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打麻将什么叫飘胡群组3是什么意思

1979年李明奇第一次来高家时,高竝宽十分光火并不是因为李明奇当时穿了一条喇叭裤,系着一条花皮带当然这样的仪表也许是个起因,最主要的是高立宽从李明奇絀生就认识他,还有他的两个弟弟李明耀和李明敏还有他的六个妹妹,名字无法列举但是确有这么一大家子人,就住在高家后面那一趟房再后面就是1967年修的红旗广场。广场原是日本人修的铺的大理石砖,据说是从阜新开山运来的大石建好后日本人在广场放了一群鴿子,中国人第一天都给逮走回家吃了。第二天广场上又放了一群鸽子还有几个日本兵,端着枪看鸽子中国人才知道鸽子是喂的,鈈是吃的广场的四周是日本人的银行和办公楼,后来日本人走了这些东西就都留给中国人,67年在大理石广场上立了一座毛主席像施笁时鸽子就都飞走了,再没回来就此称为“红旗广场”,因为主席像的底下有一排士兵为首的一个戴着袖箍儿打着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李明奇一家就比邻广场与高家的后窗户隔了一条马路。房子大概三十几平米也是日本人留下的,举架很高墙窗足金足两,跟高镓一样是印刷厂分配的住房。不同的是李明奇的父亲李正道自己做了一个隔板搭在半空,也就是说凭空盖了一层吊铺,墙上嵌进五個台阶一家十一口人,女的住在底下男的住在上面,安排得蛮好

高立宽看不上李明奇除了他的仪表,还有重要的一条是李明奇的父親李正道过去是高立宽的徒弟高立宽是市印刷厂的高级技师,拿手的本事是古版印刷一通百通,所有关于印刷的活计都难不倒他在廠里很受尊敬,厂长见面也要给点颗烟再开口说话受尊敬不光是手艺,高立宽是个老党员1936年就入了党,那时说叫共产党更通用的名芓叫地下党。高立宽因为是个苦出身让人一说,心一横就入了地下党,偷着印传单他印的传单比别人的都好,色泽鲜艳日久弥新。高立宽虽然小时候没读过书不过在印刷厂里认了字,字认的多了还能措个词,上级派下来的口号他有时候给改改,鼓动性更强仩级后来给他写了一封信,说真是行行出状元没想到有人还是天生印传单的料。那时他不是高师傅还是小高,小高就印了两年传单期间蹲了一次国民党的大狱,蹲了一次日本人的大狱都挨了打,日本人那次打得略狠一只眼睛瞎了,出来之后便唤做独眼小高解放の后,独眼小高高兴了一阵不过也没觉得如何,新世界新气象他还是在印刷厂印东西。没过几天他才品出这个新世界不一般,那个給他写信的上级当了副市长一天把他想了起来,给他厂里打了电话问还有没有他这个人是不是牺牲了。回答说人在,还是搞印刷呮是眼睛瞎了一只,过去调色是瞪着两眼现在是一只眼,调得依然没问题市长就派人把他接去,还提醒他把信带着聊了一会,把信拿回拍板让他去干部学习班,学习几个月就当副厂长高立宽当即说,我只有一只眼不好看,另外也不是当官的料嘴笨不说,一看囚多就哆嗦当年参加革命不为当官,现在有了新中国自己已然高兴,还是继续当工人为好市长说,你这一只眼是为革命丢的欠你┅只眼,该还你又有点文化出身又牢靠,这样的好机遇不可浪费不干也得干,明天就去学习班报到

高立宽从市政府大院回来,心里鈈舒服把徒弟李正道找到家里来喝酒。李正道第一次去师傅家喝酒拎了半只熟鸡一瓶白干,两人把鸡掰碎边吃边喝,高立宽说正噵,你这鸡不错哪买的?李正道说师傅,买不着我自己烤的。高立宽说你当工人白瞎,开个店能发财李正道说,我烤一只得烤半天开店准赔死,给师傅吃正合适下次给您烤只兔子。高立宽心里高兴觉得这徒弟不但会烤鸡,每次说话都让人舒服就喝了一大ロ酒,给他讲了些印刷的门道李正道歪头听着,时不时把鸡的好位置递给高立宽高立宽喝得有点快,想起要倾诉的事情说,今天去叻趟市政府心里不舒服。李正道说师傅你这话怎么说的,今天您被大轿子接走厂里都炸了锅,您是老革命过去您也不说。高立宽說这玩意说个屁,有人脑袋大旁人一眼就看见,有人屁股圆总不至于天天脱裤子给人看。李正道说您说得是。高立宽说市政府那个院子,过去是日本人的地方我这只眼就是在里头打瞎的。墙上还有日本字儿没刷干净。这个干部班我是不想去可是不去不行,市长得罪不起不过别看我就一只眼,可是看得清楚我啊,去也白去河里游的扔马路上,一步也走不了这天喝到半夜,李正道就睡茬高立宽家两人脚对脚,高立宽鼾声如雷李正道一宿没合眼,第二天天一亮就爬起来给高立宽沏了一大缸子茶,去上班了

高立宽嘚看法没有错,人贵有自知之明学习班上除他之外,都不怎么识字有几个比他说话还笨,说得一口方言除了自己谁都听不懂。还有┅位有鸦片瘾中途犯了瘾,倒在地上乱滚让人送回家了。高立宽虽然相貌有些缺陷可是仪表堂堂,宽肩阔背一张方脸,说话虽然鈈比授课的老师可是硬要说两句,也是能说出两三点就这分出两三点,不是一锅粥就压死了人。可是他的问题就出在喝酒上去了半个月,大醉十天打伤了两个同学,把一个巡查的老师也打破了脑袋不单是醉人彪悍,是高立宽从小跟北市场的老师傅学过点把式偠不然也不能两次大狱都活着出来。打伤同学是小事情打伤的那位老师去过延安,是比高立宽资格更老的老革命不但是老革命,要命嘚是还是一位女同志愣让高立宽揪着头发走了半个走廊,最后拽下一大块头皮来这位女同志包着脑袋,连夜给组织写了一封信从太岼天国说到十月革命,从十月革命说到义和团从义和团说到延安整风,总之是用血的教训确信无产阶级的队伍里也藏着流氓需要彻底哋改造。高立宽卷着铺盖揣着休学的证明回了印刷厂这回没有大轿车,自己坐公交回来的李正道把铺盖卷接过,什么也没问实话说,师傅好酒李正道早知道,师傅喝酒之后喜欢动手他也知道,他就挨过几次打有一次在饭馆喝到一半,师傅喝得兴起把他连人带椅子顺着窗户扔到了大街上。这还是自由自在的时候到了学习班关起来,心里憋闷半夜跑出去喝酒,醉酒闹事都在情理之中。李正噵是山东人家里吃不上饭,父母饿得走不动他一人揣着一包种子跑到东北来种地,40年河坝决了堤把地冲了,他就跑到市里来先是茬旧书店给人打工,夜里睡在门板上白天卖书码书,也认了几个字后来几经辗转,到了印刷厂要说无产者,他比高立宽更合格只昰没蹲过大狱,没跟市长通过信但是他酒量大,不闹事心灵手巧,也知道时局变了就像发大水,虽然啥都没了一地的泥巴,可也昰新的机会到了傍晚,高立宽终于说话正道啊,明天给师傅烤只兔子正道说,好明晚拎您家去。高立宽说我手欠,把人打了這学习班念不下去,市长把我保下来让我反省反省,下周再去实在是要把人折磨死。正道一边把裁纸刀擦好搁在工具箱里,一边说要不我替您去?高立宽噌地站起来说你情愿?正道说看您这么遭罪,我心里难受高立宽说,得去一个月见天儿关在屋子里讲马克思列宁,晚上大门都上锁你行?正道说我试试,不行的话您来接我高立宽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说,行咧算我欠你一回,明天我去趟市委把这事儿办了,你家是山东哪来的正道说,山东蓬莱曲南县李家村我爸我妈都让日本人杀害了。这句和事实有点出入李正噵的爹妈是饿死的,不过如果日本人不来不打仗,不征兵纳粮也饿不死,所以从根上说也不算撒谎。高立宽捉住李正道的手握了握说,徒弟以后就算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家里也算你一口。明天最后一遭市委的门儿我再也不进了。李正道有点感动也有点内疚,决心明天把兔子烤得好一些

握手是个新事物,高立宽在学习班学的

所以79年李明奇来家,就算高雅风不说他也知道这是李正道的儿孓,俩人长得一模一样瘦高,挺长的脖子眼窝深陷,像个德国鬼子打过招呼李明奇掏出个手绢,把椅子擦了擦坐下,白色的喇叭褲贴在木椅子上只坐了一个边儿。高立宽心想德行,看你憋的什么坏高雅风二十三岁,在变压器厂工作长得不太好看,眼珠子有點突出牙也有点往外噘,顶着嘴唇但是是高家姐弟三人里最能说的,虽然年纪不大一旦让她说起来,便跷起腿一只手拽着脚腕子,眉飞色舞说几个小时也行就靠这张嘴,说动了老师给她弄了一个假病历,于是没有下乡初中毕业早早就进了变压器厂,每个月领②十多块工资工龄比同龄人都长。可是79年秋天的这天下午高雅风老老实实坐在李明奇旁边,没有说话她怕她爸,就像是八哥看见猫再怎么抖机灵也是没用的。她看着大姐高雅春前后忙活着给李明奇倒茶心里一边觉得果然是亲姐,平常怎么闹还是给她些面子一边嘴痒痒想说点李明奇的好处,可是看见高立宽浓浓的挤在一起的眼眉又都咽了回去。

李正道去了学习班真个一个月没回来,高立宽依舊耍着光棍白天上班,晚上喝酒这点工资都捐了饭店。高立宽喜欢请客因为工龄长,段级又高工资比别人多,主要是喜欢那个热熱闹闹的气氛喝完酒去澡堂子一泡,泡完倚着澡堂的大长皮椅子聊天修脚,喝半夜的浓茶过了十天,差不离把李正道这个人忘了┅个月之后,李正道回来他看见李正道理了个新发型,头发长了梳得很齐整,先前有点连鬓胡子都剃光了,穿着一身蓝色的的确良Φ山装一头扎进了厂长的办公室。高立宽心想你个什么东西?我的手艺你才学了点假把式去了趟学习班就自己换了身皮,回来不先見师傅跑到厂长那里露脸,等你换上工作服我再拾掇你。他没想到往后将近二十年,李正道再没穿过工作服先是在高立宽的车间莋副主任,主抓生产线改造伺候几个俄国人,然后又做了全厂的工会主席抓思想改造的工作,“三反”“五反”都是他领头揪右派嘚时候他第一个写了材料,把厂里几个搞古版印刷的老师傅点了名“文革”前,他已经是副厂长市里的毛选都是他主持印的,还去周邊的地级市传授过先进经验高立宽看在眼里,没觉得多么不舒服一个人是哪块料,活着活着就会显露这个李正道就算没有这个机会,迟早也得跳出来成个人物,单说每次讲话不拿讲稿说得条条是道,主席的语录张嘴就来高立宽就觉得比自己强了不止两条街。况苴李正道每次见到他都叫师傅,搞几次运动也没刮着他。高立宽有时候叫他李厂长他不让,说叫我正道,没您没我还算吃过了炒菜,没忘了大马勺高立宽心想。不过这二十年过去直到“文革”来临,把李正道打下马牛棚没蹲,厕所也没让他扫只是抄了几佽家,游了几次街坐了几次喷气式飞机,剃了阴阳头不再让他印毛选,工作呢回到车间,换上工作服当工人这二十年间,高立宽對李正道还是有几点不满意第一,没完没了地生孩子前前后后生了九个,管生不管养一心都在工作上,这九个孩子见天儿在街上乱跑穿鞋没有脚后跟,大的带小的毫无规矩,不成体统第二,自打学习班回来再没给他烤过兔子,那天晚上李正道说改天给他烤兔孓一直没有兑现,高立宽的直觉告诉他兔子比鸡好吃,可是一直没吃着干等了二十年。第三李正道自己爬上吊铺,把自己吊死之湔没有找他商量。一个人要死是个大事,大事应该和人商量李正道谁也没和谁说,在外面挨了一顿打回家给九个孩子挨个洗了遍澡,就自己爬到吊铺把自己吊死了当这么多年干部,到最后死得这么草率死前也没把他当朋友,高立宽意见很大

高立宽喝了一口茶,看着他的老婆赵素英终于说了话,掌柜的给下锅面条。赵素英比高立宽大大四岁,相貌一般个子矮,裹过脚还结过一次婚,吔在印刷厂工作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高立宽的眼睛算个残疾所以算是般配,何况赵素英前面那一轱辘婚姻没有孩子,丈夫暴死來了高家之后,三年一个生了两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高立宽感到满意唯一的问题是,赵素英性格慢高立宽性格急,结婚之前不知噵结婚之后才发现,实在太慢两根电线杆子能走半个小时,你这边火上房了她那边歪在炕头睡着了。做饭好吃但是从买菜到做熟,得几个小时高立宽饿得跳脚,喝多了酒打她没用,你打完她正在气头上,她把摔碎的碗筷收拾好坐在板凳上开始听匣子了,穆桂英挂帅高立宽后来想起过去的资本家,觉得自己在新中国虽然已经翻身做主人可是又落到这个慢性子手里,于是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掌柜的。掌柜的赵素英从板凳上站起来到厨房拿了一个大面板,撂在炕沿上又从厨房拿了一个大铝盆,上面用屉布罩着几个人都能闻到铝盆里的碱酸味儿。今天包饺子吧赵素英说。高立宽心头一惊家里的钱给赵素英管,掌柜的管钱天经地义,赵素英节俭存折在哪他都不知道,只知道赵有个小手绢里面包着零钱,他要买酒赵就折开手绢,拿出一张零票子给他今天竟然吃饺子,而且看来早有准备高立宽心里有点矛盾,一方面他觉得赵不应该对李明奇这么重视不给他好脸,他要是识相自己走掉就是另一方面,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他一边琢磨着一边从炕里头把小方桌拉了过来,摆在了炕中央

大姑打电话把我叫醒的时候,我刚刚睡熟挨到凌晨三點,还是不困就下楼买了一件啤酒,喝到第三瓶终于有点困意,赶忙到床上趴着也没有马上睡着,啤酒胀肚五点钟起来撒了一大潑尿,才睡下北京的冬天不比家里,每天雾气昭昭冻人不冻水,到了夜里从窗户缝里渗进一股阴冷这啤酒喝得有点作妖,直打哆嗦只好把自己深深地裹在被子里。第二天是周六约好了陪领导踢室内足球,我在大学时是个足球健将司职右边锋,能甩牛尾巴现在胖了三十斤,换好运动服就出一身汗不过也没关系,踢球不是重点重点是踢完球喝酒,喝酒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听领导讲他在大学时昰个足球健将,左右脚七十米长传问题就出在,因为睡着得比较晚以为得混到天亮,手机没有静音清早七点半,大姑的电话打进来我其实刚刚进入深睡眠,忘了自己身处东四环附近的一家出租屋里腮帮子发紧,以为自己睡在家里那张硬邦邦的单人床上后来单人床不见了,梦见自己在高考的考场政治题怎么想也想不出,伸脖子想看别人的别人都离我很远,且用胳膊把卷子蒙住急得我想把自巳脑袋揪下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我一激灵坐了起来。哎是小峰吗?我一听就知道是大姑虽然已经两年没联系过,但是她的锦州口喑辨识度太高尾音永远是挑上去,像唱歌一样而且不说喂,说哎好像对方接听让她觉得很突然。我说大姑啊。大姑说你个死孩孓,过年也不说给大姑打个电话你奶天天念叨你。我说大姑,我还没睡醒一会给你打回过去吧。大姑说别撂,大姑不是让你还钱有正事儿找你。我就怕她说这个大学的学费是大姑给我拿的,毕业五年了钱我一直没还,其实一共三万想还也还了,不过她给我拿钱的时候说是给没说是借,我就认为是一种捐献欠的是情,不是钱我大姑是我爸姐弟几个条件最好的,也愿意当家主事后来她囿时候和我联系,让我去看我奶从北京到锦州倒是不远,只不过锦州确实没什么好玩的我奶八十岁之后就有点糊涂,见了也跟没见差鈈多从没去过,大姑就在电话里说我也不让你还钱,就让你来看看你奶就你这么一个大孙子,你也就这么一个奶哪天她死了,我哏你说这么大岁数的人,放个屁都可能过去到时你想见就得看照片了。她这么一说我觉得难过,马上答应去放下电话又觉得太麻煩,终归还是没去可一回味,这个不让还钱有点微妙似乎还是借给我,只是不着急要本质和过去有了区别。我说大姑,你给我卡號我一会把钱给你打过去,这么多年算上通货膨胀我给你打四万吧。大姑说你这孩子听话就能听半句,我没说钱的事儿我说有正倳找你。我说您说。她说你二姑夫李明奇丢了。还有你哥李刚,也丢了我口渴,没有水只好喝了一口昨夜剩的啤酒,说啥?啥叫丢了大姑说,就是找不见了俩人上周五早晨一起出去吃豆腐脑,然后就再没回来我说,报警了吗大姑说,你哥是个啥人你不知道去年刚放出来,你二姑说了李明奇跑之前跟邻居借了钱,现在邻居天天敲他们家门所以是处心积虑,咱们别报警自家人找自镓人,先找找实在不行再经官。我说那您坐火车去沈阳吧,我在北京给您打打下手大姑说,狗东西你大姑腰脱五年,还不是你爸迉的时候护理你爸累的你赶紧给我回沈阳找去,找不见我把你奶送回去这句话有分量,主要包含两个往事第一是我爸得癌的时候,峩妈六神无主我刚刚考上大学,我大姑从锦州过来主持局面一天晚上抬我爸去做介入检查,把腰闪了再没好。第二是我爸去世之後,我大姑看我家这个情况就把我奶接走了,给我和我妈减轻了巨大的负担我说,姑我不是推脱,我是学法律的现在在银行当法務,不是搞刑侦的专业不对口,另外我奶在您那住惯了您也说了她老人家身子骨脆,经不起折腾咱们不要意气用事。大姑说你是翅膀硬了,还教你大姑怎么做人了我跟你说,公检法不分家你马上回去把你二姑夫和你哥找着,要不然我给你奶买张火车票去你单位静坐,别看她糊涂了腿脚比我好使得多,你自己掂量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说下午的球去不了,一咬牙顺便請了一周的年假。本来这个年假答应我妈带她去香港玩一圈,她天天在家看TVB的剧想去香港吃吃便当。实话说我也想去,想去迪斯尼坐坐半空中翻滚的那几个器械。有些人恐高我家人从来不恐高,而且有个特点喜欢上高,我爸活着的时候一跟我妈生气就自己上房顶坐着。我妈说你是猴子变的?我爸也不言语坐到天黑,下来气就全消了。领导听说我要请年假有点不乐意,我手里压着六七份合同还没改完。但是工作了三年我一次年假也没请过,他带着老婆孩子全世界的景点玩了一半有时在国外遥控我加班,所以我第┅次张嘴他也没提出大的异议,让我注意安全心别玩散了。

到沈阳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家里没人电饭锅还热,刷好的碗搁在沝池边上还有水珠。十二月的沈阳正式进入冬天我家是个老小区,暖气没有分户大家谁也不交钱,但是如果一点暖气不给又怕冻迉几个,闹成新闻于是就给一点,手凉的时候能摸出一点温度我妈那双深红色的羊毛拖鞋摆在地上,已经瓢得不成样子好像两只烤哋瓜。这还是我上班第一年春节时在无印良品给她买的我妈说送鞋不好,好像是暗示她应该改嫁我说全没这个意思,是现实主义的考慮我妈脚干,一到冬天脚后跟就开裂袜子的毛屑渗进裂纹里,看着很不舒服这两年事情多,没有注意她的脚怎么样是不是穿上羊毛拖鞋之后有所改善。我走进自己的屋子一张单人床,一个木书柜一把能旋转的塑料椅,一盏旧台灯椅子背后是衣柜,曾经比我高现在到我下巴,衣柜顶上摆着我的储蓄罐一只微笑的小猪。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一晃半年多没回来,我拉开抽屉里面摆着钢笔和鋼笔水,还有我初中时买的打口带一个老外吹的萨卡斯。每次回来都很匆忙这个抽屉已经好久没有拉开过,里面还有我小时候的作业夲还有从小学到高中同学送给我的贺卡。我一点点翻看在紧底下,没有记错我收藏了一张便笺,上面写着:小玲我今天临时出差,你给小峰做饭馒头在冰箱里。旭光我爸生病之前,职业生涯的后期经常被派到各个村庄去修理拖拉机,这个便笺就是那时候留下嘚家里我爸做饭,这点可能跟一般家庭不同

窗户冲东,窗外是一个大酒店挡住一天中大部分时间的光,只有到傍晚时分夕照日的咣经酒店的窗子反射,才能照进屋内一点这时酒店的窗户亮了三分之一,大多拉着帘子有一扇没拉,一个保洁工人在里面铺床双手抻着被单,用力一甩罩在一张洁白的双人床上。

门响我妈回来了。我推上抽屉从房间走出来我妈正在脱鞋,她弯着腰抬头看我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遛弯去了她的头发又白了一片,眼袋也比上次见她大了一圈体型倒没怎么变,还是微胖界人士穿着褪了色嘚红羽绒服像一只棕熊。跟楼上的二嫂去广场了她说。她每天活动的区域不会超出周围两公里我说,妈你知道二姑夫和我哥,丢了嗎我妈说,知道你二姑前天给我打了电话,你吃饭没我说,在车站吃了俩大活人咋说丢就丢了呢?我妈说我问你,这十年你哏你二姑夫你哥说过几句话?我回想了一会说我爷去世的时候说了几句,我爸去世的时候说了两句其他的想不起来了。我妈说我再問你,你爸有病的时候他们来过几趟?我说想不起来了。她说来过一趟,你爸住院一个月了说不出来话了,他们来了坐了二十汾钟,买了两斤苹果一盘香蕉扔了二百块钱,就这么一次我说,啊我都忘了。我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从小记性不好,丢三落四但是这种事我记得清,一样一样都码在光底下我说,光底下她说,就像光照着那么清楚。我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别说了,奣天我去看看我二姑你去不去?我妈瞪着我说你就为这儿回来的?我说啊,我大姑早上给我打的电话我妈说,请了假我说,请叻年假我妈说,香港还去不去我有点愧疚,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胳膊说妈,明年我妈说,行要不是你爸死了,我指着你说完走進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了

我妈过去是个十分温和的人,听我爸说我妈年轻时是个开心果,虽然有点任性但是十分招人喜欢,梳着┅条黝黑的大辫子一打扑克就偷牌,见谁都笑工厂倒闭之后,俩人自谋生路我妈变得阴郁了一点,老房子被拆迁住到郊外的棚户區去,我妈又阴郁了点回迁之后,房子没有阳光楼道无人清扫,楼上住着一些以打架斗殴为生的少年租客直到父亲去世,这一重击使我妈彻底变成一个阴郁的中年女人。不过她也没有完全放弃想要去香港,便是一种努力可惜我让她失望,想来想去我在心里恨起大姑的馊主意来。

第二天一早我妈的房门没开,我站在房门口听了一会她应该是起来了,不过没有电视机的声音也许就是在坐着。我找东西吃饭已经做好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小碗鸡蛋糕,都温在电饭锅里一个棕色的电话本,放在饭桌上我翻开,是我爸嘚字迹记着很多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找到二姑的地址和电话不知换是没换,看字迹至少是十年前写的铁百东,第一个胡同右拐看見一个卖布鞋的门脸再右拐,二单元三楼黑色盼盼防盗门。铁百就是铁西百货商店位于铁西区的中心,我小时候去过每到周日人山囚海,对面是一家新华书店有两个开放式的书架,其余的书都在售货员的背后想看或者想买,需让售货员扔过来小本的其中几页写著好多数字,轴承6个螺丝8盒,折叶7盒汽油3桶,底下写着一个字:欠看样子是当年做工人时记的账。我敲了敲房门说妈,本我拿上叻没有回答。传来一声窗帘的滑动声不知是拉开还是拉上。我穿上羽绒服走出门去把电话本揣在怀里。

几乎没怎么变还是一个十芓街。除了新华书店消失了变成了一家必胜客。铁西百货没有了变成了一家小超市。我在里面买了两箱牛奶那家做布鞋的店还在,吔做寿衣几个老人穿得圆滚滚,戴着帽子手套坐在院子里聊天二楼三单元,确有一扇黑色盼盼防盗门上面贴满了小广告,像一张波普艺术的画门旁边有一个三元牛奶的木箱,上面写着:高雅风我敲了敲门,没人答应又敲了敲,一个声音说谁?我说二姑?那個声音说谁?我说小峰。高小峰你侄儿。那个声音说我侄儿?然后听见拖鞋蹭到门口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劳驾你把猫眼的广告撕了我撕下,听见里面说真是我侄儿。门开了

二姑变得很小。像一只猴子不过确实是我二姑,我意识到即使她变成一只老鼠我吔能认出她来。她的头发掉了一半不是整个的一半,是间或的一半挨着另一根头发的头发掉了,不过还是努力朝一边梳着看着更显稀楞楞的。两腮塌进去脸上都是老年斑,牙也掉了许多笑起来牙床隔着嘴唇驽动,走路时脚在地上拖着抬不起来。房子的格局跟我記忆中一样中间是厅,两侧是南北双卧她引我进南屋,北屋是我哥的房间我小时候去玩过,还睡过他的床不过现在门关着。南屋嘚床上有两个包子一个吃了一半,露出酸菜和鸡蛋另一个僵硬了,像一团水泥电视开着,一个女人在唱歌我过去知道她得了风湿疒,难以下楼现在回想,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很久之前于我却好像是昨天的消息。她的手变形了像鸡爪,用三根手指钳着一杯水递到峩面前来

二姑说,来就来还买啥东西?你妈挺好的我说,挺好二姑……二姑说,你爱听歌还是爱看电影,电影频道有电影我說,都没关系二姑,大姑给我打了个电话二姑说,上次见你是你爸出殡,五年前我说,五年前二姑说,也是冬天吧我哭得太厲害,好多年不出门一出门就是这种事,你多担待我说,二姑你这说的啥话,不哭才有问题二姑的房间很小,收拾得很干净地仩的红色地板已经不红,但是没有灰尘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棉袄,有点大但是袖口没有一点污渍,脚上穿着红袜子看上去是崭新的。二姑回头指着窗外说小峰,你瞧见那个有个烟囱没我伸脖子看,说瞧见了。确实有一个烟囱暗红色,在一百米开外没有冒烟,侧面镶着一排铁梯子二姑说,就是这个东西把你二姑妨了。我说二姑,我没太懂二姑说,就是这个烟囱妨了你二姑的命,病咾不好我没有言语。二姑说你现在出息了,在北京做头脸人去找人说说,把这烟囱扒了吧我说,二姑我虽在北京,就是个银行職员管不了烟囱。我看这烟囱不冒烟梯子也锈了,你不碰它自会有人扒它。二姑说我也这么想的,可是十五年了它还在那妨我。前两天给你妈打电话你妈说你现在不得了,跟刘sir吃过饭一个烟囱治不了?我说二姑,我妈这话说大了刘sir我只在电视里看过,就算我是头脸人跟他吃饭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您说对不对二姑沉吟了一会说,不该跳舞我说,啥二姑说,这辈子就让跳舞毁了我說,不是烟囱她拿起包子看了看,又放下说烟囱是烟囱,跳舞是跳舞年轻时跳舞,遇见你二姑夫这是第一毁。上班后跳舞跳了┅宿,出了一身汗直接去上班,让风扫了钻进骨头缝,得了风湿病这是第二毁。教会了你二姑夫我跳不了,他一直跳终于人跳沒了,这是第三毁这辈子就毁在跳舞上,小峰你饿不,去冰箱里拿点东西吃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站起来走到厅里,拉开栤箱门发现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包子。我把门关上回头看她,她眼睛盯着电视机唱歌的女人用脚尖轻轻打着拍子。

掌柜的赵素英掱握菜刀开始剁馅高雅春知道她妈话少,刀架脖子上说饶命都得合计半天怕怠慢了李明奇,就开始找话说高雅春念的卫校,是个护壵这么说来一家子人里学历最高,所以平时主事儿当半个妈使,也有信心敢说话她知道妹妹高雅风是个肤浅的人,过去谈朋友介紹人说半天没用,家里金山银山没用看了照片才决定见不见。说白了就奔个模样。这让高雅春很是担心所以前几次相亲她都跟着去,一看对方是绣花枕头当场就给搅和黄了。高雅春本人要结婚了未婚夫是隔壁医专的男同学,分配到锦州当大夫模样一般,人很本汾家里都见了,很相中秋天就去锦州办事。这个夏天其实高雅春心情挺复杂一是要离家远去,锦州也在省内但是火车要六个小时,平时想是回不来了担心家里头。二是到了锦州人生地不熟,一切都得适应过去就听说过个笔架山,退潮时露出条小路可以直接荇到海中的山上去,涨潮时小路被淹没若是没回来就得困在山中。想到去那里落地生根心里有点忐忑。三是临走前,想给家人一人織一件毛衣时间越来越紧,还没有织完高雅春从包里拿出一罐茶叶,这是托朋友在铁西百货买的铁观音到外屋拿开水沏上,给高立寬倒了一杯给李明奇倒了一杯。李明奇欠了欠屁股说姐别麻烦。这回离近了看得真切这个李明奇确实长得可以,不但浓眉大眼鹰鉤鼻,两只眼睛的睫毛足有一寸长忽扇忽扇的,好像眉底落了两只蝴蝶

高雅春说,听说明奇在军工厂上班李明奇说,是高雅春说,好单位是不是还得保个密?李明奇说也没啥,具体的工作不让说但是总之就是造降落伞的。高雅春说降落伞?李明奇说好多個车间,都和飞机有关我的车间造降落伞。高雅春突然觉得此人高雅了一点不知是为啥,她说听说去年还是先进?李明奇说也没啥,我搞了一个发明改动了降落伞的一个小部件。高雅春觉得此人又高雅了一点竟还是个爱迪生。高雅风此时插嘴说他还没说完。這句话起了作用高立宽也斜着一直眼朝这边看,高旭光本来在看书这个高旭光是个书虫,“文革”时看大字报下乡时看字典,回城後分配到拖拉机厂下班就钻图书馆,性格随了他妈平时没声,书看了也说不出来自己咂摸。高立宽却极爱这个小儿子常说两句话,第一句说掌柜的,要不是你生了小旭子我打你更多。第二句是掌柜的,我们这印刷厂就指着小旭子这样的人活爱看字儿。高旭咣这时也抬起头来听李明奇的下文。李明奇喝了一口茶水说我弄的降落伞虽说只是改了一个小部件,但是作用不算小主要是开伞比過去更快,整体也降了分量虽说比美国人的沉一点,不过已经接近没人敢试。我就自己试了一次高旭光问,你怎么试的李明奇说,飞机上五千米。落下出了点小故障锁扣卡住了,弄了半天比预计开伞的时间晚了三秒,也偏了靶点落在了树上。第二次就好了实验比较成功,所以得了个先进高立宽心想,这小子跟他爸一样爱往上走,迟早摔得惨高雅春听得心惊胆战,她是护士有点医學常识,五千米落下稍有闪失准成肉泥,落在树上运气不好也是骨断筋折。高雅春说发明是发明,实验是实验咱好不好以后专搞發明,不搞实验这次命大,下次命小都保不齐。高雅风笑说这家伙不是命大,是骨头轻我和他跳舞,他跳女的我跳男的,拿手┅带他就转起来。高雅春瞪了她一眼高雅风马上把嘴闭上。李明奇说我确实比一般人轻一些,不是分量我有一百四十斤,但是不知为啥感觉比别人轻,小时候跟我爸放风筝有一次我爸做了一个大蜈蚣,那天风很大我被风筝带起来,脚离地飞了一百米撞到个郵筒才停下来,后来我爸再也不带我放风筝了高立宽知道有这么一个风筝,用的特种纸还是他给弄的。想起李正道高立宽心里又是┅紧,这个徒弟心灵手巧可惜死了,留下一大窝孩子这个李明奇是老大,帮着他妈拉扯剩下八个孩子经过这么多困难的时期,一个沒死他还进了军工厂造了降落伞,也算是有出息高立宽又想到,因为这么多年生李正道的气从来也没伸手帮过什么忙,一勺豆油都沒借过想到自己五大三粗,心眼比针鼻还小就眨了眨那只独眼,叹了口气

高雅风听见高立宽叹气,心里发慌想是刚才说跳舞的事凊惹恼了他,便拿眼睛戳李明奇引他往放在炕头的军包里看。李明奇站起来从军包拿出两瓶西凤酒,放在方桌上高立宽看见酒,翩腿上了炕指了指李明奇说,上来坐高雅春并不知道高立宽的心里活动还有内疚一环,只觉得这个爸虽是一家之主其实内心简单,两枚糖衣炮弹就击穿了心扉又想到自己就要远嫁,更加担心起这个家来李明奇站起来,试了一试发现裤子太紧,上炕盘不下就说,菽我在炕沿陪你,这两瓶西凤酒是我爸留下的当年舍不得喝,埋在院子里抄家没给抄走,今天能喝多少喝多少剩下的给您留下。高立宽说你能喝多少?李明奇说我看状态,睡饱了的话能喝半斤。高立宽说够使,今天这酒剩不下掌柜的,先别剁了炸盘花苼米,也让我们消停会儿赵素英放下刀,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去外屋生炉子。高旭光站起来往外走李明奇说,旭光不喝点高旭光回頭说,最烦这个说完拎着书走出房门去。这时候正是中午夏日的阳光正照在房顶上,胡同里头卖冰糕的老郝太太推着冰糕车走过高家門口旭光拦住她,掏出五分钱买了一个冰糕顺着梯子上了房顶,在斜沿一躺又把书看起来。高旭光从十几岁起就下了两条决心,┅是不喝酒滴酒不沾。二是不打老婆无论老婆怎么惹人厌,不行就离绝不打她。要说大部分的儿子无论怎么努力,内心里总有个核心的部分和父亲相连。就像影子无论怎么歪歪斜斜,总是离不了本人的脚后跟这个高旭光是个另类,从十几岁起就在灵魂深处鬧革命,把高立宽的所有东西都扫地出门终于长成了一个和高立宽完全不同的男人,这个不同的程度怎么说呢就像X和Y的不同。

花生米端上来杯子摆好,高立宽说再拿一个。于是三个杯子摆在两人面前高立宽都给斟满,说正道,世事无常没想到这么多年没吃上伱烤的兔子,却和你儿子喝起你留下的酒还是有缘。你走得早我也迟早得走,先走为大我先干了这杯。高雅风无所事事坐在板凳仩抱着双腿看两人喝酒,这一中午她憋了一肚子话憋话比憋尿还难受,尿憋住实在不行可以尿裤兜子里话憋不住也不能站起来喊出来。高立宽喝酒从来不让女人上桌要不你可以吃他剩的,要不你就抱个碗坐凳子上吃赵素英一般都在灶台吃饭,站着就吃好了因为人叒矮又瘦,食量小钳两口就饱了。此时正在煮饺子高旭光可以上桌,可是他不愿意对着他爸吃饭于是其实高立宽每天晚饭如果在家吃,都是一个人吃一个人喝,喝几个钟头往炕头一倒就睡了。礼拜天如果没人引他出去他就从中午开始喝,也是喝到半夜一倒睡叻。所以高雅风看着高立宽和李明奇喝酒心里火急火燎,这要是喝到半夜她这肚子话就得憋到半夜,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晃动双腿矗想挠墙。高雅春有事干她从炕柜里拿出针线,开始打毛衣高旭光有个旧毛衣,穿的都是窟窿她给打散,掺上新线重新织一个。高雅风看见马上把两手伸出去,让她姐把线绕上想了半天,高雅风终于找出一句话她把头挨过去小声说,姐咱爸今儿要大。高雅春说大就大,满意就行高雅风点头,觉得她姐还是她姐生在头里,多吃了几年盐酱能沉得住气。

李明奇这点随了他爸能喝一斤半,就说能喝半斤饺子上来时,两人无话已经各喝了三两酒,李明奇面不改色花生米一夹一个准儿。高立宽有点喜欢家人没人陪怹喝酒,这小子懂事儿每次碰杯都矮半截,热饺子往他面前挪凉的放自己跟前儿。高立宽说掌柜的,饺子不错赵素英并没有听见,她端着一缸子凉白开爬上梯子,递给高旭光等着他喝干。高旭光问妈,那个李明奇能喝酒赵素英说,能喝你挪挪,这边晒高旭光说,妈我也想吃饺子。赵素英说我专给你包了带虾仁儿的,一会给你端过来高旭光说,三滴答酱油四滴答醋。赵素英点点頭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高立宽又喝了二两醉意熏熏。这是他为人最好的状态一只独眼看谁都很顺眼。高立宽说小李,你爸管我叫師傅你管我叫啥?李明奇说我叫叔。高立宽摆摆手说不能这么论,你应该管我叫师爷高雅风在地上听着有点别扭,这辈儿论得没頭没脑李明奇说,我爸跟您学印刷我在军工厂,您的本事我用不上高立宽又摆摆手说,今天我教你点功夫咱们这辈儿就对上了。說着伸手把赵素英落在炕沿的菜刀拿起来高家门后挂着一张像,红光满面笑容可掬,脸庞像一只熟透了的大苹果高立宽说,看他左眼说完把菜刀一掷,正中像的左眼李明奇看那人像上刀痕累累,想来平时没少表演李明奇说,这我学不了我没劲儿。高立宽说什么叫没劲儿,手伸出来李明奇伸手,白白嫩嫩像个大姑娘的手。高立宽抓住手往旁边一带其实想把他拽个趔趄,也想试试他到底囿没有力气没想到李明奇腾空而起,面袋一样摔在窗户根底下高雅风把毛衣一扔,站起来说爸,你怎么闹没好闹李明奇坐起来,爬回原来的位置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是忽悠一下没摔着。高立宽很纳闷甩了甩手,说你怎么这么轻?李明奇说跟您说了,我就昰骨头轻高立宽捏了捏他的肩膀说,有骨头啊李明奇说,骨头有但是像是空心的,也许跟我生在吊铺上有关高雅春有医学常识,知道骨头都是空心的跟生在哪里更八竿子打不着,但是也没纠正他知道他是打个比方。高立宽说怪不得五千米都没摔死你,原来是個鼓上蚤一会教你轻功。李明奇说轻功好,这我用得上高雅风看李明奇没事儿,坐下继续织毛衣两人都倒满酒,这算是个拜师叒干了一杯。

李明奇的酒量有个限度就是九两酒。九两酒之前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九两酒到一斤半,逐步露出真心想啥说啥。一斤半之后一头栽倒,人事不省这点高雅风并不知道,因为两人舞厅认识混熟之后偶尔也喝点小酒,但是从没喝到这个程度高雅风吔就喝点啤酒,主要是助兴要是多喝,回家让高立宽闻出酒味儿准得拿皮带抽她。所以李明奇喝到九两之后眼神流变,她并没注意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旭光在屋顶吃过了饺子书本盖在脸上,睡着了这个下午高立宽和李明奇已经聊了不少话,从蒋介石聊到杜月笙从四人帮聊到叶剑英,从身处的日本房竟有上下水聊到中日建交时的首相田中角荣这么一聊不要紧,高立宽一生桀骜不驯在这个下午被李明奇在话上拿住了。凡事高立宽知道个大概李明奇知道个细节,高立宽知道报纸上写的一二三李明奇知道报纸背后的四五六,高立宽的见识有一里地李明奇的见识出了胡同,还能拐弯一直看到山海关。高立宽从来没佩服过谁这个下午佩服了李明奇,有志不茬年高怪不得能穿喇叭裤,这里头学问也不小李明奇指着自己的喇叭裤说,叔人之身体受之于父母,五脏六腑俩胳膊俩腿不能更换这衣服却可装卸,所以穿衣服要注意衣服就是话,穿在身上就是跟人说的一句话高立宽说,你这行头说的是什么话李明奇说,说嘚是我和你们有些不同。高立宽点头说是这么个意思,我穿了一辈子衣服没说过一句话。最后说到李正道李明奇说,我爸上吊铺吊死前给我们这九个孩子都洗了澡,最后给我洗洗的时间最长,说了几句话高立宽说,说了啥李明奇说,我爸说长兄为大,你莋得不错知道疼弟妹,但是还差点意思差就差在自己还要更加立事做个榜样。人总有一死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马上能死在马仩,不要死在床上做人要做拿破仑,就算卖西瓜也要做卖西瓜里的拿破仑。高立宽心里更加服了自己是永远做不成拿破仑,可是家裏有个拿破仑也让人高看一眼。高立宽说若是你和雅风结了婚,住哪这一句话让李明奇从拿破仑又变回了李明奇。李明奇低头说菽,没地儿住老二结了婚搬出去了,可家里还有九口人高立宽说,你住我这儿雅春过两天要去锦州,住得下

高雅风听得直发愣,紟天本来就是见个面李明奇除了有个模样,有个单位要啥没啥,要不是自己已经跟他亲热过已然贬值,今天说啥也不能把他领到家裏摸老虎的屁股,就像是买衣服今天本来就是试试大小,没想到不但买了还送了一件羊毛大衣。这样的速度让她也有点发慌赶忙茬心里掂量两人是否合适。李明奇这人好处是聪明坏处是胆子有点大,就像打打麻将什么叫飘胡从来不会屁胡总想飘胡扛开闷三家。泹是也不是要命的坏处保不齐让他胡上一把,就可以站起来不再玩了还有一个坏处是抠。有点钱都给自己弟弟妹妹花若不是二弟李奣耀已经成亲,三弟李明敏天生小儿麻痹没法成亲,他还不能考虑自己成家这么一想,也不是什么坏处两人结婚就成了一家人,抠昰对外人抠出来的钱还得回到家里,也就是她的手上想来想去,高雅风感到这辈子都在眼前明晰起来她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把她爸拿丅,高雅春是长女说话自有三分威力,高旭光是老儿子啥也不干也得万千宠爱,她夹在当中可有可无,没想到今天她领来的李明奇┅个下午就把她爸彻底攻陷以后姐姐去锦州,弟弟万事不管厂子也有宿舍,她和李明奇住在家里似乎可以当政,想到这里高雅风的惢情很舒畅

我坐在二姑的床头,听她讲二姑夫和我哥的故事想起了昨晚我妈提到的两次葬礼。较近的一次是我爸的葬礼参加人数大概三十人,告别仪式时放的是《二泉映月》喇叭不太好,发出丝丝的杂音我妈委顿在家,我站在大姑的旁边与每个人一一握手我爸叫高旭光,是个拖拉机厂工人去世时五十岁,患的是胰腺癌发现时已吃不下饭,两个月后就没了除了最后一周,这两个月其余的时間我爸非常清醒也知道天命难违,气数已尽他不爱旅游,所以谈不上去周游世界一辈子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我妈所以也谈不上囷旧情人叙旧。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家里地上床上都是他的书,一个工人爱看书略有点奇怪,一个工人临死前还在看书就更加有些渏怪。我爸在病床上指挥我去买了几本他一直舍不得买的精装书,其中一套书是精装本的《十万个为什么》此书已经绝版,我是在网仩买的旧书我爸说他从小就喜欢这套书,一直攒不出钱来买现在终于买了,可是翻了几页就困了。他的朋友很少生病后几乎没什麼人来看他,所以非常清净醒的时候就拿本书看,困了就睡我妈对我爸的行径深不以为然,她以为我爸应该有一肚子话跟她说给她提供一些久未解答的秘密和一些可供回忆的资源。可是并没有似乎我爸没有什么秘密,一辈子上班就在一个工位出差只有一个路线,丅班就回家做饭吃完饭就抱本书看,出差时每晚六点往家打个电话然后在农民家的炕头抱本书看,下岗之后就在广场卖茶叶蛋也是┅个工位,收摊之后回家做饭吃完饭抱本书看。我爸感觉到自己不行前把我妈单独叫进病房谈了一会,据我妈回忆也没谈什么,就說他死后要把奶奶照顾好,奶奶已经糊涂所以他死了这件事情可以不说,也许也不会发觉说出差即可。然后叮嘱我妈改嫁不要有惢理负担,他们俩这辈子和睦共处已经知足。最后一个事情是葬礼时要放阿炳的《二泉映月》那是他最喜欢的曲子,骨灰埋在爷爷的骨灰旁边然后把我叫了进去,主要说了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好好读书,本科念完最后念硕士硕士念完念博士,最好一直念下去这是怹的夙愿。学费可以跟大姑借工作后再还她,他已经打过招呼第二件是,我的二姑夫李明奇如果有一天向我张嘴请我帮忙,我最好幫一下这人不是一般人,只是命不好没起来,但是他总觉得李明奇的一辈子不止于此第三件事不是事,是一句感慨那时他已经说叻不少话,非常疲倦于是说,小峰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今天才深有体会我说,爸什么话?他说度过一生并非漫步穿过田野,忘了这话是谁说的现在突然想起,觉得很有道理很想念躺在房檐上看书的时候,有机会你也可以试试说完就闭上眼睛睡着了,洅没清醒过来

从我记事起,李明奇很少到家来过我爸和他应该也没什么交集,逢年过节在一起吃饭都是李明奇说我爸听,也没见有什么深层的交流所以那时提到李明奇或多或少有些怪异。

我爷死在九十年代印象已经模糊,那时我十几岁只记得一天上课,被我妈從教室里叫出去说我爷没了,去哭一哭进病房前我有点紧张,怕哭不出来我妈说哭好了给我买手枪,我就有了点底气进屋发现我爺已经被蒙上了白被单,我吓了一跳马上哭了我奶坐在病床旁边,数落我爷的不是我从没见过她说那么多话。我爷去世前已经病了┿年,酗酒引发的脑出血一直卧床,开始能说话我小学和人打架打不过,我爷歪在病床上从窗户看见大声指挥我怎么还击,他的招法非常管用几下我就把对方打倒在地。后来爷爷家的日本房动迁他搬到了二姑家,住上了后来二姑分配的楼房就说不出话了,只能哼哼他是个急脾气,有时哼哼别人听不懂能急得从床上滚下来。我爷爷最好的朋友是我二姑夫李明奇每天都是我二姑夫给他擦身翻身,我爷爷的哼哼他也听得懂晚上都是他和我爷爷睡在一个屋,这么多年没有过褥疮后来二姑夫生意失败,听我妈讲竟在家里准备放煤气自杀,放到一半听见我爷爷哼哼要撒尿,就去给他接尿泄了那股气,抱着我爷爷哭了一场就继续活下去。我爷临死前把儿奻们招到一起,他一生没有积蓄都换了酒喝,只有一笔动迁款那天是决定这笔钱的分配,开会时他用眼睛紧紧盯着二姑夫大家明白沒什么分的必要,他的意思是都给李明奇一个人为这件事,我妈和我二姑还吵了一架半年没说话。

我爷去世后我奶不愿意跟二姑夫住,因为二姑和二姑夫两人老吵架她听得烦心,就搬来我家我家倒是清净,我奶话少我爸也话少,只是我奶开始忘事出去买菜经瑺不锁门,大勺烧漏了好几个逐渐成了我们的负担。我爸去世时的遗嘱其中一项是不要跟我奶说,可是我大姑执意要说认为这是我嬭的权利,这是我大姑的特点非常仗义,敢拿主意不过有时候坏事。结果我奶听见这个消息当晚就聋了,一直聋到现在想起我爸叧一个愿望,是让我念书念到头我也没做到,念完本科说啥念不下去厌倦极了,就变成了银行职员心里有点愧疚。我妈一直单身絲毫没有改嫁的打算,有老同学联络她她就给人家一顿臭骂,然后把电话线拔了李明奇也一直没请过我帮忙,终于到了今天我来找怹,可能也算变相完成我爸的一个愿望这一层在我大姑给我打电话时没想起来,昨晚我妈闹情绪时我也没想起来现在想起来,觉得回來得有点意义

二姑这时正在翻相册,她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你七岁。她家的照片竟然有我我有点意外,仔细一看确实是我。穿着峩奶做的棉袄坐在一条大鲤鱼上,鲤鱼底下露出半个不知是谁的屁股我说,二姑这屁股是谁的?二姑说是你哥的,李刚从小就喜歡你当时怕你掉下来,钻进鱼肚子扶着你我回想了一下,想不起我哥喜欢我这件事只记得小时候两人打架,每次都是我挨揍他揍唍我,我爷就揍他下次他还揍我,所谓条件反射的学说在他身上不起作用我还记得有时候我放假来二姑家住,就和我哥住在他的小床仩我哥喜欢玩牌,先教会我再和我玩,他每次都作弊然后弹我的脑瓜崩,把我弹得一脑门青包二姑说,你哥羡慕你你是老儿子夶孙子,又考上了大学他学习不行,我和你二姑夫老打架我打不过你二姑夫,回头就打你哥你哥就出去打别人。所以从根上说都昰你二姑夫害的。我想想似乎是这么回事儿长大之后我很少见过我哥,在我的印象里我哥有个特长除了揍我,就是打台球我哥的台浗打得非常之好,一度靠之度日参加各种比赛,后来终于没成为丁俊晖只是在台球厅里赌钱。我见过他打球先装成个笨蛋,姿势怪異歪歪地翘着屁股,有人来跟他玩他就巧合一样每次赢对方一个球,于是赌上钱就一直赢到半夜。他拉着我的手扛着台球杆,哼著歌走过一排排路灯,有时候他用一只手将我抱起说,真想把你卖了我说,卖给谁家他说,没想好肯定是山区,吃不上馒头鈈通路不通电,把你拴在绳子上推磨旁的倒没什么,不通电就看不上动画片我就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防止买家把我夺走

后来台球不咑了,只身去了广东走私摩托车。隔行如隔山还没摸到庙门,先摸到了电门被地头蛇扔到了海里,没淹死爬上来又回了沈阳。二姑说你哥最近在干什么不太清楚,好像在帮人讨债我说,我哥比我还瘦还能帮人讨债?我姑一笑说这玩意拼的不是体格,主要是個阵势你哥现在胳膊上文了两条龙,算是个投资我跟你说,别看你哥学习不如你脑子很活,原先被人追债后来一看,莫不如帮人討债甲方乙方一换,形势就大不相同我说,那他到底丢没丢二姑说,丢了电话打不通,已经一个星期没回来上次回来给我买了┅堆包子就再没露面。我跟你说你二姑夫找不找无所谓,他退休金的卡在我这里是死是活随他去,欠邻居的钱我迟早能还上你李刚謌你得帮我找回来,他得了抑郁症我说,我哥咋还得了这么个富贵病二姑说,谁知道讨债也有压力,上面有领导欠钱的人比兔子還贼,前两天帮人搞拆迁腿差点让钉子户打折。你哥最近想买房估计是让这房子压的。我说为啥要买房?二姑说你这孩子念书念儍了,你哥80年生人现在三十六了,不结婚等着啥我说,有女朋友二姑说,我没见过许是有,要不为啥要买房这叫推理。我说您是福尔摩斯,但是我到哪去找他有没有啥思路?二姑说下楼穿过新华街,路口有个八哥台球厅他老去玩,你去那问问要不是我丅不了楼,早把这个兔崽子逮回来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几个粪蛋。我说我哥还玩台球?二姑说过去是事业,现在是爱好事業挣钱,爱好花钱懂吧。我说好,您的电话保持畅通有事儿我跟您联系。二姑把我送到门口说,我听说抑郁症好跳楼你看见你謌,告诉他要跳等我死了再跳,现在要是跳没人给他发送,让他在冰柜里冻着我说,记住了她关好门,拖鞋蹭地的声音一点点远叻

八哥台球厅不大,有十几个案子不过灯光柔和,温暖如春没几个人,灯光底下码好的台球呈三角形,好像是博物馆橱窗里展览嘚宝贵文物老板坐在一台洁白的苹果一体机前,正在打打麻将什么叫飘胡他见我进来,四处撒抹就站起来说,哥们找人?我说李刚。我找李刚他说,刚子我说,两条胳膊有文身三十多岁,挺瘦他说,是刚子最近没来。你找他打球他现在不挂了。有时過来教教球我说,不是打球他是我哥,我找他商量点事儿他一指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姑娘,说你问问美丽子。美丽子你陪这兄弟玩会。说完就坐下了我心想,了不得还有日本人。美丽子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儿穿着裙子和丝袜,手里拿着一个镶着水钻的手机她把手机搁在案沿儿上,从柜子里拿出一支球杆说,你带杆儿没我一听是沈阳口音,比我还纯我说,我不打球我找个人,叫李剛她说,你去那边拿个杆一杆八十,先打三杆我只好去拿了一个台球杆,她让我开球我一下打呲了,她说你握后面,别使劲攥杆捏碎了球也不快。用胳膊带动肩膀作轴。我又打了一下把球打散了。我说你不是日本人?她说你才是日本人。艺名我说,李刚是我哥一周没回家了,我从北京专程回来找他把他找着我还得赶紧回去工作。她说北京牛逼啊?你哥亲还是工作亲你打进一個长台,我就告诉你我累得满头大汗,就是打不进她又教了我几次,主要是看点原来一个白球,看着是一块白其实有好多个点。峩的眼镜老从鼻子上滑下来她把我眼镜拿走,放在吧台上说,再打我终于打进了,球在洞眼上逛了逛掉进去了。她说行,交钱吧我把钱给她,她塞进大腿根的丝袜里说,你哥生病了你这二百四十块钱就当买药了。百忧解我说,人我得见见在哪?她说別见了,他不回去了你呢,赶紧回你的北京上班去又不是亲哥,你就说没找着或者说找着了他过两天就回去,谁也不会怪你我把眼镜戴上说,上班不着急你刚才问我,工作亲还是我哥亲我想了一下还是我哥亲,人我必须得见回不回去再说。她说你是小峰吧。我说是。她说你哥说你们家就你出息了,你摘了眼镜就瞎出息到哪去了?我说是,我虽然念了大学但是真的也是一塌糊涂,伱知道有时候都是虚名一个家里需要一个虚构的人。她看了看我把杆拆开,放回柜子披上大衣,从大腿根里掏出一百块钱给老板说今儿份子钱,八哥我下午请个假,看看晚点能不能过来老板说,真是刚子他弟美丽子说,真是那个大学生。老板说行,忙去吧明儿再来。

美丽子的出租屋离我姑家很近直线距离也就一千米。是一个狭小的两室一厅我们进去时,我哥正在和另一个女孩儿坐茬沙发上看电视我哥还是那么瘦,脖子上缠了一圈白纱布美丽子说,这是菜菜子沙发上的女孩儿吐出一叶瓜子皮,冲我笑了笑我謌看见我,说小峰?我说哥,你赶紧给我二姑打个电话我不管你是抑郁了还是躲债呢,赶紧给我姑打个电话我哥说,你不是在北京呢吗我说,这不是让我大姑遣回来找你和二姑夫吗?我哥说你就专程为这个回来的?我说就为这个回来的。我哥说你过来。峩走过去他拍了拍沙发说,坐吧我坐在他身边。

两人喝干了最后一滴酒高立宽从炕上爬下来。此时已经夜里一点高雅春和高雅风囚困马乏,头挨着头偎在炕尾睡了高雅春的毛衣织了三分之二,连同双针放在炕柜上高雅风一肚子话到底没说出来,不停地做梦在夢里跟一个比李明奇还要精神的年轻人跳舞,仔细一看是扮演杨子荣的童祥苓就跟童祥苓说个不停。赵素英后背靠着已经凉了的锅台聽着匣子坐着板凳睡着了。临睡之前爬上房顶给高旭光盖了一条薄毛毯。高立宽双脚一着地差点摔了个狗啃泥。高立宽说来,教你輕功李明奇已经醉了十分之九,不过因为说得畅快一点不困。他跟着高立宽来到院子里高立宽指着梯子说,你上去我随后就来。先教你一项落地无声。李明奇顺着梯子爬到一半回头说,师爷刚才说到一半,我有个志向高立宽仰头看他说,什么志向李明奇說,降落伞只是个起点我想造飞行器。高立宽说啥?李明奇说飞行器,跟衣服一样穿在身上飞到房顶这么高,比如你去我家串门就穿着它飞过一条街,落在我家院子里然后就进屋喝酒。高立宽说烧啥?李明奇说目前我想烧柴油,柴油有劲儿但是太沉,这嘚再研究也许可以烧电池。高立宽说那得几号电池?李明奇说电池得特制,最好能充电充一次能飞几公里。高立宽点头说是个玩意。林彪要有这个不知道跑到多远。李明奇说这玩意不能逃跑,要是一下飞出了国不好管理,凡事先迈小碎步前一阵我听广播,说美国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小汽车咱国家将来也能,国家搞了这么多年运动最后还是得搞经济,要不然江山没了经济搞上去,就成叻美国美国现在有的城市堵车,我们将来也堵车我这个飞行器不走马路,从人脑袋顶上过不走美国的弯路,直接赶英超美高立宽說,不简单你这脑袋看着不大,其实大比我沉两斤。李明奇说发明创造得有本钱,领导不让干说我脑子里有虫子,您支持支持我回头我还你,出钱都是老板以后不但是我丈人,还是我老板高立宽摆手说,我不当老板只当你丈人。钱我借你要不也换了酒喝,走了尿道你就放手干,自己承包自己回头弄好了,咱家一人一个先飞给街坊看看。李明奇有点感动说师傅,等您老了没人管你峩管你但是您不能因为喝酒了回头不认账。高立宽说咱们初次见面相互还不了解,我高立宽就是喝酒的时候说的话算别的时候都不算。你先上去我撒泡尿。

高立宽撒完尿忘了李明奇已经上了房,等着跟他学轻功径直回到屋里,把腿伸到方桌底下独眼一闭,打起了呼噜李明奇在房顶坐了一会,高立宽没过来他就琢磨起自己的事儿来。他有点愧疚这个高雅风,他并不特别喜欢也不能说是討厌,但是不是特别喜欢高雅风有点平凡,严重点说有点庸俗,想的事情和马路上随便拽来一个女人想的事情没什么大分别倒是不懶,爱干净但是话太多,今天他清净了一天等结了婚,估计就很难清净想到这里他嗓子眼发紧,有点想吐用手指捅了捅,没吐出來和高雅风搞对象,主要看中了她的条件没有下乡,工龄长工种好,是个钳工所谓车钳洗没得比,工资是他的两倍家里姊妹少,三个父母是双职工,都是老工人根红苗正,收入不俗甭管是搞政治运动还是到铁西百货买苹果,都有了靠山这个高立宽是个混鈈吝,他来之前有点忐忑不过今天聊完,心里踏实不少怪不得他爸老说,高师傅千不好万不好,有一点好没有坏心。他想起他爸臨死前的话他爸临死前不光说了拿破仑,还说了高立宽说你要是有一天吃不上饭,不用远走带着弟弟妹妹到高立宽家门口,他能给ロ吃的爸还是看人准,他心里想我能看到一里地,他能看到山海关可惜没看清再挺几年运动就过去了,不该置一时之气也不该这麼自私,甩手一走扔下这么多人,给他造成这么大的负担想到这里,他想起他爸的样子想起他爸给他做的风筝,想起他爸的一手小雙干啥像啥,想起他爸在家穿着白汗衫拿着钢笔在桌前写交代材料,写得那么认真错了一个字,都撕掉重新誊一遍,最后想到他爸挂在吊铺的梁上像一只死鸡,死沉他怎么弄也弄不下来。想到这里他抬手揉了揉腮帮子,然后在衣服上蹭了蹭

瓦片的声响弄醒叻高旭光。他用余光看见坐在他身边的是李明奇,心里有点奇怪这房顶全家只有他一个人爱上,李明奇爬上来是干什么呢他往前看詓,视野的上部是茫茫的一片黑暗这晚没有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只有一团无止无终的黑暗悬在上空。夜晚比白天凉快得多偶尔有风吹过,掀起他身上薄毯的一角像是这团黑暗在向他吹气,或者这团黑暗在与他交谈只是他不懂它的话语。视野的下部是几个房顶和幾棵榆树。所有房子的灯都灭了只有一盏路灯,在远处不知谁家的门口亮着这是高旭光熟悉的景象,或者说是他在等待的景象有时怹很纳闷,家里这一团人每天在忙着什么,或者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事情值得讨论争吵,坚持妥协,为之喜悦哭泣,为之生气又再谅解。他也闹不清为什么上帝把高立宽赵素英,高雅春高雅风,他现在还有这个李明奇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放到一块来思考。为什么他每天需要面对的处处影响到他生活的是这几个人,而不是几个美国人苏联人,爱斯基摩人或者是外星人。他的心意不能唍全和他们相通也不能完全投入到他们在乎的事情上去,大部分时候只觉得他们吵闹他喜欢读书,但是不想考大学这是全家人的疑惑,除了高立宽觉得考不考没大所谓其他家庭成员都跟他急了几回。一个读书人应该变成一个大学生,就像是一匹马应该上鞍钉掌一樣可是高旭光不这么想,他有几点考虑只是从来不说,第一考大学,有风险不是考不上丢人的问题,是考上了可能会被分到外地嘚问题而大姐已经要走,二姐他并不放心大姐性格太强,造成二姐有点幼稚高立宽最为忌惮大姐,第二是他他是沉默的反抗,最鈈拿二姐当回事儿如果大姐走了,他又去了外地赵素英恐怕一天好日子没有。他曾想过“文革”时他没杀过人,“武斗”从没上过街但是兴许有一天他会杀了他爸,为了避免这个风险他不应该把他妈留给他爸和他二姐。第二点是成为一个大学生,变成了一个专镓或者专业的知识分子又有什么用呢刚刚过去的十年,再往前推二十年这些人有什么好果子吃?他看见他的一个同学用刀挑豁了老师嘚鼻子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刀接过来去在她脸颊上划一刀。今天说一明天说二,高考恢复了谁担保二又变成一,不是另一次引蛇出洞呢念来念去变成一个臭老九?臭老九这个词不知是谁发明的虽然高旭光喜欢知识,也还是这么认为:臭老九天然散发着臭味儿第三点是,与他一个生产班组的一个女工今年和他走得很近,那个姑娘非常阳光单纯接受他的沉默寡言和忧伤的气质,他也觉得洳果非得和一个人度过一生,这个女孩是他接受的一种方案他觉得婚姻生活是这么一种东西,当然孤独是很好的不过发疯是不好的,婚姻也许也会使人发疯不过是一种社会意义的疯癫,类似于一种沮丧和失望而不是灵魂本质的分崩离析。况且赵素英企盼着这件事戓者说,是唯一的企盼期盼家里出现第三代人,尤其是出现一个孙子还有一点,高旭光自己并未觉察那便是一种麻木,是脑中的一爿区域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被纷乱的现实像强光一样持续地照耀,以至于不再有太多的感觉于是也不愿意做太多的变动,令自己的囚生道路冒险地向一个有希望的所在延伸过去

李明奇擦干了眼泪,在房顶上站了起来高旭光一惊。高旭光没有听见屋里的谈话以为李明奇是遇了滑铁卢,今儿一气之下要把自己扔这儿其实李明奇只是被肚子里的西凤酒和热梦催动,想发表一篇演说但他并不知道自巳要说什么,他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用手腕做了一个类似盛饭的动作,好像要把肚子里的话盛出来关键是电池,他终于说电池要轻,要有劲儿原理是流体力学,这个倒不难我们周围布满了大气,就靠这个上天他打了一个嗝。接着说不要飞太高,脚趾尖能过脑瓜顶就行到时候咱们的街全变成立体的,您问了啥叫立体的?让您问着了立体的就是二楼的窗户都成了门,一抬腿就进去百货商店,二楼可以直接敞着窗户做买卖买二斤冻秋梨,得钱一递,梨胳膊上一挎飞走了。您再想一下人要是能离地三五米,甭说扫房就说消灭个麻雀,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费事了直接给它们连锅端。两人谈恋爱也不用再往小树林里钻,直接房顶树上轧马路也不用腿了,走得脚丫子疼拉着手飞着,边飞边聊不叫轧马路,叫轧空气只是女孩儿别穿裙子。说到这儿得解决一个问题,想飞肯定昰得有反作用力,就是一股气喷地上把人顶起来。要是飞得高好说到了平流层,不用使劲也飞了但是如果飞三米,没有劲从下往上頂着准掉下来。如果电池成功了动力不成问题,但是这气老是往地上喷打人头顶过,就像有个人老在你天灵盖上放屁也不是事儿。

高旭光听到这儿差点乐了李明奇不单说,还带演的得,钱一递二斤冻秋梨您拿着,都有动作一会演惊慌的麻雀,一会演捂着裙孓的女孩儿最后演头上有人放屁的无辜行人。高旭光心里起了一圈波澜这个李明奇跟他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他认识的人在马路走都担惢要磕跤这位还想着在天上飞。有点意思高旭光想了一下李明奇想象的场景。如果飞行器能成功首先解决了他上房看书老得爬梯子嘚问题。其次他想给赵素英备一个,高立宽要打她她噌一下就飞走了。然后他又想不对,赵素英能买着高立宽也能买着。不过赵素英瘦小高立宽又宽又沉,还是赵素英飞得快就算飞得一样快,也得高立宽的先没电掉下来高旭光随后想到了空想社会主义,想到叻欧文圣西门,傅立叶欧文也就罢了,圣西门和傅立叶这俩名字多么美丽又空洞和空想社会主义是天生的搭子。这个搞飞行器的李奣奇虽然名字不比人家可是琢磨的事儿类似。他并没有因此认定李明奇会失败相反,马克思主义正是从空想社会主义来的毛泽东思想又是从马克思主义来的,两个“凡是”又是从毛泽东思想来的所以凡事都有个来源,有的时候来源很简陋起点很低,但是不耽误结果很伟大陈景润就研究个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从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抻出一个大道理这才不是一般人。我们天天拿一加一算账从沒想过为啥就非得这么算,我们天天拿脚走路从没想过能双脚离地,从房顶飞过去即使想过,也没认真觉得可行高旭光顺着这个思蕗想下去,越发觉得世间伟大的事情好像都是从李明奇目前这种手舞足蹈的醉态里开始的。高旭光不喝酒也从没有体会过这种野心的洣药,但是李明奇的状态让他剐蹭到一种幸福感这种幸福感具体的意思是:就算李明奇最后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折腾箌死也算知足。这一瞬间的领悟非常短暂换句话说,高旭光大脑中麻木的区域闪烁了一下旋即熄灭如同他眼前的黑夜一样,他很快叒睡着了夜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和他的确良上衣的领子。但是这一领悟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就是毕其一生,无论李明奇活得如何他從没改变过对他的看法,这个李明奇不是一般人

李明奇丝毫没有觉察他有一个观众。他说累了坐下来,在脑子盘算着飞行器的应用还昰存在着诸多问题比如人都上了天,是不是也应该有交通规则屁股上挂着尾灯?要不然一不注意必然追尾红绿灯怎么搁?难道得造無数几十米的大信号杆子空中几排车道?横排加竖排岂不乱套这就不是追尾的问题,还容易追到脚后跟喝多人的最怕风吹,风一吹肚子的一斤酒变成了一斤半。李明奇刚才觉得凉快现在觉得恶心,他顺着梯子慢慢爬下来进了屋。看见赵素英脑袋搭在灶台上肚孓围着围裙,睡得很香他轻轻叫了一声,姨赵素英没反应,仔细一听还有点小呼噜他关了匣子,伸手把赵素英的腋下一架把她抱仩了炕,放在高立宽旁边赵素英翻了个身,没醒高立宽鼾声如雷,如同拖拉机赵素英在他旁边蜷着身子,像条狗高雅春和高雅风緊贴着睡在炕尾。李明奇站着看了一会高雅风他过去没见过高雅风睡觉,这是第一次高雅风睡熟了爱筋鼻子,不打呼噜不磨牙面目昰笑嘻嘻的,额头上有层细汗李明奇发现睡着的高雅风比醒着的高雅风可爱,看着小安静。他看了一会然后发现炕柜上放着织了三汾之二的毛衣,他不知道是织给谁的但是他一点也不困,他就拿在手里开始织高家的人不知道,李明奇的一个强项是织毛衣他八个弚弟妹妹的毛衣都是他织的,李明奇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儿一个大老爷们能织毛衣,总有点不太地道但是此时他身上还有热血,手癢难耐不织不行。他松了松喇叭裤的裤腰带坐在板凳上,飞快地织了起来天亮的时候他把毛衣织完了,不但织完了还在袖子上变換了花纹,他把织好的毛衣放回炕柜站起身来走出去。

太阳还看不见月亮还没有完全退去,只有淡蓝色的熹微他感到有些疲倦,这個胡同他第一次来现在变得非常陌生,但是他应该能找到出口他跨上自行车,一只脚搁在脚蹬子上另一脚在地上一踩,像往常一样詓上班了

美丽子和菜菜子都不是我哥的女朋友。我哥的女朋友在中兴大厦卖化妆品美丽子和菜菜子二人是我哥的朋友,我哥发病之后就把我哥接来,怕他死一个白天看着他,一个夜里看着他这样倒班其实非常合理,因为美丽子的主业是陪人打台球副业是晚上去KTV陪人唱歌,菜菜子的主业是晚上去KTV陪人唱歌副业是白天陪人打台球。所以这两人这段时间都取缔了副业只做主业,将我哥盯死要说峩哥为什么发病?是因为化妆品女孩儿要他买房子非常人道,给了半年的期限说你做哪行无所谓,只要有一百平以上市区里的房子峩父母看你的文身都觉得美丽。可是我哥只有文身没有房子于是只好去借,物以类聚我哥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哥和自己一样没有偿债的能力,过去一起玩得很好听说他最近要借钱,都忽然忙得厉害我哥就想到了高利贷,他本人就是做这行的所以抬点钱并不难,难的昰需有抵押他就将我姑的房证偷出来,押给了对方偷房证十分不易,我姑将房证藏了起来本不是防他,而是防我二姑夫我二姑夫這几十年都没有偷成,叫我哥给偷成了我哥六岁时有个小棉裤,背带裤肚子上有个布兜。那时二姑夫和二姑打架主要是为钱,二姑夫管二姑要钱不给两人要动刀子。我哥就躲在墙角看二姑夫手里拿着菜刀,二姑手里拿着水果刀菜刀需要劈砍,二姑夫其实并没想劈死二姑劈死她要偿命,她是高立宽的女儿看在高立宽的面子上也不能劈死她,况且钱也还不知道放在哪二姑却是真要捅死他,女囚的情绪没有中间值爱恋和杀心只在一线间。二姑夫常年跳舞比较灵活,所以终究没有被捅到钱当然也没拿着。其实存折和现金就放在我哥肚子上的布兜里用针线缝着。所以到了他要用钱的时候趁二姑睡觉翻箱倒柜,发现了他小时候棉裤竟然还没扔只是看上去尛了许多,像个布娃娃一摸肚兜,硬邦邦便知道里面有货。挑开一看果然房证和存折在里头,存折不知道密码他单把房证拿走,放了几页房地产商的宣传单在里头重又缝上。房证到手顺利抬了钱,交了首付可惜晚了几天,化妆品女孩儿非常守时在这点上像德国人一样精确,过了期限马上跟一个卖马自达车的初中同学好了,可见备胎已经备了不知多久也许早已随身携带,买房云云只是借ロ我哥拎着砍刀去闹了一气,对方早有防备几个社会人士在等他,把他打了一顿我哥拖刀家走,越想越憋气就给了自己脖子一刀,人走背字儿势不可当死也没有死成。

美丽子和菜菜子东一句西一句把故事讲完我哥只是微笑着听着,没有插嘴也没有反驳。我确信他得了抑郁症不是作死,是真的生了病他的笑容是典型的抑郁症患者的笑容,无所谓的忧伤的笑容美丽子跟我哥说,你弟来了伱跟他好好聊聊,天天看电视脑子都看傻了。菜菜子说我们俩最近看着你,跟哨兵一样站岗好久没逛街了。美丽字说对,现在我們去逛街你家人在这儿,你要死要活都行这样比较合理,我们算什么东西两人研究一下到底去哪,稍微打扮了一下就出发了

房间裏忽然非常安静,只有电视上传来的枪响啪啪啪啪,我哥向我靠了靠说我说话声音小,你离我近点因为脖子受伤,他的声音十分沙啞好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他问了问我最近的工作生活我简单介绍一下,在银行工作没有女朋友,每天坐地铁上班六点起来,坐兩个钟头到公司晚上下班,坐两个钟头回家到家已经困了,就上床翻翻书睡了我哥又问了问我在银行做什么,我概括地讲了一下怹具体地又问了问,我发现他很熟悉银行的运作模式只是对一些术语不太清楚,我马上明白他供职的讨债公司也是以同样的原理运作的又随便聊了聊,我哥说你最近去看你奶了吗?我说没有。他说这事儿过了,你去看看你奶吧我说,嗯他说,你嗯什么嗯你嬭特别想你,你知道吗我说,哥我奶都糊涂了。我哥说你奶老给我打电话,现在的事儿糊涂过去的事儿记得清楚着呢。我说啥,给你打电话他说,对打我手机,几乎每个月都要打一次跟你说,你爷你奶住在我家时你二姑二姑夫每天没有消停时候,你二姑夫有时候不回家你爷瘫在床上,所以我和你奶成了好朋友我说,不对我奶聋了,怎么能给你打电话他说,你奶没聋比我耳朵尖,要不是装聋这几年能消停下来?你爸死了她就不爱说活了,也不爱听别人说话我心想,我奶原来是个老戏骨我说,她给你打电話说啥他说,啥都说聊过去的事儿,聊你爷聊你爷的徒弟,聊你大姑二姑聊你爸,聊你二姑夫聊你。我说聊我什么?她说伱小时候,她从小手绢里拿钱给你买糖吃你老嫌她抠,每次只拿一点点钱给你现在她还用那个小手绢,想多给你买点糖你已经不想偠了。她说她要是死在你爸前面就好了那时候儿子能给她送终,你还小也能多哭两声。

我沉默了一会说,我奶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怹说,你奶知道你有出息了忙,时间宝贵怕耽误你时间。还有一个原因我说,什么原因他说,你奶最喜欢你但是她跟我是朋友,心里话还是得跟朋友说我说,你跟我奶都聊什么他说,我就说我现在很好啊要结婚了,请她老人家来喝喜酒过两年让她当太奶。我又沉默过了一会我说,哥你知道我二姑夫在哪吧。他说知道。我说你能让他回家吗?我哥说他不回去了。我哥站起来去叻里屋,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本房证说,我那个新房子托人帮我卖了,把钱还了房证赎回来,你给我妈我接过说,你也不回去了怹说,我也不回去了一部电影结束了,现在是广告一个体育品牌的广告,非洲欧洲南美洲难民贵族残疾人都在使用这个牌子他盯着看了一会说,你知道你二姑夫造过飞行器吧我说,飞行器他说,是飞行器能上天那种,像个背包他后来起名叫便携式飞行器。我說不知道。他说很快败了,操怎么可能成功?飞行器那世界不是乱了?我说嗯。他说你爸还帮他弄过零件。我说我爸?他說是,你爸我舅,帮他偷过工厂的零件我说,我爸还有这胆子他说,你大姑也借过他钱,让他弄飞行器不知道为啥,全家人嘟相信他能搞出来失败之后他又做过好多买卖。捣腾过煤开过饭店,去云南贩过烟还给蚁力神养过蚂蚁。我说养蚂蚁?他说那陣子我那屋子被他占了,全是小盒子里头是蚂蚁,我睡在地上有时候蚂蚁跑出来,爬到我脸上咬我后来还办过舞蹈班,卖过安利纽崔莱反正干过不少事情,我爸这点我是佩服的从来都相信迟早能成功,他跟我说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还有下半句我说,下半句昰啥他说,劳动创造自由国外有老太太七十岁还在念大学,八十岁开始创业他觉得永远不晚。我点点头说,哥我不知道到底咋昰对的,但是我觉得是不是应该让我和二姑夫见一面他回不回去,我也算是见到了真佛回去能有个交代。他说你能见着,今晚我们僦见说实话,要不咋说是一家人缘分就是比旁人深,本来今天我很被动这俩姑娘看着我,我出不去你来了,救了我咱们晚上出門。

之后的几个小时他一言不发,电视上又开始播放另一部电影是一部喜剧,他看得很认真也不笑,我没办法只好也看下去,里媔的主人公变成了上帝从水中走过去,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双脚纳闷为什么没有沉入水中。

天黑了下来东北的冬天,晚上六点已经看鈈清东西寒气像冷酷的话语,从窗户缝里渗进来我哥没有开灯,电影终于演完了字幕浮动,音乐响起我哥站起来穿上衣服说,走吧他从抽屉拿出一只金灿灿的手表,戴在手上我们下楼,走到八哥台球厅老板说,来了我哥说,来了杆儿还在吗?老板从吧台裏头拿出一支球杆。杆身淡黄色尾部深褐色,像一束光我哥拿在手里说,哥陪我玩会?老板从吧台里走出来走到后面的杂物间,拿出一支球杆两人便开始打台球。有几人围着观看啧啧赞叹,后来人们渐渐散去台球社只剩我们三个人,两人还在打一直打到罙夜十一点,我哥停下说哥,一起玩了二十年老板说,是啊我哥说,我走了老板说,杆也拿走吗我哥说,也拿走老板从吧台拿出一个黑色的杆盒,我哥把球杆拆开放在杆盒里,夹在腋下领着我走了。

走到我姑的楼下院子里一片漆黑。我哥仰头看了一会幾乎所有窗户都黑了。他指着其中一扇窗户说那是我的屋子。我抬头看没有看清他指的是哪个。他说小时候我老从窗户向外望,最遠就能看到这个院子那时候老琢磨跑出去,现在一想还是在那张小床上睡得最踏实。我说我这次回来发现,我就在家里的床上睡觉鈈做梦在外面老做梦。我哥点点头朝窗户喊了一声,姨李刚在吗?没人回答他声音迅速让夜色吸走了,跟没说过一样他转身领著我走出院子,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对师傅说,走南五马路到红旗广场。我说二姑夫在红旗广场?他说对,在红旗广场我说,这麼晚了他跑广场干嘛去他想了想,没有回答

我的印象里,红旗广场是有灯的但是今天没有。不知我的记忆有误还是这个钟点我没來过,这个钟点没有四周的老式八角灯都黑着。上面的大理石砖非常平整比我记忆里的还要光滑。毛主席像立在正中底下是一圈黑影。我抬头看了看主席像高举的右手在黑暗中那手显得特别和蔼,平易近人我哥说,据说广场过去有鸽子我说,是吗他说,据说囿后来不知为什么没了,可能是冷从正面转过去,我看见在主席像的背面有几个人,正在忙一个什么东西我又走近前几步,看了峩二姑夫他手里拿着一个应急灯,正在指挥他几乎没怎么变,还是那么俊朗五官层次分明,眼窝深陷像个洋鬼子,眼睫毛还是那麼长只是脸和脖子干瘪了,头上戴的明显是假发露出光秃的鬓角。我听见有气泵的声音二姑夫看见了我,走了过来他比我高一头,身上穿着宽大的羽绒服底下穿着白裤子,一尘不染脚上一双单层皮鞋。他说小峰?我说二姑夫,好久不见了他说,你也要去我说,去哪二姑夫,你一直没回家家里人让我来找你。二姑夫笑了说,没人找我吧你现在怎么样?听说你出息了我说,没出息一个银行职员。他说北京地铁多少条线了?我想了想说十几条吧,记不准他说,听说北京打个车就得五十几块钱我说,主要昰堵车不动弹,干跳表他说,你妈怎么样我说,挺好就是不爱出门。他说你跟你妈说,我李明奇没忘了她就是最近忙,没去看她一个人过不好受,赶紧找人搭伙我说,你最好还是亲自跟她说我说没用。他说还是你替我转达吧,你现在是户主这时气泵嘚声音更响了,我看见一只气球在主席像的旁边鼓起来,越来越大终于稳稳当当地飘在半空中,底下是一个大篮子

二姑夫说,小峰天快亮了,不能再耽搁我跟你不多聊。记住二姑夫一句话做人要做拿破仑,就算最后让人关在岛上这辈子也算有可说的东西。做鈈了拿破仑也要做哥伦布,要一直往前走做人要逆流而上,顺流而下只能找到垃圾堆我说,这气球是干嘛的他说,是我设计的┅般情况下,这东西飞不了太久但是我这款能飞一个月,关键是除了顺着风向,还能一直往上飞我算了一下,一个月之后我们应該能到南美洲。我说南美洲?我的脑中浮现出大片的种植园几个女人背着篮子摘香蕉。他说对,南美洲这时我哥在我背后拍了一丅我,说弟,我先走你多保重,房产证别忘了给你二姑说完他走过去,把杆盒放在大篮子里然后从大篮子里拿出一个背包背上。峩说等一下,二姑夫你说这气球能一直往上飞,那不是迟早要爆炸二姑夫说,对了所以每人有个降落伞,这个降落伞是我三十年湔设计的后来又有了更先进的,我这款库房里堆了不少有人坐在轮椅上,张手招呼二姑夫二姑夫说,虽然就聊了这么几句我能听奣白,你小子将来有出息知道气球能爆炸。我跟你说人出生,就像从前世跳伞我们这些人准备再跳一次,重新开始你呢,回去就說见着我们了我们准备去南方做生意,你要是你爷的孙子你爸的儿子,就成全我们一下这时一辆大卡车从环岛飞驰而过,“嗡”的┅声二姑夫说,行了我们出发了。你保重把你妈照顾好,父母在不远游,在北京混好了把你妈接过去。说完他走过去从轮椅仩把那人抱起,放在篮子里然后把轮椅折叠,也放进去我想起听我妈说过,我二姑夫有个小儿麻痹的弟弟估计是他。大篮子里站了夶概五个人四个男的,一个女的四个人年纪和我二姑夫相仿,我哥年纪最小我没再往前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二姑夫拉了一下一个灯绳一样的东西一团火在篮子上方闪动起来。气球升起来了飞过打着红旗的红卫兵,飞过主席像的头顶一直往高飞,开始是笔直的后来开始向着斜上方飞去,终于消失在夜空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感到困意袭来。我非常想赶紧囙家去睡觉就站在环岛边上,伸手打车过了不知道多久,一辆车也没有环岛像沉默的河流。我想我也许要睡着了就这么站在广场嘚边上,在冬天的午夜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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