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密的角度说说为什么对杜兰特 火箭的讨论远多于对库里的

三十六大-冯唐
(GQ简体字版专栏2009年10月)
梁思成兄:
见信如面。
我最近常住香港。从你活着的时候到七十年代末,大陆和外界的联系只能通过这个小岛。钱把小岛挤得全是房子和人,也挤出来中国其他地方没有的单位城市面积上的丰富。
从香港荷里活道往北边的山下走,有个年轻人开的小店,不到十平方米,卖二、三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的日用旧货,120相机、拨盘电话、唱片机、收音机,从欧美的二线城市淘换来,集中在香港卖。因为不是荷里活道常卖的那些艺术品古董,所以也没有荷里活道那些成堆的和艺术无关的假货,开店的几个年轻人长得又鲜活生动,小伙子长得像有梦想的真的小伙子,小姑娘长得像有生命的真的小姑娘,所以不管有用没用,我常常买些零碎回去。
前两周买了一个七十年代通用电气出的调频调幅收音机带回北京,两块砖头大小,附带的电子表不准了,一天慢一个小时,而且电压需要转化到美国标准的110伏才能用,但是喇叭好,一个碗大的喇叭,FM调准了,满屋子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碗大的疤。2009年北京很热,夏老虎,秋母老虎,立秋之后,日头还是击毙很多比你还年轻很多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开空调也难受。空调房间睡一晚上,醒来,全身的毛孔紧缩,受了腐刑似的。唯一舒服一点是在傍晚,在院子里,日头下了,月亮上了,热气有些退了,蚊子还没完全兴奋,周身一围凉风,插上那个通用电气的老收音机,喇叭里传出老歌:“霹雳一声震哪乾坤哪(女生背景跟唱:震哪乾坤哪)!打倒土豪和劣绅哪!”
你们那拨儿人在北京出没的时候,很多历史久远的东西就这样被打倒了,包括绅士。
这三十年来,有些被打倒的很快恢复了,比你那时候还繁茂,比如暗娼、赌场、帮会、250块一平米买地卖两万一平米商品房的土豪。1990年以后,商业理念强调协同效应和资本运作,为了创造规模效应,这一类被打倒的,再次翻身的时候,都是扯地连天的,暗娼比理发馆都多,赌场比旅店都多,帮会比学校都多,土豪比街道都多。
还有些被打倒的慢慢恢复了,但是基本被炒得只剩钱味了。有些猪开始重新在山里放养了,但是他们长大之后,眼神稍稍有点像野猪的,200克猪肉就敢卖500块钱。有些茶开始走俏了,你那时候生产的普洱茶七子饼随便能卖到好几万了,顾景舟一把泥壶,如果传承清楚,也随便卖到二、三十万了。有些人开始收集古董,八国联军抢走的东西慢慢坐飞机回来了,再抢一次中国人的钱,一把唐朝古琴的价格,在唐朝的时候,够买一个县城了。
还有些被打倒的,脚筋断绝,基本就再也没苏醒过来。比如你当时想留下来的北京城墙和牌楼。现在的北京是个伟大的混搭,东城像民国、西城像苏联、宣武像北朝鲜、崇文像香港新界、朝阳像火星暗面。比如中文。现在的中文作家大多擅长美容、驾车、唱歌、表演、公众演说、纵横辩论,和娱乐的暧昧关系远远大于和文字的亲密关系。十年一代人。懂得《史记》、《世说新语》、唐诗、《五灯会元》妙处的,一代人里面不会超过十个人,有能力创造出类似文字的,十代人里不会超过两、三个。比如大师。余秋雨、张艺谋、季羡林都被官府和群众认可,是大师了。比如名士。花上千万买辆意大利的跑车在北京开开,花几千万买张中国当代艺术家的杀猪画摆摆,就被媒体和群众认可,是名士了。比如才女。如果现在街面上这些才女叫才女,那么李清照、张爱玲、或者你老婆转世,你我需要为她们再造一个汉语名词。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绅士。
首先,没有“士”。近二十年出现一个互联网,天下所有的事情它都知道。互联网有搜索引擎,键入一个词,当今人们与之最熟悉的条目就最先蹦出来。键入“士”,最先蹦出来的是迪士尼乐园、摩根士丹利、多乐士油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样的话,在三千条、两万里之外。大器,不争近期名利,坚毅,不怕一时得失,有使命,堪远任,用这样的标准衡量,一个千万人口的大城,有几个“士”呢?你那时候,你愿意拿一条腿换一座北京城门的保存。现在,地产大鳄愿意为了亮丽的年度财务报表,把前门改造成斯坦福购物街。
其次,缺少“绅”。绅士需要有一定经济基础,但是“绅”和钱不完全相关。“绅”包含柔软、退让、谦和、担当。明朝是个对于才情品质缺少足够敬畏的朝代,特别是在后期。明朝后期的王婆总结极品男人的标准,五个字:潘、驴、邓、小、闲。貌如潘安,屌壮如驴,富比邓通,服低做小,有闲陪你。其中的“小”,从某种意义上,接近绅士的
“绅”。合在一起,绅士就是一个强大的精神的小宇宙,外面罩着一个人事练达、淡定通透的世俗的外壳。
这是一个我公安干警按财富榜抓坏人的时代,这是一个我国有企业建厂30年就敢出60年陈酿二锅头的时代,让我从明城墙遗址公园畅想你那时北京城墙的美好,让我从刘德华和曾梵志畅想中国新绅士的滥觞吧。
我们有的是希望。遥祝老兄秋安。
小陶朱公子:
人从小到大,有几个基本问题,躲也躲不过,比如:情是何物?性是何物?一生应该如何度过?人从哪里来?时间之外是什么?为什么伦理道德长成这副模样?
因为你是财神的儿子,嘴巴里塞满银行卡出生,因为你生下来就有的钱不是通常意义上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的钱,而是能想让很多人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想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的钱,所以和其他普通人相比,你很早还遇上另一个问题,躲也躲不过:钱是什么东西?
我想你一定问过你的财神爸爸,他一定有他的说法,我现在也和你唠叨唠叨,方便你比较。你应该知道,所有这些躲也躲不开的问题,都没有标准答案。将来你如果遇见那些坚持只有一种标准答案的,绝大多数是傻子,极少数是大奸大滑,把你的脑子当内裤洗,把你变成傻子。总之,对于这些问题,你能多理解一种新的说法,你的小宇宙就更强悍一些。
从一方面讲,钱不是什么东西,你有钱没什么了不起。
很多了不起和钱一点关系都没有。
比如曾经有一个诗人,有天晚上起来撒尿,见月伤心,写了二十个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两千年之后,亿万小学生们起夜小便,看到月亮,都想起这二十个字。这,很了不起,但是和钱没有任何关系。
比如曾经有一个小说家,严重抑郁,平常呆在人烟稀少的纽约远郊区。实在吃腻了自己做的饭菜,实在厌倦了自摸用的左手和右手,就一路搭车到纽约,在电话黄页里找到当红女影星的电话,打过去,说,我是写《麦田守望者》的塞林格,我想睡你。然后,他就睡了那个女影星。这,很了不起,但是和钱没有任何关系。
比如曾经有一个画家,年轻的时候血战古人,把所有值得模仿的古代名家都模仿了一个遍,自信造出的假画能骗过五百年内所有行家。后来他到了日本,看到日本号称收藏石涛的第一人,指着此人最珍爱的一套石涛山水册,说是他二十年前的练习。收藏家坚决不信,这个画家说,你找装裱师揭开第四页的右下角,背面有我张大千的私印。这,很了不起,但是和钱没有任何关系。
比如曾经有一个生意人,在手机被诺基亚、摩特罗拉、爱立信等巨型企业半垄断生产了近二十年之后,领导一个从来没有做过手机的电脑企业做出了iPhone。“为什么我会想起来做手机?看看你们手中的手机,我们怎么能容忍自己使用如此糟糕的产品?”这,很了不起,但是和钱没有直接关系。
比如我见过一个陌生人在雨天,在北京,开车。一个行人过马路,匆忙中手里一包桃子掉在马路当中,散落在这个人的车前。这个人按了紧急蹦灯,跳下车,帮行人尽快捡起桃子。这,很了不起,但是和钱没有任何关系。
更简洁的论证是,即使有钱很了不起,但是你有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你的钱不是你挣的。
从另一方面讲,钱是好东西,钱是一种力量,使用好了,你可以变得了不起。
比如培育冷僻的声音。在世界各地挑选一百个民风非主流、生活丰富的地方,每个地方租个房子,提供三餐、网络和一张床。每年找十个诗人、十个写小说的、十个画画的、十个搞照片的、十个设计房子的、十个作曲的、十个唱歌的、十个跳舞的、十个和尚、十个思考时间空间道德律的。不找太畅销的,不找成名太久的,不找有社会主流职务的。这一百个人在这一百个房子里生活一年,没有任何产量的要求,可以思考、创造、读书、自摸、吃喝嫖赌、做任何当地法律不禁止的事儿,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比如延续美好的手艺。在世界最古老的十个大城市,选当地最有传统美丽的位置,开一家小酒店,十张桌子,十间客房。不计成本和时间,找最好的当地厨师、用最好的当地原料、上最好的当地酒,恢复当地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最美好的味道、最难忘的醉。盖标准最严格的当地建筑、用最好的当地家具、配最好的当地织物,恢复当地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最美好的夜晚、最难忘的梦。如果在北京开,家具要比万历,香炉要比宣德,瓷器要比雍正,丝织要比乾隆。
比如促进渺茫的科学。对于病毒的理解还是如此原始,普通的感冒还是可以一片一片杀死群聚的人类。植物神经、激素、和大脑皮层到底如何相互作用,鸦片和枪和玫瑰和性高潮到底如何相通?千万年积累的石油和煤和铀用完了之后,靠什么生火做饭?中医里无数骗子,无数人谩骂中医,但是中国人为什么能如此旺盛地繁衍存活?需要用西方科学的大样本随机双盲实验,先看看中医到底有没有用,再看看到底怎么有了用。
比如推动遥远的民主。在最穷最偏远的两百个县城中,给一所最好的中学盖个新图书馆,建个免费网吧。在图书馆和网吧的立面上贴上你的名字,再过几年,你就和肯德基大叔一样出名了。召集顶尖的一百个学者花二十年重修《资治通鉴》,向前延伸到夏商,向后拓展到公元二零零零年。再过几百年,你就和吕不韦、刘义庆、司马光一样不朽了。
感觉到了吧,再多的钱也可以不够用,花钱也可以很愉快。
余不一一,自己琢磨。
晚生牛马走,冯唐再拜言,司马迁足下:
偶像,你好。
我今年年中换了一个工作,发现换工作和搬家和离婚一样麻烦。因为麻烦,所以常常在动手之前思考各种为什么,权衡值不值得淌这滩麻烦。今年年中这次思考的主要副产品之一就是再一次确定,你是我偶像。因为年近不惑,在阳痿之前、在绝经之前、在见棺材之前,再换工作再搬家再折腾世俗婚姻的机会都不大,所以你很可能会是我一生的偶像。
找个偶像的意义重大,比找个初恋和找个墓地都更重要。
我妈说我的出生是家庭的意外、是国家的计划生育之外,所以基本属于野合、疯长,从小没人指点。在长大过程中,我慢慢发现,对于个人的成长和欢喜,找个合适的偶像是一条被历史反复证明了的捷径。或许另一条更快更稳妥的捷径是找个适合的宗教,但是我们这代人从小就被挑断了宗教的脚筋,长大之后再也不能充分体会这种崇高。整个星空不可得,路上有偶像,仿佛一颗星星似的,也好。
我们小时候也被反复教育要有理想,但是对于小孩儿,往往太虚,很难理解。比如,五讲四美三热爱(即讲文明、讲道德、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中国共产党),比如,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听的时候往往热血沸腾,头皮上下飞舞,当场就想把一辈子交给这些理想,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儿孙。但是往往听完,再细细想,实在不知道逻辑和道理在哪里、当时自己的头皮瞎屄飞舞什么。后来总结,让没逻辑的事儿听上去有逻辑,让没道理的事儿听上去有道理,一个非常好的办法是编上号(适用于五讲四美三热爱),另一个非常好的办法是大声喊、集体喊很多遍(适用于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我们小时候也被反复教育要追随榜样,但是对于小孩儿,这些榜样往往太久远、太具体,适用性不强。比如黄继光和邱少云。他们都是战争年代的英雄,我们都很敬仰,但是我们的生活里,周围方圆二十里,过去二十年,半个反革命都没抓到过了。为了说明黄继光和董存瑞的精神为什么还适用,当时的班主任把嘴唇都说成兔唇了,我们还是将信将疑。进一步细细想想,学黄继光还容易些,不就是堵枪眼吗?一咬牙一跺脚,上!但是学邱少云难了,活人文火炭烧,想都不敢细想。后来学医,手术台上,皮肤切开之后,血从切面的各个血管破损处流出来,主刀医生一边用电钳止血,一边讲昨天吃的韩国烧烤,我当时就吐了。
我也尝试过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偶像。邻居的一个姐姐,眼睛挺大,头发很滑,曾经语文和数学考了两个满分,我妈说,你瞧瞧人家,好好学学。我当时觉得,我仿佛一条狼狗,我妈说,去,学学谁,我就扑上去。后来,这个姐姐很快得了厌食症和失眠症,每天想着再考双百,却再也没考到过。我哥比我大九岁,当时一个日本电影《追捕》非常流行,我哥有像极了高仓健的忧郁眼神儿和黑风衣,他们学校长得有点像日本人的女生都利用课间操、运动会、春游等等机会扑他,我曾经和我妈讨论,把他当偶像,我妈说,你想当流氓啊?我爸一直是我艳羡的对象,他从来都活在当下,从来都不想明天的事儿,炖肉的时候炖肉,喝茶的时候喝茶,看毛片的时候看毛片,睡觉的时候睡觉。但是,我很快发现,我爸是天生的奇芭,禀赋差的很难在后天模仿。而且,因为他没有被困扰过,没有经历艰苦的心路历程就开出花来,所以没有渡人的能力,只会自己灿灿地开放着。
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没有亲尝的机缘,我开始在胡乱在书里找,武侠小说和《武学七书》一起读,文革简史和《文心雕龙》一起读。很快喜欢上了三个人,李渔、曾国藩、你。
李渔是个闲不下来的闲散人,他放弃通俗意义上的名利,他的一生是吃喝嫖赌抽的一生,是把吃喝嫖赌抽的温润精细做到极致的一生。他和我一样,喜欢显浅的文字、白皮肤的女人、雅素的房子。
曾国藩是个勤谨蛮狠的耕读人,他追求通俗意义上的名利,他的一生是克己复礼的一生,是向自己一切小鸡鸡引刀自宫的一生。他读书、明理、做事,不要钱,不怕死,五十岁前就实现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你是个天生的写字的人,你追求对人世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理解,你的一生是做一件大事的一生,是不惜失去一切鸡鸡也要做成这件大事的一生。你游学、探问、书写,在乌江边上,听亲历的老人回忆虞姬头发的味道、乌骓马的腰肌,你经历、你理解、你表达。
综合你们三个人的共同特征,偶像的标准基本成型。
第一,因材。不能拧巴。是关公就耍大刀,是孔明就论天下。第二,尽力。哪怕一生要理解的是草履虫的纤毛前端的一个蛋白的一个基因,也要争取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当今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即使做不到这种牛屄,至少要做到用尽自己的力气。第三,笃定。操南墙他妈,操棺材他妈,操命运他妈,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做到底。被骂反道德,又怎样?因为要遵从道德而做出来的傻屄事儿还少吗?被切了鸡巴,又怎样?睡一觉再长出十七、八个来。被放逐,又怎样?“李白当年流夜郎,中原不复汉文章”,损失的不是我。
一切都是游戏:八万年前,原始人取火、狩猎、采集、做贝壳项链。八百年前,蒙古人打猎、攻城、掠地。今天,我们进财富五百强、做对冲基金、搭便车周游地球、订制一个岛屿、爬遍地球所有的G点(南极、北极、珠峰)、把大理、拉萨和香格里拉活成一种新的宗教。见过一则游戏机的广告,记得深刻:Life
is short. Play!生命短促,耍,往爽里耍!
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
我的公文包:
忽然意识到,陪我时间最久的是你。虽然Tumi的包号称一生不朽,但是你的提手也已经被我拎出包浆,我的右手指掌也被你磨出三个老茧。日久生情,百感交集,所以想写封信给你,检讨一下你我如何彼此消磨。
首先承认,你很丰富,有很多隔层和口袋。你这一款,当时的广告语就是:每件东西都有一个安放的空间。仿佛每件东西安顿停当之后,人的控制欲得到满足,就能气定神闲,天上人间。
你的前部靠左两个口袋。下面的口袋小些,装个第一代的苹果手机,插中国移动的SIM卡。我有几个小妄想,其中一个妄想就是不再用手机,有机缘就碰上某个人,没有机缘就错过。有一阵,打电话会的时间太长,手机贴左脸皮的时间太长,早上洗脸,左边的脸皮看着仿佛比右边的黑一点、厚一点。有一次,电话会打了三个小时,其中我上了一次厕所,喝了一瓶水,电池打干了,一阵恍惚,我鼻子仿佛闻到左边脸飘来烤人肉的味道。上面的口袋大,装个黑莓Bold,插香港3的SIM卡。黑莓的广告说得狡猾:So
you have more time for
life(于是你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真正的生活)。十几年前,有人说发明了电脑,打印的需求就会大大减少,有人说发明了洗衣机,主妇洗衣服的时间就会大大减少,这些说法,同样缺心眼儿。
你的前部右边两个口袋。下面的口袋小些,里面装着钥匙包。社会进步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越来越遥远了,钥匙包里,香港住处的小区卡、门钥匙,香港办公室的门卡、门钥匙、抽屉钥匙,深圳住处的小区卡、门钥匙,深圳办公室的门卡、门钥匙、抽屉钥匙,北京住处的小区卡、门钥匙,北京办公室的门卡、门钥匙、抽屉钥匙。上面的口袋大些,里面装着钱包。钱没变多,钱包却越来越厚,建行人民币卡、招商人民币信用卡,汇丰港币卡、汇丰信用卡,美国运通卡。我那几个小妄想中的另一个,就是不再用钱包,上街给人吟首诗或者算个命就能换顿饭吃。每当这些卡的账单寄来,满纸密密麻麻的垃圾信息,就开始感叹人生太事儿妈,生命无聊啊。这个口袋里装着旅行证件和国航、国泰的常旅客卡,旅行证件已经用干五本,仿佛人生这条香烟已经抽光半条。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国航已经快飞到一百万公里了,国航规定,活人飞过一百万公里就是终身白金卡,估计他们定这条的时候,认定没有多少人能活着实现,估计他们没有想到,大国崛起,变态的人比想象中的多得多。这个口袋里还有一副墨镜,和溥仪类似的金丝墨镜,水晶镜片,晚清古董,戴上眼睛清凉。我那几个小妄想中的另一个,就是名满天下,如果不戴墨镜,上街就会被人认出。后来发现,这个妄想和其他一些妄想一样,粗听、初听非常诱惑,稍稍细想,毫无道理,基本不靠谱。历史上,这类妄想往往构成愚民的基础,被宗教和政党反复利用,比如长征的时候征兵,一条口号就是“你想白分地主的存粮吗?你想上地主家小老婆的床吗?那就跟我们一起扛枪吧!”
你的中间是个开放的夹层,里面通常放一本书,一份报纸。书基本是语录体的,《论语》、《世说新语》、《曾文正公嘉言录》、《非常道》或者《五灯会元》,在路上,有几分钟就看几眼,接收古代明眼人几条短信。报纸基本都是飞机场休息室免费的,市场喂什么,我就嚼什么。
开放的夹层后面,是个相对大的空间,路上生活的杂物都在这儿了。电脑的电源拿出来单放,电源包里放了杂物:Kiehl唇膏,白天说得嘴唇开裂就擦擦。U盘,建行U-Key,汇丰行网银安全装置,曼秀雷敦滴眼液,眼睛实在干了就滴滴。阿胶桃花姬,巧克力条,没处吃饭,肚子实在饿了就啃啃。一两小袋铁观音,一两小袋大红袍,一个紫砂矮石瓢壶,每天清醒就靠它了。一两小袋三九葛花中药配方颗粒,两克一袋,相当于饮片十克,喝太大之后,实在难受,喝它,能让头少痛些。一个理光GRD相机,定焦光圈2.8,还能当录音笔用。一个中移动TD-CDMA数据卡,一个联通WCDMA数据卡,一个沃达丰WCDMA数据卡,走到很多地方,都有互联网。一条羊绒围巾,飞机上绑在脖子上,护住两侧凤池穴,少得感冒。一条奇楠念珠,一百零八颗,觉得自己面目狰狞、心肺折腾,就拿出来,数数珠子,闻闻香。
你的后层是电脑层,放了一台Thinkpad
X301,每天摸它的时间,比摸其他人或者事物都多,所以选电脑的第一要求是键盘质地好,有弹性,耐磨。也放了一个纸质的笔记本,两支笔,脑子里的念头太多,记下来就没了,记下来就一直在了。
你的最后面也是一个开放的夹层。里面放了两三块湿纸巾,握手太多之后,擦擦。还有两个呕吐袋。喝大了,能吐是好事,酒醒得快,不伤肝。周围有些同志呕吐的水平很高,可以分开湿的和干的,可以把湿的酒吐出来,把干的美食留下来。我不行。有一次吐猛了,左颌骨小关节都扭了,一个星期都张不开嘴。这两个呕吐袋,有一次全部都用上了。那次喝大,我让司机靠边停车,没推开车门之前,就吐满了一袋,推开车门之后,又吐满了另一袋,然后左手拎着一袋,右手拎着一袋,仿佛拎着吃剩的便当,笑着,摇晃着走向路边的垃圾桶。
余不一一。
我唯一的外甥:
你妈是我唯一的姐姐,你是你妈唯一的儿子,所以你是我唯一的外甥。
上次和你妈通电话,她说你改变巨大。尽管你还是长时间一个人关起门呆在你的房间,但是天理已经开始起作用,你现在不只是打网络游戏了,你开始给你认识的小姑娘打电话了。
我记得你打网络游戏的狂热。从六岁起,平常上学的时候,你妈不叫你三次,不拎着菜刀进你房间,你不会起床。但是周六和周日,五点多钟,鸡还没叫,你就起床了。你用被子遮住门,这样灯光就漏不出来,你妈就不会发现你在打网络游戏。但是我知道。我去美国看你妈,通常都睡你旁边的房间。你打游戏的时候喝水,实在憋不住了,你就跑步上厕所。你跑去,你跑回,可真快啊,你撒尿,可真生猛啊,三年之内,马桶被你尿坏了两个。你打游戏的时候吃饭,最喜欢的是比萨饼,你跑来,你跑回,嘴里叼一块,手里抓一块。你和我说很少说话,上次你和你妈一起去机场接我,你见面竟然连续和我说了三句中文:“小舅你好。明天我生日。你给我买一个Wii吧。”
你妈说你或许是尚被埋没的电子游戏天才,我说或许只是痴迷。你妈问我,你将来靠电子游戏能养活自己吗?我说,难。做游戏运营商,太损阴德。做游戏开发,需要数学天才。我认识的三个数学天才,一个在高盛做衍生产品风险模型,两个去开发魔兽争霸。你20道算术题错8道,你妈说你不上进,你告诫你妈,做人不能太贪婪。做职业游戏运动员,需要生理畸形。如果想靠比赛挣钱过上体面的生活,打键盘的左手和右手都得是六指儿。
我有一个拍纪录片的朋友,比我黑,比我帅,他叫陈晓卿。他有个儿子,年纪和你一样大,比他白,比他帅,他看他儿子的眼神常常充满谄媚。他儿子最近和他爸一起到我家,他对我们谈的天下、入世、出塞、艺术、民众等等没有兴趣,喝了一小杯黑方,两眼放光,还要。他爸坚持不再给,我拿出iPhone,找了个游戏给他打发无聊。那个游戏叫“Shake
Me(晃我)”,非常简单,使劲儿摇晃,上面姑娘的衣服就一件件减少。他借着黑方的劲儿,两眼放光,晃了半个晚上,回家的时候,晃手机的右胳膊比左胳膊粗。后来陈晓卿说,孩儿他妈把我列入了不可来往的黑名单,她发现,从我那里回去之后,孩儿的百度搜索纪录,最多的就是:美女,裸体。
这次你妈说你开始放下游戏,开始给姑娘打电话,证明了你不是游戏天才,天才不会放下,也证明了天理在你身上起了作用,就像它让小陈搜索美女的裸体一样。
我知道,这时候,围绕着小姑娘,你有十万个为什么。姑娘为什么笑起来比阳光还灿烂?头发洗顺了为什么比兰花还好看?你不爱吃肥肉但是为什么老想着女生衬衫包裹下的胸部?有些姑娘在千百人里为什么你一眼就看到?为什么看到之后想再看一眼?为什么看不到的时候会时时想起?为什么她出现的时候你会提高说话的声音?为什么你从来不打篮球,她去了你就跟着去了?等等,等等。
我只帮你解说(不是解答)一个问题:姑娘是用来做什么的?
简单地说,姑娘是个入口。世界是一棵倒长的树,下面是多个分岔的入口,上面是同一的根。姑娘和溪水声、月光、毒品、厕所气味等等一样,都是一个入口。进去,都有走到根部的可能。
复杂些说,姑娘可以大致有五种用途。
姑娘可以做朋友。你或许慢慢会发现,有的姑娘比男孩儿更会倾听,更会扯脱你脑子里拧巴的东西。姑娘的生理构造和我俩不一样,我俩说,“我来想想”,姑娘说,“我想不清楚,我就是知道”。在上古时期(夏商之前),没台历,没时钟,没计算机,没战略管理,部族里就找一个十三不靠眼神忧郁的文艺女青年,不种玉米了,不缝兽皮了,专门呆着,饮酒、自残、抽大麻,她的月经周期就被定义为一个月,她说,打,部族的男人就冲出去厮杀。
姑娘可以做老师。你或许慢慢会发现,年纪和你相仿的女生比你懂得多,特别是和世俗相关的,年纪比你大的女生就更是如此。找个姑娘当老师,你学习得很自然。年少时被逼学习,往往效果很差。我爸,也就是你姥爷,逼我跟着一个叫Follow
Me的英文教程学英语,在之后的两年里,我听见英文,心里就骂,Follow你妈,F你妈。但是这种自然的学习有一个潜在的坏处,你这样学习惯了,有可能失去泡姑娘的能力,基本不知道如何搭讪其他女生。你的姑娘教会你很多人生道理,但是不会教你如何解开其他姑娘的胸衣。
姑娘可以做情人。这个方面,她们往往和我们想的不一样。每个姑娘都渴望爱情,尽管每个姑娘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每个姑娘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尽管每个姑娘的DNA图谱基本相同。更可怕的是,每个姑娘都希望爱情能永恒,像草席和被面一样大面积降临,星星变成银河,银河走到眼前,变得阳光一样普照。姑娘们以爱情的名义残害的生灵,包括她们自己,比她们以爱情的名义拯救的生灵多得太多。下次陈晓卿再把小陈带来玩耍,我还给他喝黑方玩黄色游戏,但是我告诉他,回去要记得百度“爱情,忠贞”,他妈发现之后,就会把我从黑名单上拿下来了。
姑娘可以做性伴。性交和吃饭和睡觉一样,是人类正常需要,和吃饭和睡觉一样,可以给你很多快乐。十五岁的时候,班上一个坏孩子和我诉说,人生至乐有两个,一个是夏天在树下喝一大杯凉啤酒,另一个是秋天开始冷的时候在被窝里抱一个姑娘,大面积地皮肤接触,长时间地摩擦。我当时只能理解其中一个,啤酒那个。过了很久我才理解,姑娘通常比左手和右手都好。多年以来,人类赋予性交太多的内涵、外延和禁忌。所以你如果想把姑娘这样用,你的小宇宙必须非常强大,姑娘的小宇宙也必须非常强大。通常这两件事儿很少一起发生。
姑娘可以做家人。通常情况下,你妈和你爸会死在你前面,你姥姥和你姥爷会死在你妈和你爸前面。如果你找个比你小些的姑娘,和她一起衰老,她有可能死在你后面。你不要以为这个容易。一男一女,两个正常人,能心平气和地长久相守,是人世间最大的奇迹。有时候你奇怪,为什么因为一件屁大的事儿,你姥姥想剁死你姥爷,那是因为那件小事儿激发了你姥姥在和你姥爷长久相守中积累的千年仇怨。
至于十万个为什么中其他的问题,你自己看书找解说吧。推荐《十日谈》、《再见,哥伦布》和《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别看《金瓶梅》,太多世情。别看《肉蒲团》,姑娘的胴体没那么多药用也没那么多毒害。别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世界观和妇女观都太病态。
记得多练习中文。中文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是人类创造的最美丽的事物之一,这些,以后我慢慢告诉你。上次电话,你妈说你把外甥写成了处甥,你说你是我唯一的处甥,所以你妈很不高兴。
别的不说了。
杜、黄、张三先生:
见信如晤。
近春多梦,昨夜梦见一个好像无风无雨的早春午后,一个有两棵海棠的院子,一个早清铜香炉,点一柱沉香,香篆缥缈,缓缓上升。
佛说,香飘的每一刹那都是确定的,但是每下一个刹那都是不确定的。一期一会,冥冥中自有定数。一切是浮云。
党魁说,一切都是力量的对比,一切都是利益的平衡,一切偶然都是必然,一切都是矛盾的实践。为了实现利益长期稳定最大化,我们时刻调整、精心宣传,坚决占据最战略的资源,坚决代表最粗的胳膊,坚决维护自己的地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死好过我亡,你去死吧,你去死,你死。
游侠不说话。游侠揣在袖子里的左手食指和无名指暗暗发力,烟柱在瞬间扭转方向,拍向海棠树,树干动摇,落英缤纷,游侠伸出袖子的右手还稳定地握着茶杯,茶微微有些凉了。
写字的人说,写了一首诗,《沉香》,送给你:沉你在心底,偶尔香起你。
黑帮大佬说,最近好像人类基因改变了,不抽鸦片了,改闻沉香了,也上瘾,也被政府禁了。你开这个地下私家香院,位置非常好,口碑也好。我注意一阵了,我知道其他人也注意很久了。这样,我给你提供上好的沉香,保证货真,保证价钱比你现在进货便宜一成,我帮你处理其他相关利益方,街面上的工商、税务、司法、公安、城管、街道、环卫、电力、燃气、水务、网监、媒体、流氓、地痞等等,你完全不用操心,你的收益我收一成,如何?你如果不干,我剁掉我左手小指头,你如果还不干,我剁掉你左手。你现在答应了,如果到时候你的收益我收不到,我也剁掉你左手。你如果去找帮手,我先剁掉你帮手的左手,再剁掉你鸡鸡的后半截。
黑帮大佬不是佛。佛不管具体事儿,越有事儿、事儿越急,佛越不管你。黑帮老大管事儿,越具体、越急、越风险,回报就越高,就越好。
尽管经常有交集甚至转换,狭义的黑帮大佬不是狭义的党魁(在经典黑帮电影《美国往事》里,黑帮大佬和党魁也分得很开。那个工会党魁也是先反复被黑帮打,得势之后再利用黑帮,让黑帮背黑)。与党魁相比,黑帮大佬更有才情,更真实,更善良,更不找借口地杀人如麻,更张扬地热爱妇女,所以通常走得不长远。黑帮的构成更同质化,价值体系过分简单粗暴,激励体系过分偏向于物质。黑帮如果在扩大到几万人之后,明确远景目标和战略构想,锻炼好核心团队,构建好管理流程,黑帮大佬开始经常不说真话和人话了,不碰女明星了,黑帮就开始有政党的模样了。
尽管边界越来越模糊,狭义的黑帮大佬不是狭义的企业家。黑帮老大基本都轻资产运营,投资回报率高,息税摊销前利润率不到60%基本不好意思说。黑帮的行业组合基本类似,传统的如黄、毒、赌,近代的石油、煤炭、码头、烟草、酒水、杀猪、娱乐、城巴、军火,高利贷,新兴的如金融洗钱、生物科技。
少年读书,读过司马迁的《游侠列传》、马里奥普佐的《教父》、古龙的《枪手,手枪》,见过三五成群的小流氓在中学校门骚扰学校里最水润云灵的女生,他们的纹身像敦煌壁画一样煽情。少年顽劣,搜看毛片,看过《美国往事》(尽管是个纯正的黑帮片,其少量色情内容的自然、简单、坦诚处理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崇高,比如偷拍警察肏屄,比如兄弟抓阄决定轮奸顺序,比如为贪吃蛋糕宁可省出一肏),打PSP游戏,打过GTA罪恶城市和伦敦黑帮。快到不惑的年纪,立下志向,要做个写字的人,要从自己的角度写历史,写时间轴上提示的真实。如果老天赏寿,对于每个有趣的时代,写个十万字的小长篇。从弘忍的角度写初唐,从一个巫医的角度写晚商,从李鸿章的角度写清末。对于民国,那是一个喧嚣而丰富的时代,如果写,我会从你们三个黑帮大佬当中选一个写,而不会从蒋宋孔陈或者毛朱刘邓中选一个写。
遥祝天上安翔,地下安睡。
我承认我从小对你有偏见。歌儿里唱,谁不说俺家乡好,何况俺家是北京。小孩儿靠近佛,没有是非概念,大人和舆论一推,就是满脑子成见。北京的马路比上海的宽太多,不是不方便,是特别设计,战时起落飞机,宁时多撞死些老头老太太。北京的风沙比上海的大太多,不是不宜居,是特别安排,现在培养男生更有兽性,将来移居火星。北京的姑娘比上海的邋遢太多,不是不美好,是特别逻辑,是坦诚,不洗脸都能迷死你的,就是你一辈子的女神,不洗脸能吓死你的,就是你一辈子的克星。何况北京还有毋庸置疑的优势,比如北京的庙宇、使馆、博物馆是上海的百倍,比如北京的影星、歌手、画家、诗人、作家、政客、哲学家等等非正常人类是上海的百倍,你说,上海和北京怎么比?
对于你的偏见持续了很久。这种偏见的慢慢加深和逐渐解除和两个上海女人有关。
最初和上海人有比较密切接触是在医学院,一届三十人,四个来自上海。他们和来自其他外地的同学不一样,其他外地同学带来地方特产,比如黄岩的带来蜜桔,无锡的带来烧饼,上海来的带来上海话。在北京的地界儿上,他们彼此欢快地用上海话抱怨北京如何如何不是人呆的地儿,扭头问我,你听不懂吧?像不像日本话?四个上海人中,一个是女的,身材不错,长得也不错,自我介绍说从小练女子花剑。但是运动会的长跑和短跑她都不跑,都抓紧时间念书,她说她是练剑的,爆发力只在十米到十五米之间。我见过她的爆发力,从食堂门口到卖菜窗口,她的身体一个恍惚就到了卖菜大师傅面前,我们看过多次,但是没一个人看清过这个箭步是怎么迈的。当时,女生基本都发育完了,我们还在长身体,常常馋肉,急了,钱花光了,实验完了之后的狗、兔子、耗子都吃。还是最喜欢羊肉。有一次在炭火已经烧开了清水、羊肉的冰渣已经开始融化的时候,这个上海姑娘来了,白毛衣,手上拎着一根大葱,放在桌面上,说,我也贡献一把,我们一起吃吧。
那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碰巧去了一趟你的地界,高架桥正在搭,满城脏乱,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是黄的,煮开了还是盐骚味儿,弄堂里的厕所是波音公司造的,比飞机上的厕所还精密。我理解了我们那个上海姑娘的精明。生活资源这么少,如果不争,怎么活?人这么多,如果不文明地争,怎么活?所以,来争吃一锅羊肉,带着一根大葱。
十年之后,我第二次到你的地界,竞标上海国资委下属一家公司整体上市的战略规划。负责接洽的是个上海姑娘,长得像金喜善,长得比金喜善好看。招标演示会上,上海金喜善戴了个浅粉红色的墨镜,放幻灯的时候,室内光调暗了,她也不摘。透过镜片,我看得到她深黛色的眼影。我们当时的工作小组和领导一致同意,为了金喜善,投标价格降一半。
从第一次接触到项目开始一个月,上海金喜善都不苟言笑,公事公办,头发盘起来,一副大出实际年龄十几岁的样子。之后我看了《色戒》,印象最深的是王佳芝的架势,没革命过但是要有造过好几次反的架势,没杀过人但是要有杀过了好几个的架势,没上过床但是要有幼儿园就不是处女的架势。回想起上海金喜善,我理解了,和干净的街道、和熨烫好的旗袍、和建筑上普遍点缀的到晚上亮起的灯光一样,你这个城市,不管怎样,先要挺起架势。不是装出,是挺起。
后来熟了,上海金喜善托我从香港买包,她说便宜不少,我说送吧,她坚持付钱。后来更熟了些,说她想进修,问我是读MBA还是读个市场营销的专科,说她想买个大一点点的房子,问我是卖了现在住的还是向银行多申请些贷款。我心里暗暗叹气,你这儿生长的姑娘,其实挺实在,只是这种实在不放在表面,只是实在的逻辑不同。上海金喜善长成这样儿,如果是个北漂,基本不会想到念个实在学科,基本会为了艺术叉开腿挣出个金百万。王佳芝不是不知道说了是死,不是不知道人死了,再大的钻戒也不能戴着逛淮海路,但是透过六克拉的钻戒看到了大得像生命的情意,还是说出了“快走”。张爱玲不是不知道胡兰成从大众意义上看是个什么样的人渣,但是看到了他文字里看破了生命的伤心和一瞬间对自己的完全懂得,还是低到了尘埃里。
春天来了,余不一一,顺颂你地界上过几天开始的SB会大牛。
马拉多纳:
又四年了,又开春了,又该踢足球了。今年六月不知道你会不会去南非,你的肚子在场边飞,你的阿根廷小伙子们,长发在场子里飞。
我们国家两千多年前有个老头,叫孔丘。他说过一些简单明强的话,直接踹向生命的裤裆,两千多年过去了,还能针炙现代人的心理创伤。他知道人类的变革动力和内心煎熬都来自于同样一种妒嫉,他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你有你的好处,我有我的好处,对于我的好处,我有信心,不拿我的好处换你的好处,我羡慕但是内心不煎熬。在妒忌这件事儿上,我检点自己,我基本能做到孔丘的境界,除了对于跳舞和足球。这两种技艺或许就是一种技艺,比任何技艺都更加直接地触摸生命的睾丸,更加接近生命的本质。
我一直妒嫉善舞的和会踢的人。我善想事儿,我善码字儿。哪怕是再复杂的世俗问题,即使不一定有最好的解决方式,我一定能分析出最不坏的解决方式。无论我是钢笔在纸面上书写还是手指在键盘上敲打,我知道,字句的黑白疏密凸凹之间,有小鱼和小雀在。我背书默记不行,但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挡住后面,我能填出“霜”。但是,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毫不犹豫,拿想事儿和码字儿这两种大脑层面的手艺换取跳舞和踢球这两种小脑层面的技艺。小脑层面的技艺比大脑层面的手艺直接太多,足之,蹈之,仿佛植物在雨,仿佛动物当风,杨玉环和我都更记得安禄山高速胡旋舞时候的壮硕肚脐,而不是他几乎颠覆了唐朝政权的巨大心机。
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国庆汇演献礼节目,校长决定别出心裁,假扮新疆人跳新疆舞给祖国献礼。挑了十二个一水儿高个儿女生,头发梳顺,扎了小辫儿,戴了小帽儿。挑了坐在我后面的肌肉男当新疆大叔,贴了假山羊胡儿,穿了金花儿皮靴,用类似京剧丑角的步法,蹲跳,从一溜儿女生的左边到这溜儿女生的右边,再从这溜儿女生的右边到这溜儿女生的左边。肌肉男满脸向祖国献礼的笑容,大腿的缝将肌都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在之后的三十年中,肌肉男反复提起那次汇演,说,每个女生的气味都不一样,没出汗和出汗之后的气味也不一样,甚至从左边到右边和从右边到左边的气味也不一样。我想,那是肌肉男人生的制高点,不仅他自己,任何人都很难超越,在他死前的瞬间,他的小脑会清晰地想起那些复杂而遥远的香气。
我们学校距离工人体育场很近,体育场里面有十几块免费的足球练习场,我们学校一直有参加北京中学百队杯的传统。我们学校有长期的体育传统,一堆国家级健将,学校甚至单独给他们开了一个小灶食堂。在包括足球在内的所有体育中,在我们班男生中排名,我一直排倒数第二名,倒数第一是个先天心脏病。所以代表整个学校的百队杯足球队自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其他人练习足球的时候,我和先天心脏病在足球练习场旁边的草坪上,铺开塑料棋盘,下围棋。先天心脏病听说棋圣聂卫平心脏也不好,觉得心脏不好应该和下围棋好有正相关的函数关系。女生们常常来到练习场,她们都大呼小叫地看球队踢球,她们从来不看我和先天心脏病下棋。我们下棋累了,也在球场边眺望,夕阳西下,先天心脏病说,要不咱俩狂补足球知识,学解说吧,听说宋世雄和韩乔生都是咱们学校毕业的,他们的体育也都倒数。
我这辈子和足球亲密接触的唯一机会在八六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到来。据说其他百队杯代表队请了太多专业外援,我们代表队完败多次,被踢伤了很多人,三个守门的都被铲折了肋骨。我被抓去守门,他们说我乒乓球打得好,尽管我上下跳不起来,前后跑不快,但是在一条水平线上,左右跨步跑还是强于常人,勉强可以守门。和我说好,开大脚球都由粗壮后卫代劳,如果熬到点球决胜负,由中锋替我当守门员。我说,好啊。
在八六年的那个夏天,你是很多人的神。现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忽然想,二十四年前,你上帝之手挥舞的那一瞬间,你第三条腿一定肿胀异常,帮助你第一条和第二条腿,带动身体,在风里,努力飞往那个大波的方向。
90后兄弟们:
2010年的春天短到几乎没有,槐树花儿开的时候,我回了趟北大,理由是入学二十年聚会。不是伤春,不是装蒜,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自己真老了,满街、满校园、满眼已经是你们90后了。
北大校园基本没变。西门外还是有小贩在卖木质座右铭牌牌:上善若水、静水深流、天道酬勤、寿比南山、为学日益等等。西门内保安依旧明强,问我什么身份以及有没有相关身份证明以及为什么偏偏用这个身份在这个时刻来到北大,眉眼约略史泰龙和鲍小强。塞克勒博物馆周围,还是一树树的花开:碧桃、紫薇、连翘、梨花、丁香、棠棣。燕南园还是冷清,我没时间走进去,远远看到一个全身坐像,穿了个风衣,不知道是不是王力,坐像的西面是二月兰和夕阳。勺园食堂摆了五十桌,还是宫保鸡丁、凉拌西红柿、水煮花生、不凉的大瓶啤酒。走在面前路上的小女生们还是拉拉似的手拉手,清汤挂面头,牛仔裤,瘦的好看,胖的也好看,乳猪无肥肉。小女生们还是在恋爱、在畅想未来、在无意识地说话:“你说那个香港来的学生多大岁数?长得好像张国荣。估计花心,要不就是gay,要不可能有自杀倾向,反正不可靠。你说可靠吗?”
变的是我们。二十年不见之后的聚会是非常残忍的活动,五十桌周围五百多个熟悉的陌生的中年发福发呆发暗男女,啤酒和黄酒和长城干红之后,看完二十年前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和信阳陆军学院军训一年的录像之后,仔细相互辨认,原本僵直的眼睛里渐渐闪出熟悉的光亮来。随便聊聊,发现这群人有挣了些钱退休的,有挣了些钱进监狱又跑出来的,有心脏放了四个支架的,也有极个别的栋梁,有很多律师,没得诺贝尔科学奖的。一个美国回来报效祖国的律师一直唠叨,祖国强大了,祖国真的强大了。然后他问我干什么呢,我说我写诗。他接着问,就是登在杂志上挣稿费啊,一行诗很多钱吧。我说,是啊。
是啊,看着校园里的大学生仿佛小学生,看着原来的大学同学仿佛地下几千米挖出来的过去,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大学生很多年了,自己是真的老了。
我问一个要去美国退休生子的中国律师,要不要和俄文楼前的一树大大的海棠照相。他说,真不好意思和花照相了。他想了想,又说,还是照吧,以后就更不好意思了。
看着镜头里的海棠和我一笑脸褶子一笑脸牙齿的老同学,背景中的几个90后走过,几朵海棠花随风落下,我忽然悲哀,坠楼人尤似落花,在富士康跳下的,有90后的吧?
时代不同了,我们过去的日子比你们将要过的日子好像好很多。
第一,我们那时候,虽然比现在物质贫乏,但是平均,最多是别的男生比自己多一双牛屄的耐克鞋,没有iPhone,没有iPad,计算机是硕大的稀罕物件,需要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去抚摸。物欲无从起,心随他人平。第二,我们那时候东西便宜。顾景舟一把提梁紫砂壶200元,1990年北京东直门第一批商品房开盘每平米2000元。2000年刚回国,咬牙狠心买了燕莎附近的房子,心里骂,奸商,北京的房子还能卖到接近一万!我老妈补了一句,奸商,抠屄,生孩子没屁眼。第三,我们那时候机会多。多数50后和相当部分60后,因为那史无前例的日子,或者算不清楚数,或者说不清楚中英文,或者没念过商,或者没在国外呆过,或者没在大型现代企业做过,基本写文章都是大字报,基本都没心气儿学习新东西。世无英雄,竖子成名,70后会穿个西装打个领带就当经理了,在中国银行某支行复印过几天文件就在简历上说深谙中国金融体系就进了哈佛商学院了。第四,我们通常都有兄弟姐妹,他们能帮助我们分担父母释放出的负能量,两具肉身和四只眼睛不会探照灯似的饱含着所有的期望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
对于未来,我知道很多,比如中国经济之后二十年一定好,比如铁匠、木匠、泥瓦匠、医生、歌手、诗人等等手艺人的愉快劳作必然快速减少甚至消失,比如中国GDP一定能超越美国,占世界GDP25%以上的份额,再现乾隆盛世,但是我不知道,90后如何才能过得更好。忽然一夜风雨,欲望之门打开,千楼万楼,门前长出个CBD来。在无解中挑拣半解,我能想到的包括:在老路上血战90后同辈、血战80后,希望70后身心加速折旧早日退休,松下悟道看穿名利生死,移居到地广人稀的新疆、西藏、新西兰或者澳大利亚。
遥祝夏安。
见信如晤。
作为一个画痴,不是痴迷的痴,而是白痴的痴,我在2009年夏天快过去的时候读了你的《苦瓜和尚画语录》。有些话,想告诉你。
其实,我成为画痴也不是天生的。我曾经很喜欢画画,小学时候,临摹《三国演义》小儿书,可像了,临人像人,摹马像马,笔出如刀切西瓜,笔入如火中取栗,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我画的现代三国演义被送到区里,然后再被送到市里,和其他区的画画天才比拼被送去联合国的机会。后来我没被送到联合国。多年后,我1999年第一次去纽约城,在联合国总部,还看见和我一起比拼的其他画画天才的画,摆在联合国总部的墙上,我照了一张相。再后来上了中学,图画老师让我们画南瓜,我仰仗我原来画张飞脑袋的基础,画得最快最像,图画老师还是给我二分。他最小的闺女也在我们班上,她笑得很甜,坐我同桌,我们经常聊天,但是不是我给她递纸条,而是她给我递纸条啊。在那个图画老师之后,我失去了所有对画画的兴趣,也失去了所有对老师的闺女的兴趣。多年后,我做过一个梦,梦里那个图画老师还是让我们画南瓜,我画到一半,举起南瓜拍他。
关于个人,你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
你中文水平和你国画水平相比,实在差。你在你所有论述中,关于什么是“一画”,始终没说明白。我试着替你说说吧。
和所有艺术形式一样,上古时候,画和文字一样,毫无章法,全靠一腔赤诚。那时候,如果想睡一个姑娘,百分之八十的人说不出口,能直接睡了就直接睡了,不能直接睡的就想着她的样子自摸了。剩下百分之十九的人,说,我想念你。剩下百分之零点九的人,说,我想睡你。最后百分之零点一的人,说,看不见你的一天,漫长得仿佛三年。这百分之零点一的文艺青年,在中文的形成期写出了《诗经》。之后,这些文艺青年慢慢繁衍,文艺青年多了,太朴散了,就不得不立规矩。每个文艺青年都有自己的邪屄歪屌,如何定位?如何使用?可以说得很复杂,也可以说得很简单。和大多数其他事物一样,复杂的基本都是错的,最简单就是,守好你自己的那个邪屄或者歪屌,诚心正意,荣辱不惊,画出自己的一画,不是别人的一画,不是自己的两画。就那一画,耗尽自己所有的歪邪,孤注一掷,倾生命一击,成与不成,你都是佛。
关于古人,你说:“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凡是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
你们当时面临的问题和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一个问题:如何处理个体和古人的关系。但是你们当时的状况和我们现在的状况几乎完全相反。你们清朝初年,几乎所有名家都讲师承,讲这笔是多么董多么巨,这墨是多么沈多么赵。大家看古人纸上山水的时间远远多于看黄山和富春江的时间,大家临摹古人的时间远远多于写自己心中块垒的时间,出笔没有古意,仿佛光膀子出长安街,基本找抽。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周年,名家几乎都没有师承,几乎都进修或者自修过表演系、导演系或者投资系课程,几乎都和狗一样走捷径,把名利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当成公理。“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矩,可怜焦土”,“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也”,类似这样气韵的文字,你从一月一日的人民日报看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人民日报,你从一月刊的《收获》看到十二月刊的《收获》,你看三年,你不会看到一处。
个人和全体古人的关系,应该是昆仑山上一棵草和昆仑山的关系。在长出草之前,需要先爬昆仑山。如果不明白什么叫高山仰止,先别说“俱往矣”,先背三百首唐诗。知道昆仑山有高度之后,开始爬吧,学杜甫学到风雨掀翻你家屋顶,学李白学到梦里仙人摸你头顶,学李商隐学到你听到锦瑟的一刹那裤裆里铁硬。学到神似之后,是血战古人,当你感觉到不是自己像杜甫、李白、李商隐,而是杜甫、李白、李商隐像自己,就是到了昆仑山顶。是时候长自己的草了,不是杜甫的草,不是李白的草,是自己的草。这个时候,长一寸,也是把昆仑山增高一寸,也比自己在平地蹦达一米,高万丈,强百倍。
关于现场,你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人写树叶苔色,有深墨浓墨,成分字、个字、一字、品字、幺字、以至攒三聚五,梧叶、松叶、柏叶、柳叶等垂头、斜头诸叶,而形容树木山色、风神态度。吾则不然。点有风雪雨睛四时得宜点,有反正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含苞藻丝缨络连牵点,有空空阔阔干燥没味点,有有墨无墨飞白如烟点,有如胶似漆邋遢透明点。更有两点,未肯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净无一点。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
现场有神。
重视个人并不意味着你是神。有的时候,你是神派来的,有些时候,你只是一堆蛋白质。哪怕你站在昆仑之巅,你所有的修为,也只是笔。现场是墨,是未知的定数,是神派你来的一瞬间。忘记逻辑和知性,忘记个人,甚至忘记笔,忘记已经站在昆仑之巅,忘记跌进深渊的恐惧。你能控制的太少,你甚至不能控制笔触及宣纸的一瞬间。
你见过一柱香在香炉上空升起吗?你感觉不到风,但是香为什么洇蔓成那个样子?你控制得了所有你感觉不到的风吗?你控制得了墨要长成的模样吗?
血战打败古人之后,精尽长出昆仑山上一棵草之后,天还是遥不可及。但是这个不重要,云在青天水在瓶。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王锋主编:
寒来暑去,白马过隙,青山依旧在,老了不少老太太,不觉之中,从2009年9月到2010年9月,给GQ中文版、给你写了一年的稿子了。这一年里,你住卷首,我住卷尾,见过两面,人多,酒少,没细聊。这一年里,工作、写字、生活,其实,天天有拍案惊奇,借着周年,和你唠叨一下。
我姐过去二十年一直在湾区,她认识一个华裔大姐,生在旧金山唐人街,四十多了,拳脚刀棒不错,几乎一句英文都不会说,几乎没有正式工作做,嫁了个学做芯片设计的清华留学生。2008年初,这个大姐,背着老公,从银行贷款在湾区买了五套房子,全部零首付,全部前三年免息,还送装修。2月份的时候,我姐当笑话讲,我后脖子一凉,距离崩盘不远了。三个月后,经济危机就来了。
从2008年中到2009年初,我一个客户是中国最大的石油公司,看到油价从近200美金一桶跌到40美金;我另一个客户是中国最大的航运公司,看到波罗的海货运指数跌了90%;我最大的客户,生产的干货集装箱占了全世界60%的市场份额,看到全部干货箱生产线停产。这个客户的CEO和我说:“冯唐,过去三年,要不是咱们一起做有限多元、相关多元,硬把干货集装箱的收入占比降到40%,这次就过不去了。”我说:“这是我在麦肯锡做的最得意的几件事儿之一。”
2009年中,离开麦肯锡、加入一个老红筹集团的决定做得非常快,没用PPT,没用Excel,没用Access,基本没过大脑,基本是用头皮和脚跟想的。
2009年中,加入这家红筹集团之后,很快发现,活儿比原来耗时间,周末几乎没有,工资少一半,酒是原来的一百倍。原来想的,每天睡7小时、站10分钟桩、走1000步、看10页“闲书”,又一次成了奢望。但是,每天好像都在学习,每天都有体会,每天拍案惊奇,几乎很少烦闷。
公文包里常常放两个国航飞机上发的呕吐袋。听说,喝大了,能吐是好事,酒醒得快,不伤肝。周围有些同志呕吐的水平很高,可以分开湿的和干的,可以把湿的酒吐出来,把干的美食留下来。我不行。有一次吐猛了,左颌骨小关节都扭了,一个星期都张不开嘴。
2009年春节,答应电子版权的书商,2009年最后一天交新长篇的稿子,说初唐禅宗和尚的事儿。进了这个红筹集团,基本一天会,一顿酒,殚精竭虑,屁股都坐方了,稿子自然没写完。厚起脸皮,和出版商商量,稿子再延三到六个月,他的预付款可以退还给他。书商仁义,2010年底写好就好了。我看完邮件,在心里呼喊,书商里也有好人啊。
2009年10月,我的一个叫苗炜的朋友做了一件非常不靠谱的事儿,在二十年来每天写3000字以上的新闻稿之后,在当了多年《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之后,腼腆地写了七个纯文艺中篇,出了一个小说集,叫《除非灵魂拍手做歌》。他让我写序,那个序的最后一句是:“心里一撮小火,身体离地半尺,不做蝼蚁,不做神,做个写字的人。”
2009年11月的一个周末,去珠海参加了第八届全国青年作家会。这届的作家奖有了奖金,五年前我得奖的时候,只有一张证书,社会进步了。
会议研讨的题目是写作回到思想边缘。出题的人说,现在,太多的文章是用脚写的、手写的、屁股写的,很少是用脑子写的、用肠子写的、用尾骨写的。每个人都得发言,我简单说了说我认为的原因:“第一,不是因为表达本身。对于表达本身,你使不上太多力气,该定型的,早就定型了,长歪了的,现在纠正也晚了。第二,可能的原因是没想清楚、没体会精细。我另外一个手艺是战略管理咨询,每当听人说,‘情况太复杂,我说不清楚’,绝大多数的时候,我可以认定,是他没想清楚。文章也类似。第三,再追源头,多数没想清楚、没体会精细的原因在于没有经历、没有生活。亲尝远远大于二手信息。山里的和尚说,他了悟了世事,拿起放下,当时不杂,过后不恋。我不相信他能。”
2000年进麦肯锡之前,我列过一个愿望清单,假设我有时间,罗列了我想要做的事儿。
这个清单包括:去安阳殷墟呆一百天。学甲骨文。看完《二十四史》。重读《资治通鉴》。当一年和尚。戒断工作,闭门写完我欠老天的五个长篇小说。陪我妈去趟蒙古国。陪我爸打三天麻将牌。重看一遍古龙。重新用起M6,自己冲洗黑白照片。重新学习针灸。阴天的时候去手术室帮忙做做妇科手术等等。
2009年7月,加入这个红筹集团之前,我看那个清单,觉得很兴奋,想,或许终于有时间,至少可以部分实现清单上的愿望。2010年的大暑,我重新看了一眼,清单硬硬地还在,一项没短。
买了一个B&W的耳机,睡觉前催眠,听一个朋友念的《金刚经》。她的字写得端正,经念得有静气。夜半醒来,酒店窗外的月亮巨大,大过蒸锅,大过路灯,大过欲望。我忽然想,一天不作,一天不食,我每天竭尽心力庙算,如果能让这个红筹集团的五十万人少走弯路,遇水见桥,遇山见路,见佛杀佛,见祖杀祖,每个人都过上体面的生活,是否也是一种大乘?我忽然又想,我凶残地压榨自己的精力,两三年写一部长篇小说,阳光之下,流转几百年,帮助读到的人拆篱笆,蔑生死,按摩心房,脱离拧巴,是否也是一种大乘?我最后想,你王锋办一本杂志,给出一种趣味和正见,让当下千万人的日子更美好一点,是否也是一种大乘?
暑去秋来,周年之后还有很多年,遥祝,爽。
对于我这个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人来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你的影响挺小。从国家的影响力来说,先是苏修和美帝。苏联送来革命,革命救了很多人,也整死了很多人,反正改变了很多人,苏联还帮我们打跑了日本,帮我们在朝鲜顶住了美国,但是也策反了外蒙古,强奸了很多我们的妇女,抢了东北工业区很多东西,做的都是大事情。美国从记事儿起就是敌对阵营的领头大哥,你们欧洲似乎都听他的,我们学英文也都练美式发音,儿话音和北京话接近。美国先在朝鲜敲我们的脑壳,再在越南踩我们的脚趾,以后时常在台湾踢我们的睾丸。美国没开一枪一炮,只是和苏联比拼制造武器,比拼了二十年,苏联就被消耗没了。影响力再往后排列,是日本,杀了我们很多人,也帮我们打跑了国民党,输入的塑料壳电视和录像机掏光了我们的积蓄,但是输入的AV我们基本是免费看的。影响力再往后排列,是德国,是法国,一个出哲学和好相机,一个出花衣服和骚逼。至于你英国,除了有个美丽优雅的女皇和曾经富过,似乎想不起其他什么了。
第一次听到你也称尊称大英帝国是我在美国上商学院的时候。一个长得非常老实的台湾乖乖女生让我们猜谜语:哪个国家的女生阴蒂最大?她的语气温柔婉约,我们看着她的大黑边近视眼镜,谜面就已经雷倒我们了,答案更加猜不到。台湾乖乖女生说,大英帝国的女生阴蒂最大,所以才叫大阴蒂国。台湾话后鼻音都不发的吗?
至今,我去过多次美国和欧洲,几乎跑遍亚洲,常住香港,但是还没有去过一次你那里,但是对于英国的印象,慢慢从这些经验中搭建起来。
先是文字。就着英国小说原文学习英文,读了近乎全套的劳伦斯、毛姆、史蒂文生,对比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同行亨利米勒、凯鲁亚克、马克吐温,你的作家能不用大麻和罂粟,不用酒精,穿齐内裤和怀表和发胶,平平静静,清清爽爽地讲述心中大痛苦、命中大欲望、少年时代的大梦想。除了你那里,除了南宋或者明末的中国江浙,其他地方出不了文体学家,你们的文体家哪怕没有任何原始能量,他们的书里哪怕什么都没说,光读文字就能养眼,白皙、流畅、不浓不淡的香。
再是玉。最近五年开始被中国古玉吸引,中国用玉的历史比用文字的历史还长,我的感受里,玉上集中的中国古代智慧和灵异似乎比中文上的还多。反复听到几个行家讲,尽管你的帝国已经没落多时,但是最好的中国古玉还是在大英博物馆。大英博物馆没去过,但是我反复读了Jessica
Rawson写的那本关于中国古玉的书,无可争议的第一权威。人类手工技艺的巅峰(注:不是艺术品位的巅峰)在中国的康雍乾,在英国的十八、十九世纪。我看一七九二年乔治三世遣特使和乾隆互赠的那些彩缎罗绮、文玩器具、钟表瓷器,想像这两个男人互相理解彼此国家的器物之美,器形、纹饰、雕工,从大处到细节,一定没有任何困难。
再是香港。最近几年在香港呆,从这个逼仄到走人行便道需要时常换档加速减速的岛,体会到你无形的好处:法制和秩序。交通通常很好,再不好的时候也堵不死,几乎见不到抢道的、加塞的、乱停车的。根据一天里不同的时间段,估算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的交通时间,可以准确到五分钟之内。这不是人心的问题。我们同样的司机,两地车一开到深圳,精神就开始亢奋,两眼放光,反复变道、开窗吐痰、呵斥行人,说,我们的车牌要是个武警牌子或者粤O的牌子就好了,就可以逆行,就可以闯红灯了。这不是路修得少的问题,北京修了这么多路,从双井到三里屯,可能十五分钟,可能六十分钟,可能第二天早上。再比如,山和海保护得很好,住在闹市,打车十分钟上山,坐大巴十分钟见海。如果这么一个岛在北京附近,会先被各个部委把山南水北等等最好的区域占掉,然后各个有实力的开发商和各个省市争夺靠近这些最好区域的地块,或许会留一个不好分配的区域做为公共绿地,绿地周围全是卖小吃、冷饮和工艺品的摊位,绿地里面全是包装纸和饭盒。区域之间的道路总被车辆停满,从一个区域到另外一个区域有三种选择:坐直升机,警车开道,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出车。
2050年,我们能活着见到中国GDP超越美国,占世界25%,达到乾隆年间左右的水平,中国消费了全世界50%的LV包包和PP表,中国囤积了非洲50%以上的石油和铀矿储备。2050年,我们活着看不到中文的文体学家,看不到中国的大英博物馆,看不到北京能有接近香港水平的交通。
我希望我的判断错误。
在路上的兄弟姐妹们:
我在三十岁前几乎没有离开北京城,在三十岁后几乎没在一个城市连续呆过一周。在三十岁之后的近十年,飞了接近小两百万公里,去过近百个城市。如果按照宋朝的能耗标准,我完成了近两百个读书人一生中行万里路的理想,我消耗了临安一个街区里所有人一百年消耗的能量。我老妈知道飞国航一百万定级里程之后,就能拿终身白金卡,每次见我,总问我,快到一百万了吗?我说,一百万又如何呢?我老妈说,牛逼啊,终身白金卡了呢。我说,你什么时候百年啊,你百年之后又如何呢?你百年之后牛在哪里?逼在哪里?我老妈说,你咒我死啊,你妈。
从小被灌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似乎这之后,你就懂得了世间绝大部分的道理。飞了近两百万公里之后,我猛一想,于法,实在无所得。如果哪天飞机失事,或许腰间盘、椎间盘、颈5和颈6等处的增生烧不寂灭,鱼目一样,晶晶亮,号称舍利子。撇开心灵,肉体如何在路上,倒是有些心得,和各位分享。完全个人经验之谈,没有科学根据。
第一注意,水。在路上,少吃一些问题不大,但是一定要多喝水,多喝热水。人类的膀胱设计得比鸟类的大很多,但是也不是用来取代厕所的。别嫌麻烦,多上厕所,然后再多喝水。别嫌路上的厕所脏,上脏厕所比憋着的好处大很多。过机场安检之后买瓶水,别买越喝越渴的饮料。飞机平飞之后和餐饮服务之前,有十几分钟的空档,抓紧上厕所,省得餐车出来之后不方便,省得全飞机的人都吃喝完了之后排队等厕所。我老妈说,我念了八年医,只会说:少着急,多喝水,多休息。后来她叫嚣有病去见我导师,我导师和她说的也是这九个字。
第二注意,火。在路上,火通常是以酒和辣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我原来一直纳闷,为什么中华民族这么一个温良恭俭让的民族会造出白酒这种这么不温良恭俭让的变态东西?后来渐渐明白了,就是因为人们内心的禽兽被温良恭俭让封堵得太长太狠,没有某种变态凶狠的东西扯脱,禽兽死活不出来,没气氛,不成事儿。变态凶狠的事物,往往有副作用。肝损伤,不可逆转。听上去像废话,但是能少喝就少喝点。至少做到,不是不得不喝的时候,不喝,别看到花生米和拍黄瓜,就觉得杯子里少了些什么,饭饱了,好像什么没足。其次,少吃辛辣。在路上,水煮鱼吃多了,王老吉保不住你第二天屁眼不炙热。肚子闹起来,找厕所的压力比喝多了水要大多了,这种情况,膀胱帮不上你。
第三注意,木。人如草木,在路上的时候,往往动摇了根本,比平时脆弱。注意防风。随身包里放个羊绒瓜皮帽,在飞机上睡觉时戴上。春夏两季,拉杆箱里带件纯棉的长袖,秋冬两季,带件纯羊绒的长袖,最好高领,最好连着帽子,上飞机穿上。热裤短裙还是在街上溜达时候穿吧。如果实在想在飞机上穿,上了飞机马上就要条毯子。通常飞机不会为每个乘客都准备一条毛毯的,先要先得。在路上容易兴奋,睡不着。正经活儿干完之后,别开电视,别给所在城市的老暧昧、老相好去电话,热水泡个脚,做做肢体伸展运动,念念诗,念念经,困了就睡。
第四注意,土。走路看路,特别是拉着箱子的时候,一边走一边发短信或者打电话的时候,喝多了的时候,和机动车争道的时候。伤筋动骨一百天才能好,如果夏天卧床,还生褥疮。如果可能,吃当地土菜,喝当地酿的啤酒。忍忍,少碰当地土流氓,少碰当地姑娘。嫖娼违法,江湖险恶。如果实在想,还是用手吧,安心很多。如果厌倦了左手,换右手。
第五注意,金。把钱包放在公文包里比较深的位置,拉好拉链。钱丢了还好,信用卡和证件丢了麻烦。下飞机前看看座位周围,别落下电脑和重要文件,丢了这两样有时候比丢了信用卡和证件还糗。
遥祝路上安稳,神鬼不侵。
我唯一的外甥:
几个月前,给你写了封信,谈欲望,谈作为最大欲望之一的女人,谈男人和女人应该如何相处。你妈说,写得还过得去,但是你现在还没上高中,还是个男孩儿,还在长身体、长心眼儿,在成为男人的过程中,几个月前的那封信,写得有些早,应该补写一封信,谈谈关于如何成为一个好男人。
我和你妈讨论,我不认为我有资格谈这个问题。一来,我运气太好,祖师爷赏饭,不容易效仿。你姥姥和你姥爷生我的时候,DNA配的手气超好,你姥姥骂街骂天地人兽从来爽利,但是没有章法,你姥姥承认我从小骂得就有逻辑,有词有句也有篇章,她说她骂像丢沙子,我骂像串链子。你姥爷生来就不留恋现世,十三岁开始吃喝嫖赌抽,每天如同最后一天,但是没感受过颠倒梦想患得患失的苦,这些苦我都感受过,还是不留恋现世。二来,我心中一直有个大毛怪,杀了三十年没杀死,没准哪天蹦出来,没准变成一个完全不符合你妈好男人标准的怪物。没准,四十岁之前,我写的关于唐朝和尚的纯黄书发表,让我丢了工作,被和尚打残,我写的关于爱情的诗集发表,让我丢了老婆,于是破罐子破摔,酗酒、用药、妖言惑众,昼寝、鬼混、研究两三门非常冷僻的学问。其实啊,如果不是小时候暗中答应你姥姥,给她住上有很多厕所的房子,我可能早就把自己当破罐子摔了,想着都让人神往。你妈说,那你就集中写写你四十岁之前吧,教育教育你外甥。
好吧,下面挂一漏万,是我对成就世俗好男人的高度总结归纳。
作为一个好男人,在现实生活中,一生中要处理好七件事:Wealth(金钱),Women(女人),Wine(酒肉), Work(工作),
Watch(珍玩), Workout(身体), Wisdom(智慧)。
钱是要有一点的,但是不要太多,能自己自足、经济独立就好。太多的话,活着的时候是负担,你周围会出现一些虚假的好人和真实的敌人。死的时候有很多钱,是件非常二逼的事,无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是会被笑话的第一件事儿,进门的时候就被认定出身不好,下辈子一辈子难翻身。有多少钱合适?够用就好。意淫可以丰富,生活要简单。生活简单,够用的要求就不高,你就不用为钱而钱。
女人(或者男人,如果你喜欢男人多于女人)最好找和你小宇宙以及生活习惯类似的。否则,你看个毛片、玩个网游、去阿姆斯特丹逛个咖啡馆,她就认为你是怪胎。否则,你嗜辣、她怕辣,你怕冷、她怕热,你喜宅、她喜逛,日子不好过。爱情和婚姻基本上两件不相干的事儿,尽管非常容易搞混。但是二者之间有个重要联系,如果你和那个女人最初有爱情,哪怕之后爱情消失得一干二净,留下的遗迹也是婚姻稳固的最好基石。
酒肉要和朋友吃喝,独自酒肉非常悲催。朋友不在多,在久。“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如果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有两三个男人能让你无由想念,两三个月一定要坐下来分饮两三瓶好酒,福德甚多。又,大酒必伤,两害择其轻,宁可伤胃,不要伤肝。大酒过后,去吐。
工作最好做你喜欢做的和擅长做的,哪怕你喜欢做的和擅长做的是码字、洗菜或者锄草。工作最好周围有一小群你喜欢的也喜欢你的人,现世里,工作往往占据你大部分有效时间,如果周围的人无趣,生命容易无趣。又,不能小看工作,工作能让你的生活更平衡,即使你女人和你朋友拐了你的金钱跑了,你如果还有工作,你不怕。
玩物不会丧志,但是要保持玩儿的心态,不要太当个事儿,每个大型拍卖会都非要去。玩儿的时候,花合理的价钱买自己真喜欢的好东西,别贪便宜,别跟着各种所谓大师和专家的意见走。
身体是老天白给你的,但是不是白给你糟践的。你用身体用得太狠了,身体会给你找麻烦。其实,身体好也不难,起居有度,饮食有节,不着急,多喝水,性交愉悦,时常做做操,打打太极拳。
智慧比你长相重要,比你身体健美重要,比你鸡鸡大小重要。智慧这件事儿,急,不得。独立思考,时常忘记标准答案,读读历史,多走些地方,多听你姥姥骂街、天、地、人、兽,有帮助。
做好男人或者绅士,扩展阅读推荐三种。第一,《金瓶梅词话》,讲述金钱、瓶装酒和梅花一样美丽而强悍的女人们。比较易得的好版本是人民文学社一九五七年十二月第一版出的明绣像版影印版。第二,《绅士的准则》(Mr.
Rules),英国GQ主编编写的实用手册,如何要求加薪、刮胡子、倒时差、看艳舞等等都有,非常形而下、具体、实用。第三,英国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期的长篇小说,特别是毛姆和斯蒂文森的,珠玉文字,绅士情怀。
ambitious(小伙子们,要有雄心壮志)!二是这个世界进步的动力,我们二过了,是你们二的时候了。
快到年关了,圣诞之后是新年,新年之后是春节,人间会到处是贴金红包、瞬间烟花、空洞祝福、和连绵酒肉。你在非人间,有年关吗?那里年关说真话吗?你最近也要常喝大酒吗?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天堂还是地狱,不知道是天堂的酒更对你胃口还是地狱的酒更对你胃口?你在非人间,喜欢喝葡萄酒、啤酒、金门高粱、还是茅台、五粮液、剑南春、古越龙山?天堂和地狱没国界,应该没有防火墙,找人容易,灵魂没重量,以光速旅行,随愿而至。你在非人间,常常和谁喝呢?少年时代捅你或者和你一起捅别人刀子的烂仔?和你争一个姑娘的混混儿?坐你身边听你构思《楚留香》的女人?
人间年关不好过,我看了看自己下面两个月行程,心生绝望。每天三种运动,开会、喝酒、睡觉。每天十二个小时以上的会,六个小时以上的酒,不到六个小时的睡眠。需要开的会和需要喝的酒,挪来挪去,还是排不开,感觉仿佛华容道,没当曹操,已经体会到他的悲惨,屁股后面是关羽和关羽的大刀,周围是躲不开的官僚,当曹操不容易啊。没时间剃头,所以十五块钱,去剃了一个光头,下次再需要剃的时候,年关就已经过去了。没时间生病,所以每天一克维生素C,听说增强抵抗力,不容易感冒。
人比较贱,似乎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这样三项二逼运动时间长了,人竟然渐渐适应了,每天会开到下午四五点,巴普洛夫狗一样,小白鼠一样,鼻子竟然闻到五百米外酒馆里摆好的酒和冷盘的味道,53度,老醋花生,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酒大到一定时候,下脚的砖石地面开始柔软,踩上去仿佛积了厚厚的尘土、积雪、落花,手里的玻璃杯子开始柔软,杯壁和酒连成一体,杯壁比平时柔软,酒比平时坚硬,连在一起,流动而有韧性。听见动脉在左边太阳穴上跳跃,遥远的隔壁桌子上的女人比平时好看,脸上泛出灯泡般的光华,同桌上说空话和假话的男人三分之一醉倒在桌子上,三分之一彼此拉着对方的袖口一对一倾诉一腔坦诚,最后三分之一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的手按住膝盖,我的小腿勾住桌腿,怕身体飞起来。
这种状态的时候,想起凶杀和色情,自然想起你。你在杂文里问:“谁来和我干杯?”
初三和高一的两个暑假,连续两个夏天,北京的天儿不算太热,把你的全部小说读完。那两个暑假。隔壁一对亲兄弟,两个小混混,他们有办法,他们有全套的梁羽生、全套的金庸、全套的诸葛青云,全套的你,两个纸箱子。我学校成绩好,他们号称到我家一起念书,每两三天带来一套你的小说,我读你,他们自己吹自己的牛屄,瞎猜铁砂掌的练法。我最喜欢你后期的东西,《七种武器》、《大人物》。他们说不清他们喜欢什么,后来索性不念书了,混了社会,飞机、钢材、西瓜、秋裤,什么都卖。后来,翻你传记,你爹在你中学的时候离开你和你妈,你很快也离开你妈,泡了一个舞女,一度加入帮会。大二和大三的两个暑假,没钱玩耍,没姑娘,没酒,没回家,在宿舍里,光着膀子仿你的路数写武侠,署名,古龙名著,古龙巨著,换钱,换酒,问姑娘,我写得好不好。那时候电脑稀少,复印很贵,稿子交给组稿人,一手交钱,一手交稿子,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仿佛那时候的酒和姑娘,年轻的肝脏和肠子完全没什么印象,肝脏不会硬化,肠子不会寸断。
其实,飞机上重新看你为数不多的照片和小说,你身上缺点无数。做人,长得真丑,像个慈祥的杀猪的,过得稀烂,乱睡,烂喝,乱睡之后有私生子,烂喝之后闹酒炸被人砍,你的一生是吃喝嫖赌的一生。作文,你一不研究历史,二不考据武功,三不检点情节,虎头蛇尾,前后矛盾,逻辑混乱,男人都是因为义气吃亏,女人都是因为珠宝背信弃义,几乎所有的小说都不适合拍电影。短文更是脚趾头夹着笔写的,没有炼字锻词,偶尔有个别好句子,整篇没有一篇能看的,总体基本不入流。
但是,文字和人一样,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强,是弱,是弱弱的真,是短暂的真,是嚣张的真。好诗永远比假话少,好酒永远比白开水少,心里有灵、贴地飞行的时候永远比坐着开会的时候少。所以,大酒之后,看到女人而不是看到花朵,看到月亮而不是看到灯泡,想起你而不是想起其他比你完美太多的人。
1985年,你再次酗酒,导致食道破裂,最终借酒解脱。你说:我靠一只笔,得到了一切,连不该有的我都有了,那就是寂寞。25年后的年关,写首诗经送你:
《最喜》:一个有雨有肉的夜晚,和你没头没尾分一瓶酒。
我的终极神器:
你长啥样儿呢?你在哪里呢?
最开始学英文的时候,用了非常笨的办法,囫囵吞枣读两本原文长篇之后背一本英文字典,背到字母T,Toy词条之下,有个例句晃眼:“Boys,
toys。”男儿热爱玩意儿。新买了一把五尺钢刀,喜欢死,不放手,“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自古以来,男人热爱玩意儿常常多于热爱妇女。
一个男人的一生,是使用玩意儿的一生。一个男人的一生,可以拿他使用过的最重要的玩意儿来编年。我长期使用的玩意儿,退役之后,通常会被我扔进一个箱子,留着,一是恋旧,二是妄想,退休之后,摊开一桌子,逐一重新启动,相隔几十年的机器一起运转,每天都过一辈子。
最先扔进这个箱子的伟大器物是把半尺长的蒙古刀,精钢开刃,仿鲨鱼皮套,里面还有一副象骨筷子。我老妈从蒙古老家探亲带回来的,送给我,说,别老看闲书了,送你把刀,出去耍耍。我哥当时天天在街头耍,我老妈送了他一支钢笔,给他订了一年人民日报。我哥说,他不稀罕,他有管叉。当时,小学,八十年代,不插电,没什么可玩儿的,我书包里一直带着这把刀,杀青蛙、杀知了、杀鱼、杀鸡,在树干上刻字,期待遇上劫道的流氓。
中学六年,生活超级简单,课外娱乐包括白嘴喝啤酒、跑三千米和意淫班花,似乎只使用过一个玩意儿,一个云雀牌的随身听。我们中学校办厂出的,一块砖头大小,别人的随身听挂在腰带上,我的随身听垫在我屁股下面。随身听上只有两个键,播放和停止。校办厂的部分产品出口非洲,中文云雀换成了英文Lark。我背字典的时候背到过这个词,接下来会出现的词是Lard,猪油。
大学时代的伟大器物包括一个卡西欧图形计算器,可以编程,画函数图,植物学的时候它帮我作弊,记录花程式,比如百合:*P3 3A3
3G(3∶3),整齐花,辐射对称,花被6数,2轮,每轮3片,雄蕊群6枚,2轮排列,每轮3枚,雌蕊群由3个心皮组成,合生,子房3室,上位。当时想,如果对付这类东西不借助机器,人很快会变回猩猩。1993年的时候,老姐送了我第一台电脑,东芝SATTELITE系列,英特尔486芯片,33兆赫兹主频,4兆内存,微软WINDOWS
3.2操作系统,12寸黑白液晶屏幕,鼠标象个耳朵似的,要外挂在机身右边。那时候,笔记本电脑和上网都是新鲜事儿,与朋友共,坏就坏了,人休息,机器不停,挖地雷、大富豪、无聊小说、毛片。毛片不是视频,是色情图片,下载的时候,从奶头下载到阴毛要在电话线边上等半小时。为了让毛片的世界更加真实,同宿舍的六个人凑钱买了一个14寸彩色显示器。
2000年,第一次全职工作,第一次有了一个自己的手机,诺基亚7100,接电话的时候,金属触觉,一按,一道弧线,弹出话筒,仿佛弯刀,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的蒙古刀。随机送了个别子,我把手机别在腰间,在京城行走,非常神气。办公室一个资深美女每天浓妆,穿跟儿很高的高跟鞋,盘高髻,喷浓香水,用英文和我说,我们是著名管理咨询公司,手机别在腰间,看上去非常不职业。我红着脸把手机放进裤兜里,觉得人生的路好长。第二天,手机丢在出租车里了,第三天,到香港出差,看到香港办公室几乎所有资深男老外都把手机别在腰里,非常神气。
之后,玩意儿越来越多,行李箱里几乎一半的空间装这些玩意儿,另一半空间装这些玩意儿的充电器,每到酒店,第一件事儿就是在墙上找电门,插上充电器。拉开包看看:Thinkpad
X301、两个iPhone、一个黑莓、一个iPAD、一个HP 12C、一个Leica
X1、一副B&W非入耳式耳机。每天酒后睡前,为了明天叫早,用三个手机上三个闹钟,每个间隔十分钟。酒不大不小的时候,睡不踏实,夜里每次醒,每次想,现在几点了,明早三个闹钟会不会都不响。
黑莓的一则广告是这样说的:“于是,你有了时间做其他的事情。”对于我,没有比这个更扯淡了。反正到最后邮件不得不回,与其担心,不如叉手立办,渐渐养成了习惯,手长在黑莓上,总觉得表示新邮件的红灯亮了,至少五分钟查一次。终于有一天,梦里伸手抓黑莓,没抓到,打翻一杯水,惊起一身冷汗,醒了。以后,放黑莓的兜里放了一块老玉,想摸黑莓的时候,就摸摸玉,比黑莓的触感好多了。
戒掉黑莓之后,摸着老玉的时候,忽然想,其实,即使是现在,修炼到一定境界,也可以不插电,一个人,一个舌头,一个脑子,没有计算器、电脑、PPT文件、EXCEL模型,走进一扇门,说服一个人,改变一小块世界。
其实,终极神器是颗修炼得见了就做了做了就放下了的混横明强的心。
新买的B5本子:
我很小就开始用本子。
最早学写钢笔字的时候,用一种田字格本。田字是绿色的,田字里面还印有细细的红色的斜虚线。每个田字都是一个紧箍。语文老师要求我们,写每个汉字,都得方方正正、平平稳稳地摆进这个田字紧箍,犄角在左上,小腿在右下,鸡鸡在中间。语文老师最推崇庞中华,要求我们人手一本《庞中华钢笔字帖》,因为他写的所有的字,犄角和小腿和鸡鸡都在该呆的地方。班上一个小流氓问语文老师,庞中华全家怎么不都姓田啊?我问语文老师,都有印刷机印刷人民日报了,我们干嘛还这么写汉字啊?语文老师说,你们两个小流氓,什么思想啊?我说干嘛,你们就得干嘛。你们再说,就去抄写一遍《金色的鱼钩》。《金色的鱼钩》说的是一个老红军和一个小红军在长征路上没吃的、钓鱼、熬鱼汤吃的故事,是当时小学课本里最长的一篇文章,三千多字。抄一遍,一本田格本就写满了。
第二种那时候常用的本子叫练习本,印了暗蓝条纹格,写起来比田字格本自由,通常也比田字格本厚。我第一次看到的手抄本,就是抄在这种本子上的。那个本子的前两页抄的还是鲁迅的《一件小事》,到了第三页就是表哥、表妹、大腿、摸来摸去和床之类了。本子被反复翻阅过,甚至被对着自摸过,有油渍、汗迹,比一般的练习本厚。文字估计有四五千,抄的人越抄越没耐心,字体越到后面越凌乱。有些句子下面出现第二种、第三种甚至第四种字体的小字,有的是评论:“不是这样子的吧?”、“真的啊?”、“怎么能需要一个小时呢?”之类,有的是扩写,有的是扩写的扩写。后来看《金瓶梅》,读到文气有些断的地方,我常想起那个手抄本。我怀疑,《金瓶梅》或许本来是个尺度不大的世情小说,就是有手欠的人在阅读中反复扩写,就成了个尺度很大的色情小说。
第三种常用的本子叫工作日记。牛皮纸外皮或者一种青蓝色外皮,“工作日记”四个红字印在中间偏上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学习日记”或者“学习笔记”,反正我们和那些真正工作挣钱的人一起都用这种本子。这种本子比练习本要厚很多,里面的页,简单地印了浅红的横线。我不爱记课堂笔记,通常用这类工作日记写杂记。打开脑子,就看到怪力乱神、诲淫诲盗、天女散花的念头飞舞,苍蝇一样、蜻蜓一样、蝴蝶一样、落叶一样、坠花一样。笔伸过去,捞到本子里来,纸上就是苍蝇、蜻蜓、蝴蝶、落叶、坠花。
大学的时候开始用A4大小的本子。这种本子只是上边装订起来,其他三边都散着,内页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有一条暗线,沿着暗线,可以把一页纸整齐地撕下来。有些变种,在本子的左侧还有两个或者三个孔,可以保存在配套的活页夹里。我还是不爱记课堂笔记,这个坏习惯让我在大学的考试成绩至少降了两级,我用这种本子写信。那时候我初恋在上海,我在北京,彼此两三天一封信。我写一页,撕掉一页,折起来,放进信封里,想,这些页,到了上海,她一页一页积攒在一起,又是一个完整的本子。我初恋是个非常矜持的处女座,当时我总觉得她给我写的信不够甜蜜,每天就那么一点慰籍,希望它热点儿更热点儿。过去多年,我极其偶尔重翻,发现,她的信写得已经很热了,了无矜持,满纸小女生,几乎到了那个年代一个正常女生的上线,写得再热点,抄在练习本上,投放到中学,就成手抄本了。后来我问她,我写的那些信还在吗?当时写了一年多,我想复印一下,留个底。她说,那些信,闹心,一个春节,手欠,都烧了。
工作之后,第一次外出访谈,访谈几个四川绵竹几个赤脚医生。访谈完,跟我同去的大佬给我看他记的笔记,A4纸,满满四页,“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那之后,我开始用B5大小、黑皮红脊的记账本。每页从上到下划一道,七三开,大的那部分记录工作相关,小的那栏继续记录过去习惯记录的那些苍蝇和坠花。本子的最前页写上开始使用这个本子的日期,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万一丢了,捡到的人方便找到我,还有一两句“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群居守口,独居守心”、“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之类激励自己的二逼话,头晕眼花的时候念念,加固小宇宙。
这些年来,这些本子和以前的“工作日记”加一起,也有三四十本了,排在书架上,竟然有些壮观。已经度过的时间,都在这儿了,回不去了,就像这排本子不能重新变回空白一样。
人摆脱不了时间,但是可以摆脱使用本子的习惯。自从生活中出现笔记本电脑之后,我就一直试图摆脱纸质的本子。空想起来,电子本子有很多好处,比如字体好认,比如容易检索和查找,比如可以多任务,想专心记录的时候记录,不想记录的时候查邮件、看网页,别人只知道你在记录,不会觉得你不礼貌。
尽量找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听说过但是没找到传说中的Apple
Newton,仔细试过索尼第一代VAIO-P,电池只能坚持一个小时多一点,真是一个缺心眼的设计。索尼最新的一款超薄笔记本电脑,比iPAD还要轻五克,电池续航时间也不错,但是毕竟是PC机啊,等WINDOW开机再打开WORD开始记录,会都结束了。iPAD是最可能的选择:全屏手写、10个小时电池续航时间、长得像个本子。勉强当纸质本子来用,一周之后,发现还是不行。第一,比起用笔在纸质本子上写,还是复杂很多:按开机键、横划解锁、输入密码解锁、点击应用软件、新建一个文件等等,十几个动作之后,才能开始记录。第二,写多了,食指受不了,远端指间关节隐疼。用中指替换着写,怕开会的其他人觉得我的中指总冲着他们,心里别扭。第三,高强度使用之后的第七天,越狱之后的iPAD软件系统崩溃了,过去一周记录的一切都没有了。
于是我认输。好吧,在电子玩意儿上浪费一千个本子的价钱之后,在几十个和软件系统搏斗的漫漫无聊长夜之后,本子,我认输,我离不开你。我又老老实实新买了十本B5大小的本子,等着在老天剩给我的时间里,记录那些经历、理解、苍蝇和坠花。
听说今年冬天北京大旱,连续百天无雪,六十年来未见。我又有一阵子没回北京了,也有一阵子没和老哥哥你在北京一起喝酒了。男的容易贪玩,小时候,忙着打架,不要命,大了,忙着干活儿,不知死之将至。上次喝完酒,一起在东直门路口等出租车,你没看我,说,过几年回北京吧,再不回北京,就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我没接话,也没看你,然后出租车来了。
这么多年了,印象中,你眼睛常常半闭着,一直不太看人,也一直不太看这个人世。见到你的时候,你基本两个状态,一个是半醉的状态,一个是往半醉出溜的状态。不是半醉的时候,你白着脸,闭着眼,灌自己和别人酒,主要是灌自己酒。到站了,半醉了,你红着脸,闭着眼,胖着,骂人世和人,主要是骂没到场喝酒的人。
有次喝酒,凉菜和酒上得都慢,催了几次,老板娘送了我们一盘免费瓜子。你从外衣兜儿里掏出一只玉碗,免费瓜子倒进去,跟我说,嗑瓜子,嘴别闲着。那只玉碗真白,润,腻,光素无纹,碗口镶一圈一厘米宽窄的黄金。我当时对于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我问,这个玉碗古董吧,什么年头的啊?你说,玉种这么好,工匠这么有信心不乱添工雕花,断定是清早期到清中期之间的东西。我接着问了一个后来我常常被其他人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清朝的呢?你说,你怎么知道是草鱼不是鲤鱼、是唐诗不是宋诗、是好姑娘不是太妹、是好企业不是烂公司、是良性肿瘤不是恶性癌症呢?道理是类似的,见识,见识,见识,见多了,琢磨多了,就识了,就知道了。我问,你外衣兜儿里还有什么啊?你又掏出一对玉镯,青白玉,二龙戏珠,油润,灯光下面,发出年轻姑娘刚刚洗好的头发的光泽,龙似乎在游,带着水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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