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算是一种闲寂清清美家居用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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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枕书的短篇作品
(当时没认真写,只是把旧文编辑了一下,现在看起来支离破碎。总之等书里面好好写吧~)
洛中蠹鱼录
过去客居北京,闲来常听一位刚从东京读书回来的老师提及神田神保町旧书店。他说每每领了当月奖学金,就和未婚妻出门。在商场倒是将钱袋看得十分紧,一分一厘花出去都要筹算,肉痛。而走到神保町,钱便看不住啦。倾囊而出,尘灰扑扑抱着旧书归来,夜里只舍得吃没有叉烧肉的拉面。彼...
(当时没认真写,只是把旧文编辑了一下,现在看起来支离破碎。总之等书里面好好写吧~)
洛中蠹鱼录
过去客居北京,闲来常听一位刚从东京读书回来的老师提及神田神保町旧书店。他说每每领了当月奖学金,就和未婚妻出门。在商场倒是将钱袋看得十分紧,一分一厘花出去都要筹算,肉痛。而走到神保町,钱便看不住啦。倾囊而出,尘灰扑扑抱着旧书归来,夜里只舍得吃没有叉烧肉的拉面。彼时刚读过池谷伊佐夫的《神保町书虫》,对老师很嫉妒。
林文月写过《京都的古书铺》,说:“京都的古书铺虽然不像神保町那样声势浩大,却也同样令人神往。”如今长居京都,日常也可领略京都旧书肆的趣味。
京都旧书店有一大部集中在几所大学附近。京都大学周边就是一例。京大建校以来,以之为中心,周围发展出不少旧书店。为满足学生阅读需求,这一带旧书店主要出价格甚廉的教科书,其余如文史哲天文地理等也相当丰富。
我的住处与学校离得近,上学下学常是步行。沿今出川通往来,一路不少旧书店。常去的是学校北门对面的吉冈书店。店面小,门前廊下尽是书箱,一色文库本与画册,还有许多折价的教科书。门内书架耸立,分作社会、历史、法律、文学等。日本书价颇昂,学校亦有新书店,开学前后有教科书专柜,随手一册都是数千日元,对于穷学生来说实在无情。因此吉冈书店的旧教科书很受欢迎。沿着逼仄的木梯上去,二楼还有一爿临街的店面。多为理工科书籍,也有画集与年代久远的画片。我挑过一张植物绘,金丝桃与金丝梅,花丝勾得极细,轻轻点着粉。两种植物为近缘种,这边庭园内很常见。春末夏初在墙内曳曳开放,风来便拂落满地,花瓣与花丝逐风而起,柔弱不禁的样子。我老分不清它们。
吉冈书店购书金额满一万日元可抵五百日元。于是往往凑在一起算书价,看几时能得这五百金。店里国文学典籍、汉籍亦不在少数。看得人不多,束之高阁,落满尘灰。
吉冈书店附近有一家井上书房,店主是位老爷爷,日复一日在柜台内埋头读书。他家祖上开寿司店,到他父亲这辈开始做旧书生意,如今已有六十五年历史。你进门他也不会主动招呼,只是笑一笑。店里多售文史哲类旧书。当然不会少折价的文库本,堆了满满几箱在门口。如果仔细挑,也会有惊喜。只是书册时常凑不齐。譬如买过平井照敏编辑的《新岁时记》,缺了冬册,店主也无奈,只道抱歉。而冬册至今也没有买到。
京都旧书店有商业协同组合,彼此往来密切,也乐于为顾客觅书。各家店里都会卖一种手绘的《京都古书店绘图》。刚来时买过一张。林文月说,“京都的古书铺却由于分散的关系,你可以很自然地有休息的机会,调剂疲劳。最好是随兴所至,抱着无所为而为的心理去漫游书街,那么,你可能会无意间在一家小店的尘堆里发现一本好书;或者,你也可以有计划地分若干天,遍访大小书坊,你可以从容仔细地看书比价。”数了数京都古书店绘图上标出的书店,有近百家之多。同志社附近有个“獭祭书房”,某次去同学家,路过这间店,远远看着,并没有进去细看,只觉店名好可爱。
学校往西走,有一家临川书店。店在鸭川之侧,靠近贺茂桥。店内书类繁多,素以珍本、绝版书闻名,书价自然也高昂。平日不常去。临川书店每月中旬总有一天是古书特价即卖会,当然是要去的,且必须赶早。因为摆出来的书虽不算多,却大多十分难得,且定价不高,去得迟只能挑拣普通文库本。譬如某年三月里去得晚,架上已无太多书可买,只能远望库门垂涎叹息,买下民国二十四年版《宋人轶事汇编》二册,《日本儿童游戏集》一册,《万历武功录》一册,《粤海关志》两册,《东游行部志》一册,后三种都不全。等了整整一月再去,当日微微下着雨,清晨即起,买回光绪点石斋石印本《文献通考》廿三册,涵芬楼影印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明刊本《云仙杂记》一册,民国廿七年商务印书馆丘汉平编著《历代刑法志》上下两册,三省堂《枕草子 徒然草》一册。倾囊而出,奈何头上没有金钗一枚,可以拔去换书。
住处附近有一家竹冈书店,晚上七点半就关门。日常下学晚,回来时满城已然灯火阑珊,自然赶不上这家店。去冬终于有一个周末回来得早,叩门而入,店内满目书纸,从地面堆至屋顶,挤挤挨挨巍然壮观,需得侧身屏息,才能跻身书墙。店主夫妇在柜台内聊天,见有人来,裹着一身霜气,温温道一声“外面很冷罢”,这是京都人的礼节。店里多哲学、历史、社科、美术、国文学书籍,也有中国文学、英美文学,画册也多。倒是文库本不太多,摆了一只书架。可惜其他书太贵,我也只能流连文库本,每次过来挑几本,因为能听到店主夫妇的温声寒暄,也觉得喜悦。
上学去另有一条山道,绕着吉田山,穿过竹林与花墙,在神乐冈町有一家朋友书店,专售中国、亚洲相关书籍。时常看到中国图书公司的纸箱堆在仓库门口,觉得亲切极了。店内有两间屋子,外间多学术书籍,台版港版书很多,也有京大人文研和文学部的学报。内间多内地版图书,小说、戏曲、诗词,分类一如国内。因是进口书,价格自然也高。有时只是在店里立着看,不买也没有关系。店主会过来为你开一盏更亮的灯,静静的。或者爬上木梯到高处取书,看完之后再放回去。会想起京里的旧书店,光阴恍惚,这些书籍有些正是从彼京遥遥迢迢至于此京,字纸俨然,这般静好,我觉得可亲,掀开书页时也好温柔,面对的仿佛是故人,要道一声冷暖。有一个落雪的冬夜,放学回来,本已走过一段,因为慕恋店内柔光照拂下的书墙,还是转身回去,到店里看一看。角落里有些书籍日久无人光顾,面上覆了薄薄的尘灰。蹲身拂去,不知它们几时隔山隔海到此,与我相遇——比我来得早罢。窗槛外帘栊低垂,夜雪袭卷,木落空山。想起过去在重庆时,杨公桥下有旧书摊。桥洞昏暗潮湿,一列书架过去,光顾的人不算多,可买的书其实也不多。我将新得的几册书扣在怀中,疾疾奔出来,大风迎头,急忙搂住书,好似它们也会着了风,心里很不舍得。
暮春一日近晚时分路过井上书店,忍不住俯身挑拣文库本。提着书袋刚走出两步,又发现角落一面书架,找出四册很难得的书。店主老爷爷笑道,都是刚收来,原先是私人收藏。果然扉页上有藏书印,主人姓佐佐木。珍爱的藏书何以辗转至此?是潦倒不堪、以致卖书沽酒,或是身故之后家人无意继续收藏?昔人云物聚必散,久散复聚。藏书艰难,有绛云之烬,台城之炬,有孤楼之上久饱蠹鱼,有战乱劫灰,有后人不能世守。书亦随人,飘零聚散。只是那日我的余钱都不够带回那几册书。店主好脾气,说约好日子再来买就好。隔日如约取书,店主体谅穷学生,略去书价的零头,实在好欢喜。窗前流光斜照而入,屋中闲寂,门外市声隐隐。
寺町通、丸太町和河原町一带旧书店分布也很密集。夏初一日黄昏到三条闲逛,立在三条桥上看鸭川汛期滔滔的流水,将水草拂得很低很低,野鸭们逆水而上。暮云四合。满街艳服高髻的女子,灯火流光,月色隐隐。有杏色和服的妇人俯身买草织的卷帘,店家用和纸包好,她盈盈斜抱在怀,踮着笃笃的步子远去。吃过寿司后从寺町通到河原町通,路过一家年代久远的旧书店,叫做大学堂,很晚都没有关门。门外垒了许多折价书,“居然比一碟寿司还便宜!”我满怀罪恶感,忏悔方才不小心吃掉了这么多书。真是蠹鱼的忏悔啊。玻璃门内堆满套书,一例贴着标价的白纸签,远望好似写着和歌的短笺,竟也有情有意。柜台内是一位老妇,同一位白发苍苍的客人聊天。说的是书事,又讲人情。老妇的京都腔软糯温柔,忍不住要学一句。这间店创业于明治四十年,而今已逾百岁之龄,多售学术书籍,尤多日本文史类。亦有民俗、社科、美术、地域研究等。版本品相俱佳,因而书价也居高。店内没有空调,梅天闷热难当,却不舍得走。后来买了一册《长江文明与日本》。结账时老妇还在与人交谈,蓦然发现我在,仿佛惊醒梦中人,微笑抱歉,低首用店里可爱的和纸将那册书细细包好。白发的客人也道歉起身,提了一叠书离去。我却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打扰了他们,抱着书也道歉。
日本旧书店通常都叫做“古本屋”,“古本”常指“二手书”“旧书”,也包括“古籍”。现在很多旧书店只经营二手书生意。日本出版的古籍还算易得,中国的古籍则很难得。若能遇到一两册明版书,那就是很大的惊喜。紫阳书院是京都古籍书店里很值得一提的一家。店主镰仓先生是大阪人,考古学专业出身,迷恋古籍,二十岁出头就开始收藏中国、朝鲜、日本三地的珍本古籍。这是成本很高的爱好,他常因买书而囊中如洗。后为维持生计,到京都开了一间旧书店。问他为何选择把紫阳书院开到京都,答说自然是看上千年古都的学术氛围。
紫阳书院之名来自中国那间著名的书院,果然镰仓先生很喜欢朱熹的学问。他曾收藏过赵孟頫的真迹,并因此受到日本文部省的表彰。紫阳书院店面不大,毫不起眼。内里则别有洞天。除却大量的文库本,还有非常可观的一批学术类书籍。大陆出版的典籍、港台版等等,都很周全,常见如廿四史,全唐诗,王阳明集,历代诗话集,通典。店主最为自矜的是收藏的一些典籍。最多的是清版书,譬如《十三经注疏》《杜少陵集详注》等等。标价自然不低。而这些典籍只是镰仓先生收藏的沧海一粟。据说他有私家藏书库,遇有爱珍的书籍,无论如何都要买下,有如请回自己失散已久的爱人。而爱书人总不太适合开店卖书,因为但凡自己喜欢的,都会有私心将之留下,不想令其辗转他处。镰仓先生的太太亦随丈夫藏书、鬻书多年,对日本古本界掌故极精。提起丈夫对书的执迷,她也要摇头叹一声:“这样下去,生意是很难做的吧。”又道:“不过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已经习惯了。”
昔日辛德勇先生赴日访书,也曾到访紫阳书院,在《未亥斋读书记》里提起过镰仓先生。回国后他将这本书寄给镰仓先生,镰仓先生很爱惜,当时寄来的信封也保留着。
京都一年有三次旧书市,是蠹鱼们狂欢的盛会。五月间有春之古书大即卖会,在平安神宫附近的劝业会馆内举行。夏季有“古本纳凉会”,在鸭川之畔的下鸭神社举行。浓荫匝地,鸟居林立,也是爱书人的天堂。到秋天,在京都大学附近的知恩寺内有规模很大的“古本祭”,那几日全城旧书店都会聚于此,紫阳书院,欧文堂,其中堂,赤尾照文堂,竹冈书店,キクオ书店,ヨドニカ文库,ふみ书店,萩书房,三密堂书店,井上书店,福田屋书店,谷书店,津田书店……各自摆开摊点,盛况空前。吉冈书店因就在知恩寺旁,并不在寺内摆摊,而是将书架书台挪到街边,书价比平日低不少,也在古本祭的浪潮中。
古本祭最大的好处是书价比日常都低。譬如竹冈书店素来讲究版本年代,价格不菲。我虽常去店里逛,却一本也没有买过。倒是不远的善行堂要亲民得多。善行堂是小本经营,去年才开张,古本祭中还没有一席之地。善行堂的主人叫做山本善行,是一位花白头发的大叔,趣味在旧书、电影、谣曲上,店内装修简洁温馨,木书架,分类极明晰。营业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夜里八点。大约大叔也是爱睡懒觉。店里文库本很多,便宜得很。雨天步行去学校,总要去店里转一转。大叔为人温和谦慎,店里没有客人时都在看书。我曾拜托他找一册颇难得的书,他也很认真地照办,虽然迄今尚未找到。
古本祭上有小型拍卖会,略显冷清。有「本の病院」,即旧书修复。上午十一点半到午后两点半营业,有洋书修复、和书绘本修复、布面折本修复、和纸书面与文库本之改装等等。请到的是制书专家世儀義夫,网上也有他修复图书的视频。是一位圆乎乎的大叔,很和蔼,对人对书都是。
主人:山本善行
店址:京都府京都市左京区浄土寺西田町82-2
Q:您这间店是新开没多久吧,怎么想到在这里开一间旧书店呢?
A:是的,09年11月才刚刚落成。我很喜欢读书。自己攒多了旧书,就想跟大家交流一下,也算是建立一个交朋友、阅读的场所。
Q:您店里的书很特别呢,好像着重电影、美术方面,是您自己对这一领域有特别的兴趣么?
A:(笑)是的,我很喜欢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我还喜欢民俗学。南方熊楠是我很佩服的人。另外出版、装帧、推理小说方面也是我很关注的。
Q:遇到自己喜欢的书会不会不舍得卖掉?这样藏书和开书店好像是比较矛盾的趣味呢。
A:(又笑)还真是。有时候遇到自己喜欢的书,确实想留下来不卖。不过我店里的书都是方向性很明确的,只有和我有同样趣味的人才会对这些书感兴趣。那么被这些人买走,也算是各得其所,不觉得可惜。
Q:我看善行堂营业时间不是特别确定,有时候开得早,有时候下午才开,又早早关门。是因为您喜欢这样轻松自在的氛围么?
A:是这样么?还真是这样呢。(笑)开这种店也不为赚钱,主要是自己开心。有时候遇到一两个有共同读书爱好的人,聊上半天,就特别高兴。
2福田屋书店
主人:小林隆雄
店址:京都府京都市左京区田中里ノ前町56
Q:您好。我看贵店有时候是一位年轻人在柜台里,问他要过名片,也是姓小林呢。
A:(笑)哈哈,那是我的儿子,是福田屋的第三代主人。
Q:啊,那么说来,您是第二代主人了?
A:是的。第一代主人,也就是创始人,是我妻子的父亲。福田屋是他创建的。
Q:真是很了不起。您一家世代都居住在京都么?
A:我妻子一家是京都人。我不是,我老家在琦玉县,东京那边。不过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搬到京都了。跟我妻子结婚,后来就继承了这家书店。
Q:原来如此。您一家人都爱读书么?
A:爱读书倒也谈不上。只是因为恰好住在京都大学附近,这儿住着很多读书人,是为了他们而开的这家书店吧。学生们也常来这里翻翻书,所以店里文史哲物理化学一类的书都是为他们而搜罗的。为学生提供低价的书籍也是我们店的使命吧。
Q:“使命”,真感动。
A:其实现在我也爱翻翻书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旧书生意,跟书籍也有了感情。
Q:您店里的书来源是哪里?是您自己去搜集的呢,还是跟其他地区的书店有联系,大家建立一个图书交流的网络?
A:来源有很多。有些是别人送上门的,有些是自己找的。你说的交流网络也有,比如京都某个客人想要某本书,我店里没有。而东京某家店里有,我就会从对方书店调书过来,满足这边的读者。
Q:也就是全国形成了一个旧书交流网。
A:对的。可惜现在纸书市场萎靡,年轻人也没那么爱读书。电子书多方便啊,他们都喜欢看电子书。或者上网,或者玩游戏。总之有各种新鲜的东西吧,都比读书有趣。
Q:说起来也是。不过爱书人一直都是有呢。
A:(笑)对,哪怕就是为了那么一两个爱书人,我这家店也要开下去。
Q:您的儿子也爱读书么?他不想做其他工作么?是您让他继承福田屋,还是他自愿的呢?
A:也不算是我让他继承的吧……其实,就是一种“使命感”,要世代维系这家书店,让京大这边的喜欢读书的学生有一个可以驻足观看的地方。这也是他的宿命吧。
Q:您喜欢京都么,听说其实很多外地人都不是特别喜欢京都。
A:(笑)我其实挺喜欢京都的,在这儿呆久了,习惯这里悠然自得的气氛,喜欢这里密集的寺社。稍不留神就遇到了古迹,这种感觉真是其他地方不会有的。东京太喧闹,节奏太快,大家都在急匆匆赶路。我偶尔回老家,在地铁站看到匆匆行走的人群就受不了,想回京都。在这里一直生活着,很好。
主人:镰仓敬三
店址:京都府京都市左京区一乗寺西水干町15-2
Q:您好。看您店里贴了这么多猫的照片和画报,您很喜欢猫么?
A:是啊,很喜欢。我家就养了猫。猫是很有意思的动物。
Q:好像很多爱读书的人都很喜欢猫呢。其实我自己就特别喜欢猫。我北京的家里有两只猫,一只叫玉露,一只叫玄米。我看您店里这么多与中国有关的书籍,是因您对中国文化颇有兴趣的缘故么?
A:是么?你也喜欢猫啊(笑)。我大学时的专业是考古学。学历史,当然要对中国的历史有了解。我喜欢十三经。喜欢中国的古诗。汉字是很美的,每一个字都很美。
Q:您店里有这么多难得的典籍,都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呢?
A:(笑)是么?其实我很早就开始搜集这些古籍了。以前京都的“古本屋”是包括二手书和古代典籍。但现在卖二手书的多,有典籍的少。这两类书店也呈现两极化的趋势。比如有些店现在就只卖二手书。而我店里还是以古籍为主,二手书——比如那些文库本,则占不太重要的位置。至于书的定价,我当然希望求善价,但肯定也是适可而止。关键是希望书能遇到好人家,遇到真正的爱书人,我就放心了。
Q:您若遇到自己喜欢的书,会不会有舍不得卖掉的情况?
A:(笑)那是肯定的……会自己留下来,不卖掉。我妻子对我这个习惯也很有意见呢。藏书家大概不适合开书店。嗯,不适合。
Q:您觉得京都的旧书店市场和东京的有什么区别?
A:京都的特点是,很多旧书店都在大学的周边建立起来。而且京都是个历史氛围非常浓郁的古都,传统文化保留得很好。京都大学、同志社、立命馆周边,都有很不错的旧书店。昔日内藤湖南、青木正儿等人,可都在京都啊。水上勉也常在京都旧书店散步呢。内藤湖南给一家旧书店写过匾额,你晓得,就是“汇文堂”,那三个字是他写的呢。光阴啊,可惜我没生在那个年代,没有见过那群人。东京呢,作为现在的首都圈,自然集中了最多的资源。日本代表性的大学也多。东大,早稻田,一桥,庆应,御茶水。读书人这么多,旧书店是必须的,神田神保町的形成也是有历史原因的吧。京都旧书店的规模无法与那边相比,但也自成气候,自有一种坚持在里面。毕竟说起来,在日本,要逛旧书店,除了神田神保町,也就只有京都了吧。
Q:在我印象中,日本人是很热爱阅读的。旧书店因此也相当繁荣。
A:爱读书么?也许吧。其实电车上那群拿着书的人很多都不是在看什么正经书。在看一些奇奇怪怪的漫画而已。阅读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这个年代和过去也不同了。真正的读书人也少了吧。至于旧书店的繁荣,现在实在谈不上。生意是很难做的,也不奢望赚钱。能维持经营已经是万幸。
Q:如此说来,和中国的状况倒也相似。
A:我看中国挺好的。孔夫子上卖旧书的不也很热闹么。中国人多,地方大,文化生生不息。琉璃厂那边旧书店不错吧,还有地坛书市,是一直想去的。
Q:您知道孔夫子,很好。地坛书市打折挺厉害,跟狂欢似的,您一定来瞧瞧。
A:我是特别想来的。但是小店生意艰难,有点走不开。回头,等有空的时候——(看一眼妻子)一定要去看一看,那“狂欢”的地坛书市。(笑)
南部铁器:四百年温柔
(彻夜赶出来的的文,文气大大的不通)
日人的日常生活中,铁器是很常见的物件。他们也信赖铁器对于人体健康的益处。事实上,铁器用于烧煮时,二价铁离子会不断释放到茶水和食物中,这正最容易被人体吸收的铁质,可预防贫血。
且铁器本身有细小的凹凸和孔隙,更容易保留和传导热量。在烹饪中也能使食物受热均匀,保留食材的鲜美滋味。甚至经由铁器烧煮的水,...
南部铁器:四百年温柔
(彻夜赶出来的的文,文气大大的不通)
日人的日常生活中,铁器是很常见的物件。他们也信赖铁器对于人体健康的益处。事实上,铁器用于烧煮时,二价铁离子会不断释放到茶水和食物中,这正最容易被人体吸收的铁质,可预防贫血。
且铁器本身有细小的凹凸和孔隙,更容易保留和传导热量。在烹饪中也能使食物受热均匀,保留食材的鲜美滋味。甚至经由铁器烧煮的水,口感也更清冽甘醇。
自有人类文明以来,少有一种铁制品能如南部铁器一般慰贴温柔。
十七世纪,在铁作为杀伐之器、与血并称的时候,日本南部藩的匠人们却在炉火与茶香中,将它锻炼成朴拙敦厚的壶、瓶、釜、铃。它们是日常生活中诗意的一部分,因与人天长日久的厮磨而带着体温,契合日本民族枯淡寂静的审美。
这一技艺曾因历史的巨流几乎湮没,但是传统被顽强地保存下来。几百年来,世代相传的铸物师熔铸生铁,为冰冷强硬的金属赋予生命,也传承着家族的使命与荣誉,直至如今。
四百年铁壶烹茶
昭和五十七年(1982),日本盛冈,62岁的铃木贯尔突然逝世。六年前,他刚刚从父亲那里继承铃木盛久的名号,成为日本南部铁器铸造技艺的代表,铃木盛久工房的第十四代传承者。
盛冈是日本南部铁器的发源地。400多年前的江户时代之初,武将南部信直修筑盛冈城。此地盛产铁砂、岩铁,又多川砂、粘土、漆、碳等原材料,于发展铸物业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宽永二年(1625),铃木越前守缝殿家纲,从南部家的本国甲州,来到盛冈,成为御用铸物师。主要制造佛具、梵钟,是藩主代代的御用物品,并为盛冈城铸造了时钟。和他差不多同时来到这里的,还有釜師小泉五郎七、有坂、藤田等人。
从此,盛冈开始了铁器的制造,渐渐成为铁器的重要产地。最初来到这里的铸造师,也在后来发展成南部铁器的四大流派:有坂家、铃木家、藤田家、小泉家。然而现在,从日本宽永年间得享盛名,迄今延续400多年的的铃木盛久之名,面临失传。
铃木贯尔的长女熊谷志衣子决定继承父亲的名号,将祖先的技艺和荣誉延续下去。她开始学习古老的铸造技艺。在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盛久的眼中,南部铁器是“强硬的金属,在其显示出最柔和的一面时,感受到它的温度,内心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想赋予它生命,铸造出有生命的器物。”
南部铁器确非普通的器皿。生铁铸造的铁壶,无论是大的铁瓶,还是小的急须,铁质所特有的朴拙厚重,都合于日本茶道“和、敬、清、寂”的美学追求。在黝黑的器身上铸造出纤细的纹样,无论繁复纤巧,都不减其敦厚。在日常的烹煮和摩挲中,铁器的表面受到润泽,呈现出近乎陶器的温润光泽,毫无铁器的坚硬冰冷。
铁壶收藏家佐佐木繁美说:茶道世界讲究侘、寂之风。铁壶有一种枯淡的气质。历经光阴淘洗,愈见侘与寂。
于日本茶道,铁器似乎是最适宜的器具,连声响也成为境界的一部分。明治时代美术家冈仓天心在《茶之书》里写道:“他们安静地顺次进入茶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首先向壁龛里的挂轴和鲜花致礼。等到所有的客人都落座以后,除了铁壶中的水沸声之外,再也没有声音打破茶室中的寂静时,主人才会进入茶室。铁壶中发出灵妙的声响,为了这种独特的音调,铁壶底会放置一些铁片。从这种音响中,人们会听到云雾缭绕的瀑布低沉的回声,遥远的海浪拍打岩石的回声,暴风雨扫过竹林的回声,或者远山松涛的声音。”
虽然南部铁器除了茶道中使用的汤釜、铁壶和花器,还有锅、釜等日常用品,以及佛具、风铃。 但是南部铁器的出名,实在有赖于茶道的兴盛。
从镰仓时代时代开始,历经500年,日本学习中国的茶文化,逐渐发展出独特的抹茶道和煎茶道。当时,南部藩的第八代藩主利雄公特別喜爱茶道,茶道也随之在盛冈城里的武士和商人中流行。那时饮茶煮水用的铁锅,被称为汤釜,由御用釜師制作。第三代御釜师小泉仁左卫門试图改良现有的饮茶工具。他在汤釜上镶嵌壶嘴、添加壶把,制成水壶的式样,称之为“铁瓶”。这比汤釜要更加方便。南部藩的这种新茶具受到了广泛的欢迎,被幕府和各藩主当做送礼佳品,风行一时。
不过南部铁器的名声大噪,还是明治四十一年(1908)的事。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大正天皇到日本东北地方巡查,参观当地特产,其中就有南部藩制造的铁瓶和汤釜。各大报纸纷纷报道皇太子的行程,南部生产的铁瓶、汤釜也因此广为人知。
值得一提的是,1842年,在日本是江户时代的尾声,在中国,则是《南京条约》签订,魏源写成《海国图志》,古老庞大的帝国陷入泥沼般混乱黯淡的历史。从这一年开始,日本各藩为强大军事,免遭中国之命运,纷纷开始铸炮。勇蛮的武士们对铸炮的知识一无所知,抱着“如果做就能成”的态度,各藩强行组织传统工匠,按照土法炼铁。南部藩的铸物师们也参与了这场轰轰烈烈的铸炮运动。这些冒险自然无一成功,但是经历了三次成本高昂的失败之后,日本的重工业化之路得以开启。
对于南部铁器来说,明治时代的辉煌并未延续太久。日本开始对外战争,铁作为战略资源,受到严格控制,而铸物师也被征召,投入武器的生产。这种困境到二战时达到了顶点,因为金属短缺,政府下令禁止了所有军需之外的金属器物制造。当时南部地区的铸物师、釜师有150余人,仅有16人保存了铸造的工艺。
二战之后,铝合金制造的物品流行开来,相比铁器,这种轻金属更加轻便、便宜,迅速占领了市场。历尽艰难保留下来的传统技艺难以在市场上抵御工业化生产,南部铁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许多工房和店家关门歇业,铸造师们的工艺更是相继失传,濒临式微。
转折发生在昭和四十九年(1974),南部铁器的制造工艺被指定为日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铃木盛久工房的十三代盛久铃木繁吉成为传承遗产的代表人物,被日本文化厅选为“人间国宝”。第二年,日本又制订《传统工艺产业振兴法》,南部铁器被授予传统工艺品的称号。
在政府的扶持之下,南部铁器终于迎来了复苏,并随着日本茶道的传播,越来越受到本国之外的欢迎。
像自己一样,柔软的作品
今年55岁的熊谷志衣子出生在东京,她的父亲,第十四代盛久铃木贯尔,在东京艺术大学担任教授。他曾经受宫内厅委托,修复花鸟背八角镜。为传承家族的手艺,他去东京美术学院工艺系学习铸造专业,毕业三年后,生下女儿志衣子。
看志衣子小时候的照片,童花头,齐刘海,格子布裙,笑得非常可爱。少年时,父亲带着她回到故乡盛冈省亲,让她见识了家传的铁器制作之法。那时候掌管铃木盛久工房的还是志衣子的祖父,第十三代盛久铃木繁吉,在日本被称为“人间国宝”。在年少的志衣子眼里,熔炼的铁水散发出灼人的热气与光芒,注入铸模的瞬间,铁花飞溅,竟有一种超出想象的绚烂柔丽,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1967年,熊谷志衣子从武藏野美术短期大学工艺设计本科毕业,学习雕刻艺术。她回到盛冈结婚,嫁入熊谷家,成为主妇,进入了人生的新一时期。在那时候的照片上,她细眉细眼,绾圆髻,着粉地小纹和服,手里牵着一对孩儿,笑得非常甜蜜,和许多普通的日本妇人无有二样。如果命运不将她带到某个转折点上,也许她就会一直保持如此柔顺的姿态。
那是父亲的突然辞世。铃木盛久家后继无人,面临断代的危机。她不想让家传的技艺就此成为历史。
“不想让四百年的传统就此中断。虽然这是一条难以预见未来的道路。”熊谷志衣子说,“铃木盛久的名号,恐怕就是我的宿命吧。我想继续下去,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决心。”
在40岁时,这位普通的家庭主妇成为了一名南部铁器铸造的职人。工房有一位工作了30年的职人山田,成为她的师傅,向她传授铁器铸造的工艺。
南部铁器的铸造过程十分繁复。在描画出铁器的外形样稿之后,要根据断面制造木模。利用木模,填入调制好的河沙与粘土,直至外模成型。外模底朝上,口朝下。在模型干透之前,用笔在内部勾画出花纹。南部铁瓶最有名花纹的是小方格,被称为“霰”。此外,还有形如龟甲的龙甲式、线纹式,以及花卉、风景。
在此之后,要用细沙和粘土制成内部的模型,名为中子,放入外模之中。
等到模具干透,不会因水蒸气逸出在铸铁中形成气泡,就要将温度高达1000摄氏度的铁水注入。这是铸造过程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坩埚被缓缓倾转,炽热金红的光满溢飞溅,流光溢彩,教人不能逼视。铁水在注入铸模的时候,视野中的一切都黯淡,只有铁花四散,仿如星辰。等到两个小时以后,剥开外模,铁器已经成型。但是它还要再次被放入800到1000摄氏度的炭火中灼烧,使生铁的表面形成一层磁性酸化被膜,以防锈蚀。这是南部铁器肇始之时的发明,400年来一直沿用。
然后,铁器的表面还要涂抹一层铁浆,这是浸泡在酒或者茶水中的铁氧化而成的浆液。日本古代的女子用这种浆液染黑牙齿,因此名为“御齿黑”。在这个过程中,铁器依然要不断被加热,极其费时。
一件铁器从制作模型到完成,大约需要两个月的时间。与生铁和炭火打交道,显然是一项繁重辛苦的工作。历来这种技艺都是由男性掌握。熊谷志衣子因此受到不少质疑。
一些铁器的纹样需要用小铁锤一点一点敲出来,要整整三天,才能完成整件铁器的装饰。之前雕刻艺术的学习,让熊谷志衣子在纹样的制作上如鱼得水。她很快成为霰纹样的名手。
三年后,即1989年,熊谷志衣子制作的铁壶就入选盛冈茶道工艺展,1990年,她又获得了岩手工艺美术协会展的工艺大奖。
但挫折随之而来。接下来的几次展览,她的作品都连连落选。师傅告诉她,你的作品太僵硬,想要成为铃木盛久的第十五代传人,尚有距离。请快快努力。她因此备受压力。
南部铁器虽由生铁铸造,但是温润的色泽和柔美的线条,让它可亲可近。也正因为由坚硬的生铁造就,更需要去除坚硬的气质。家族技艺的传人在这里陷入了僵局。
在长达一年的彷徨中,她为自己制作了一件作品,名为“手鞠”,即日本传统游戏中的五彩线球。这是一只通体浑圆的铁壶,线条圆润柔美,“女性的感觉,终于找到了。”她终于制造出“像自己一样,柔软的作品。”这件“手鞠”三次入选展览,也让人们认识了熊谷志衣子的名字。
1993年,47岁的熊谷志衣子成为第40届日本传统工艺展正式会员。与此同时,她也终于成为铃木盛久的第十五代传人。
“制作像自己一样的作品。”这是她当初的心愿,到今天仍然没有变化。她仍生活在盛冈这个清美安静,甚至有些寂寞、经济相对落后的地方。昔日天真烂漫的女孩儿、青春曼好的少妇,今已两鬓星星。双手也真正成为一双“职人”才有的手。粗糙,阔大,坚韧,有力。正是这双手,创造出一件又一件令人惊叹赞美以至感慨低回的作品,它们线条流畅优美,通体清润敦厚,如此温柔的姿态——女性的温柔。
音风景,日久天长
在烹茶的铁壶和铁瓶之外,另一种南部铁器则更加富有诗意——风铃。南部所产的风铃同样用传统技法浇铸而成。在奥州水泽车站,每年6月到8月,天花板上都会悬挂上千只风铃,夏日的微风徐来,近乎透明的铃声在站台上回荡,声响幽远,如在空谷,及至余音漫漶,渺不可闻时,又悠然一声。
水泽站的风铃,和山形市山寺的蝉鸣、京都竹林的声响、金泽寺院的钟鸣、因州和纸漉洗时的声音一起,入选日本音风景100选。
岩手县七森工房有一位和熊谷志衣子同龄的铸物师佐佐木健太郎,他是秋田人,中学时开始接触铸物。16岁走上职人的道路。不过对机械制造的物品一直无有兴趣。直到他遇见南部铁器,才知道那是他喜欢的感觉。
“正是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想做一只花瓶,自己动手做铸型。当然,失败了。但是,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下决心要去盛冈,去做真正的南部铁器。心想有朝一日,要做成一只完美的铁壶。”
可是,来到南部铁器的工厂后,他日复一日都被要求做烟灰缸这样无趣的东西。如此过了十年,终于有一天,师傅对他说:“你啊,想不想做釜屋(专门制作铁壶的职人)呢?”怀着不满之情忍耐了十年的佐佐木,一时喜不自禁。仿佛是行走了漫长无望的道路,命运终于在这一刻对他显出温和的一瞥。而此前所有枯燥无味的工作,也成为难得的修行。没有艰苦的修行,就没有他此刻的豁然开朗与日后的得心应手。
后来,他在岩手县开创了自己的工房:七森。七森是宫泽贤治作品里描写过的地方,风景极为优美。
不仅制作普通的铁壶,佐佐木还会以宫泽贤治的作品为主题,创作一些铁制艺术品。“制作铁器是极辛苦的事。不过,一定是要坚持下去的。”
他性情沉稳,话很少。别人问他,是否要将一生投入南部铁器?他又淡笑:一生么?我倒不想这么说……
他创作了一系列以宫泽贤治作品为主题的风铃。有一只叫“花火”的,锥形,金红色,音色清亮。
“仿佛银河铁道的汽笛,回响在夜空中。”一位听过铃声的客人说。
佐佐木健太郎,还有熊谷志衣子,以及许多南部铁器的铸物师,他们至今仍生活在盛冈、奥州,古代的南部。在广袤的山清水秀中,灼热的铁水在细沙和粘土间冷静下来,凝铸成温柔敦厚的器物,带着每一个铸物师赋予的生命。
今年3o11大地震之后,盛冈灾情相对较轻。南部铁器诸家工房幸得安然无恙。只是流通渠道不畅,燃料、副材料无法及时运送。只好暂时歇业,南部铁器一时价格益高。千百年来备受自然灾害折磨的东北大地,依然执着地坚守着某种信念,比如四百年光阴淘洗的南部铁器,几经摧折,仍然流传在世间。
没有人能保证南部铁器永不锈蚀。然而与日常的厮磨,每一日煮开茶水,必然会让铁壶历久弥新,而且日久天长,茶汤之味也益发温和醇厚。只是在今日,程序复杂、耗时日久的手工器物与时代的节奏感有某种矛盾。价昂的南部铁壶较之价格亲民的普通茶壶,并不具备太多优势。在习惯喝速溶咖啡的时代,白炭小炉等候一壶茶汤沸腾的心意,似乎奢侈到不合时宜。正如唐诺在《生之欢愉的古都》中写过:“工匠技艺很快到达一定水平之後,再往上去就不容易得著市场的支援,兑现成相衬的经济性利益了,因为社会公约数的粗疏监赏力跟不上去,也辨识不出来。茫茫人海,也许你还是会碰到那一两个真正识货的使用人,贵族时代那会儿或许还可以,这一两个决定性的人有机会让你摇身成为人人艳羡的御用性、指名性店家,然而到得今天的市场经济游戏里,这只够发展成相濡以沫的知心朋友,并不够回收你悍然投注的人生。”
而手工器物的意义又是什么?用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在《工艺之美》中的话说,它们将“与一家朝夕共处。帮助我们劳动,我们使用时感到愉悦,令我们感到生活的温暖。被这样的器物包围,度过这世上的一日。与器物相亲,可以真切感觉到在家的气氛中。”这是他对手工艺的赞叹,对器物的执着。他一生致力推动日本的民艺运动,发掘民间工艺,挽救正在衰落、或已经消逝的民间工艺,创立民艺馆。他深爱生活中每一件普通的器物,深爱孕育这些器物的人民与土地。他的长子柳宗理,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专业。战败后着手研究工业设计,后建立柳宗理设计研究所,1977年担任日本民艺馆馆长。他设计的南部铁器系列锅具,造型现代,工艺传统,很受市场欢迎。从那些创新的器物身上,我们已经很难一眼看出这与南部铁器有何种关联。而制作工艺确从南部铁器而来。如果南部铁器以这样一种方式延续生命,也可算是慰藉——它们在创新的探索中并未为人遗忘。
曾在一位朋友的祖母家见过一只古老的铁壶,喝过用它泡出来的玉露茶。茶汤初沸,仿佛山间泉流。祖母将茶汤倾入杯中,送到我们跟前。老人坐在那里,手中一刻也不停歇,缝一件旧衣裳,又去剥玉米。如今想来,突然回味起当日的天光与清澈的茶汤。老衰祖母依然忙碌起劲地生活,她亲手缝缀的旧衣,提起的铁壶,是何等的珍贵。那是最普通又最容易遗忘的日常,是最容易耗损又最容易消失的光阴。有幸摩挲它,触碰它,理解它,享用它的一刻,又是何等的温存与感动。
京都景物略
(一、远游 二、花店 三、山行 四、礼佛 五、墓园)
临行前几日一直有雨,没有出门。一日清晨去城中米店过秤,看行李是否超重。米店老板娘笑盈盈问,这是要去哪里?父亲代答,要去东面读书。
我的家乡已在江海之滨。东面除了茫茫大海,便是传说中的扶桑之国。
米店老板娘上前帮忙,笑道,那说远也不远,但到底还是远的。
箱子超重许多。父亲命我...
京都景物略
(一、远游 二、花店 三、山行 四、礼佛 五、墓园)
临行前几日一直有雨,没有出门。一日清晨去城中米店过秤,看行李是否超重。米店老板娘笑盈盈问,这是要去哪里?父亲代答,要去东面读书。
我的家乡已在江海之滨。东面除了茫茫大海,便是传说中的扶桑之国。
米店老板娘上前帮忙,笑道,那说远也不远,但到底还是远的。
箱子超重许多。父亲命我轻减书籍。我取出这一册,又看那一册,认为都不可放弃。探询地指向一堆干货,如木耳香菇,问能否减少它们。母亲微笑安慰,书可以再买,电子书,图书馆都可以看。然而那些食物在东面却难得。
我静了静,将书籍取出大半,带走的都只是严肃认真的课本。行李终于收拾完毕。兜头躺回枕上。秋初天气,竹簟尚未换去,冰凉地贴着肌肤。裹一床夏被才不会冷。帘外夕光教雨水打湿,与晚风一道徐徐拂入窗内。翻的是《帝京景物略》,读到一段:
入寺门,廓廓落落然,风树从容,泉流有云。寺旧名甘露,以泉名也。泉上石桥,桥下方池,朱鱼千头,投饵是肥,头头迎客,履音以期。级石上殿,殿五重,崇广略等,而高下致殊,山高下也。斜廊平櫩,两两翼垂,左之而阁而轩。至乎轩,山意尽收,如臂右舒,曲抱过左。轩又尽望:望林抟抟,望塔芊芊,望刹脊脊。青望麦朝,黄望稻晚,皛望潦夏,绿望柳春。望九门双阙,如日月晕,如日月光。
说的是香山寺,零七年秋曾也到过寺中,在庭院内吃茶观花,闲敲棋子。只是自己与对面一人的心思俱不在落子,只是漫漫说笑,拈起盘中的瓜子远远掷向池子里闲憩石上的乌龟。已而黄昏晚照,重门半掩。双双离去,阶上苔痕累累,林中松风撩起衣摆。有人持竹帚在院中扫去落叶,漾起的微尘在斜阳的光缕中缓缓浮游。
母亲在外间唤我,说邻家有一位妹妹来向我辞行。搁下书恍恍起来,到厅内与客人闲话。母亲抬手抚我颊上印出的竹席迹子,大家都在笑,夜已经完全落下来。
次日回旧家与祖父母辞别。祖父卧病数载,我坐在榻前,帐幔低垂。祖父与我说话,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尽力作出精神的样子。我很难过,祖母一如从前无数次迎接我返家时,翻箱倒柜寻找点心和水果,塞到我怀里。她在榻下立着,问我,这是要去哪里?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这些话已经问过许多遍,不知是祖母不记得,或者是她需要反复确认。庭前橘树青果盈枝,祖母隔窗指着那些枝子道:我还是留着最大的等你回来摘。
我抚着祖母的手一味干笑,又静默,唐诗里有一句“一笑忽然敛,万愁俄已新”,大抵是如此。
少年植树于庭,而今冠盖如云,岁岁守花信,结橘实,日日陪伴故家的老人。树犹这般,我十分不如。
离开前一日清晨,母亲煮汤圆。过去每逢大考、远行,母亲都要给我吃汤圆。那也曾是祖父的规矩。譬如吃三种馅的汤圆,叫做“连中三元”。芝麻馅、花生馅总是太甜腻,糯米团子又很厚,噎在喉咙里,梗着脖子才能咽下去。甜馅刺辣辣刮过嗓子,许久不能回过神来。光阴总是混沌,最初到今日,似乎无有区别。
其后到沪上迁延一夜,第二日从浦东出发,此去山海相隔,不足两小时旅程。枕着舷窗阖目休憩,窗外云海汹涌。下午到大阪,黄昏时到京都,车行到京都市内,看到一条水草丰茂的大河,斜晖洒作粼粼碎金,映到眼底。我想这大约就是歌咏了千年的鸭川。
友人领我到住处安顿,年代久远的和式木楼。小屋十叠有余,和式房以木为板,藉以草席。纸幛为门,一面墙上有上下两层的壁橱,装饰简静。草席饰以布缘,每张长六尺宽三尺,室内大小以席为计。过去看书里写到潦倒文人,“在六叠大小的和室中写着没有尽头的故事”。于是笑对友人,我比他们住得还宽敞呀。傍窗望见层峦青山,心道,“我来啦”。
黄昏的天空很美丽,乌鸦也多。邻家院子里养着大狗,静静望着远来的客人。路过吉田山,路过学校,吃了简单饭食,又缓缓走回去。深巷灯火明灭,照见清水洒过的石板路面。给家中拨电话,反复数次才接通。母亲在那边吩咐,要早些睡觉。余话皆无,匆匆收了线,倒似往日在重庆,说的也只是家常。夜里秋虫唧唧,邻居家院子里有木槿花、南天竹。学校围墙外种着桂花,香气浸在阴润的夜气里,家中桂树尚未着花,这边却已至盛极。此夜睡得安稳,枕着邻家瓷风铃的清脆声响,又在这样的声响里望见天明。
日本节假日很多,那几日恰逢连休,街道十分静寂。喜欢抬头看层云,当真碧空如洗。庭前有妇人执剪清理绣球花枝,望见我,颔首微笑。镇日只是四下漫行,与邻人打了招呼。天光澄澈,黄昏时又到鸭川,走到河堤上看流水。有小朋友在水里的大石上踩水,野鸭与白鹭同在水中嬉戏。我在岸上微笑,想到一句“乐游原上有西风”,露水起来了。
秋天夜来得很早。回去的路上忽而下起暴雨。人们在雨中疾行。我在一家餐厅的门廊下躲雨。身旁一丛月季在雨中摇摆倒伏。雨不见停,索性也飞奔而出,一气跑到住处的阁楼下。雨却在这时缓缓收束,草木清气,夜月悄然。
又一日起来,凭栏望见碧蓝的天空,云团轻软。桂花开得愈盛,香气远远过来。整个人是松懈的,倦懒的。城市非常安静,只有狗吠,流水。乌鸦拍翅的声音历历可闻,它们栖在后院的楼头,阳光映着漆黑的羽与喙。
这里人家多在窗前挂着细竹帘,日间帘幕轻掩,其上攀着牵牛纤细的藤蔓。邻家妇人在园子里莳花,后面楼里不知是谁在打鸡蛋,竹箸与瓷碗相击的清脆声响。
秋霖脉脉,阴雨连绵。一日出门,在旧书店买了三册书。住处附近有一家草木染的小店。门前张着一把红色油纸伞,其下陈列着一排草木染门帘。题材多为植物,如月下荻花、抚子花、临水菖蒲、五月紫阳花。单价两千余元。店铺门前便种着小盆绣球,还有几盆香草,很可爱。
踩着满地银杏果儿,墙头夹竹桃开着,地上雨水汇拢,与南方天气很相近。雨天是读书天,执伞去图书馆,路上落了一地细碎的紫色花瓣,究竟是鼠尾草,还是其他什么植物?有一户人家院子里的单瓣月季很美,抬头看枝头的柿子将要成熟。
有台风的一日,学校并不停课。在图书馆听见窗外暴雨狂风,花枝乱扫。夜中归去,瓢泼大雨,逆着路灯看去,雨线密密匝匝,教狂风带得四下披离。归途中满身都是雨水。新买了一只粗瓷茶壶,煮了从家中带来的新茶。拥被傍窗,风一阵紧过一阵,很为院子里的桂花担心。一夜台风过去,清晨起来竟是十分晴明的好天气,风雨止息,天空湛蓝,云团仿佛触手可及,院子里桂花香气依旧,远处的东山与比叡山也教风雨濯洗得满眼翠绿,真喜悦。下午与数位友人同去清水寺,一路有许多中学生,正是修学旅行的季节。山道中满是艳服长袖的盛装女子,相携而至。地主神社满坑满谷都是祈祷姻缘的来人,闭目从这一块姻缘石摸索走向对面那块。沿街清水烧店面好多,细竹帘下一例精致的碗盏杯盘,只是浮光掠影,并不驻足。
走到最热闹的四条祇园,秋光薄明呵,花见小路并未见艺伎身影,往来都是游客。在路旁吃抹茶做的食物,有汁水沾在唇角,抬手去拭,安定的喜乐,没有缘由。那满山枫树尚未被传说中的立田姬着染红色。晴空之下盘旋着飞鸟,想阖目与之一起,自高处俯瞰历经千余年霜雪风雨的古都,看那山峦川泽,满袖盈风。而又想在极细处停留,石桥罅隙的绿苔,地藏神前的供养的雏菊,信乐烧的小福狸,肴馔之上点缀的青色枫叶。近乎繁文缛节的细致与琐碎,俗世中的庄重,清水洗去尘埃,神前祷告的妇人低眉微笑。光阴底下的人事仿佛剪影,放慢了几格,缓缓,缓缓。
回去后给家中写信,絮絮满篇的是初来所见的风物,写到后来不知如何收束,笑着装入封筒,也藉窗畔一缕清辉,随着信笺隔山隔水,迢迢递去罢。
古都人爱花,庭院再小,都会密密挨挨种满植物。行在途中,往往见两边楼台逼仄,花枝冉冉而下,阶前瓶瓶罐罐种的都是花草。岁时节令分明的京都,三月杪四月初始有樱花,四方游人往来不息,暖日融融,所谓花见。日人爱其方生方灭,瞬息凋零之凄美。
我住在银阁寺道,沿街种满樱树,每日上学走在花树之下,往来摩肩接踵的看花人,像竹枝词里唱山桃红花满上头的缤纷烂漫。而我俨然没有看花的心思。几番雨过,樱花凋得快,转眼满城又是紫阳花。
再譬如暮春栀子,初夏桔梗,盛夏朝颜,三秋桂子,冬月梅花。种花的人家多,那么花店也多。家中佛龛前要清水供养新鲜花束,这是六朝遗风,如佛经中讲,一女持瓶盛花,佛度光明,彻照花瓶,变为琉璃。而今是百姓家的寻常事。绾髻,严妆,换上描有当季适宜纹样的和服,踩着木屐缓缓出门,怀中一抱新鲜花束,执如意执拂尘一般郑重其事,这是京都妇人常见的姿态,事实上她们不过是去朋友家小坐。
外地人对京都人不乏微辞,说京都人傲慢,虚伪,滴水不漏,譬如访客何须如此阵势?而这只是京都的常态,她们敛容不语,层层堆叠的衣衫之下,我总以为有一种谦逊,是古都恪守的风仪。
京都名气大的花店有银花园,开了许多家分店,随处可见,连便利店也有简单花束出售。去岁冬时上学途中新开一爿四平米的小花店,门面装修了很久,今天刷一点漆,明天安一块花玻璃,飞鸟筑巢一般细细经营。一天夜里路过,见门前已摆出小小的招牌,石阶上堆放几盆绿植,已悄然开张。
转年四月开学,路过小花店,一位妇人在阶前执壶洒水,细细拂去植物叶面每一粒可能存在的尘埃。我见她与植物的姿态都很可爱,不觉停下来看,低的门廊,低的花枝,低垂的微笑的脸。她抬头也朝我笑,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在店内买下一盆很小的多肉植物,花盆外裹着线织小袋,可以勾在指尖。
后来渐渐知道花店主人有两位,擅花艺的是由美子,擅布艺的是千登势。每日在学校回来得很晚,道中灯火阑珊,许多门扉已随夜幕初临悄然闭合,似乎越古老的店家越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流光飞舞人声鼎沸的夜景非要到最繁华的商业区四条才会有。不过这间花店的灯却亮着,四五月中夜色温润,有时月轮高悬海天之外,人间花气侵侵,周遭极静,云影随风而动,真想奔蹈,想歌吹,不忍独享这一刻,而唯有独享才能如此。
有一夜大雨归去,这间店铺的灯光远远过来,像旅人的归宿,泼剌剌一身雨水便兜头进去。由美子和千登势都在,一个怀中抱着新开的绣球,一个拈针作绣。由美子放下花束为我收伞,寒暄道,真大的雨啊,刚下课?我点头,以买花为由,坐下来同她们说话。我说想买容易养活的植物,由美子便挑了一盆铁线蕨,说只要一直浇水,就会一直绿下去。
灯下花影细细,雨一时无望停止,闲坐谈天就顺理成章。由美子问,平时自己在家也做饭么?我道,日常并没有空做。她忧愁道,好可怜,那么去哪里吃?我很不好意思,说是在校内食堂。她莞尔道,其实一个人做饭大约会很寂寞吧,所以还是在食堂好。又问我多久不曾回家。我想了想,答说大半年。她蹙眉,小心探询,问我是否会想家。千登势从旁笑道,由美子的女儿在北海道念书,也有好久不回来啦。
由美子望向我,叹道,说女儿不久前感冒,在电话里说特别想回家。
我道,我也很想念。不过每一日归途看到这间店的灯火亮着,便觉得喜悦。话到此处便也收住。一时拎着铁线蕨告别,由美子送我到门外,为我撑伞,忽而见她郑重躬身道,一直一直,很感谢你。
我一怔。听她又道,很温暖。看到你会想起女儿呀。会想她在北海道是不是也会寂寞呢?……  她在雨中,我手足无措,唯觉震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有转身离去。这个时候想,大抵在她眼里,客居的穷窘的学生,时常来买花,也是一件寂寞的事罢。
那花店每一日仍晚晚点着灯,路过时会点头招呼,或停下来买一盆植物。世上人情往来,每一种真心与善意都不易得,由美子以母亲之心待我,又以灯火照见我每一日的归途。那灯火自然未必是因我而存在,但在我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诗中所说,灯于客思最分明。
京都多山,岚山嵯峨野,东山三十六峰,比叡山。暮霭之下山峦温柔起伏,将盆地的京都合围包拢。
住处的后山便有银阁寺,因为要门票,所以往往只是徘徊不入,不如到旁边的八神社罢。这家神社是稻荷神社,供奉着掌管风雨农事的神灵。此处人迹罕至,石阶下雨地里堆积着落花,看起来很可怜。走到石阶尽头,拐入山中空地,四围山色碧青。最多的是樱树与香樟。建筑散发出旧木气息,石基上积满青苔。踩着落叶走到山栏之畔,身下是茫茫绿野,海浪一般把我推及高处,又轻轻落回去。半山腰可以俯身看城中风景。古都无多高楼大厦,雨气浸漫,神乐町,西田町,吉田町,棋盘一般整齐。朴素的木结构旧楼,灰蒙蒙一片,植物在雨中洇出翠色,更远处是青山起伏的轮廓,山中云雾缭绕,鸟语轻喧。雨气愈深,山峦界限已层次不清,浑然融入天色。忽而有风,枝叶簌簌,再难盛住雨水,滴沥沥倾倒而下。
在山里听见鸟鸣,那啼声是我熟悉的。这个季节最多这样的鸟声。故家的窗下听过,南方的山里听过。喉啭水音,滴沥沥。莺声溜得圆,正是“圆”的意思。然而仰望四顾,却不见鸟在哪里。雨忽来忽止,云气从深山之中起来。在住处的阁楼看这座山,往往以为这云气是山里的炊烟。走到其中才知道,真真切切的云山呀。
下山时看到水泽旁开着的菖蒲,很瘦一支。剑一般的茎叶,却挑出这样柔软的花瓣。那紫色真好,能作美人的衣裳。纯净的颜色之中,我还喜欢鸭跖草的花,可惜不能作染料,都是很难留住的颜色。
银阁寺前有一条小道,从前哲学家西田几多郎爱在此中散步,故曰哲学之道。两旁门庭我已熟悉,哪家有梅花,哪家有蔷薇,哪家有可爱的花篓,哪家窗下的暖帘很好——都是亲切的。我与这些风景本无干系,它们却像故人一样留给我记忆,并有一种温存。譬如有一家窗下总插着新鲜花束。去冬来时,一次是郁金香,一次是山茶。这日看到的是三五支花菖蒲。檐下的灯已经亮了,一小团柔光照见我。我几乎要向这花束与灯光打招呼:别来无恙?
四围寂静,只有鸟声,远远近近传过来。林木太茂盛,有风时便有雨水从枝叶上簌簌洒落。风一停,伞面也静了。不知道究竟是否在下雨。想奔跑,才出去两步又悄悄地,蹑足停下,只用很轻的,狐狸样的步子走,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绿意中的神灵。我想这样深浓的绿,也许真有神灵?我总是难免多情,拂过的风,变幻的云雾,植物的清气,流水的涟漪——其实这样的多情也不算放纵罢?
走到深处去,见到许多猫。它们围拢而来,我可以抱它们。在山寺偏门的石阶前,和它们说了很久的话。岁时有信,草木山川俱有情意,与之相亲相近,行到此中来,它们虽不认得我,我却是认得它们的。
远远的,看到人家院前开着一簇芍药。花盘洁白,玉雪一般。我想走近看,猫们绕着我,咪唔一声。啊莞尔,那我不去看花,还是陪你们罢。
归来已是暮霭如醉,终于奔跑起来,独行的静谧、欢愉,只有风知道,山知道,流水知道,树木知道,山寺门前的猫知道。
看见夕晖,薄薄的一层,金红的,在山峦的边缘。人声如潮涌缓缓恢复,市声起来。山居人家门扉半掩,廊下素纹和服的老妇在修剪绣球花枝。我也认得她,那一日清晨,看到她在石阶之上擎着一丛绿枝子,微笑着与邻人交谈。
即便一直是访客,是寄居者,是畸零人,这一切与我已有情意,只是如此,哪怕是一日一日的重复,也觉得喜欢。
来日要写在纸上,走过的路,听过的风,看过的花,饮过的酒,都是好的。
五月中有一日起得早,去后山散步。忽有一位老人错肩而过,停在路旁地藏石像前,大声曰:早上好!我吓了一跳,见他又大步走向下一处神社,朝神龛内幽邃的所在击掌:早上好!好比神佛也如邻人,可以隔篱招呼,只要最家常的一声寒暄。
散步走的是老路,哲学之道至银阁寺,又到八神社,背后是东山如意岳。如意岳又叫大文字山,因山腹中设火床,乃成一个“大”字。每年八月中盂兰盆节京都有五山送火,最早点亮的就是大文字山。昔时弘法大师空海为祛疫病有此祭礼,京都人会饮下倒映着大文字的酒水,藉此免除疾病困扰。悠长时光中保留的古老祭典成为如今古都狂欢的节日。
我踌躇是否上山看一看,恰有一位老妇路过,远远笑问,也去登山么?
京都人对远来的旅人有一种普遍的善意,好比在北京,走到胡同深处问路,花架下闲憩的老人总是很热情,告诉你这里过去有一间戏楼,那边有一座明清时的寺庙,再走下去就是某位旧人的故居。天上星月,地上人家,处处都有典故。
她见我穿裙,半怜半笑道,登山不可作如此装束,山路崎岖,恐行动不便。又云山中树木丰茂,多虫蚁。说话间取出一块帕子要为我围在颈间。我低头,只当自己是一派天真的小女儿。那白帕上描着抚子花。赠帕之谊是古诗中的事,我因汗水浸漫帕上熏染的衣香而十分抱歉,她则反反复复叮嘱我下次要穿轻便衣衫。
途中遇见地藏小小的佛龛,竹管接引山泉淙淙而下。她说那水很甜,可比京都御苑之东,三条家宅邸之侧神社内的染井。染井是京都三大名水之一,京都人会走很远过去盛水,带回去煮茶。她俯身掬水来饮,我也随她,阳光自林间倾泻,落在人身上会有重量。
她一路都在赞美,赞美清晨山风之凉润,古木之高拔,赞美阳光之清澈,鸟鸣之宛转。我常听京都人微笑赞叹风物之美,在路边等红灯会有老婆婆同你说,今天风真暖,八重樱要开啦。去大原三千院,山道中有人卖冰盐水浸泡的新鲜黄瓜,买一枚,对方会同你赞美今年黄瓜如何脆嫩甜美,所赖风调雨顺自然恩惠。黄昏在南禅寺山门前小坐,同来的路人会向你赞美山气日夕佳,赞美空山人语响。未置身其内难免觉得他们感情太过泛滥无来由,而身处其境却也自然而然同声赞美:是啊,风真好,阳光真好。
山道难行,逼仄处需侧身抱紧树木过去,陡峭处需扶阶而上。她道,我老啦,走得没有你快,不如你走在前面。我笑着,还是与她同行。
她说大文字横有多少阶,两撇又有多少阶,要登临细数,其后绕着大字走一圈,可获弘法大师之庇佑,得喜乐与平安。我问,那么有多少阶?她笑,要亲自去数呀。当初父亲也没有告诉她具体数字,只有亲自去数才是虔敬。
山林外豁然开朗,止余一条极窄的石阶通往大文字的正中心。阶旁碧草无垠,柔风之中款摆倒伏。婆婆一步一合十,我随她走到山顶平台,忽而发现忘记细数究竟有多少层石阶。
京都就在眼底。高野川,贺茂川,鸭川,一条至十条,比叡山,嵯峨野,江河平荡,药玉色的青空。这山没有奇崛险峻波诡云谲的风光,不必与五岳相较,就连北京西山之绵延跌宕亦无可比。而京都就是如此,不在壮阔奇伟,只是小。枯山水,庭园,寺庙,神社,及至天满宫的梅林,一保堂的茶室,天龙寺的莲池,格局都是小,可以捧在手心。人道不过是处处跟长安学习罢了,而长安城早已湮没滚滚风尘,一千两百年的京都依然步履蹒跚,呵护着山紫水明的古都旧梦。
我在山边远眺,婆婆在一间很小的佛堂前喃喃诵经。堂内供奉弘法大师的碑刻。她祷祝完毕,以丝绢拂拭石台,在供花的铜瓶内换上清水,又合掌对佛龛:早上好!
她与我讲古,说昔日空海远赴唐土,归国后传播佛法,乃有八十八所灵场,引导众生脱离苦海。今日仍有信徒着白衣拄金杖,结队步行巡回八十八处进香,信奉的是空海所言“同行二人”,即弘法大师与我同在。想到一年暮春到杭州,青山濯濯,水色滟滟。看到许多远乡来的老妇,挎褡裢,擎香烛,一路迤逦。中天竺法镜寺门前山溪桥畔有垂头浣发的姑娘,人间烟火,天真烂漫。少年时不也这样在水畔,揉碎木槿叶子洗头么。
她问我明日是否再来,说可以同行。我知道自己懒惰,只是笑。下山后她去超市买菜,我同路去学校,她向我道别。生活即修行,修行即生活,好比她日日登山与弘法大师说一句“早上好”,是仪式化之生活,或是生活化之仪式?我远远见她布袋里一束九条葱好碧绿,修剪得崭齐,蘸着清水,居然好似能供至佛前。
“世世永恒,古人如此咏歌的白川流水,至今还照旧澄清”。青木正儿为傅芸子《白川集》作序,起首便是这句。路过北白川,流水稍缓,水边开着白木槿。四围无人,安静极了,仿佛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京都最多寺庙,平等院之紫藤,西芳寺之古苔,三千院之枫红,东寺之樱花。元月里去金阁寺,游客太多,拥在金阁的水边拍照。乍相见,唯觉璀璨辉煌的金色十分突兀,气象不开阔,像玻璃匣子里金箔做的小摆件。门票六百日元,稍稍走几步就到出口,真觉得贵。银阁寺离住处近,秋冬的夜晚上山去,月下开着山茶,清冷的一枝。门扉紧闭,坐在阶前看月亮,海岛冰轮,云气氤氲,与山景最相宜。年节里陪东京来的客人进到银阁寺内,门票五百日元。转过一道山茶花墙是枯山水的亭台,观音堂在大修,只能隔着银沙滩远远看一看银阁顶上夕光斜照的凤凰。云层清晰,堆积如山峦。寺后是东山三十六峰之一的月待山,幽篁松涛,十分静谧。因我对银阁的期待远不如金阁,见过之后反觉银阁比金阁更可爱。听说积雪覆盖的金阁最美。我只见过雪后的银阁,除夕当夜有雪,城内遥遥传来寺庙一百零八声撞钟,我在后山。灰黑长墙掩映的银阁露出很浅的一痕,我却觉得美极了,非要隔着墙看才好。东山在夜色中沉下去,仿佛被黑色潮水淹没。植物的剪影在黑暗中延伸,白日是静止,此刻是复苏。有山风,似乎从岩壁与罅隙之间而来,掠过古老建筑的屋脊,拨动檐下铃铎,贴紧肌肤,迁延,流连。风忽又止息,忽又起来,夜空之上云层堆积,地面云影忽明忽暗。何以京都的夜里能看清云层的轮廓,翻涌,吞吐,堆积。寺前有一家甘酒店,夜雪中亮着灯,檐下飘着布幡。甘酒即甜酒,与故家冬季酿的米酒相仿,酒味极淡。用米饭与米曲搅拌酿成,只需一昼夜,又曰一夜酒。
离银阁寺不远有净土宗的法然院,不收门票。密林遮蔽,寺门茅葺,人迹无多。远望烟树人家,好似墨泼纸上。黄昏四时敲晚钟,寺门闭合。寺院后山是一片墓园,谷崎润一郎就葬在此处,墓碑仅刻一枚“寂”字。我去园内探访,墓碑森森林立,参道曲折,来回都没有看到那寂字碑。有一位素服银发的老妇蹒跚过来,怀拢一束白菊,走到一处墓前洒扫祭拜。我觑那碑刻云 “与谢野”,不免问这是否为与谢野晶子的墓地。她躬身曰是。我好惊讶,见她清水拂拭墓台这般恭谨,莫非是与谢野晶子的后人?她连连摆首,笑说年轻时就爱读与谢野晶子的和歌,喜爱了很多年。日常无事就到山里来看一看,像对待故人一般。
她为我指点谷崎润一郎的墓碑,又指内藤湖南,西田几多郎,九鬼周造等等。逝水流光中的往事要用温柔甜糯的京都腔讲出来,优雅收束的尾音,残留的古典文法,如汉文训读时的抑扬顿挫。我忽而很理解京都人的骄傲,葵祭游赏行列之浩荡,陌上缓缓归,代斋王千年不变的粉面乌发,金冠襦衣。祇园祭人潮汹涌,七夕时竹梢留下的祈愿纸签尚未撤去,山鉾巡行的夜晚阖城狂欢,高车之上雪堆玉碾的稚儿,着浴衣的姑娘,轻罗小扇扑流萤,鸭川之畔点燃的花火如夜樱绚烂。洛中洛外图卷中的京都也是如此罢。自平安朝的紫式部,到后来写出源氏物语遗风之《细雪》的谷崎润一郎,皆埋骨于此,有什么比一千两百年的光阴更令京都人骄傲呢。
我曾见广隆寺供奉圣德太子的庙堂,有老人匍匐跪地,一寸一寸拂拭古老木阶的微尘。我曾见平等院木雕飞天宝相庄严,幽明灯火下观览之人屏息不语。也见古梅园的墨液,鸠居堂的和纸,细工馆的竹器,旧木阁楼纸窗下低头缝纫的老妇,豆腐坊的石磨,一保堂经年贮茶的纸筒。京都人小心翼翼守护世代沿袭的传统,譬如料理,竹刀切的萝卜比不锈钢刀切的萝卜究竟美味几分?譬如草履,手工比量产究竟精致多少?好难区分,那么京都人要固执地说,“虔敬之心最好”,这也是京都人的骄傲。
仲春有一日行到山中,转过居民区忽见大片墓碑。其时夕照半空,风轻轻一掠,满山樱花坠落,漩涡一般卷来的樱吹雪。放学的童儿相携归去,唱着童谣,十五夜的阿月姑娘呀,谁与同行。书包上空便当盒叮咣叮咣响。墓前清水供养的菊花真美,也有谁人折来的樱枝,斜斜欹着。四围青山,流水过眼。小林一茶云,露水的世啊,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小津安二郎的日记,山谷中春天已至,樱桃花开如云;但是这里,凝滞的目光,秋刀鱼的滋味——花儿也忧郁,清酒的味道也变得苦涩。松尾芭蕉的句子,岁月为百代之过客,逝去之年亦为旅人也。于舟楫上过生涯,或执马辔而终其一生之人,日日生活皆为行旅。我未解个中深意,只知生之喜悦,譬如稚儿的歌声;死之郑重,譬如墓台的清供。恍恍惚惚新景旧景,一程一程都在途中。
(试发表)
连日大雾,说是有雨,却迟迟不见雨来。有什么比夏季京里的槐花更可爱的呢?纷纷抛逐,簌簌坠落,有声的,碧玉之色。几番要伸手去接,然而终于一片也没有。
在潭柘寺。写《岁时记》时提到那位早逝的冯一梅,生前来潭柘寺烧香,见到寺里成熟的柿子,金黄的银杏叶。她握着线香去礼佛,跪拜时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心愿,只余下掌心内线香淡红的迹子。
之前我并未到过潭柘寺,这一...
连日大雾,说是有雨,却迟迟不见雨来。有什么比夏季京里的槐花更可爱的呢?纷纷抛逐,簌簌坠落,有声的,碧玉之色。几番要伸手去接,然而终于一片也没有。
在潭柘寺。写《岁时记》时提到那位早逝的冯一梅,生前来潭柘寺烧香,见到寺里成熟的柿子,金黄的银杏叶。她握着线香去礼佛,跪拜时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心愿,只余下掌心内线香淡红的迹子。
之前我并未到过潭柘寺,这一段描写也实实的来自一位早逝的姑娘留下的日志。于是此前无数次想象潭柘寺,仿佛自己也曾到过,也曾因长久握着线香而在掌心内留下淡红的迹子。
而当真到此地时,却一种想象也没有。寺里有紫薇,檐角之间的空隙伸出来。莲池没有莲花,只有莲叶。有柿树,结着青色的果子。有人在烧香,长长的香柱要举至头顶。有香灰落在手背,悚然地叫起来。从每一间佛殿走过,金身佛像炫目辉煌,大约是新塑。我也如冯一梅,要焚香,要许愿——果然没有一个成形的愿望。很悲伤,风从殿外过来,佛幡的边角缀有铜铃,所有的杂念——没有一个愿望。
在山里坐了很久,看了许多的山。有槐花落下来,风很大的时候,像落雪。有很小的女孩子踮足伸手道:落英缤纷。我看她,觉得可爱。又远远看她在母亲的帮助下将很大一卷盘香供奉在观音殿前。
是要离开的。又到姚广孝墓塔。山野之中依然空无一人。去年说要建成敬老院的地方如今仍是荒荒之废墟。落日在迷雾之中很小的一轮,像月,但不可直视。塔一侧是玉米地,一侧种着番薯。玉米大约已经成熟,四顾无人,要去掰下一穗,但玉米梗发出很怨念的一声——吱,惊得乍开手,不可以再近一步。
常乐寺那位五台山来的胖和尚还在,他的师傅去年不在,今年也到了。昏暗僧房内热气熏蒸,黄昏起来,有很大的喜鹊,远山是嶙峋的曲线,没有人,道中尘灰漫起,去年偷过的酸枣树还在,很小的青色的果子,我总觉得它们认得我。
夜里回到城内,行到长安街开始下雨。地上的水光仿佛湖光,车行仿佛舟行。伏在自己的怀中颤抖起来,几乎不可以呼吸。待到回复时,雨已经停下,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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