妈又向姐姐大喊大叫,在两个女人的互相嚷嚷中,敞蓬车重新开动起来。
& & 车子带动庞大的马达声,它向左偏了偏,马上回到正确的方向上来。车后那卷凉席晃了两晃,倏地歪过一边。它曾沾染我的精液,现在被擦洗干净,卷成一卷,载着颠着扑向它的新生活。打开的绿色后车盖渐远渐小,我意识到:她们没有认出我。我像被人从高处猛推下去,两眼抹黑了好一会儿。
& & 正巧有乌云经过,天空暗了几秒钟,我从暗下来的玻璃里看到自己的脸,它在笑,我被这个古怪的笑吓了一大跳。天色马上又亮起来,路面火辣辣的白。
& & 在反复琢磨之后,我终于打开了这扇窗。我用钥匙尖撬动结构复杂的窗梢子,它扣合在一只内陷的梢洞里,精巧的弹簧搭得很紧。我在弹簧上撬出一个小缺口,然后每天扩大它。终于这个缺口足够大了,我把弹簧挑出来,用匙身拧断它。当把弹簧的残骸弄出来后,那扇窗突然自行弹出一小条缝。我推开它,身体刚好侧挤过去。
& & 久违的新鲜空气把我冲得头晕目眩。风速热烈,让我几不能呼吸。我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再走两步,地面被太阳晒得滚烫。
& & 客厅的落地窗正对后院,院外是无边无际的荒地,地平线上凸起的小黑影,分不清是山丘还是楼房。院子被铁栏杆团团围住,每一根上都有尖梢。我顺着围墙走,手从晒得滚烫的栏杆上一一拍过去。我在地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它绕着双脚缓慢变化角度和长短。
& & 转过半圈,就看见大铁门,十几把锁像我初次见它们时那样挂着。走近,细看,老旧的外壳附着深浅不一的锈。一拉,铁链绞起一阵响,铁屑纷纷落下。
& & 铁门外就是那条公路,我在客房的窗口能看到。拥围着它的漫漫黄土,在太阳下敞开横七竖八的皲皱。我再次怀念我家的路边小饭馆,我能清楚记起门前的大招牌:停车吃饭。它是一块由木屑压成的薄板,靠在光秃的矮树上,红油漆从每个笔划的末端淌下来。
& & 是的,我爱她们,妈妈、姐姐。在看清那只推移帆布车顶的手时,我突然强烈地感觉到爱。我记起姐姐躺在砧板上的断指,我正站在旁边,内心充满崇敬。
& & 我将面孔塞在铁杆与铁杆之间,沙土被风裹成一团团的,直扑过来。这里的公路比老家门前的偏僻,白晃晃的路面几乎没有车轮印。但除此之外,一切熟悉得像在做梦。
& & 身后的别墅比我印象中还古怪,像一截蓄了尖甲的指头,背阴处爬满墨绿的苔,向阳面晒得晃眼。一些窗子嵌在灰蒙蒙的墙壁里,像死人的眼睛。暗红色的木质大门,黄铜色的金属门樘,上方呈拱形,木梃饰有矫揉造作的花纹,能依稀辨出一条口衔鲜花的蛇。
& & 我的皮肤迅速变黑,她肯定是故作不察。每天在客房看她的银色小车一开远,我就飞快跑下客厅,打开那扇落地窗。我围着铁栅栏慢跑,或靠坐在墙边晒太阳。活动依旧单调,但毕竟有了微薄的自由。
& & 我观察风沙如何改变路面的纹路,云朵如何在地面投下深浅不定、移动迅速的阴影,还观察太阳在阴晴不一的天气里,如何变化它的色彩。偶尔有车开过,我就更觉兴奋,对着它们挥手顿足,大喊大叫。司机们反应不一,有的向我吹口哨,有的大笑。他们也一定很高兴见到我,在只有黄沙和风的公路上,我知道寂寞是怎么回事。
& & 可有一次,我的想法彻底改变了。那是辆载木材的大卡车,三四个赤裸上身的男人靠在车斗边。当卡车经过大铁门时,我奋力拍打栏杆,冲他们&嘿嘿&欢呼。车斗里的男人笑起来,站直身,伸长脖颈。突然,卡车司机扔出一只可乐罐。可乐罐越过栏杆,刚好砸到我肩上,然后在地上&咣当&着滚了一段。车上的人们发疯似地嚣叫。
& & &神经病&&&司机的声音夹杂其中。他往窗外吐了一口痰,卡车在路上打了个歪歪扭扭的&S&,才不慌不忙走远。
& & 我呆望许久,才梦游般地回到屋里,一步一步捱上楼,在浴室镜子前站定。
& & 我终于想象出司机们看到的景象:一个留胡须、穿袍子的男人,在一栋噩梦样的房屋前念念有辞,手舞足蹈。镜中那张陌生的面孔,在我心里掀起狂怒和悲愤。我倒向地面,钥匙从手里飞出去,在阴潮的墙角砸出一串脆响。我一肘一肘爬过去,死死抓住它们。
& & 这晚她迟迟未归。天已经完全黑了,浴室的地板有点凉。我爬起身,感觉到一种空洞的不真实,仿佛做了场梦,醒时却发现真的置身梦境。
& & 我回到客厅坐等她,等得不耐烦了,就运动一下,回浴室冲掉汗水,又到她卧室躺着。恍惚中我像是睡着了,但又真切地听到动静,&吱吱咯咯&,应该是从头顶传来的。
& & 我把自己完全弄醒,坐在床沿上沉思,觉得刚才可能是在做梦。我到她的工作室里翻翻书,摆弄两下门后的骨骼标本。屋里有新鲜药水味,还有些淡淡的烟,像是刚有人动过仪器、燃烧过酒精灯。我转了两圈,倍感无聊,就在楼里上上下下。
& & 我注意到三楼的那截楼梯。它连接着楼道地面和天花板,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如果说是作为装饰,镀红漆的铁制梯面却显得过于寒碜。
& & 梯子尽头是那盏又脏又破的吊灯。我意识到,这盏灯从未打开过。我在楼道里来回了两遍,试图找到开关。墙壁十分湿冷,令手指不舒服。我停下来,盯着楼梯看。
& & 梯把手上有黄色的锈迹,还有些黑色斑点,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掉的;梯面倒磨得光亮,应该有人经常走动。我顺楼梯而上。薄铁的梯面在脚底安静而轻微地变形。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气息,就是刚才房里的药水味。
& & 上了五六步,头顶碰到天花板。我伸出手,刚好够着吊灯。吊灯积了不少灰,悬垂的链子生了锈,白色蛛网丝丝缕缕地纠缠其上,灰尘在水晶玻璃灯罩上积成一团团黑影,罩子在正对我的角度缺了一个大口子。往里摸索,天花板上有个圆形小凸起。仔细看,是一只细小的锁孔。我拿出钥匙串,把那枚最小的钥匙伸进锁孔。一声很轻微的&嗒&,锁居然开了。
& & 头顶的天花板掀了起来。药水味让人呛到窒息。我眯起眼,缩紧鼻孔。开启的天花板大约一米见方,我不费力地爬上去。
& & 在三层别墅的顶部,还藏着一间小阁楼,从外观看,就是那只古怪的尖顶。阁楼的墙壁在一米高处慢慢倾斜,到顶端汇成一个点。当人站立其间,会感觉被四面八方地挤压着。
& & 最让我吃惊的,是正中的四只大玻璃缸,它们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缸中似乎泡着什么东西,夕阳的余光透过阁楼的小窗子,再从这些物体的空隙间漏过来。我害怕又好奇,猫着腰,扣着墙,一步步往前摸索。
& & 在我即将转到玻璃缸的彼面时,灯突然亮了。缸壁的反光刺了我一下。我睒睒眼,适应了冰冷的白炽灯光,发现靠门的玻璃缸空着,其他三只注满了淡黄色液剂,浸泡着三枚用木片搭成的大十字架。每个十字架上,都挂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 & 我被瞬间凝住的血液死死钉在了原地。那些男人像是睡着了,皮肤被浸泡出粘稠透明的质感。他们全是美男子,面孔安详,身材匀称,留着和我相似的发式,当我移动脚步,地板的震动就让他们的刘海在液体中轻微地上下漂浮。他们的手臂贴在木条上,头垂向一边,其中两人的眼睛闭着,另一个半睁,仿佛在若有所思地注视旁边的空缸。
& & 我盯着那只空缸。一枚崭新的十字架倚在里面,还没上漆,有毛剌剌的木刺和褐色的虫蛀印迹。一只灰黑的毛蝴蝶粘在距我较近的玻璃壁上,我顺着这只微微动弹的生物往前看,就看见了缸后的白色人影。
& & 她像个幽灵,每一步都似在滑行。她穿医生的白大褂,左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戴橡皮手套的右手举着一把手术刀。我注意到她的鼻翼在神经质地抖动,腕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 & 在她慢慢飘近的过程中,我努力让自己镇定。
& & &放我出去。&&
& & &会让你出去的。&她微笑,大墨镜下的半张脸泛起一层荧蓝,这让她看起来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
& & 随着她的靠近,寒光在刀刃上跳跃着改变位置。我将近乎溃散的意志慢慢聚拢回来,力量集中到两只拳头上。当她移到一尺开外时,我箭似地扑了出去。
& & 我毕生的气力汇在这一扑里。即将卡到她脖子时,她大叫一声,我突然心窝上一热。
& & 她后退了两步,我看到血。它们像从破了的水管里喷出来的。她从白大褂口袋里伸出左手,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银壳手枪。她的右手仍然举着,刀已经掉落在地,手指却保持捏刀的姿势。她的脸上、衣上、手上都是血,血溅到大墨镜上,顺着面颊流到嘴角。这本该狰狞的场景反而让她显得美,她的面部线条比任何时候都柔和,滴血的发梢楚楚可怜地搭在血淋淋的白衣服上。我想起搂住她的感觉,新鲜血液给这回想增加了热度。
& & 她扔掉枪,过来用双手搭住我的肩。我顺势滑倒在她怀里。在滑倒的一刻,我看见了她的手指。指甲几乎掉光了,仅存小手指的一枚,涂了蓝色指甲油。当倒下的身体拖着我的视线从她肩膀上滑过时,我觉得鲜血的颜色很美,有红丝绒的光泽,而那枚闪闪烁烁的蓝指甲,就是丝绒里躺着的宝石。
& & 我叹息着,伸手触碰那枚指甲,我觉得它像一把钥匙。在最后的意识里,我发现自己从未如此爱过她。我握着蓝指甲,犹如握着一枚圣物。
& & & &写于2003/6
张爱玲·花凋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着手,脚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缝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个小小的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碑阴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色的姊姊。郑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从她父亲起,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裤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
  郑先生是个遗少,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郑夫人自以为比他看上去还要年青,时常得意地向人说:&
  &我真怕跟他一块儿出去&&人家瞧着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当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郑夫人领着俊俏的女儿们在喜庆集会里总是最出风头的一群。虽然不懂英文,郑夫人也会遥遥地隔着一间偌大的礼堂向那边叫喊:&你们过来,兰西!露西!&
  沙丽!宝丽!&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底下还有三个是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一个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债,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先生不慷慨,要什么给买什么。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捶,捶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磕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妇人。&
  难怪郑夫人灰心,她初嫁过来,家里还富裕些的时候,她也会积下一点私房,可是郑家的财政系统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东西,不知怎么一卷就把她那点积蓄给卷得荡然无余。郑夫人毕竟不脱妇人习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还要继续地积,家事虽是乱麻一般,乘乱里她也捞了点钱,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巷堂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人。厨子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在这弱肉强食的情形下,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
  这都是背地里。当着人,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她们不是不会敷衍。从小的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干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对于她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严格的训练。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家里虽学不到什么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
  可是在修饰方面她很少发展的余地。她姊姊们对于美容学研究有素,她们异口同声地断定:&小妹适于学生派的打扮。&
  小妹这一路的脸,头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人配穿蓝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
  于是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从来不和姊姊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姊姊们又说:&现在时行的这种红黄色的丝袜,小妹穿了,一双腿更显胖,像德国香肠。还是穿短袜子登样,或是赤脚。&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显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领口上虽缀着一些腐旧的青种羊皮,小妹穿着倒不难看,因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两三寸手腕,穿着像个正在长高的小孩,天真可爱。&
  好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姊姊们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来。可是她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式的人。&
  等爹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郑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亲。他道:&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说省,说省,也把我们这点家私鼓捣光了。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子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然而郑夫人的话也有理(郑家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理的,就连小弟弟在裤子上溺了尿,也还说得出一篇道理来),她道:&
  &现在的事,你不给她介绍朋友,她来个自我介绍。碰上个好人呢,是她自己找来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个坏人,你再反对,已经晚了,以后大家总是亲戚,徒然伤了感情。&&
  郑夫人对于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虽然她为她丈夫生了许多孩子,而且还在继续生着,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妇人,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地找男人,可是找了来作女婿。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结婚之后都跟了姑爷上内地去了,郑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儿,向来是第一个最麻菇,以后,一个拉扯着一个,就容易了。大姑爷有个同学新从维也纳回来。乍回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这人习医,名唤章云藩,家里也很过得去。&
  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太好&。&
  &恨&是&不怎么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个有点底子的人。而且他齐整干净,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色边的眼镜。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
  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最开头是她大姊请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还请,接着是郑夫人请客,也是在馆子里。各方面已经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觉。郑夫人道:&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照照爱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查费,早去照了,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么现成的药水打两针。&
  以后几个小的吹了风,闹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别人了,现放着个姊夫。&郑先生笑道:&你要买药厂的股票,有人做顾问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郑夫人变色道:&你几时见我买股票来?我哪儿来的钱?是你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
  过中秋节,章云藩单身在上海,因此郑夫人邀他来家吃晚饭。不凑巧,郑先生先一日把郑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郑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过节,气得脸色黄黄的,推胃气疼不起床,上灯时分方才坐在枕头上吃稀饭,床上架着红木炕几,放了几色咸菜。楼下磕头祭祖,来客入席,佣人几次三番催请,郑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郑先生笑嘻嘻地举起筷子来让章云藩,道:&我们先吃罢,别等她了。&云藩只得在冷盆里夹了些菜吃着。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来。&她走下席来,先到厨房里嘱咐他们且慢上鱼翅,然后上楼。郑夫人坐在床上,绷着脸,耷拉着眼皮子,一只手扶着筷子,一只手在枕头边摸着了满垫着草纸的香烟筒,一口气吊上一大串痰来,吐在里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连忙将手按住了碗口,劝道:&娘,下去大家一块儿吃罢。一年一次的事,我们也团团圆圆的。况且今天还来了人。人家客客气气的,又不知道里头的底细。爹有不是的地方,咱们过了今天再跟他说话!&左劝右劝,硬行替她梳头净脸,换了衣裳,郑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楼来了,和云藩点头寒暄既毕,把儿子从桌子那面唤过来,坐在身边,摸索着他道:&叫了章大哥没有?瞧你弄得这么黑眉乌眼的,亏你怎么见人来着?上哪儿玩过了,新鞋上糊了这些泥?还不到门口的棕垫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顾把酒席上的杏仁抓来吃,不肯走开,只吹了一声口哨,把家里养的大狗唤了来,将鞋在狗背上塌来塌去,刷去了泥污。&
  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仿佛是一块敝旧的棕毛毯。&
  这里端上了鱼翅。郑先生举目一看,阖家大小,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问赵妈道:&小少爷呢?&&
  赵妈拿眼看着太太,道:&奶妈抱到巷堂里玩去了。&郑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帐!家里开饭了,怎不叫他们一声?平时不上桌子也罢了,过节吃团圆饭,总不能不上桌。去给我把奶妈叫回来!&郑夫人皱眉道:&今儿的菜油得厉害,叫我怎么下筷子?赵妈你去剥两只皮蛋来给我下酒。&赵妈答应了一声,却有些意意思思的,没动身。郑夫人叱道:&你聋了是不是?&
  叫你剥皮蛋!&赵妈慌忙去了。郑先生将小银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洒了一手的酒,把后襟一撩,站起来往外走,亲自到巷堂里去找孩子。他从后门才出去,奶妈却抱着孩子从前门进来了。川嫦便道:&奶妈你端个凳子放在我背后,添一副碗筷来,随便喂他两口,应个景儿。不过是这么回事。&&
  送上碗筷来,郑夫人把饭碗接过来,夹了点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厨房里吃去罢,我见了就生气。下流坯子&&你再捧着他,脱不了还是下流坯子。&&
  奶妈把孩子抱到厨下,恰巧遇着郑先生从后门进来,见这情形,不由得冲冲大怒,劈手抢过碗,哗郎郎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见才要到嘴的食又飞了,哇哇大哭起来。郑先生便一叠连声叫买饼干去。打杂的问道:&还是照从前,买一块钱散装的?&郑先生点头。奶妈道:&钱我先垫着?&郑先生点头道:&
  &快去快去。尽着唠叨!&打杂的道:&可要多买几块钱的,免得急着要的时候抓不着?&郑先生道:&多买了,我们家里哪儿搁得住东西,下次要吃,照样还得现买。&郑夫人在里面听见了,便闹了起来道:&你这是说谁?我的孩子犯了贱,吃了婊子养的吃剩下的东西,叫他们上吐下泻,登时给我死了!&&
  郑先生在楼梯上冷笑道:&你这种咒,赌它作甚?上吐下泻&&&
  知道你现在有人给他治了!&&
  章云藩听了这话,并不曾会过意思来,川嫦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一时撤下鱼翅,换上一味神仙鸭子。郑夫人一面替章云藩拣菜,一面心中烦恼,眼中落泪,说道:&章先生,今天你见着我们家庭里这种情形,觉得很奇怪罢?我是不拿你当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川嫦给章先生舀点炒虾仁。你问川嫦,你问她!她知道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哪一天不对她姊姊们说&&我说:&兰西,露西,沙丽,宝丽,你们要仔细啊!不要像你母亲,遇人不淑,再叫你母亲伤心,你母亲禁不起了啊!&从小我就对她们说:&好好念书啊,一个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讲理的男人,还可以一走。&唉,不过章先生,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
  我虽然没进过学堂,烹饪,缝纫,这点自立的本领是有的。我一个人过,再苦些,总也能解决我自己的生活。&虽然郑夫人没进过学堂,她说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词。她道:&我就坏在情感丰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给她爹作践死了。我想着,等两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摆布死了,我再走,谁知道她们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亲的一辈子就这样牺牲掉了!&&
  她偏过身子去让赵妈在她背后上菜,道:&章先生趁热吃些蹄子。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还是这样的待我。可现在我不怕他了!我对他说:&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女人,尽着你压迫,可是我有我的儿女保护我!嗳,我女儿爱我,我女婿爱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觉胸头饱闷,便揉着胸脯子道:&
  &不知怎么的,心口绞得慌。&郑夫人道:&别吃了,喝口热茶罢。&川嫦道:&我到沙发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门那边的客厅里坐下。这边郑夫人悲悲切切倾心吐胆诉说个不完,云藩道:&伯母别尽自伤心了,身体经不住。也要勉强吃点什么才好。&郑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尝了一尝,蹙着眉道:&
  &太腻了,还是替我下碗面来罢。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罢。&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来,郑夫人一头吃,一头说,面冷了,又叫拿去热,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云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厅里,只要对点开水就行了。&趁势走到客厅里。&
  客厅里电灯上的瓷罩子让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开灯。屋里暗沉沉地,但见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云藩笑道:&还有点不舒服吗?&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云藩见她并不捻上灯,心中纳罕。两人暗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洞子里射进的灯光里。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副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说话。&云藩笑道:&刚才我问你好了些没有,再问下去,就像个医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离本行。&川嫦笑了。赵妈拎着乌黑的水壶进来冲茶,川嫦便在高脚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吃糖。&郑家的房门向来是四通八达开着的,奶妈抱着孩子从前面踱了进来,就在沙发四周绕了两圈。郑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便回过头来盯眼望着,向川嫦道:&别给他糖吃,引得他越发没规没矩,来了客就串来串去地讨人嫌!&&
  奶妈站不住脚,只得把孩子抱到后面去,走过餐室,郑夫人见那孩子一只手捏着满满一把小饼干,嘴里却啃着梨,便叫了起来道:&是谁给他的梨?楼上那一篮子梨是姑太太家里的节礼,我还要拿它送人呢!动不得的。谁给他拿的?&下人们不敢答应。郑夫人放下筷子,一路问上楼去。&
  这里川嫦搭讪着站起来,云藩以为她去开电灯,她却去开了无线电。因为没有适当的茶几,这无线电是搁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动收音机的扑落,云藩便跟了过去,坐在近边的一张沙发上,笑道:&我顶喜欢无线电的光。这点儿光总是跟音乐在一起的。&川嫦把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地道:&我别的没有什么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觉。&云藩笑道:&那仿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谁都不用想一个人享点清福。&云藩道:&那也许。家里人多,免不了总要乱一点。&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其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辩护着,就仿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忽然听见后门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点灯,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在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那一年秋暑,阴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
  &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塔喋塔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她自己的单调的热闹。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于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么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的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罢?&&
  云藩道:&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这么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可见他对于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地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胳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
  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顶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样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么?下次他们单独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已经默认了&&&
  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么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么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厌他这一套,仿佛她不是个女人,就光是个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样的。在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发,轻绡睡衣上加着白兔皮沿边的,床上披的锦缎睡袄,现代林黛玉也有她独特的风韵。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上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
  那病人的气味&&&
  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仿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时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川嫦病得不耐烦了,几次想爬起来,撑撑不也就撑过去了么?郑夫人阻挡不住,只得告诉了她:章先生说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胸肋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么样子?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的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没做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干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看冻着了。&&
  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地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地笑道:&快,快把手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仿佛知道云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议道:&索性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这样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实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看护。&川嫦道:&你们看见过她没有?&&
  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两次麻将。&川嫦道:&怎么也没听见你提起?&泉娟道:&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两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
  郑夫人道:&干吗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她,柔声道:&怎么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喜欢把它一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揪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于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仿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地去发现了,可是,不能是这么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么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么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
  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
  &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川嫦笑道:&
  &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w些什么?&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么使怎么使。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云藩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岂不叫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一次。&&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钻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经说过:&郑小姐闷得很罢?以后我每天下了班来陪你谈谈,搭章医生的车一块儿来,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监督的意思。多了个余美增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还要不识相,死活纠缠着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难。太丢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呢,她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难怪他们不愿把钱扔在水里。这两年来,种种地方已经难为了他们。&
  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
  这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橱窗里的东西,大菜单上的,时装样本上的,最艺术化的房间,里面空无所有,只有高齐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颜六色的软垫;还有小孩&&呵,当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绒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圣诞卡片上的,哭的时候可以叫奶妈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可爱的,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她份内的。&
  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余美增穿着娇艳的衣服,泉娟新近置了一房新家具,可是这对于川嫦失去了意义。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从小不为家里喜爱的孩子向来有一种渺小的感觉。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么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手臂肌肉图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