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古言小说的名字,女主父亲是大才子,开篇从外巡查回来不刮胡子上朝以显示自己认真干活?

皇上的白月光皇后殁了,而我的脸恰巧那皇后有五分相似。正是这五分,给我招来了灾祸。

好吧我承认,不是恰巧,那殁了的孝德皇后王柠栀,是我的表姐,我和她,是异父异母的亲缘姐妹,不像真是奇了怪了。

然自我的姨丈姨母因贪墨案而被举家抄斩、我的表姐在宫中引火自戕后,我就暗暗决定,此生绝不入皇家。

但不知怎的,我表姐生前不受皇帝喜欢,死后狗皇帝倒搞得声势浩大,常常去皇陵看她,常常驻足在她曾住过的宫殿,哪怕那儿已被烧毁,之后又有宫人翻了新,但已不复当初。

因此,我那生前贼能折腾、一股子傻劲儿的沙雕表姐,硬是被说书的传成了白月光,而关于我表姐和狗皇帝的野史,说书的也是编了又编、传了又传。

我看了看铜镜里与王柠栀颇为相像的脸,又看了看桌案上的《菀菀传》《替身皇后》《替身的自我修养》等时新话本,不禁咽了咽口水。

皇宫选秀的时季即将来临,我一点儿也不想给我表姐和狗皇帝的野史添上一笔。

“备马!”我收拾了话本,忙传了丫鬟。

“小姐,去哪儿啊?”冬儿不明所以,迷茫地看着我。

我暗暗沉住气,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加紧我追夫的步伐啊!

我要赶在选秀前将自己嫁出去,这样才能避免成为下一个替身话本的主角。

但我觉得,我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着实有点难为人——难为别人,也难为自己。

因为我的心上人不是什么平常人,他是个和尚,是皇家佛寺里的元逸和尚。

我想要他在选秀前娶我,还得先说动他还俗,这难度不亚于要我写一本《官家小姐与佛寺和尚不得不说的情史》话本。

白马稳稳地停在了皇城外紫竹林的小亭子边,情史话本的男主此刻正双眸轻阖,席坐在矮脚白玉桌旁,一声一声地敲着木鱼诵经。

他是和尚,却偏生了对多情的桃花眸,虽双眸皆阖,却自那流畅的眼角线也足以想见睁开时的风采,桃花眼下,是俊俏挺拔的驼峰鼻,再往下,是薄厚适中的嘴唇。

他着一身月白色僧袍,握着木槌的手修长、如玉,随着一声声木鱼敲出的,是他轻轻的诵经声。

而此时情史话本的女主正提着裙衫猥琐地靠近,且在心里默念:快睁眼快睁眼,快瞧瞧你未来媳妇儿又来看你来了。

男主果然应女主心中所想,木鱼声戛然而止,他轻笑一声:“施主又来了啊?”

“嗐,那还不是因为想见你……”我撩拨的话随口就出,却见这和尚已免疫我的嘴遁,面不红心不跳,我只好又补了一句,“想见你,听你诵经,传授佛法。”

他睨了我一眼,却不点破我的心思,反而勾唇轻笑,面上却是月白风清、无谓的神情。

我顿时有些痴迷,这和尚,笑得怎么那么像我看的《霸道王爷爱上奴》里的王爷?

他轻笑阖眸,转过了头,接着敲木鱼诵经。我则在玉石桌旁撑着下巴眯眼听着。

紫竹林,流云亭,天光云影,青竹婆娑,月白僧袍诵经念佛的僧人,趴在白玉桌上青绿裙衫听经睡着的少女。

这当是世间最美的一幅画了。

其实我这样缠着元逸,已经有三年了。

三年前,是我表姐王柠栀嫁进皇家的日子,我和父亲母亲、姨母姨丈等人将她送至皇宫东门,后又从别的门进了皇宫去看封后大典。

隆重的封后大典上,就有那么一群和尚诵经祈福,这么一群和尚里,就有一个我正好看上眼的。

好吧我承认,是我见色起意。

我母亲本意是想让我在封后大典上瞧瞧有没有属意的世家公子,我眼神滴溜溜转了一圈,也不知怎的,就落在了他身上不肯移走。

他阖眸诵经,肉色的唇开开合合,面上沉静如温玉,好似世间万物在他心中都不过沧海一粟。

诵经毕,他睁眼,恰好与我对视。

而方才沉静如玉的一张面庞,此刻因桃花眼的睁开倒多添了几分温柔缱绻。

我的心霎时无端漏掉一拍,面颊也无由地发烫滚热。

他像是察觉到我的窘境,礼貌地向我弯唇笑笑。

我只觉脸更红了,我转过了头,不敢看他。

我娘大抵怎么也没想到,我没看上个什么世家公子,倒是看上个和尚。

那和尚大抵也是没想到,初见时脸红耳朵发烫的我,在经常去宫中找我表姐玩,以及结交了傅大将军府的祸祸精二小姐傅闲这个闺友之后,成功地被我表姐带偏、被傅闲同化。

正所谓三个臭皮匠,臭死诸葛亮!

我不仅由此变得沙雕,还口无遮拦,撩人的话术一波又一波,媒婆见了我都想请我去写著作的那种。

此后,这和尚每天黄昏在紫竹林的流云亭里诵经时,我都会脸皮贼厚地假装路过被佛法吸引,踏上流云亭,在他身边旁听,纵然总会听着听着就睡过去……

“施主,天黑了……”他用敲木鱼的木槌将我敲醒,我迷迷蒙蒙睁眼,只觉左脸颊一阵酸疼,嘴巴还黏乎乎的。

我嘴巴为什么黏乎乎的?我有点懵。

难不成,难不成他趁我睡着亲了我?我迷蒙地看着他。

他亦看着我,眯眼笑着,继而递给我一个白帕子,还带着股檀香,随后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我跟着他的动作也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好嘛,糊了我一手口水,我顿时石化在原地,我这算丢脸丢到大明湖了。

不过还好,我脸黑心厚。

“多谢大师提醒,大师,明天再见哦。”我把手在裙子上蹭了蹭,灿然一笑,转身下亭阁,溜得比兔子还快。

还不溜,难不成等着人家给我擦口水吗?

诚然我脸黑心厚,撩拨了元逸多年,但我始终没有我表姐勾搭皇帝的勇气,没有真的上手。

好吧我承认,是我只会嘴遁,我怂。

我是没等元逸给我擦口水,却不想,刚下亭阁没多久,撞上了一匹马,口水全蹭在马上了,连带我的嘴皮子都差点擦破。

我正欲起身与人斗礼,孰料马上骑着的却是个熟人——傅将军家的三公子,傅野。

“蠢姑娘还没嫁出去呢?”他呲牙咧嘴,看了看我未挽起的缎发,笑得无比灿烂。

然我恨不得上前去撕烂他的嘴。

我叫叶眠春,是翰林大学士之女,傅将军家唯恐天下不乱的祸祸精二小姐傅闲是我的闺中好友,她祸乱天下,我背后支持,我们天生一对。

而他的白痴弟弟则是我的死对头,我与他互相瞧不上。

他觉得他姐姐力大无穷、撸铁能手,怎会结交我这么个不思进取的愚蠢闺友,还特地结合我的名字给我取了个“蠢姑娘”的外号。

我亦觉得他不学无术只知耍刀,实乃莽夫之辈。

幸而这个莽夫三年前跟着傅大将军去了边关,我和傅闲这才好过了一些,然今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喂,你还没嫁人,该不会等着我呢吧?”他骑在马上,见我不回话,又问了一句。

我还欲喷他,却见元逸从那小亭阁的台阶上走了下来,他是要回皇家佛寺的,方向与我回家的路相同。

我只得欲屁又止,咬牙笑着道:“你放心,我会嫁出去的。”

适时元逸正走到我和傅野的身边,他看了眼傅野,眼神晦暗不明,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算是见礼,随后又温声对我笑着道:“叶施主,明天见。”

我心中顿时有些春花怒放,他,他很少和我说明天见这种话的,每每都是我先下了小亭子回了家,他等我走没影儿了才回佛寺的。

我痴痴笑着对他的背影招了招手,他定是与我双向暗恋的,我觉得我离在选秀前嫁人又近了一步。

然傅野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我的痴想,我怒不可遏转头看着他。

他大抵是想不到方才还一脸娇羞的我变脸速度竟能快到如此地步,脱口而出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咋还有两副面孔呢?”

我握了握拳,怒笑道:“本姑娘还有第三副呢,你看不看?”

他顿时御马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亦打量了一番已走远的元逸,眉头紧皱道:“喂,说正事,快到选秀的时候了,听我姐说你不想入宫?”

“关你屁事?”我白了他一眼,此屁终觉舒畅。

“你瞧瞧你,还翰林院大学士嫡女呢,张口闭口的‘屁屁屁’,”他用手擦了擦我那粘在他白马上的口水,脸上满是嫌弃的神情,嘴里却故作深情道,“小爷我又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娶你的,勉为其难。”

我呵呵一笑,脑中想起的却是昔日我与傅闲游湖时他往湖里放水蛇、我被吓个半死的情景,纵使那蛇没毒。

最后还是傅闲为我报了仇,她一把抓住那蛇养在了瓶里,半夜丢进了傅野的被中,也将他吓了个屁股尿流,我这才舒了心。

“滚吧你,谁要你勉为其难了,”我抿唇,瞪了他一眼,“姑奶奶我就算是当尼姑也不会嫁给你,臭狗屎!”

说完我转身就走,谁管这坨臭狗屎!这坨狗屎性子火,原来跟他硬干硬的时候吃过不少亏,如今三年过去了我懂事了,便不能再吃亏了。

果然,我还没走多远,便听见他在后面连连念叨着“你不识好歹”、“小爷哪里差了”等话。

我充耳不闻,反而走得更快。

我觉得,我得趁热打打铁,打打我与元逸之间的爱情铁花。

次日我很早便守在了流云亭,拿了本佛经装装样子,等着元逸。

只是奇怪的是,那佛经我都通读了一遍了,日落近黄昏了,还没等到他。

我正欲下亭子去瞅瞅时,却见一个小沙弥往我这儿来。

他双手合十对我行了行礼道:“施主,元逸法师要贫僧转告施主,今晚他因要去藏书阁整理佛经,暂不能前来给施主讲解佛经了,请施主自便。”

不行,我不走。我猛地想起来,藏书阁我虽然不熟,但我至少去过啊。

傅闲带我去过,虽然是去看藏书阁的青年俊杰的。

藏书阁是当今陛下建的一座专门放书的阁楼,内有各种书籍,谁都能进去看,让没钱的寒门学子也能看书习文。

我觉得这狗皇帝好歹做了件对事。

我等那小沙弥走后,便快步回家牵了匹白马,换了身轻便的劲装,悄悄地摸进了藏书阁。

佛经道经一般都搁置在三楼,我提了裙衫就往三楼跑,果不其然,在那儿看见了元逸。

他侧着身,手中拿着一卷佛经,眼睛在陈书中来回穿梭,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如玉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更加沉稳,让人心安。

他像是听见了我的脚步,转过身来,见是我,倒颇有些诧异:“施主怎么来此了?”

我眨巴眨巴眼:“大师可知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信女这不是又想你了嘛,来见你。”

他抽了抽嘴角,没理我,继续找书。

“大师找什么书呀?信女可帮大师一起找。”我笑得灿烂,看着他问道。

他扬了扬左手拿的一卷佛经,那佛经封页写着《万卷佛宗》,只是奇怪的是,这本佛经被从中间破了开来,后面的一大半都像被人撕去了般,不知所踪。

这书我熟啊,传说是玄奘法师西行天竺所写,代代相传,传给元逸的师父时却缺了半卷,元逸的师父圆寂前还特意交代了他,定要寻得这残宗的下半卷。

但元逸找了许久,都没有结果。

“《万卷佛宗》……”说罢此句,他轻叹了声,带有无限的无力与惆怅。

嗐,我必不可能让我的未来夫君长叹惆怅啊。

当即我便和他一起找起来,找的空隙我还不忘见缝插个针。

“大师,你有没有想过还俗啊?”我小心翼翼地出口,手上勤快找着,眼角余光却不忘观他的神色。

然这句话像是问住他了,他顿了顿,眼眸轻垂,像在思考,片刻后才道:“没有。”

我与他相识三年,颇清楚他的底细,其实他的身世和那位西行取经的玄奘法师是有些像的。

他也是被爹娘抛进了河流中的小舟上,那小舟顺着护城河飘到了皇家佛寺,是佛寺住持捡了他将他养大的。

他生于寺庙,长于寺庙,从小沙弥变成大和尚,持戒律、守清规,无情无欲、无牵无挂。又何来理由令他还俗呢?

但我却莫名觉得,我与他相识三年,我也没皮没脸地缠了他三年,我们之间总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的。

我的眸光在那些书籍中来来回回穿梭,他这句“没有”一时倒令我有些不自在起来,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拿指甲抠了抠手心,咬了咬唇,复问了一句:“大师可知两月后乃皇宫选秀的时节,信女家世中良,陛下挂念的那位已殁的孝德皇后,乃信女表姐,与信女有五分相似……”

“嗯?”他不明所以,转头盯着我,桃花眸里满是疑惑。

我亦回望他,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腔子。

“信女这劫,若没有大师的帮助,恐怕逃不过……”

“缘何是劫?要贫僧如何帮?”他对我信口胡诌的话更疑惑了,停下找卷宗的手,走近了点问道。

这近身逼来的檀香味令我有点懵。

我握了握拳,咬紧了牙关,如同吃了豹子胆般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盯着他道:“这三年来的字字句句大师不明白吗?信女三年前就立过誓,平生只会嫁给中意的男子,大师……”

前一句是我真真切切的发问,三年了,我的土味情话说了三年,诚然他每次都当玩笑般放过去,但我不信他真的不懂。

当然后一句话也是我临时起意诌的,我没发过这个誓,但我不想入皇宫和想嫁给他是真的,四舍五入等于我发过。

他成功被我这两句话整懵,亦对我拉袖子的越界举动微觉不悦,皱了皱眉。

但却也只是皱眉,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本来因为他皱眉的神情心一寸寸冷下去,此刻却因见他眼睫轻颤、眼眸低垂、双唇抿紧,一时叫人看不透神情而又死灰复燃起来。

难不成,他是懂的?他心底也明白?只是,只是他与我互相心照不宣?

念及此,我的心猛地跳起来,“扑通扑通”。然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如何,隐隐约约、若有似无的,仿佛还有他的心跳声。

“大师?”我还欲再问。

却见他后退了一步,我手中的袖子也因他的后退而被抽离。

他阖眸,闭上了一双桃花眼,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满是愧疚歉意地道:“是贫僧愚钝,让施主误会了三年。”

是贫僧愚钝,让施主误会了三年。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哪里是他愚钝,明明是我愚钝,哪里是他误会,明明是我没皮没脸地纠缠。

我突然有点欲哭无泪,别说,我和我那没皮没脸的表姐除了脸,性格也挺像的,就是不知,如果我死了,这和尚会不会也回心转意挂念我?

我觉得我很快就能知道我死了这和尚会不会挂念我了。

因为这藏书阁不知是因为今夜风大烛台倒了还是什么原因,竟烧了起来,火在一二楼蔓延,快要烧到三楼了。

而方才我因为跟元逸专注地找书、斗法,谁也没发现,眼下烟味儿漫了上来,我俩被呛得连连咳嗽,往下一看才知着了火。

“上来。”他将那半卷佛经往我怀中一丢,示意我护好佛经,又去打开了三楼的窗户,接着蹲下身,示意我爬上他的背。

我抱着佛经,有些扭捏脸红。

他瞥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人命关天,我佛慈悲,你脸红个泡泡茶壶,说土味情话的时候也不见你脸红。

“这火不知道烧到哪儿了,也不知烧断没有,只得从这三楼跳下去。”他顿了顿,从三楼窗户往下看了看。

我亦看了看,好嘛,这要是掉下去不得摔个天崩地裂,四脚朝天。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惑,笑了笑,桃花眼里满是揶揄戏谑,我只觉得这和尚不提情一肚子坏水,提到“情”、“还俗”等字眼就正经起来。

好嘛,原来他也有两副面孔。

他笑了笑,对我道:“施主且放心,贫僧跟着少林寺的师兄学过轻功的。”

我勉为其难地信了,战战兢兢地攀上他的背,为男女大防,我将那本佛经隔在了我与他之间。

虽隔着一本书,却能更近地闻到他身上的檀香,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以及胸腔里跳动的心。

我闭眼,害怕看眼下的一切。

只感觉到他双手提着我的腿,从三楼的窗户向下跳去。

风清月朗,月白袍的僧人和面容姣好的少女在月下飞跃,他的脚踏点从窗台到亭轩到屋檐,再稳稳落地。

落地时我抱着他的脖子闭紧双眸,仍觉惊魂未定,迟迟不肯撒手。

好吧我承认,是我不想撒。

但我却没想到,一个人喊醒了我,不是他。

这声音里带着惊慌无措,像是唯恐火会蔓延到我身上。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我和元逸对面的远处,站着个绣龙玄衣、眉眼冷峻的男子。

他站在黑暗里,藏书阁的火光照在他脸上半明半灭,映着他明明灭灭的眸光。

他怔愣地望着我,仿若不可置信,那目光仿佛穿过久远的时间长河、久远的回忆,迫切地想从我脸上寻出些故人的痕迹来。

但他只远远站着,不敢近前来,像是怕这一切都是梦一般,满眼都是挣扎与复杂。

藏书阁火光潋滟,我的身段和脸在背光中也不多真切,本就与表姐有五分相似,且我还记得,我表姐是在宫中引火自焚而死的。

此刻,怕不是像了十分。

藏书阁的火越来越大,我亦僵在原地不敢向前动弹,我拽着元逸的衣袖,往他身后躲了躲。

元逸像是察觉到什么,蹲下又低声对我道了句:“上来。”

我立时低头攀上他的脖子,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将整个人藏在了他背后。

但那人却若梦醒,缓慢走近了前来,欲细细打量我,却听元逸道:“陛下,贫僧背上这位是贫僧座下的小沙弥,今日一齐来给贫僧寻《万卷佛宗》的。”

我只庆幸今天日落时为了来藏书阁寻元逸,特意回家换了身干脆利落的劲装骑马,因嫌长发麻烦还特地戴了个帽子,此刻藏在他身后也瞧不出是男是女。

我将脸埋得更深,心跳得飞快,心中感叹这坏和尚总算做了件好事。

那人这才停下了脚步,我却仍觉得有道目光在我身上徘徊,过了良久,才听那人叹道:“罢了,是朕魔怔了。”

我心下这才长舒一口气,沉定下来。

只是我不曾想,这口气没舒多久,又起波澜。

先前喊我表姐名字的那人,大辞的明德皇帝李阮召我入宫了,就在藏书阁失火的三天之后。

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

李阮身边的清公公来宣旨时颇为客气地将我扶起,他拍了拍手,四下又来了些小太监,手中皆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些金簪玉瑶等物。

“叶姑娘,这是陛下念你救火有功赏你的。”

救火有功?我忽地想起三天前藏书阁着火,祸起于此。

他是皇帝,想查我的身份太过简单,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

他既已发现了我是叶眠春,那那日元逸说我是他座下小沙弥的话,岂不是欺君了?

我一时恍然,不知该如何应付此事。

却又见清公公拂尘一打,眯眼笑着对我小声道:“叶姑娘,此次陛下传召乃福事,姑娘进宫前定要梳洗打扮一番,才不辜负了这福气。”

我握紧了拳,恨不得咬牙回一句“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却到底没说出口,只得点头称是。

去他娘的狗屁福事福气,这狗皇帝,我表姐在的时候不珍惜,死了才追忆,如今看到与他相像的我,还送东西给我。

难不成,负了王柠栀的那一份要补给我?

我扭头回了房,父亲则在后面连连给清公公赔罪骂我不懂事,母亲则担忧地跟在我身后。

母亲是先皇后王柠栀的姨母,是王柠栀母亲一母同胎的孪生姐妹。

当初姨丈姨母还有小表弟因贪墨案自裁在狱中时,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与我站了同一战线,能不入宫绝不入宫,哪怕我喜欢个和尚也是可以的。

我关上了门,将母亲堵在了门外,闷闷道:“娘亲您别忧心,女儿自有办法应付。”

说罢此话我的泪便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看着镜中那张与王柠栀颇为相似的脸,直烦得将桌上的《菀菀传》《替身皇后》等书撕了个稀烂。

我目光一瞥,却又瞥到傅闲赠我的一支银簪。

我颤抖地将那银簪别在了发间,陡然计上心头,心尖也跟着颤抖。

我跟着清公公进了宫,又从宫门踏进了金銮殿,才见到了明德皇帝李阮。

金銮殿的光照并不是很足,他与我那日在藏书阁前见的不差,眼里却没了那份复杂与挣扎,只满满皆是帝王的威严与压迫。

而令我没想到的是,金銮殿内除了他,还跪着一人——元逸。

我顿时想到了那日藏书阁他为了掩我而撒的谎,在李阮的面前,他一介僧人,便是破戒犯了欺君之罪。

元逸为我犯了戒?这后知后觉的认知让我莫名地心跳加速,然更令我心慌的,是眼前盯着我的李阮。

“你是王柠栀的表妹?”他沉着眸问我。

我点了点头,没敢说话。

“那日元逸法师背上的,可是你?”他下了皇椅,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走到我近前,却突然笑着道,“抬起头来。”

我心中慌乱,心跳得厉害,却怎么也不敢抬头,亦不敢回答他的问题,只低头装死。

他却是笑了,怒极反笑,他蹲下身,用手钳制住我的下巴,逼我一点点与他对视,冷笑道:“你这性格,倒和你表姐也有些相像。”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几欲破开我的面孔见到另一个人,他边打量边笑道:“自孝德皇后殁后,朕这宫中,东宫之位一直空缺,你的家世不差,与王柠栀生前交情也好,不若……”

他面色有些许魔怔,我下巴被他掐得生疼,后几句话更是令我心惊。

这些话真真假假,令人难以捉摸。

“陛下!”我打断李阮的话,下巴挣脱出他的钳制,头磕在地上,发出砰响。

我心跳得飞快,转头看了眼元逸,如今那计,已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候。

“陛下,民女得元逸法师提点,参悟佛法,此生心已许佛,怕是……”我犹犹豫豫,半晌才道,“怕是入不得宫。”

“哦?”李阮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元逸,又接着看了看我,冷笑道,“叶眠春,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眸如深潭,却让我和元逸同时心如擂鼓。

我和元逸对视一眼,一时不知他这句欺君之罪是在问罪那日藏书阁前元逸撒的谎,还是如今我在大殿之上撒的谎。

大殿之上顿时寂静无声,李阮倒像个局外人,冷眼瞧着我和元逸。

对我,倒多是好奇与探究,眼底深处,还藏着抹疯魔的必得不可的执着。

我心中大乱,良久之后,才听得元逸欲将罪责揽上身:“陛下,是贫僧破戒犯……”

“陛下,民女所言为真,民女一心向佛,今……”

我看着李阮必得不可的疯魔神情,打断元逸的回话,将别在我发间的银簪取了下来。

傅闲啊傅闲,你可真是赠了我件好礼。

我心中哭笑不得,将那银簪的外鞘取下,银色的外鞘下,是一把锋利的银刀。

这支银簪是傅将军府特意请人打制了好些支,给府内女子防身用的,遇险时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只是傅闲大抵是没想到,这么精巧的银簪会被我拿来剃头。

“民女一心向佛,今剃发为证!”

我将银簪贴上自己墨缎似的发,刀起发落,很快便削下了一缕。

发落地,跟着而出的还有元逸诧异的惊呼,他的手几欲伸出制止我,却见我面色坚毅,那伸出的手便慢慢握成了拳。

我咬紧唇,瞬时红了眼眶:“大师,别看我。”

我用极小的声音对他道:“求你……别看我……”

他听到了,握紧了拳,缓慢地转过了头,我听到了他微不可闻的叹息和桃花眸里翻滚的泪。

娘亲曾说,头发是女子的第二张脸,定要精养细养。

她大抵是想不到,这精养细养的从未动过的缎发如今被我一刀一刀地剃去。

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却强忍着不敢让它落下来。我低着头,怕李阮瞧出端倪,更怕元逸看我。

没头发的我一定丑极了。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我的心一寸寸沉将下去,我低头,缓慢地,一刀一刀地,将头发一缕一缕割落。

那坐于皇椅的李阮似是看惊了,眼底那一抹疯魔了的必不可得之上已满是复杂之色。

他大抵是参不透,我是真的因为不想入宫剃了发,还是真的想皈依佛门而剃的发。

但无论哪种,于他而言,都有些晦气。

他眉头紧皱,却始终一言不发。

我攥紧了手中的银簪,看着满地的断发更是慌乱,眼眶通红。莫不是,莫不是我剃了发还想让我入宫?

若真如此,那我只得划了这张与王柠栀相像的脸。

我正握着银簪,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抉择时。

却见他看着我剃落满地的发,忽就泄了气般靠坐在皇椅上,眼睫轻颤,眼中似也有泪,低眸喃喃道:“罢了,终究巫山非云也。”

出皇宫大门的时候,我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才落了下来,只是一落,就落个没完。

元逸行于我旁边,不出一言,只默默解下了月白色的外袍,盖在了我头上,还带着体温与檀香味。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转身扑进了他怀里,将泪水都蹭在他衣服上,呜咽道:“大师,我……我不漂亮了……我没头发了……”

我呜咽了半晌,却猛地想起来藏书阁那晚我拉他衣袖时他敛眉的神情,我糊涂了,哭糊涂了,竟忘了男女大防,更何况他还是个僧人。

我仰头去看他的神情,果然,他敛着眉头,低头看着我,桃花眼半阖,令我辨不清他的神色。

我心中慌乱,退后一步欲从他怀中退出来,却听他无奈地轻叹一声,不知缘何,竟将我牢牢纳进了怀里。

我僵硬地靠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鼻间满是淡淡的檀香。

他温热的手还轻抚着我的头,温声道:“施主怎样都是漂亮的。”

像哄小娃娃似的,我却哭得更凶了。

然让我止住哭声的,是在宫门不远处遇到的傅野。这个冤家。

他骑着一匹白马,着正装,戴官帽,一副有重大事务要进宫面圣的模样,远远地瞧见了我与元逸,正要上前来打趣我的模样。

熟知这时竟起了一阵妖风,将我头上的僧袍吹落,他看着我秃秃的头顶愣了神。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眼眶也跟着红了,我正想着该不会我这样了他还要取笑我吧。

却不想他的眼眶也红了,看着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道:“叶眠春,你好样的,你当真好样的,你当真为了不嫁我当了尼姑……”

我陡然想到那日初见时我说的那句玩笑话,嗐,我不过随口口嗨,岂知真让我受了这孽。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见他咬咬牙,眼眶通红,调转马头竟回去了。

他不是来面圣的吗?怎么就回去了,我和元逸看着他那身正装,双脸发懵。

然我后来才知道,他这次面圣,其实是想向陛下来求娶我的。

我只庆幸我没解释,让他彻底断了这心。

傅野有心于我,这事我早就在他与我的一次次玩闹中、似真似假的反话中得出了结论,毕竟,这么多年的言情话本我也不是白看的。

只是可惜,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但我不喜欢他。

我偏偏喜欢个和尚,造孽啊!

但我已经不怎么敢再去紫竹林流云亭见这和尚了。

府内所有的镜子都被我砸碎了,父亲连着骂了我好几天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皇帝也敢得罪,还因为一个和尚剃了发,以后谁敢娶我要我。

母亲则一边寻着能做假发的物件,一边教训我父亲。

我终日将自己关在屋内不敢出门,傅野来找我我也不敢出去,傅闲倒是心大,亲自来叶府寻我,送了我一副她拿马尾毛做的假发。

她坐在我床边,看着我秃秃的头顶伤心地转过了头,背过身去似是极为难过同情的模样,然我却看见了她那因憋笑而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我气得当即要拿银簪去划了她的发,她却制住了我的手,笑着道:“你这没出息的,我赠你银簪是给你干嘛使的?你倒好,为了个秃驴当着陛下的面金銮殿剃发,你吃了熊心豹胆还是着了那秃驴的道了?”

嗐,她这哪壶不开炸哪壶。就算没有那秃驴,啊不是,就算没有元逸,我也会想尽办法不入宫的。

我正欲辩驳,却又听她道:“再说了,我弟就算再混蛋也比个头秃的强吧?你却偏生喜欢上个秃头和尚……”

说到此处,她脸上反而没了笑意,转头看着我道:“哎,春春你可知,那秃头和尚,明日就要随着野儿走了?”

“什么?”我很懵逼,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拽着她的手忙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叫他随着傅野走了?!”

傅野难不成娶我不成反追元逸???

我脑回路瞬时千思百转,却依旧摸不着头脑。

“想什么呢你?”她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重重捶了我一拳。

“是这秃驴道自己犯了不妄语戒,为了赎罪,向陛下请愿要前往天竺寻找遗失的《万卷佛宗》下半卷,而大辞与天竺来往的边城越城,恰好是野儿在驻守,陛下让野儿回城之际护送他一程……”

傅闲的一张嘴开开合合吧啦吧啦,我脑中却是混乱一片。

那不妄语戒必然是藏书阁那日的谎言,只是,要因此只身一人去天竺,这罪赎得是不是太重了些?

但是,我却又有点清晰地明白,他此行,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万卷佛宗》。

为了那日藏书阁内交到我手中,示意我握紧护好的,隔在我与他之间的《万卷佛宗》。

这本《万卷佛宗》乃当初玄奘法师西行天竺时,在天竺国撰写的一本关于佛法佛经的佛宗,这佛宗自玄奘法师由上往下一代代传下来,后又经过战乱坑书,到元逸的师父手中时,已只剩残缺的半卷。

元逸的师父圆寂前,交代了他定要寻出下半卷。

他一直谨遵师意,在找剩下的半卷,却怎么也没有结果。

如今,更是要亲自前往天竺去寻找了。

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和尚,犯了戒要赎罪。他也是个好徒儿,谨遵师父生前遗愿。

他亦是个好法师、好高僧,不惜如玄奘法师般,只身一人不远万里去寻佛经,结佛果。

只是,这一切的身份之后,崇高的品德言行之后,我又在何处?这三年的朝夕相处在他心中又算什么?

如若一切皆为虚假,皆为空空,那那日我与傅野初见斗法,他瞧着我与傅野“打情骂俏”时晦暗不明的眼神是为何?

那日藏书阁起火后为我破了戒、将我藏于身后不让狗皇帝瞧见是为何?

那日金銮殿前欲揽罪护我又是为何?

出宫之时将我纳入怀中温语安慰又是为何?

这一切要作何解释?我不理解。

我不理解他为何一言不发去请罪前往天竺,那日他不在流云亭了还派个小沙弥跟我说道一声,如今却是不声不响地就要走,如若不是傅闲来告诉我,我还被蒙在鼓里。

我握紧了银簪,咬了咬唇,我必不能让他就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走了。

至少,至少过往的那些暧昧不明的事,我要问个缘由。

次日,春光明媚,我从家中牵出一匹白马,戴上斗笠,远远地追上了傅野行军的队伍。

他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旁边的棕马上,是元逸。

“我来送元逸大师一程,送到越城。”我与他二人并肩,笑着道。

“我二姐说的竟是真的,你为个和尚疯魔了?”傅野瞳孔大睁,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则不言,只看着元逸,隔着一层斗笠的面纱,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见他顿了良久,才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我们三人就这样并马走着,空气死一般寂静。最终终是傅野受不了这死一样的沉寂,领着军队快速前行,远远将我和元逸甩在了身后,但这距离又恰恰好,在他行军的保护范围内。

我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地,这碍眼的灯泡总算开点窍知道自己走了。

我与元逸并马而行,不知为何,先前壮志满满的我又怂了,在斗笠的遮挡下一言不发,一句话也不敢问。

整军行了一段时间,我与元逸之间都没什么话,偶有时我渴了,他便会下马去给我打水,饿了便会给我去摘野果,还会多摘些放在怀里,等我饿了递给我。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我与他倒是前所未有地两人一起沉默,仿若往昔我不停对他吐露土味情话、他揶揄取笑我是前世的事了一般。

这种闷声让我难受,我在水囊里的水喝干了、他又准备下马去打水的情况下突然道:“元逸大师。”

“嗯?”他不明所以地抬眸看我。

“为什么?”我掀开斗笠的面纱,急于想从他面上发现一二端倪,“为什么大师不与我说一声就走?”

他看着我,轻轻一笑,表情是我有些猜不透的冷漠:“贫僧与施主非亲非故,缘何要说?”

我握紧了拳,心尖也跟着紧了紧,这个人,我永远也猜不透。

但我执着于所有问题的答案,我启了启唇,急于将所有问题都问个透彻。

“那那日下了流云亭,大师主动与我说明天见是为何?”我皱着眉问他。

“不过随口一提。”他仿若不在意地无谓道。

我不死心,接着问:“那那日藏书阁大师口出妄言说我乃你座下的小沙弥又是为何?”

他笑了笑,仿佛在笑我的愚蠢:“我佛慈悲,不过兴起想帮施主一次罢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坦然的神情,仿若之前种种不过是我的臆想,我的梦。

我握紧了拳,心尖不由得颤了颤,接着问道:“那日金銮殿前揽罪?”

然他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接着道:“那确实是贫僧的过失,是贫僧犯戒,与施主无关。”

他一字一句,字字坦荡,句句冷漠,如同一把长剑,不带一分感情地刺在我心口,直击得我如遭雷击,滞在原地。

我握紧了拳,喉头哽咽,红着眼眶盯着他:“出宫后你将我纳入怀中,温声安慰,难道这也是出家人的慈悲?”

我紧紧盯着他,盯着他的桃花眸,那双眸子半阖,眸光明明灭灭,细细一瞧,仿若有泪珠滚动,又好似没有。

他肉色的唇开开合合,几欲张口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我强忍着眼底的泪,咽了咽口水,笑着道:“大师,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已经撒过一回慌,若再撒谎,大师不怕佛祖怪罪?”

他闻言眸光一怔,沉默了半晌,才轻阖双眸,双手合十,又对我道了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说罢他便提着水囊下了马,容不得我再问半分,很快便走了。

我只恨这两句机语,好似道尽一切,却又好似什么也没说。

我百无聊赖地躺靠在马上等着元逸,嘴里一颗一颗地吃着他摘的野果。

天色渐黑,却迟迟不见他回来。

傅野的行军马铃声也愈来愈远,远到我近乎听不到。

我心中莫名有些慌乱,眼前暮色四合,猴鸣猿哀,远远有个界碑上写着:嘢鷄垄。

这不是个好地方,我在皇城听过太多书、看过太多言情话本,里面的佳人才子神仙眷侣都是在这个地方分散的,书中传闻这地方还经常有匪徒。

只不过傅野和元逸从来不看这些玩意儿,自然不知。

我下马,牵了我和元逸的两匹马正欲去寻元逸,旁边漆黑的灌木丛里却突地蹿出两个人来。

我日他奶奶的,我不禁咬牙想骂娘。

没承想,话本中的那破事真能让我遇见。

这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高高瘦瘦、尖嘴猴腮,矮的那个则矮矮胖胖、面若猪头。

但这两人手中各拿了一把柴刀,一个色眯眯地看着我,另一个则盯着我头上的珠钗玉环。

“小娘子何必揪着个和尚不放呢?那和尚不解风情,小娘子不若跟了我?”矮的那个神情猥琐地盯着我笑道,直让我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高的那个则一直盯着我的钗环,凶光外露道:“这小娘子怕是富贵人家来的哦。”

这荒郊野岭的破地方居然真的有匪徒,狗皇帝治的什么国!

我握了握拳,转身上马,欲弃了另一匹逃走,马腿却被人拽住了。

我敛眉,马鞭一扬,直甩了这两人几鞭子,正快意要甩第五鞭时,鞭子却被人拽住了,马的后腿更是被人砍了一刀。

马匹受惊,一下把我扬翻在地。

那两人循着我的鞭子一点一点靠近,我的心跟着一点一点沉将下去,我一点点往后退,这二人却逼得更近。

“别过来!”我学着傅野呵斥士兵的神情,怒道,“你们可知我是谁?竟敢动我?”

我沉住气,站起身来一扬马鞭与他二人对视。

这二人果然被我冰冷的目光吓得一怔,纷纷往后退了一步,但也只是片刻,那矮的继而上前来道:“老子管你是谁,就是阎王老子来了,也得给老子留下点东西!”

他继而扑了上来,那高的见他如此,胆量也上来了,跟着他一块扑上来。

我无法,只得将两匹马连同手里的果子都丢了跑。

我边跑边哭,直将我心中认识的人都骂了个遍,狗皇帝管辖不力不配为帝,臭元逸取个水摔阴沟去了不成现在还没回来,我骂得最多的还是自己。

犹记得当初傅野学了武功,非要教我几招,我懒、嫌麻烦,非是不听,傅闲亦想教我几招女子防身的功夫,我亦一口回绝了。

现在真算是自讨苦吃了。

我拼命地跑,跑得腿都酸了,嘴里一股子铁锈味儿,却不防前方有个石头我没长眼,一下摔了过去。

我背贴着地,此时这二人也追了上来,见我摔了,立马扑向了我。

一股子臭汗味扑进我的鼻子,直逼得我连连咳嗽。

其中一人伸手便去拿我身上的珠钗玉环等物,另一个则解了我的衣服。

我咬紧唇拼命挣扎,手中的银簪猛然出鞘,正划到一人喉头,却被另一人眼疾手快地制住了。

他捏紧我的手,几欲掐断,掐得我的手生疼,眼泪也跟着顺势而出。

“这小娘子还挺刚烈。”那矮的附在我身上,撕裂我的衣服,心有余悸地看着那高的抢在手里的银簪,随即狠狠啃了一口我的脖子,直让我犯恶心想吐。

我眼泪止不住地流,拳头攥得更紧,牙关紧咬。

我绝望地望着元逸离去时的路,心里沉了沉,如若真逃脱不得,无人施救,那只能,只能自决。

我堂堂大辞翰林院叶学士嫡女,岂能,岂能便宜了匪徒?

我的牙战战栗栗地抵在了舌根后部,眼见着那个矮子的手还欲往下,我闭紧眼正欲阖牙时,突地一把柴刀飞来,直砍向他的脖子,血溅了我一脸,跟着落下的,还有他的人头。

我瞳孔瞬时放大,眼前的一切让我觉得恶心,脸上温热的血亦让我感到害怕。

在我旁边的那个高瘦的更是恐慌,撒腿就跑,却也被掷来的一把柴刀砍倒,人头落地。

两个人头滚落在我旁边,吓得我惊叫一声,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远远有一人满身泥泞地向我走来,那双眸子,再不是我熟悉的温柔缱倦,反而双眼猩红,像扑了层血在上面,满是狠厉。

他一步步靠近,我却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哆嗦,一步步后退。

“大……大师?”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望着他眼里的狠色,直怕他将我也砍个人头落地。

“嗯,是我。”他红着眼睛,大口喘着气,语气却极尽温柔,好似我是只兔子,他生怕惊着我。

“大师……呜呜……元逸……”我这才敢信这个双眼猩红、满眼狠厉、满身泥泞的男子是元逸。

他满身土腥味,我不禁有点想哭又想笑,他怕是真应了我得诅咒,摔阴沟里去了。

但此刻我顾不得这么多,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劫后余生让我后知后觉地害怕恐慌,甚至战栗。

然他却是抱紧了我,细声安慰,又用沾了泥的手,一点一点轻柔地擦去了溅在我脸上的血。

后他又解下了外层沾满泥泞的外袍,再解下里面一层干净的僧衣披在了我身上,给我披上之后,又将那外袍给自己套上了。

“没事了,别怕……别怕……”他温声哄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然这声音却是颤的,他的指尖也是颤的,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身体在抖。

我听着他的温声细语,一直紧绷的弦才彻底松了下来,我抱紧了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怀里,静静地哭。

他倒也容我放肆,抱着我上了一匹马,又牵了另一匹受伤的马。

执马鞭在手,我与他共骑一匹,去追傅野。

但他御马的速度很慢,慢到比我走路还慢,像是安抚我。

我将整个人埋在他怀里,闻着淡淡的檀香味和泥土味儿,莫名觉得心安,眼皮子也有些耷拉,不知不觉中,我沉沉睡了过去。

“没事了……没事了……”元逸一下一下极尽轻柔地拍着眼前人的背,口中虽道着“没事了”,心中却犹有余慌,抚她背的指尖犹在颤抖,他不敢想,若他晚来一步,会是怎样。

眼前怀里睡着的这个小姑娘,虽口无遮拦爱胡言乱语,嘴上没个正经,但他却清晰地知道,她是个刚烈倔强的。

她为了不入宫、为了能打动他让他还俗,在金銮殿上亲手割去了自己的三千青丝。

若他晚来一步,只怕,只怕怀里温热的这人,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元逸低头,怀里的姑娘已然安然地睡去,脸上还沾了些擦不去的血迹。

他记得初见是在孝德皇后的封后大典上,那姑娘小小的,躲在人群中,面颊粉红,却敢一直红着脸盯着他看,他出于礼貌向她笑了笑。

不想却是这一笑惹了祸害,她由此缠着他。

而他,也不知缘何,默许她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等反应过来缘何时,为时已晚。

你道他为何看见说要娶他的傅野时眼神晦暗不明,为何要对她说明天再见,为何犯戒护她,甚至金銮殿揽罪,为何不顾男女大防揽她入怀温声安慰。

又为何拒她、避她、躲她,甚至不发一言、不说一声就走。

他是和尚,是出家人,是佛家弟子,慈悲为怀,誓守佛法是他人生的信仰。

且他还答应了师父,要寻《万卷佛宗》的。

当初玄奘孤身一人不远万里去了天竺,研佛法、撰经书、挑灯夜读,才写下《万卷佛宗》,当中多少艰难险自不必提。

寻《万卷佛宗》的残卷是师父毕生的追求,后来这任务落到了他身上,便成了他毕生的追求。

哪怕穷极一生,他也要寻到。

他岂能动情,岂能还俗嫁娶,岂能弃师父交代的一切不顾,岂能弃佛界众徒不顾。

只是没想到的是,他避开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去寻《万卷佛宗》,她竟不死心地跟了上来,竟还遇了险。

那匪徒覆在她身上,她双眸紧阖欲咬唇自决的模样看得他瞬间双眼猩红,杀心顿起。

也是那瞬间,他顾不得什么人伦理法,顾不得什么杀生戒,他只想救她,只想杀了那二人。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变故结束后,他得心犹在颤抖,不是因为破了杀生戒,而是因为她。

他不敢想晚到一步的后果,也正是因此,他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

但这一切,说不得,言不得。

他还是个僧人,他还要远赴天竺寻《万卷佛宗》,他要完成师父的遗愿,完备佛界缺失的佛法。

若真要,若真要还俗,也只能等他做完这一切再还俗。

元逸阖眸,捏紧马鞭,抱紧了怀中人,向漫漫前路而去。

我醒来时,元逸还在赶路,隐隐已能听到马铃响。

“你……你为我,破了大戒了。”我将脸闷在他怀里,闷闷出声。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双唇轻启,又道出一句机语。

然之前种种令我早已看透他,我心有成竹,却面上故作冷笑道:“大师可曾记得,你说过我与你非亲非故。既非亲非故,大师何必为救我而破大戒?”

他不言,却面现无奈之色,我将脸埋在他怀里,笑而不语。

我和元逸追上傅野的时候,他整个人是懵怒懵怒的,直想杀个回马枪将那二人碎尸万段,被我和元逸好说歹说劝住了。

然自此后,我和元逸之间,更不正常了,我们还是不发一言,视线交汇间却又仿若有千言万语可言说。

傅野将我和他二人一齐白了一眼,便将我们扔在了队伍的中间,再没管过。

这次眯眼笑着、一脸揶揄戏谑的人总算换成了我,而每次元逸撞上我这样的目光,总是无奈回避。

他默默不言,也默默地给我手上的伤换着药。

他换药时极为小心专注,鼻尖落了滴汗珠也不知。

我用指尖触了触他的鼻子,将那滴汗珠抹了下来,他颇有些不自在,转过了头。

我却趁此攀上他的肩,靠近他,盯着他的唇,愈来愈近,近到能听见他猛烈的心跳,错乱的呼吸。

“元逸……”我喊他的名字,“你之前所答种种,是不是都是骗我的?”我启唇,轻声问他。

他转头,正擦过我的唇。

他大抵是想不到能惯得我如今大胆至此。

我能清晰地感知他的呼吸瞬时一滞,与此同时,是我与他分不清彼此的猛烈心跳。

他抬眸看我,似是认命了般轻叹一口气道:“此次去天竺,一为师父遗愿,二为赎不妄语罪,三为……三为避你……”

缘何避我,缘何三番四次地拒我躲我?

我笑着,双眸噙着他的桃花眸,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却是后退一步,敛眉一言不发。

见此我轻笑了一声,经上段事后,我悟了。

很多问题,不回答,便是回答。

整军到越城的那天,元逸逃也似地马不停蹄地赶往天竺。

越城与天竺的分界线那儿,我跟在他的后面,嘟囔道:“元逸,要不还是让我跟着你吧。”

“你在路上遇见妖怪怎么办?”我问。

他难得肯理我,转过了头,扬了扬手中化缘的木钵,笑着道:“贫僧会收了他们的。”

“那,那大师带一样东西走吧,”我走上前去,将怀里揣的一个锦盒赠给他,“这是我剪发时偷偷留下的,你且就带着吧。”

“好。”他打开来看了看,随后又合上收进了怀里。

他解下手上的一串念珠,递到了我手里,算是回礼。

我收好念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弯了弯唇,桃花眸看向我,一如当初的温柔缱倦:“寻到《万卷佛宗》的下半卷,我就回来了。”

元逸终是远远地走了,傅野正欲差队小兵护送我回皇城时,却不想,我转身踏进了越城的一座尼姑庵。

“喂,姑奶奶,你真当尼姑了?”傅野在庵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不,我打算在这儿写个话本,名字就叫《官家小姐与佛寺和尚不得不说的情史》。”我回头看着他,嘻笑道。

“啊?”傅野不明所以,一脸懵逼。

我笑笑,虔心跪下,转动元逸送我的念珠,道:

“我在这儿等他回来。”

“喂,你什么时候回来?”

“寻到《万卷佛宗》的下卷,贫僧就回来了。”

“那你回来还不还俗呀?”

“那还俗了娶不娶我?”

“娶我嫌不嫌弃我脑袋上没毛?”

“贫僧脑袋上也没毛,施主未曾嫌弃过贫僧,贫僧又岂会嫌弃施主呢?”

“我不想听你叫我施主。”

“乖,好春儿,等我回来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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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谢世子冷面冷心冷情,便是对着京都贵女都不假辞色,又岂会看上她这妖艳娇媚、野性难驯的女子!

“那世子看我如何?”宋有悔没羞没臊地毛遂自荐。

谢明曜直视她,片刻道:“甚好。”

宋有悔原不打算在谢世子的接风宴上露面,更无意与宋家其他姐妹争妍斗艳。

只是她们显然认定她会作妖,所以一个两个地轮番使了下作手段对付她。下泻药不成,就弄坏她新裁的秋衣,似乎就算不能叫她卧病在床,也得让她当众出丑才好。

对于她们的行为,宋有悔都一笑置之。

倒不是她大度,相反,她最是眦睚必报的性子。只是相较于以牙还牙地针锋相对,她更信奉“人若欺,必百倍还之”的原则。

既然她们如此看重那世子,她就如她们所愿,使出浑身解数,彻底断了她们的念想。

到了这一日,宋有悔盛装打扮。

赤色衣裙,张扬至极,朱唇黛眉,堪堪入画。肤如上等羊脂白玉,身似柳条轻摆多姿。最妙是那一双美目,眼角尖尖,眸光潋滟,一颦一笑,极尽风情。

“这位是?”谢明曜问道。

这是他自进谢府后,第一次开口,宋文昭一愣,赶紧回道:“这是我……二弟的长女。阿悔今日也这般迟,着实不该,还不赶紧见过谢世子。”

宋有悔当然是故意姗姗来迟,本想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瞥,就抽身而去。可她此时却不动作,只蹙眉盯着谢明曜,眼睛里满是探究之意。

谢明曜未及弱冠,却是少年老成。他着玄色长袍,腰环玉佩。眉眼沉稳,挺鼻薄唇犹如刀刻,透着硬朗和冷冽。唯眼角一滴泪痣,为其平添两分温和之姿。

直到宋文昭再次出声,宋有悔才收了目光,直率道:“都怪谢世子长得太好,叫人看痴了去。”

回应宋有悔的是一声冷哼,只是这冷哼却是出自谢明曜旁边的沈修武。

他也着玄色锦服,眉目俊朗,却不如谢明曜威严,多了两分斯文稚气。他冷脸看她,满眼不屑,似乎嫌她轻浮。

宋有悔莞尔一笑,正想出声,却被宋文昭给拦住了,“阿悔,不可放肆!”

“无妨。”谢明曜仍是惜字如金。

得了准许,宋有悔再次语出惊人,问道:“谢世子可有婚配?”

“宋有悔!”宋文昭低喝一声。

他有些后悔没有直接让她不要出来见客,纵是知道她一向肆意妄为,却也没料到她会如此不顾女儿家的矜持体面。

要知道,京城传闻谢世子冷面冷心冷情,便是对着一众京都贵女都不假辞色,又岂会看上她这般野性难驯的女子,亏得她敢问!

想着,宋文昭虚虚擦一擦额头的汗,小心地看一眼谢明曜。谁知,却听他回道:“未曾。”

“那世子看我如何?”宋有悔没羞没臊地毛遂自荐。

谢明曜直视她,片刻道:“甚好。”

俩人就这般不顾旁人,你来我往地你问我答,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宋文昭一脸茫然,暗自想着可是传言有误。

沈修武满脸怒容,着实看不上宋有悔这般没脸没皮的行为。宋家一众姐妹在偏厅门口偷听,直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我看谢世子也甚好。”宋有悔倒是懂得礼尚往来。

可她随即又摇头,一脸惋惜道:“只是可惜了,我幼时人傻太天真,早早便与人私定了终身,到如今竟是要错过谢世子这般惊才绝艳的男子,可惜得很呢。”

这种伤风败俗的话,大抵也只有她宋有悔能说得坦坦荡荡,偏谢明曜听得波澜不惊,倒衬得瞠目结舌的宋文昭和沈修武略显大惊小怪了。

宋文昭和沈修武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又同时戛然而止。

宋有悔一双美目在俩人身上扫了一圈,漫不经心道:“我如何?”

宋文昭和沈修武到底没说出她如何的话。

被调戏,又转眼被“抛弃”的正主都未表态,他们的看法有什么重要,想来宋有悔也不会放在心上,何必多此一举。

倒是宋有悔自觉可以功成身退了,略福一福身,转身不往偏厅,却是直接出了荣安堂。

只是临出门前,她又回眸一笑,不怀好意道:“非是我不愿久留,只是怕再呆下去,我那些面和心不和的妹妹们就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

“我胆小得很,为以防万一,还是早早回我的院子,落了锁,闭门谢客。”

最后四个字,宋有悔咬得格外重,又拖长了音,明显意味深长。可她说完就走,干脆利落,倒像是没有其他意思。

宋文昭是咬牙切齿,心中暗恼她败坏宋家名声;

沈修武是嗤之以鼻,对她的人品和行径半点看不上眼;

唯谢明耀仍是一张神色莫辨的脸,窥不出半点情绪。

这厢宋有悔一出门,就立刻收了嬉笑的情绪,冷着脸快步回了自己的风华苑,吩咐锁门。

不知内情的婆子,多嘴问了一句,宋有悔似笑非笑、似恨非恨地说道:“防贼!负心贼!”

这没头没尾的话,婆子自是不懂,可也只能照做,不再啰嗦。

宋有悔披了外衫,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捧着话本,同婢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待听见窗外有轻微响动时,宋有悔嘴角噙了笑,提高音调对着婢女问道:“你可知道怎么对付负心的男子?”

见小婢女诚实地摇头,她便继续道:“若是你家姑娘我,那必然是转头就另寻他人,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同别人快活去,叫他头顶上戴一大顶绿帽才能消我心头恨。”

宋有悔说着,视线落在窗上影影绰绰映着的人影上。

她一早就吩咐过,窗户都落了插销不说,还抹了鱼胶,粘手得很,任凭那人如何有本事,也别想轻易摸进她的闺房来。

小婢女却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只老实巴交说道:“好女不嫁二夫。”

宋有悔嗤笑,轻挑地抬起小婢女的下巴。

“你莫不是忘了,你家姑娘可是金陵城里的头号‘妖女’。

“别说二夫,就是三嫁四嫁,那些大家闺秀怕是也要拍手称快,不必担心以后会被我抢了夫婿去。

“只是这夫婿的人选,我倒是要好好琢磨琢磨,是该选那……”

案上的烛火摇摇曳曳,屋内说话声时断时续,最后只听见一句“我乏了,你好好守着”,就再没了声。

只是可怜了屋外的人,当真死心眼地守着,与那皎洁的月光为伴,直到晨光熹微。

宋有悔说闭门谢客,果真作数。

一连五日,风华苑的人,除了采买的婆子外,竟再无别人出入。

只是宋家其他姐妹还来不及拍手称快,就发现明泽苑的贵客,除了沈修武偶有外出,谢明曜竟也是闭门不出。

众女当下就又理所当然地将其归于是宋有悔的错,浩浩荡荡地往风华苑去算账。

可奈何风华苑的下人向来行事随主人,泼辣无忌,任她们如何吵闹,就是不给开门。

众女吃了闭门羹,谁还愿意拉下脸继续自讨没趣,于是又不得不偃旗息鼓,打道回府。

宋有悔压根不必露面,只躲在屋子里,嗑着瓜子,看着话本,清净自在得很。

沈修武看着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的谢明曜,无奈道:“表哥,你这是何苦呢?”

“无妨,是我的错,总归要叫她消气的,咳咳……”谢明曜一脸病容,也难掩风华。

沈修武郁结,他知道谢明曜是一旦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子。

只恨那宋有悔当真狠心,明明知道谢明曜一连七日夜探风华苑,她却始终避而不见,还故意说什么有心人要锲而不舍、坚持不懈的话,这不是明摆着叫他一直傻等下去?

“表哥,京都的贵女哪个不是任你挑,你怎么偏偏就对她念念不忘!”沈修武已经不是颇有微词了。

“我这几日外出,听说她在金陵可是响当当的‘妖女’一个!许多浪荡公子哥都对她念念不忘,垂涎三尺,且她还行事乖张,作风放荡……”

沈修武越说声音越低,因为谢明曜的眼神越来越冷。

他听他说道:“世人如何评判,我不管,可是这样的话,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

谢明曜目光凌厉,语气冰冷。

沈修武下意识咽一咽口水,忽然想着若是旁人当着他面如此说,会不会已经被扭了脖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想更多,一道张扬至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如何放荡,沈公子倒是仔细说来我听听?背后说人坏话,可是你这读书之人的磊落?”

来人自是宋有悔,仍是一袭红衣。

被当场抓包,沈修武自知理亏,又想着她终于露面,表哥肯定想跟她独处,便瞪她一眼地跑了出去。

宋有悔本也不是为他而来,只呵斥一句“回来关门”,见他照做,便不追究了。

屋内有浓浓的药味,宋有悔捂着鼻子,嫌弃道:“谢世子这般娇弱,又何必自找苦吃?”

“为了你,吃再多的苦也值得。”谢明曜道。

宋有悔轻笑一声,走近了,挑起床幔,“看来谢世子吃的不是药,是糖是蜜吧,这般嘴甜,哪里是外人口中的冷面世子。”

谢明曜垂了眼眸,好一会儿,低低叫了一声“阿悔”。他带了鼻音的声音比平时更暗哑,带了一丝委屈,平添诱惑。

宋有悔便在这一声里缴械投降了。

她剜他一眼,恶狠狠道:“你能不能有点儿长进,十岁的时候用这一招苦肉计,十六岁了还用!”

谢明曜心道,有用就好,面上却无耻地仍做出难受状,势要叫她心软。

宋有悔又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她不想如他的愿,可又硬不下心,眼睛提溜一转,计上心来。

她在床边坐下,忽然俯身凑到他眼前,调笑道:“便是生病了,近距离看,你仍是好看呢。我真是没出息,对着你一张脸,就心狠不起来。”

说着,她还轻佻地摸了一把他眼角的泪痣。从前她便如此逗他,每每都能气得他羞愤不已。

谢明曜本就因风寒,面色潮红,被她这么一摸,竟又更红了两分,体内也忽然窜起不知名的火,嗓子也发干,似乎病得更严重了。

他别过脸,轻咳两声,暗自想着等会儿要再喝一副药才好。

宋有悔的恶劣岂会如此便打住。

原以为谢明曜如今时时刻刻冷着一张脸,冷漠又高傲,却原来还如幼时那般害羞,这不是勾着她做坏事么?

想着,宋有悔干脆爬上床,双臂撑在他身侧,脑袋越压越低,近到俩人气息交缠。

谢明曜受不了她这般,想开口叫她起来,谁知一偏头,俩人就嘴对嘴了。

宋有悔也是吃了一惊,却见他睁大眼睛看她,似羞涩更盛,于是眨眨眼,又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坏笑道:“让姐姐教你如何亲女孩子。”

她从前在谢明曜面前一贯爱逞强,装作对什么都很懂的样子,此时也是这种心理。

不过她看的话本的确不在少数,什么杂七杂八的内容都来者不拒,对男女之事倒也知晓,此番倒是理论终于用于实践了。

谢明曜僵着身子不敢动,任她小狗一般在自己唇上亲亲舔舔,一种酥麻的感觉一路蔓延至心里。

俩人竟是一点也没注意到屋外宋文昭的声音,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宋文昭从府衙回来,自是要来看谢明曜的。

一来人家毕竟是贵客,身份贵重,若是当真在他这知府府上出了什么事,他哪里担待得起;二来他这几日遇到点棘手的事,想请人帮忙,自是要更加殷勤才行。

他一路进了明泽苑,没有遇着下人,倒也没觉得不妥。谢明曜一早就吩咐过不相干的人一律不准踏进明泽苑。

只是他在他的卧房外,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才听见谢明曜“进来”的应允声。

“世子,今日可有好些?”宋文昭问道,视线落在他进屋时才堪堪落下的床幔上。

谢明曜清清嗓子,回了个“嗯”后,竟难得主动地问道:“宋知府有事?”

他这一问,本意是宋文昭若无事就走吧,谁知,宋文昭还真有事。

“前段时间,金陵城外来了一拨流寇,他们占山为王,打劫过往游人,闹得人心惶惶。

“为一方安宁,我曾派兵剿匪,倒是捉了他们的头目。不过据查,他曾在京城身负命案,需押解进京受审……”

宋文昭说到这里一顿,因为谢明曜忽然发出一声隐忍的闷哼,他赶紧问道:“世子可是不舒服?我即刻去找大夫过来吧……”

“不必!”谢明曜的声音比方才更暗哑,“你继续说吧。”

谢明曜说着,抓住被子下宋有悔作乱的手。

方才俩人听见宋文昭的声音时,宋有悔已经出不去了,好在谢明曜反应迅速地将她扯进了被窝,又放下床幔遮掩。

可宋有悔哪里是安分的主,她蒙在被子里看不清,也并不妨碍她作妖。

她也是头一次与人身贴身地这般亲近,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就跳出了那些话本上写的云雨桥段来。

她觉得脸热,被蒙着又觉得透不过气来,她不好过,自然也不会叫谢明曜好过。

于是她摸索着,小手顺着谢明曜中衣下摆钻了进去,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腰部,打个圈儿,绕个圆儿,顺着背骨慢慢蜿蜒往上。

感受到谢明曜在她手指下微微颤栗的动作,她才觉得畅快了,却不知谢明曜是忍着怎样的折磨。

他看不见,不知她的手下一刻会滑向何处,触觉却该死地灵敏,哪怕只是指尖轻触,都能叫他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可他却不能发出丁点声音来。

“听闻世子曾在军中历练,也曾带兵剿过匪,有勇有谋,年轻有为。不知世子何时返京,若是方便,可否同下官一道押解这犯人回京?”

宋文昭说完,谢明曜没说时间,也没说同不同意,只说自己知道了,让他下去。

待他走后,谢明曜再也忍不住,一个翻身压住宋有悔,叫她感受自己的异样。

宋有悔看清他脸上隐忍的汗珠,眼里的欲火,感受到下腹处的……忽然就心跳加速,喘不过气来。

她挣扎着要起来,谢明曜又闷哼一声,喘着粗气,求饶一般说道:“别动,会死人的。”

宋有悔难得听话,当真不再动作。

房间里静得很,宋有悔只听见谢明曜粗重的喘气声,和他喉咙里低低的压抑声。

好一会儿,谢明曜才像是劫后余生一般,说道:“我们成亲吧。”

托宋有悔的“福”,谢明曜大汗淋漓一场后,风寒加重,又拖了两日才彻底好了。

沈修武不知内情,还以为是自己故意带走小厮,害得谢明曜没人照顾才会如此,可他原本想的是让谢明曜使唤宋有悔端茶倒水,俩人能多处一会儿。

对此解释,谢明曜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就继续一副面瘫样,可沈修武莫名就觉得那眼神是赞许的意思。

后来事实证明,他果真是做了件好事。

因为自那以后,风华苑的院门就日日大开,明泽苑的门也不再始终紧闭。宋有悔无所顾忌,大摇大摆地来串门,谢明曜也不避讳,亲迎亲送殷勤至极。

就连宋府的后花园,也一改往日沉寂,时常能见着宋家的小姐们赏花赏景的身影。是不是真的赏花,那就另说了,可赏景却是真的,只不过赏得是谢明曜这个景罢了。

不过可惜的是,谢明曜身边,始终有个宋有悔。

他的目光,只肯落在她身上。看她笑,看她闹,看她耍赖撒娇,看她发懒犯困……

便是她再没大家闺秀的样子,便是她再不成体统,他绝无仅有的柔情似水,也都只给了她,叫人羡慕,叫人嫉妒,叫人恨!

宋嘉柔倒是与她的名字极为般配,柔柔弱弱,我见犹怜。可惜谢明曜向来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他绕过她径直往前。

“世子可知道宋有悔的身份?”宋嘉柔尖声说道,见谢明曜果真顿住,就快步走到他前面,继续说道:“宋有悔身份卑贱,连庶出都不是,只是个私生女!

“我不愿世子被她蒙蔽,所以实言相告。而且,她生性恶毒,不是良善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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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他,我给你解药。”顾云亭带着诱哄意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做不到。大人,您放过我吧……我真的做不到。”

我卑微地向他爬去,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他挑起我的下巴,“你猜,如果他知道你是我送来的,他还会不会信任你?”

那一刻我想,我逃不开既定的命运,也逃不出这个男人的手掌心。

初见顾云亭那日,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我穿得破破烂烂,还挂着手镣脚镣,头发像枯草一样团在头顶,满面尘土面如菜色。

无需旁人说,我自己清楚,一定丑极了。

他则是另一个极端,他身上的绫罗绸缎在明烛照耀下华贵得仿佛在发光,他让我抬头,我便看见了他那张倾国倾城男女莫辨的脸。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颦一笑间狭长桃花眼仿若自带一种风流,一时之间看得呆了,他便笑起来,开口时声音温柔如四月春风。

我愣愣地点点头。他端详我片刻:“底子似还不错,只是太憔悴了些。”他说完,手一挥,吩咐手下人,“带下去梳洗收拾,好好养着,不养得珠圆玉润雪肤缎发不要带来见我。”

因他这句话,我被他手底下的人抬下去,开始了漫长的休养。

那时我是随将军府流放的罪人,吃不饱穿不暖,虚亏太久,身子坏了,人也憔悴着,脸上冻出了裂口,手糙得像树皮,要养回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我在他府上白吃白住了大半年看着才好了些。

这期间,我出不得厢房半步,没见过他一次,服侍的人次次都是来去匆匆,从不与我多说一句话。所以大半年了,我还不知他姓甚名谁,究竟是什么人物。

等他见我时,已经是秋日了。我被带到他面前,跪在地上。

他走到我身前,手持一把折扇挑起我的下巴:“养白了果真是美的,都说大将军的女儿生得玲珑剔透美艳无双,果然不假。”

我垂着眸子不敢看他,也不敢多问,他弯身靠近我:“凝眉,你想给将军府翻案吗?”

我不做声,他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撤了持扇的手,我的头骤然垂了下去。

我突然感到很惶恐。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能将我从流放的队伍中救出来,必不是什么小人物。如今我是罪臣之女,死生只在他一念之间,若他觉得我没有利用价值,我会是什么下场?

思及此,我伏身在地上:“求公子指点。”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没说我想翻案还是不想翻。

因为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你若想给将军府翻案,我手中有丞相诬陷大将军的铁证,只要你替我做件事,我便呈给皇上,保洗清你陆家满门冤屈。”

他说完,停顿了片刻:“自然,你若不想,那证物灰飞烟灭,你便从哪来的,回哪去。”

我抬起头,直起身子:“我连公子是谁都不知,如何相信你?你若根本没有证物呢?若你不兑现承诺呢?”

他笑起来:“我顾云亭从不食言。”

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锦衣卫指挥使,诬陷忠良,掌控皇帝,耳目遍布天下,经他手的冤案不计其数,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恶贯满盈。

瞧着他的样子,我实在难以把他和这个身份联系起来。这么一号人物,难说陆家的冤案和他全然无关。

他好似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端起茶杯抿了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你父亲的死与我有关,想你家倾覆是我做的。若真是我,便没理由救你回来,养个祸害在身边。”

我很清楚他的话不可全信,但眼下我也没第二条路可走,只得应下来:“不知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你幼时曾救了豫王一命,他念念不忘至今。只是你被你父亲带在身边常年在边关,他始终未曾见你。你家出事,他比任何人都心焦你的下落,却寻不得。”

我被顾云亭藏在这,他自然寻不得。

不过他话说到这份上,我便懂了。

“你便去他身边。有幼时的恩情在,他不会薄待你。我想你这张脸,他会喜欢。”

“然后?”顾云亭放下茶杯看着我笑,但眼神中分明没半点笑意,阴冷至极,“杀了他。”

我被他眼神中的凌厉阴狠震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想这才是他,温柔和煦如春风都是假象,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骨子里就是冷的。

但他随后说出的话更让我周身发凉。

“不过,凝眉,为防你心有旁骛,我得使些手段。”

我衣着破烂被扔在豫王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满身是伤。

伤是顾云亭找人做的,说这样真些,我想既然如此为何非要让我养回来,他说总得瞧瞧我究竟长得如何,若是相貌平平,即使有幼年情分在,怕也是入不得三皇子眼的。

豫王骆仪璟,当朝三皇子,宽和贤明之名天下皆知。我担忧他的马车会直接从我身上碾过去,顾云亭却笃定他一定会停车。

马车在我身边停下,我听见骆仪璟的声音,让人捎起我带回府里医治。

我在有人靠近我时艰难地爬起来,泪水涟涟:“我无需医治,求你带我找到三皇子府上,只有他能救我。”

轿帘掀起,骆仪璟探出身来,他打量着我询问道:“你是何人?”

“我……说不得……”我疼得说话都断断续续,这不是装的,顾云亭下手是真的半分没留情。

“我便是三皇子,你有什么对我说便是。”

听了他这话,我爬到马车边,抓住木框,压低声音:“你果真……果真是三皇子么……”

“我是凝眉……陆凝眉。”

他一把将我抱上去,我刚一落进他怀里便人事不知。

不是装的,我真的晕过去了。

毕竟顾云亭是真的可以毫不顾忌下死手的,在被扔来之前,我已有三日水米未进了。

他太擅长折磨人了,打我时也是,饿我时也是,精准地掐住那个劲儿,让我既死不了,又半死不活。

恶名满天下的锦衣卫指挥使,名不虚传。

我是罪臣之女,陆凝眉这个名字不能再用,骆仪璟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叫陆婉秋。

我细细咂摸这个名字,喜欢得紧。

他待我极好。他不耽于女色,府上连个侍妾都没有,我是他带回府的唯一一个女人。因此,我在豫王府虽说没正经身份,但府里上下都是将我当主子侍奉着的,有什么好的珍奇的,他都送到我这里来。

我问过他为什么待我这样好,他说幼时他落水,是我救了他一命,若没我,便没今日的他。他念我的恩,爱我的人。

他隔三差五便宿在我房里,待我极温柔,他这般珍而重之地对待我,令我愧疚。

因为我是顾云亭送来杀他的。

这个念头一天天越来越沉地压在我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一日温存过后,他盯着我问:“近日见你总觉你有心事。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恍若无事般对他笑了笑:“只是想啊,你对我这样好,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他便将我揽进怀里,柔声说:“无需你报答,只要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愧疚更甚。他说他要离京三日巡田,叫我照顾好自己。我一面不舍他离去,一面却是庆幸的。

顾云亭给我下了毒,每月发作一次,百毒蚀骨的痛楚,无药可医。我听他的话,他便会把解药给我,我若不听,便只能死扛。时日久了,发作间隔会越来越短,症状也会越来越严重,直至日日发作,最终形容枯槁去世。

如今我入豫王府已然三月有余,我有无数次机会杀掉骆仪璟,却迟迟没下手,因此顾云亭在上个月就停了我的解药,我得瞒着骆仪璟扛过去。

我毒发时,锁了门窗,蜷在床上死死咬着锦被,披头散发状若疯魔。突然间,一个人在榻边坐下。

然后我就听到了顾云亭的声音。

我张嘴吐掉被子,硬撑着答话:“你如何进来的?”

他伸手捋了捋我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锦衣卫出身,这天底下有我进不去的地方吗?”

他对我伸出手,掌心躺着一个瓶子。

我伸手去抓,他却收回手:“杀了骆仪璟,我给你解药。”

我颓然放下手,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了:“我…做不到。大人,您放过我吧……我真的做不到……您手眼通天,换个人做这事,理应并不难……是不是?”

“错了,凝眉。他身边跟着的都是好手,等闲刺客无法得手,送进他府中的人又会被查底,稍微有些不妥便进不来。只有你,他不会查你的底细。这事非得你来做不可。”

“如果……如果我不做呢……您会杀了我吗?”

“反正只要没有解药,你早晚会死的,不用我多此一举。你也别想让骆仪璟救你。如果他知道你是我送来的,你觉得他还会不会信任你?”他说着,一把将我拎起来,“我不知道骆仪璟有多好,迷得你失了心窍,但你不想给将军府翻案了吗?”

好,只要他不会即刻杀我,我便认了。

就算命不久矣,只要最后的时光中能和骆仪璟在一起,我认了。

哪怕骆仪璟喜欢的是陆凝眉,根本不是我,我也认了,我甘愿做替。

是了。将军府冤屈与否与我何干?我从未想过要给将军府翻案。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陆凝眉。

我不是陆凝眉,我是苏纫秋。

因此我才爱极了骆仪璟给我的新名字,陆婉秋。他每每柔情万千地喊我秋儿时,我总觉得那一瞬,他爱的人是我,真实的我,而不是陆凝眉。

陆将军驻扎在边塞,他唯一的女儿陆凝眉被他带在身边。陆凝眉我见过,她才当真担得起顾云亭所说的玲珑剔透美艳无双,和她相较,我什么都不是。

我在边城最大的青楼长大,我母亲是楼里的一个妓子,我继承了她的美貌,却还是比不上陆凝眉半分。

边城极乱,来往的有汉人也有胡人,楼里也有美艳胡姬,我在楼里打杂,只待年纪一到,便要跟我娘一样登台彩衣娱人了。

可陆将军给我和我娘赎了身。我还想着该怎么伺候这位将军时,他与我说了实情。

将军府遭奸人所害,气数已尽。他知他和他的公子们将问斩,问斩必得验明正身,他没得逃。但女眷只是流放,他希望无论如何起码保住陆凝眉。

所以他买了我替陆凝眉流放。

他答应我,只要我乖乖替下陆凝眉,我娘便会得到一笔不菲的钱财,往后能过安生日子,再不必以色侍人。

我答应了。自那日起,我成了陆凝眉。没过多久我便随着将军府一干人等被流放。

有时我感激顾云亭。若没有他,流放途中我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可有时我也恨他。他救我只是为了利用我,让我去杀一个我根本舍不得杀的人,为此以蚀骨之毒百般折磨我。

像我这样的人哪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最后的时光,我想由着自己的心活一回。

我在青楼长大,见多了男人的龌龊面目,从不曾知道,原来天底下还有骆仪璟这般的男子。

更重要的是,他待我那么好,我不能对不住他。

三日后,骆仪璟回京。他问起了一个我根本不想面对的问题。

“凝眉,你想给你家翻案吗?”

这时候他便叫我凝眉,而不是秋儿。凝眉肯定是想的,但秋儿不想。

我知道我若说不想,他也许会怀疑,但我还是说了真话。

他沉默片刻,抱着我说:“我知道你也许是忧心翻案不成反而害了还活着的人,害了你自己。但你相信我吗?我已经查出了将军府一案的真相。”

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什么真相,我不是陆凝眉。

但他不可能听见我心里的求告,他继续说下去:“你可知道锦衣卫吗?这事是锦衣卫做的,指挥使顾云亭,想必你也听过的。”

当初顾云亭说他手握丞相陷害将军府的铁证,如今骆仪璟矛头指向顾云亭。

他接着说:“父皇的意思是定案了不再问,可不是没有其他法子。只要你张挂在城门昭告天下,汹汹民意自然会让父皇处置了顾云亭,你也能为你父兄报仇了。”

我还是没说话。许是他看我脸色不太好,没继续说下去,吩咐人上膳。

桌上有几道荤腥,我素日爱吃的,这日却不知怎么着,闻见便恶心想吐。骆仪璟急忙让人撤了下去,又请了医家给我诊脉。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高兴得整个人几乎要飘起来。即便我没多久可活,但我一定会撑到孩子降生的那一日。这是骆仪璟的孩子,我要他平平安安地降生。

我抬脸看向骆仪璟,问他高不高兴。他笑着说高兴,但随即脸上便出现愁色。

我问他怎么了,他叹息说:“秋儿,我想给你和孩子一个名分,但我不能娶一个罪臣之女。认识你的人那么多,哪日这事被捅出去,牵连的不止你我。”

我的欣喜被一下子打落,沉沉坠在地上。

我用着陆凝眉的身份,那我便是她。我一日是罪臣之女,便一日嫁不得骆仪璟。我无所谓,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没名没分。

我问他:“若我家翻案,你便能娶我了吗?”

他握住我的手:“你家翻案那日,我便娶你。”

我点点头:“你拿出证物,我去张挂。”

控诉连带证物被一同张挂在城门口,我没表露身份,但这张布告还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为别的,那上头有顾云亭独有的印鉴。

他很谨慎,为防有人在这上头做文章,他做印鉴的石料是特殊的料子,有天然的纹理,沾了墨印出来有独特的纹路,是刻不出来的,即使用同种石料也仿制不出一模一样的纹路。那印章确凿无误是他的,他无从抵赖。

当初找我来时,顾云亭信誓旦旦地说将军府不是他所害,证物摆在眼前,我对他半分信任也没了。

民意汹涌,骆仪璟谏言,听说连西厂提督也上了折子请求皇帝彻查此事。结果是顾云亭下了狱,将军府一案交由刑部重审。

这结果在我意料中。我相信骆仪璟,他说能成,便一定能成。此后再也没人会要挟我杀了骆仪璟,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再也不可能拿到解药了。

我肚子的孩子一日日长大,我满心欢喜等着骆仪璟娶我。

但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娶了丞相的女儿。

丞相之女秦若姗,知书达理,才貌无双。她过门那一日,府上人人欢庆。我从没见过那样鲜艳热烈的红,铺了满府。

叫人羡慕,也叫人绝望。

而我被人关在房里,只能听着锣鼓喧鸣喜宴闹嚷。我走到门口想听得真切些,却听见看管我的小厮连声骂着晦气,因着要看管我,都不能去跟人吃杯酒。

秦若姗才是府里的主母,有了她,我便什么也不是了。

我只是想不通。骆仪璟说爱我都是假的么?他要我给将军府翻案不是为了娶我吗?那些两情缱绻柔情蜜意,都算什么?

我甚至忘了愤怒,我只想见见他,问一句,他若说都是假的,我便也死心了。

真也好,假也好,都是属于陆凝眉的东西,苏纫秋有什么资格悲哀?

二更时分,喜宴才散,小厮在门口打盹。我悄无声息离开厢房,径直奔向骆仪璟所在的地方。

我拼命敲门,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骆仪璟,而是一身正红的秦若姗。

秦若姗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便是那个死缠烂打的丫头秋儿?”

死缠烂打的丫头。这就是骆仪璟给我安排的身份吗?

秦若姗手一挥,便有家丁一左一右按住我,叫我跪了下去。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轻笑道:“不管你是谁,在豫王府里便是个死缠烂打的丫头。听说你还有了王爷的孩子,我是容不得的。”

她说完,身后一个侍女端着一碗药上前,掰开我的嘴往里灌。

我拼命挣扎。我可以受任何苦楚,但我的孩子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没了。骆仪璟待我再狠心,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要吗?

秦若姗说,不管我是谁,在豫王府也只是丫头。这说明她分明知道我身份不简单,但她还是要处置了我。

我一头撞翻药碗:“你私下杀了王爷的孩子,不怕王爷明日知道了动怒吗!”

她笑得嘲讽:“不只是我容不得这个孩子,王爷也一样容不得。还留你一命,是王爷最后的仁慈了。”

听完她的话,我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任由她的侍女把落胎药灌进了我嘴里。

即便他变心,或是从未爱过我,我宁可他自己说,而不是这样借着别人的手来伤害我。往日那个磊落坦荡温柔宽和的他仿佛突然消失,一个人对自己的孩子都能这么狠,哪里可能是个宽厚的好人?

秦若姗叫人把我扔出了豫王府,我腹痛如绞,无处可去。

天下这么大,竟不知哪里是家。

我不熟帝京,只认去豫王府的路和顾府的路,意识迷蒙中,在天甫亮时,我跌跌撞撞爬到了顾府门口。

不过半月光景,顾府门庭萧瑟寥落。

是了,顾云亭已经下狱了。

而且他下狱还是我害的。

愧悔愤恨耻辱哀痛悲凉,种种情绪一同涌上我心头。我只恨我过去瞎了眼睛,没听顾云亭的话早日杀了骆仪璟。他纵然折磨我,利用我,至少他不会骗我。

神思恍惚间,有人站在我脸前。我听见那人开口问我:“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清早来顾府门前呢?”

是个陌生的男声,我已来不及思考他是谁,生不如死地蜷缩着身子:“我做错了事……”

我翻身平躺在地上,手能触到地面上似乎粘腻温热。

那是我的血,是我的孩子。

“但我……怕是无法弥补了。若能重来一回……我一定听他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总之醒来就在一个简朴的房间里。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只觉得凄凉。

是谁都好,总之我又要被卷着往前了,不是么。

我恨极了骆仪璟,但我不知我能如何报复他,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亮出去更是福祸未知。我从小在青楼长大,没眼界没学识,我连恨人都恨得迷茫没有方向。

这一刻我想,我若是真的陆凝眉便好了。

也许那样我便能做很多事。

门开了,一个侍女站在门外,看见我醒来,跑去通传了。不多时,一个男人走进来。

我冷眼打量他:“是公子救了我么?”

他点点头:“姑娘年纪轻轻,怎么落了胎,伤身呢。”

他生的不错,但看着又温吞又迟钝。可我不嫌弃他温吞。

就算痴傻都好过算计我。

我没法回答这孩子是哪来的,又是为什么没了,只能转开话头:“不知公子是何人,公子救我一命,我日后必当报答。”

他笑起来,样子很老实:“我叫骆仪璋。”

这名字叫我想起骆仪璟。

寻常人哪能同皇亲国戚撞了名讳,那便只有一个答案。他也是皇子,是骆仪璟的兄弟。

我试探性叫了一声:“您是王爷?”

他点点头:“我是睿王。”

我不知说什么好。皇上定封号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通达敏慧为睿,骆仪璋的外表和这个字实在是半点不沾边。

他反应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我见你晕倒了,不能见死不救。你还说你做错了事,你做错了什么事才伤得这么重?”

“我错信了不该信的人,没做本来该做的事,还害了别人。落得今日这个下场,也算我咎由自取。”

他很困惑的模样,问我害了谁。

我看着他单纯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了希望。

横竖他也是个王爷,能否帮我?

反正再糟也不过是我死,顾云亭也死。有没有这事,顾云亭都铁定是活不了的。

若到了这份上,我还想不通骆仪璟和顾云亭有大过节,也太傻了些。他们都想置对方于死地,都利用了我,不同之处在于顾云亭利用我暗杀骆仪璟,而骆仪璟利用我做文章。

我说不清他们谁更不磊落,二人都不光明。但起码顾云亭没有骗我的感情,没有杀我的孩子,没有在他的新婚夜喂我一碗落胎药扔我出府自生自灭。

想到这,我心一横:“我若坦白了,王爷能保证不往外说吗?”

骆仪璋重重点点头:“我一定不往外说的。”

“顾云亭。我害了顾云亭。”

骆仪璋又反应了好久:“前段日子下了狱那个顾云亭?”

他不说话,似乎在想什么,我追问道:“王爷能帮我见他一面吗?我想我该亲自与他道个歉。是我害了他。”

他有些为难,这一为难又是很久,看来他是真的不聪明。

我心焦地等待他的回答,他虽为难,但还是答应了:“好,我帮你见他,有些难办,但你这么可怜,我会尽力帮你的。”

我想,若说有谁能扳倒骆仪璟,应当只有顾云亭,我也只认识顾云亭。不管是为我自己,还是为补偿他,我都想救他出来。

尽管我不知道朝堂中那些恩怨纠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我,还是想试试。

出了小月之后,我乔装成家奴被骆仪璋带进大牢,顾云亭坐在牢房角落闭目养神。他曾经那般丰神俊朗,被牢狱生活磋磨得瘦了一圈,脸色也变差了,囚服穿在他身上如同挂在骷髅架子上。

我蹲在监牢外,抓住栏杆。

他睁开眼,望向我,眼神很冷。

是了,他理应是恨我的,我宁可死也不帮他成事,还反手将他害到这个地步。他想必是后悔救了我的。

他半分理我的意思也没有,重新闭上眼,我硬着头皮自顾自往下说:“如今我才知自己错了,但道千遍万遍歉意也弥补不了,我知道。

“若早知今日,我应当听你的话,早早杀了他。可人世哪来那么多早知道,我悔也晚了,只想问问我是否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以弥补万一。

“若我真是陆凝眉,我一定杀了他,可我不是。对不住,大人,我为活命,没有说实话。我不是陆凝眉。所以我也不想给将军府翻案。”

尽管他囚在里面出不来,昔日慑人的气场却还在,况且本就是我理亏,如何能不怕。

他凝视我良久,久到我疑心是不是非得我死了他才能出了这口气,他开口了。

“我早知你不是陆凝眉。”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勾着唇角,笑得颇为讽刺:“锦衣卫天南海北地查案,两年前我去过边关,见过陆将军和陆凝眉,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我往前了两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你为什么不捅破?为什么送我去豫王府?!”

“因为我没有选择。为什么选你,原因我已经说过了,只有陆凝眉才能杀了他。见你是陆凝眉时,我便知真的陆凝眉想必已经跑了。天大地大,我无从追回她,时间耽搁不起,我只能用你。你不坦白,我便也装糊涂。”

但他还是送我进了龙潭虎穴。

骆仪璟不是好人,他也绝非善类。

我是谁不重要,我的命不重要,反正在这些达官显贵的眼中就是可以随意作践的东西。

我嘲讽又痛苦地笑出声,他无动于衷:“只是我低估了江雾,想来他们也早看出你不是陆凝眉,我去见你时,他们便偷了我的印鉴,不然他们如何能掌握得了我的行踪,如何能得手?”

顾云亭想用我杀了骆仪璟,却被骆仪璟和江雾反将了一军,身陷囹圄。而我被两头利用,却懵然不知。他们双方皆知我不是陆凝眉,却都短暂地认下我陆凝眉的身份给我编个美梦,让我为他们所用。

若我当初就流放了,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些么?

他闭上眼:“你既来找我,想来是在骆仪璟那遭了祸,又身受蚀骨之毒,你也害我锒铛入狱,谁也不欠谁,你我两清了。”

这怎么能两清?我被动地卷进这些我根本不懂的是非中,我遭受的,他遭受的,这样轻而易举便能两清吗?又不是市集上交易,给了钱拿走货便钱货两讫,人与人之间的亏欠从来就是一笔烂账,只要纠葛起来,就再也算不清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要做些什么才能救你出去?”

“就凭你?你没这本事。”

“只有你能扳倒骆仪璟。杀了他。”

“原是为了自己报仇,我便说你没那么好心。”

我语塞。我是有私心,但对他也没坏处。

他突然走过来,离我近在咫尺。

“你从此便跟着睿王。你救不了我,他才能。问问他要你做什么吧。”

那个脑袋不灵光的,睿王?

我从大牢里出来,和骆仪璋一同离开。我偷偷瞧他,还是那副温吞的样子。

也许这些权利中心的人都太懂得伪装。如我初见顾云亭时,他满面春风和煦;又如骆仪璟,能生生做出一副宽和善良痴情模样。而眼前的骆仪璋,想必也是隐藏了锋芒的。

我问他:“王爷,您能救顾大人出来吗?”

他还是那副为难的样子。

我索性挑明:“顾云亭说了,我救不了他,只有你能,他叫我跟着你。”

他那副温吞迟钝的模样骤然收敛,仿佛一霎时变了个人,双目一片清明:“看来他算是信任你。”

我苦笑一声:“我害他如此,他会信我?不过是没路可走了,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我是陆凝眉,这个身份用好了能做出文章,就像骆仪璟一样。他把我交给你,并非指望我真能做什么,不过是让你也用我做文章罢了。”

他轻笑一声:“你也不傻。”

我厌恶被人欺骗的感觉。我之前还当他是傻子,原来我才是。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询问他将军府到底是怎么回事,顾云亭和骆仪璟又有什么过节,他简要说了几句。皇上身体越发差了,但却还没立太子,陆将军支持已故先皇后的二皇子端王承继大统,西厂提督江雾和丞相府都是支持骆仪璟的,江雾和丞相出手做出了这桩冤案,然后才有那些事。

我又问那顾云亭怎么会掺和进来,骆仪璋反问我,若你登基,有这么个前朝时专干脏活且势力惊人的人,你会留他吗?

我不禁想,他们真的开心吗?

回了睿王府,他给我安排了身份,他的贴身侍婢,往后就跟着他。

平时他还是那副迟钝模样,我看着都替他累。

我进了睿王府半月后,宫里来人说要办大宴。骆仪璋问我想不想进宫,我说不想。但他却说我进宫多认认人有好处,往后不一定哪个是仇敌哪个是盟友。

我便跟着骆仪璋进了宫,席间以纱巾覆面,反正只是侍女,不露真容也无所谓。

骆仪璟的座位就挨着骆仪璋。

但讽刺的是,他没认出来我。

秦若姗也陪同他进宫了,她压根没有多瞧我一眼。毕竟谁会在意一个侍女呢?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众人到齐后,皇上才带着一个妃子出来,听通报。是叫柔嫔的。皇上年岁不小了,须发皆白,但这柔嫔却是年轻明艳。红颜鹤发,走到哪都是造孽的事,偏偏在皇宫中便是理所当然了,多讽刺。

那柔嫔座席比皇上矮一些,她落了座,抬起头,我便瞧见了她的正脸。

我一时怔住了,反应过来时,趁着给骆仪璋斟酒悄声问他:“那位柔嫔娘娘,姓什么?”

我放下酒壶:“她不姓江。”

骆仪璋疑惑地看向我,直起身前,我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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