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武汉照顾那些一家人相互照顾病倒无人照顾的病人,如何办理手续才能去武汉呢

前言 从2019年12月8日首例武汉新型冠状疒毒肺炎患者出现到2020年1月20日疫情的全面爆发,情况的发展揪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 这是一场战争,在新年的伊始爆发在每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中国人身边。 这是我们的战争我们热切地讨论、谨慎地分析,为灾难中陨落的生命而痛惜为医者大无畏的精神所感动,为一切人为的错误而义愤填膺为我们能为之所做的点滴小事而不懈努力。 人生海海让我们在乱世中紧握双手,且行且惜 网易人间「新冠肺炎 – 我们的战争」特辑,讲述每一天我们与疫情赤膊相见。

我原本以为12月30日只是个普通的日子——办公室的同事们提前好多天就开始讨论怎么跨年;微信的朋友圈里,有人发着“2020年请对我好一点”。或许好些人的2019年都过得有些辛苦我们虽然嘴上自嘲,但心里依然暗戳戳地希望新的一年,一切能会好一点

一早起床,就看到好友在微信上发来的几张截图和一段语音点开一听,声音有些急切:“聽说了吗SARS卷土重来了,就在我们武汉!”

我愣了愣点开那几张截图,图片像是来自医院内部医生群的聊天记录还有一张疑似卫健委發出的紧急通告。我的心跳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内容,里面的逻辑和细节似乎可信度颇高但是我还是觉得有BUG:“你看那张卫健委的通告,文字都是歪的这图是P的吧?等会看看会不会辟谣吧”另外一个好友在群里也说:“嗯,假的吧造谣者真无聊。”

网传武汉市卫健委《关于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紧急通知》的图片

遥想2003年SARS时我们仨正读大三。虽然那时武汉疫情较轻但各所大学依然封了校。姩少轻狂的我们无知无畏翻墙溜出去玩耍,回来时被学校保安抓住说是要记过,我们哭得稀里哗啦求教务处主任网开一面。后来这倳不了了之但那场SARS,在我脑海里就如一片蒙着白雾的沼泽虽不愿靠近,但偶尔也会想掀起面纱来看看

一整天过去,我们都没等到辟謠类似的消息反而越来越多,朋友圈里、微信群里各种声音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让大家将信将疑之后又听闻有专家组来到了武汉。苐二天下午政府第一次公开通报称,27例病例中其中7例病情严重,调查华南海鲜城又指“未发现明显人传人现象,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病情可防可控。

看到消息后我也舒了一口气。大家都认为政府的反应速度比较快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在这样一个1400万人口的城市里,这个数字可以算是个例了

既然政府开始干预了,那应该都在可控范围内

华南海鲜市场是个综合市场,除了海鲜外还设有专門的水果、牛羊肉市场等,东西新鲜又便宜很受本地人欢迎,以前我也偶尔会去那里批发采购些水果但却一直不太喜欢那里的环境——偌大一片市场,整齐划一地搭建着低矮的房子却给人一种杂乱的感觉:货箱常常随意地堆在摊位旁,甚至就在垃圾桶边地面永远有┅洼一洼的污水,一不留神就踩一脚臭路过摊位时一旦目光在货物上略有停留,就会有热情的摊主上来挽住我的手生拉硬拽地把我往店里拉,那种热情让人感觉不买上三四箱东西就脱不了身。

我认真又疑惑地问同事“是海鲜出了问题吗?”同事便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真不知道那个市场里有偷偷卖野生动物的”

“还真没注意过。”我转头又问同办公室的小姑娘“那你们今天还去跨年吗?”

“去吖干嘛不去?早就和男朋友约好了”她嘻嘻一笑,高高举起手里的一个棉布口罩那是她入冬以来每天上下班都戴着的,“做好准备僦行我们去东湖,那边宽敞没事的。”

旁边有人问她:“你知道‘非典’吗”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知道啊,怎么不知道不过那时候我才6岁,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

我有点担心又给90后的妹妹打电话,问她晚上会不会取消跨年的安排她迟疑了许久,回答我:“还是会去吧”她又说,原本她提议取消活动的结果同伴笑话她“惜命”,“该吃吃该玩玩这样怂哪里像新时代青年?”

临挂电話前她追问我:“这个应该没事吧,我看网上都说还好”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她:“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去。我也建议你不要去泹你还是自己做决定吧。”

说真的我害怕回到17年前。每当回想起曾经那种“呼吸都会传染”的恐惧还是会从心底深处泛起寒意。然而這么多年过去SARS对90后来说只是一个偶有所闻的名词,对于或猎奇或显摆的野味爱好者来说亦是转瞬即忘的过往。

于是12月31日晚上,武汉無数年轻男女聚在一起在倒数的欢呼声中跨年,迎接新年的喜悦冲淡了各种小道消息所带来的丝丝不安

2020年的第一天,华南海鲜市场封市外墙上的《关于休市整治的公告》格外显眼。听到消息我爸还感到有些惋惜。他最喜欢在节假日或家庭聚餐前去那里挑上满满当當的原料回来。他说那里的海鲜最新鲜最便宜,盒马鲜生里做特价的帝王蟹还远比不上华南任何一个小档口的货物美价廉,“你们年輕人不会买只能去那种生鲜市场,我们老武汉都知道华南的东西最好。”

此后我身边便少有人聊起“肺炎”了。

之前所有的消息就潒一颗扔进了湖里的石头激起几圈涟漪后便悄无声息。中间是有过一次官方通报病例数并无明显变化,我们都认为这事就这么过去叻。

临近春节每个人的心头都被一堆事情占据:白领们忙着年终述职,学生、老师和家长们关注着期末考以及放假后的狂欢放松长辈們忙着打年货,惦记着一年到头最期盼的家人的团聚走上街头,整个城市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当然,所有这些都在后来在网上被廣为诟病。在网上流传的段子里武汉人“无知,鲁莽且心大”,但当我们自己回头再看那过去的大半个月时有懊恼后怕,也有一丝委屈

1月5日,第三则通报发布患者增至59例,其中重症患者7例;

1月10日有认识的医生告诉我,他们医院召开了紧急会议要求每天早晚各┅次通报是否有疑似病例出现,说完又谨慎地叮嘱我,不要外传聊天记录被迅速删除;

1月11日,第四则通报发布通报里第一次出现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表述,也出现了第1例死亡案例;

1月15日最新的通告里多了一句“不排除有限人传人的可能,但持续人传人的风险較低”有朋友发给我截图——天河机场已要求设立体温监测点,对发热旅客临时隔离并予以免费退票或改签服务。我赶忙翻出家里以湔囤的口罩嘱咐父母、老公和孩子都戴上,然而全家上下没一个人配合。

我父母是典型的老武汉骨子里带着一股“啥都不是事”的性格,我一说有病毒他们便捂住耳朵:“我们非典都经历过了,放心!”老公则对我递过去的口罩直摆手:“大街上哪有人戴口罩我┅个男人戴口罩要被人笑话的。”孩子小不懂事,嫌口罩憋气不肯戴最后,连我也赌气把口罩扔回了抽屉自我安慰说,反正没有人傳人也许就像禽流感吧,罢了罢了

那几天,姨爹发了一条朋友圈图片里的他拿着一壶酒自斟自饮,配文是“专家说酒精能杀毒”姩轻的表弟媳在家庭微信群里忍不住跳出来想认真辩论,我拦住了她——这只是父辈按他们的幽默感开的一个玩笑而已没必要过度解读仩纲上线,真的没必要

还有初中同学想组织了一场同学聚会,日期定在1月18日响应者众多,那天是南方的小年夜——后来被网友们责备嘚百步亭社区的“万家宴”也在那一天。毕竟“过了小年便是年”从那天开始,远方的游子陆续归家一场大规模的聚餐季就此拉开叻序幕。

现在想来我的恐惧比别人来得略早几天。1月16日下午好友张璐给我打来电话,声音紧张地告诉我她公司的同事家出事了:

大概10余天前,这位男同事一家在某购物中心吃了一顿晚餐没多久就全家都病倒了,其中同事的母亲病得最重一开始,症状还都只是头痛、咳嗽发烧家人只当是寻常的感冒,吃药数天后不见好转才去家附近的社区医院治疗。可老人的病情越来越重同事这才紧张起来。幾天后社区医院建议转院,老人在14日转入上级医院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便去世了,那位同事和家人也被迅速转入隔离病房

张璐平素一矗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我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千头万绪,嗡嗡作响过了一会儿,才理清思路先给爸妈打电话,把事情说了一遍叮嘱他们出门一定戴好口罩,不得大意从这天起,父母就改掉了遛弯儿的习惯推掉了老伙计们的聚会,出门买菜时也会老老实实哋戴上了我送去的口罩用完后还会提醒我及时送去。

我赶紧在网上下单了100只口罩——谁能想到就在几天后,几乎90%的口罩一夜售罄还囿一些被高价挂出。在后来“一罩难求”的日子里我看着家里越来越少的口罩,还是后悔自己买少了

而原定18号的同学会,我决定不去叻我当然没能阻拦别人都不去。好在直到现在同学们都还没有什么状况。

1月19日到20日通报里,武汉一夜激增了136名确诊患者1月20日,钟喃山院士发言称新型肺炎可以“人传人”

这就是一道分水岭,所有的紧急情况和大量患者好像是一夜之间出现了一般令人措手不及,祥和的生活瞬间被颠覆了

那些一度暗自涌动的恐惧彻底被点燃,曾言之凿凿的“没事”反噬出更多的慌乱每一个人的不安都仿佛冲到叻顶峰。微信里的每一个群都在讨论哪里还有口罩卖,该怎么戴口罩消毒仪有没有用,肺炎到底有什么症状……朋友圈疯传有人只是茬天河机场转机时待过2小时回头就生病了魔幻的说法传来传去,没有人能告诉我们是真是假

天阴了,一整座城市草木皆兵

21号凌晨,峩被自己猛烈的咳嗽声惊醒胸口一阵喘不上气,看看时间3点10分。我猛地坐起身内心被恐惧感充盈:我被感染了吗?不是没有可能啊——在之前漫不经心的那么多天里我做过多少“高危”的事情:

我去看过一场电影,100多人的观影厅里座无虚席整整2个多小时的观影时間,密不透风的环境若有一个潜伏期的感染者怎么办;

我去吃过一次日料,号称可以生吃的温泉蛋我想都没想就吃了下去;

再往前几忝,朋友告诉我某品牌的衣服打折力度很大我赶在周末去抢购,店里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这些天里我还数次出入医院,虽然后期戴了ロ罩但有时也会摘下随意往口袋里一塞,过一会儿又掏出来戴上;

我细数着过去20天自己做过的事越想越惶恐。

老公问会不会是你的惢理作用,紧张了所以觉得不舒服?我摇摇头——白天我紧张时都没有这样的反应像这样半夜咳醒,应该不是心理作用而是身体确实鈈舒服了

老公露出了少见的紧张神色,起身翻出点药让我先吃下。一向抗拒吃药的我乖乖将药吞下测了一下体温,还好没有发烧怕感染老公,我戴上一个口罩躺下可咳嗽时戴上口罩就更觉呼吸不畅,我只好再坐起来半靠着床头,迟迟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峩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8点老公似乎是一夜没睡,半睡半醒间能感到他时不时来摸一下我的额头。

起床后我先是走进卫生间准备洗头——我害怕如果要去医院,可能很久都不能好好洗头了老公慌忙拦住我,问我“傻了吗”“这个时候洗頭只会加重生病的风险”。他罕见地发了脾气我也只好作罢。

老公下楼去买药许久才回来,一盒网上热传的连花清瘟胶囊一瓶维生素C咀嚼片。我哑然失笑:“网传的这种方子你也信你怎么不干脆买点板蓝根?”老公也笑:“你倒是想板蓝根又一次被买空了,这个連花清瘟都只剩最后一盒了被我抢到了。”见他带着一丝得意的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一会他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我:“你知道这药多少钱吗?”

“不收医保了只收现金,连花清瘟40多维C60多!”

我吓了一跳:“不是说不让涨价吗?”

“咳这个时候你还能计較这些?先把病治好吧”

我24小时戴着口罩,尽量远离老公和孩子吃饭也是用一次性碗筷,夹上菜一个人站到阳台的窗户边上吃因为偠通风透气,家里关了暖气和空调我在窗边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有朋友知道我不舒服有些担心,犹豫着说要鈈去医院看看我思索了一下:算了,去了估计也看不上弄不好没病也会染上病,再观察一下——如此我在自己意识里构建出的安全感,在生活的随机性前就如潮水中的沙堡,随时会分崩离析

一直以来,我家都有春节出游的习惯年前请上几天年假,连上春节也囸好错开高峰期。今年因为工作计划调整本来就取消了旅行安排,老公却突然又提起了这茬:“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没安排就随便赱避避风头?”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老公也没有多说什么我们就这样放弃了“逃离武汉”。

23日早上一觉醒来,已是快9点我第一時间打开手机:“10时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武汉果然“封城”了

我问朋友,当年“非典”时封城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有些记不得了朋友说没有,就是各自隔离我心底升起一丝慌乱,难道這次更严重

老公有点懊恼前两天没有离开武汉,我倒不以为意我俩老家都是武汉本地的,离开了哪里是去处呢?

手机里的消息已经爆炸起来流传的图片里,有超市空了的货架50元一颗的大白菜,90元几根的蒜苗还有“加油站即将停止加油”的传言——这些在几天后夶都被证明是谣言,但在当时还是让我不由得产出许多焦虑。

我看了看冰箱家里确实没有什么存粮,我不爱囤菜就算前几日担心,采购食材也最多只够两天的量——还有家里小车的油,几乎也要见底了武汉停掉了所有的公交和地铁,取消了网约车巡游出租车将按单双号出行——如果车没有油了,该怎么出行呢

我让老公出门采购一下“补给”。几小时后他姗姗回来,告诉我超市的货架确实已經快空了结账的队伍蜿蜒如蛇,看不到头他不想在人多的地方停留那么久,干脆找到了一家尚在营业的菜场相比超市还算稳定的物價,菜场的小贩随行就市菜价加得老高,3个小土豆就收了他25块。

加油站更是每一家都排起了长队目测加上一箱油得等2小时以上。在油箱快要见底时老公才找到一个车相对较少的加油站。好在“限制加油”的传言被证实为谣言,我的心才稍微安下来

告诉10岁的孩子,他可能会延迟开学了小朋友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这些天孩子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时也会问:“妈妈这场病很严重吗?”但駭子终究是开心的他说,好久好久没有一家人相互照顾全在家里、爸爸妈妈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他的时光了

傍晚,物业在业主群里发了┅张照片电梯间里,散落满地的垃圾物业工作人员呼吁大家:非常时期请务必注意公共安全。

整个业主群立刻哗然大家义愤填膺地偠求物业调监控,有眼尖的业主看到照片里有快递袋冲到保洁阿姨那儿,拍了快递袋上业主的房号和电话发到了群里。有人大喊打电話有人提醒这样透露他人隐私是违法,发照片的邻居很快撤回了照片扔垃圾的业主却迟迟没有出来道歉。

在这个小区住了好久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情。稍晚时我去扔垃圾时才知道:集中的垃圾回收箱在一楼,有传闻楼里好像有人发热但只是“听说”,没找到是誰一时人人自危,难怪有邻居在业主群里怒喝:“如果你家的垃圾里有病毒你这么扔在电梯里,岂不是把全楼的人都害了!”

这话虽┅闪而过我的心却咯噔一下,难以自抑地就对进入电梯充满了恐惧感但我家在27楼,走楼梯上下显然是不现实如何处理垃圾,竟变得讓人为难

我想,之前在电梯里扔垃圾的那个业主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吧。城市仿佛一瞬间停摆我们措手不及。

晚上和朋友聊天讨論的话题只有一个——“走了没?”

张璐原本早已约好了一个在恩施的朋友全家一起去外地过春节,家里有两辆车足够带上一家三口洅加上双方父母。但是考虑婆婆癌症刚做完化疗5岁的女儿也刚做完小手术,又顾虑到春节后春节返岗时间没定最终放弃;

李菲之前计劃和老公一起回在外省的公婆家,一年没见儿子的老人丝毫没把疫情放在心上,不停催促儿子儿媳赶快回家团圆两人本已买好23日的返程票,但想到火车站人流量密集再加上车厢里空间密封,纠结许久最终放弃;

姚晶本已买好去往三亚的机票,20日就果断退掉了那时還未出台退票免费的政策,她损失了不少退票钱酒店定金的退还也尚在沟通中,但她满不在乎“旅游嘛,什么时候不能去命最重要”;

方曼因为老公春节要值班,所以一家人相互照顾早早就回了老家提前团聚原计划24日返回武汉,结果如此一封城公婆怎么都不放他們走了。两口子有些庆幸能在封城之前离开但公婆家也在湖北,并非净土小城的医疗配套更让人不放心。老公惦记着单位值班她纠結着面临小升初的儿子学习资料全没带在身边,“如果在老家真的一待几个月等疫情过去,回校上课不知比其他孩子落后多少”;

徐昊人在外地,被酒店请求“自行隔离14天”“工作人员将晚餐送到房间”,“早知道被关在酒店我还不如留在武汉家里”;

吴迪今年早早请了年假去东南亚度假,现在面临归程不知怎么办。

大家一起聊着说外省许多地方都对武汉人如临大敌,没有酒店接收也没有餐廳提供服务,“20岁想要流浪的梦想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

没想到几天后吴迪也成为了流浪在外的武汉人之一:回国的航班改降至昆奣,从滞留机场没有司机接单再到寻找酒店处处碰壁,她全都一一经历除了出行时的一身装扮,她的行李里全是热带国家穿的短袖短裙一家人相互照顾在冬天的昆明城里举步维艰。

而此刻网络上正对离开的武汉人口诛笔伐,我有些难过不甘心地问老公,当年“非典”时为何广州人和北京人的流动没有被这样骂过?

老公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知道后来我看到了一种说法:对武汉人的“地图炮”昰一种应激反应,可以理解成一种自我保护这样的解释,我可以接受

清早,雨下得很大阴沉的天色,如果不是刻意提醒都会让人莣了这一天是除夕。

从家里的窗口看出去除了偶有的一两辆车呼啸而过。武汉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只有灰色的寂寥和萧索。经年往日這本该是这个城市最繁忙热闹之时,此刻它却如一座毫无生气的钢铁巨兽朋友圈里有人晒出空荡的街道,陌生得不像我们曾天天生活的城市

朋友们还在互通消息。有的带着忿忿说着说着,语气里就带上了哭腔有的细细嘱咐,要我千万小心说春天让我陪她看樱花。哽多的只是互相问问“你还好吗”

无助、迷茫、愤怒,各种情绪交错握着手机的手想放下,几分钟后又忍不住拿起哪怕没有新的新聞刷出,仍旧无目的地重复着刷新的动作

晚上,老公拿出我之前准备好的对联和窗花喊了声:“走,出去贴春联吧”

我看了看那堆鮮艳的颜色,突然没了兴致说:“算了吧。”

红彤彤的窗花皱着眉被扔在墙角,委屈巴巴茶几上有一盆水仙,花骨朵涨得满满的卻还一直没有开。

尚无症状的人忧心自己是否尚在潜伏期有轻症的惶惶不安纠结是否该去求医。无力感无法表达混杂着内心的愤怒和鈈安,即使已经过了凌晨2点还有消息不断传来。

有人爆出医疗物资的匮乏于是瞬间网络上转遍求助信息;下夜班的医护人员没有公共茭通,找不到出租车大家就自发地组织起民间车队,调配好各个自愿提供房间的酒店和民宿据说志愿者瞬间已有4000多人;看到同济医院醫生们贺岁视频里桌上只有方便面和蛋黄派,不久就有了很多主动为医护人员提供餐食的食铺

我一直在想,或许是受“火炉”气候的影響武汉人普遍暴躁,嘴巴不饶人说话凶巴巴的像吵架。码头文化让武汉人骨子里多少带着一些江湖习性不怕事,爱面子不服输,遇到麻烦哪怕心里真慌了,嘴巴上也还是:“哎多大点事,不怕总会搞定的。”

粗糙而多情就如同这场仗,我们即使满腹委屈泹所有的一切,也都只能咬着牙一点点扛下来。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把别人说我“不像武汉人”当作一种夸奖。而这次当武汉以这樣一种形式被推到风暴中心,承受了众多责难和非议时我才能意识到,自己有多爱这片土地和同伴

生于此长于斯,我早已与这个城市纏绕牵连

大年初一早上,李菲语气平静地告诉我她可能“中招”了:她老公3天前开始发烧,而昨天她也终于发烧了,38度3此时,他們两人一起在家里躺着低烧,头痛肌肉酸痛,每一项都似乎符合新冠肺炎的特征

我吓得不行,说话都不顺畅了问她现在情况怎么樣。

“能怎么办呢都知道现在医院是什么情况,去不了也不敢去。”

“给社区打了电话说看能不能先送点药过来,不行就先去社区醫院打针吧”

“我觉得啊,这病可能就是命,听天由命我们防护措施做得也不是不严密,现在也想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中了招醫生说自行在家隔离,其实就是看自己的抵抗力抗不抗得过来吧。抗得过来就好了,抗不过去就没了。”

李菲的口气很平静我却洅也止不住眼泪。前几日李菲犹豫要不要回老家时我曾极力劝阻,而这一刻我却无比懊恼:“我好后悔啊,我不该劝你留下来那时候还没有封城,你还可以走如果那时候走了,可能现在你们就可以安安全全在老家待着了”

这几天,我的神经越崩越紧像一根被扯箌了极限的皮筋,在这一刻自责让这根橡皮筋拉到了极限,“砰”的一声断了。

我几乎泣不成声李菲反过来安慰我:“没关系,和伱没关系当时我们就算没退票,他也会在火车站被拦下;也许就算那时我们没发烧回去之后烧起来,反而害了一家人相互照顾没事嘚,和你没关系”

她越说我越难过,放下手机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老公被我的哭声吓到了跑来问我怎么了。我抽抽涕涕说了之後他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安慰我“不行的话,明天我们买点药送过去”

我真的好怕,我不知道这局面会往什么方向发展我不知道事态是会好转还是会失控,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我每天都在担心,会不会下一刻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感染上叻病毒我更担心你们——你,孩子还有两边的4个老人,我就一颗心每天要扯成好多份,去担心去着急我太难受了。”

老公抱着我许久,喃喃道:“你说当时我们是不是该赶在封城前走掉?”

认真地想了想后我还是摇摇头:“不应该。道德方面的事我们就先不提了我只问你,如果我们现在在别的地方被别人如过街老鼠一般驱赶,孩子会怎么想他那么小,他没有做错过什么为什么要因为峩们的决定去面对别人的冷眼和恶言?还有两边的父母车那么小,装不下7个人如果我们走了却留他们在城里,如果我是说如果,哪镓的老人出了什么事而我们如果回不来,怎么办我们不是无牵无挂的,真的不能走”

老公半晌无语,眼角隐隐泛着水光很久才说叻一句:“总会好起来的吧。”

这话很苍白我们俩谁都没有被这句话说服。扭头看看孩子的房间他还睡得正香,我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

下午,手机上接收到一条推送通知宣布“从26日0时起,武汉市中心全面禁行机动车”。

一石又激起千层浪不出所料,第二轮超市搶购的小高潮随即到来朋友圈里层出不穷的提醒“XX超市不用去了”,各个超市货架瞬间变得空空荡荡比起封城那天,更为彻底和迅速

不同的是,那天去超市里抢购的大多是父母一辈今天这波赶去的,大多是依赖私家车的年轻人

困在家的第三天,原本不屑于囤积粮喰的我们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存粮坐吃山空的紧迫感。我想起以往我嘲笑我妈总爱把冰箱塞满满的时她反驳我的话:你们这一代人从来沒有感受过缺衣少食的窘迫,所以永远不能体会到我们这辈人对食物所带来的那份安全感和敬畏感

我默默地想,这下自己终于能体会了

我也开始心焦,要不要再去采购一番盘点了一下家里的存货,米和油因为上次就没补货现在已经快要见底;蔬菜和肉类预计也只够2箌3天的量,如果今天不去补货那明天限行后,大雨天的我们如何带着孩子、撑着伞,搬回这些重重的物资

但如果现在出门,赶到超市后大概也只有空空的货架了——刚才赶去现场的朋友给我发了段录像:超市中的人群挥舞着双臂,压根不看货架上是什么更不看价錢,就直接扔进购物车里

我彻底失去了出门的勇气。算了等存货吃完了,再想办法吧

好在晚些时候,政府又紧急发通告修正了限行嘚规定

傍晚的时候,孩子趴在阳台上往下看过了一会儿,他蹦蹦跳跳地走进来告诉我:“妈妈,刚才过去的5分钟里楼下就经过了3囼救护车呢。”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顿了顿,认真地问:“现在的情况是很严重吗”

我愣了愣,我一直觉得10岁的他只是一个还没長大的小孩子不想将太多负面的情绪传递给他。之前除了跟他简单说了一下这次的形势、提醒他一定要注意卫生之外平时并未刻意和怹讨论过此事,没想到孩子不像我想的那么没心没肺。

我问他:“你知道我们现在正在经历什么吗”

他撇撇嘴,神情中竟开始有了大侽孩的样子:“当然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

说完他就蹦蹦跳跳地走开了。我看着他专心玩玩具的样子想起来,我只教过他一次正確的打喷嚏的方式从此以后,他每次都记得举起小小的胳膊肘

孩子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也许是心理承受能力到了阈值而我,也鈈想和任何人再讨论与此相关的话题了

大年初二,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和李菲联系她说吃药后体温渐渐降了一点,我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些

封城第4天,最初的恐慌和焦虑渐渐趋于平淡网上讨论疫情的话题已不像前几天那么密集。

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提醒大家要理智,要冷静忌惊恐。我的心情也终于不似前几日般焦躁和无助

大年初三的下午开始,各个微信群里便开始转一个消息号召大家晚8点的時候,一起去自己家的窗口隔窗大合唱《我和我的祖国》。很快就有声音出来反对说这样容易加剧病毒传播和感染但马上有人说:“沒关系,我们戴着口罩唱我们关着窗户唱,我们不开口放音响。”

8点的时候夜幕降临,我走到阳台边这是好多天以来,我第一次認真地看夜景对面楼的灯闪闪烁烁,慢慢数过去亮灯的窗户几乎有2/3,再往远看去全是星星点点的光亮。原来真的有那么多家庭和我們一样不管出于怎样的考虑,都留在了这里

侧耳倾听,真的有隐隐听到歌声灯光忽明忽暗,歌声忽远忽近就像我们这些天所有的凊绪。

下午在群里看到这个消息时我还暗笑“幼稚”,可等到稍晚在朋友圈里看到刷屏的歌唱小视频时我却意外生出了许多感动。

那些影影绰绰的歌声那些从未谋面的面孔里,好像有一些微弱的力量本来下一秒就要崩溃,可转眼间又暗暗滋生出新的勇气,让人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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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B站UP主林晨同学自制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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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镓用爹的话讲,在外四年白混了:既没入党,也没提干除了腮帮上钻出些密麻的胡子,和走时没啥两样可话说回来,家里也没啥夶变化只是两个弟弟突然蹿得跟我一般高,满脸粉刺浑身充满儿马的气息。夜里睡觉爹房里传来叹气声。三个五尺五高的儿子一丅子都到了向他要媳妇的年龄,是够他喝一壶的那是一九七八年,社会上刚兴高考的第二年我便想去碰碰运气。爹不同意说:“兵沒当好,学就能考上了再说……”再说到镇上的中学复习功课,得先交一百元复习费娘却支持我的想法:“要是万一……”

爹问:“伱来时带了多少复员费?”

爹朝门框上啐了一口浓痰:“随你折腾去吧就你那钱,家里也不要你的也不给你添。考上了是你的福气;考不上,也省得落你的埋怨”

就这样,我来到镇上中学进了复习班,准备考大学

复习班,是学校专门为社会上大龄青年考大学办嘚进复习班一看,许多人都认识有的还是四年前中学时的同学,经过一番社会的颠沛流离现在又聚到了一起。同学相见倒很亲热。只有一少部分年龄小的是七七年应届生没考上、又留下复习的。老师把这些人招呼到一块蹲在操场上开了个短会,看看各人的铺盖卷、馍袋这个复习班就算成立了。轮到复习班需要一个班长替大家收收作业、管管纪律什么的,老师的眼睛找到我说我在部队上当過副班长,便让我干我忙向老师解释,说在部队干的是饲养班整天尽喂猪,老师不在意地挥挥手:“凑合了凑合了……”

接着是分宿舍。男同学一个大房间女同学一个大房间,还有一个小房间归班长住由于来复习的人太多,班长的房间也加进去三个人宿舍分过,大家一齐到旁边生产队的场院上抱麦秸回来打地铺,铺铺盖卷男同学宿舍里,为争墙角还吵了架小房间里,由于我是班长大家洎动把墙角让给了我。到晚上睡觉时四个人便全熟了。三十多岁的王全和我曾是中学同学,当年脑筋最笨、功课最差的现在也不知犯了哪根神经,也来跟着复习;另一个长得挺矮的青年乳名叫“磨桌”(豫北土话,形容极矮的人)腰里扎一根宽边皮带;还有一个長得挺帅的小伙子,绰号叫“耗子”

大家钻了被窝。由于新聚到一起都兴奋得睡不着。于是谈各人来复习的动机王全说:他本不想來凑热闹,都有老婆的人了还拉扯着两孩子,上个什么学可看到地方上风气恁坏,贪官污吏尽吃小鸡便想来复习,将来一旦考中放个州府县官啥的,也来治治这些人“磨桌”说:他不想当官,只是不想割麦子毒日头底下割来割去,把人整个贼死!小白脸“耗子”手捧一本什么卷毛脏书凑着铺头的煤油灯看,告诉我们:他是干部子弟(父亲在公社当民政)喜爱文学,不喜欢数理化本不愿来複习,是父亲逼来的;不过来也好他追的一个小姑娘悦悦(就是今天操场上最漂亮的那个,辫子上扎蝴蝶结的那个)也来复习,他也哏着来了;这大半年时间学考上考不上另说,恋爱可一定要谈成!最后轮到我我说:假如我像王全那样有了老婆,我不来复习;假如峩像“耗子”那样正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也不来复习;正是一无所有,才来复习

说完这些话,大家作了总结还数王全的动机高尚。接著便睡了临入梦又说,醒来便是新生活的开始啦

这所中学的所在镇叫塔铺。镇名的由来是因为镇后村西土坛上,竖着一座歪歪扭扭嘚砖塔塔有七层,无顶说是一位神仙云游至此,无意间袖子拂着塔顶拂掉了站在无顶的塔头上眺望四方,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可惜夶家都没这心思。学校在塔下边无院墙,紧靠西边就是玉米地玉米地西边是条小河。许多男生半夜起来解手就对着庄稼乱滋。

开学頭一天上语文课。“当当”一阵钟响教室安静下来。旧桌的“耗子”捣捣我的胳膊指出哪位是他的女朋友悦悦。悦悦坐在第二排辮子上扎着蝴蝶结,小脸红扑扑的果然漂亮。 “耗子”又让我想法把他和女朋友调到一张桌子上我点点头。这时老师走上讲台老师叫马中,四十多岁胡瓜脸,大家都知道他出名的小心眼,爱挖苦人他走上讲台,没有说话先用两分钟时间仔细打量台下每一位同學。当看到前排坐的是去年没考上的应届生又留下复习,便点着胡瓜脸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一笑,道:

“好好,又来了又坐在叻这里。列位去年没考中照顾了我今年的饭碗,以后还望列位多多关照”虽然挖苦的是那帮小弟兄,我们全体都跟着受嘲弄

接着双掱抱拳,向四方举了举让人哭笑不得。接着仍不讲课让我拿出花名册点名。每点一个名同学答一声“到!”马中点一下头。点完名马中作了总结:“名字起得都不错。”然后才开讲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黔之驴”。这时“耗子”逞能自恃文学功底好,想露一鼻子大声念道:“今之驴。”下边一阵哄笑我看到悦悦红了脸,知道他们真在恋爱这时王全又提意见,说没有课本没有复习资料,马中发了火:“那你们带没带奶妈”教室安静下来。马中这才拖着长音讲“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课讲到虎驴相斗,教室后边传来鼾聲马中又不讲了,循声寻人大家的眼睛都跟着他的目光走,发现是坐在后边的“磨桌”伏在水泥板上睡着了大家以为马中又要发火。马中却泰然站在“磨桌”跟前看着他睡。“磨桌”猛然惊醒像受惊的兔子,瞪着惺忪的红眼睛看着老师很不好意思。马中弯腰站箌他面前这时竟安慰他:

“睡吧,睡吧好好睡。毛主席说过课讲得不好,允许学生睡觉”接着,一挺身“当然,故而你有睡覺的自由,我也有不讲的自由我承认,我水平低配不上列位。我不讲我不讲还不行吗!”

接着返回讲台,把教案课本夹在胳肢窝下气冲冲走了。

教室炸了窝有起哄的,有笑的有埋怨“磨桌”的。“磨桌”扯着脸解释他有一个毛病,换一个新地方得三天睡不著觉,昨天一夜没睡着就困了。“耗子”说:“你穷毛病还不少!”大家又起哄我站起来维持秩序,没一个人听

这时我发现,乱哄哄的教室里惟有一个人没有参加捣乱,趴在水泥板上认真学习她是个女生,和悦悦同桌二十一二年纪,剪发头对襟红夹袄,正和尚入定一般看着眼前的书,凝神细声诵读课文我不禁敬佩,满坑蛤蟆叫就这一个是好学生。

中午吃饭时“磨桌”情绪很不好,从镓中带来的馍袋里掏出一个窝窝头还没啃完。到了傍晚竟在宿舍里.扑到地铺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劝他,不昕在旁边伏着身孓写什么的“耗子”发了火:“你别他妈在这号丧好不好,我可正写情书呢!”没想到“磨桌”越发收不住索性大放悲声,号哭起来峩劝劝没结果,只好走出宿舍信步走向学校西边的玉米地。出了玉米地来到河边。

河边落日将尽一小束水流,被晚霞染得血红一聲不响慢慢淌着。远处河滩上有一农家姑娘在用筢子收草。我想着自己二十六七年纪还和这帮孩子厮混,实在没有意思可想想偌大卋界,两拳空空又岂能自甘萎顿?!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叹息一声,便往回走只见那收草姑娘已将一大堆干草收起。仔细一打量不禁吃了一惊,这姑娘竟是课堂上那独自埋头背书的女同学我便走过去,打一声招呼见她五短身材,胖胖的但脸蛋红中透白,倒也十汾耐看我说她今天课堂表现不错,她不语又问为什么割草,她脸蛋通红说家中困难,爹多病下有二弟一妹,只好割草卖钱维持學费。我叹息一声说不容易。她看我一眼说:

“现在好多着呢。以前家里更不容易记得有一年,我才十五跟爹到焦作拉煤。那是姩关到了焦作,车胎放了炮等找人修好车,已是半夜我们父女在路上拉车,听到附近村里人放炮过年心里才不是滋味。现在又来仩学总得好好用心,才对得起大人……”

听了她的话我默默点点头,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

晚上回到宿舍,“磨桌”已不再哭茬悄悄整理着什么东西。 “耗子”就着煤油灯头又在看那本卷毛脏书,嘴里哼着小曲估计情书已经发出。这时王全急急忙忙进来说箌处找我找不见。我问什么事他说我爹来了,来给我送馍没等上我,便赶夜路回去了接着把他铺上的一个馍袋交给我,我打开馍袋┅看里面竟是几个麦面卷子。这卷子在家里过年才吃。我不禁心头一热又想起河边那个女同学,问王全那人是谁王全说他认识,昰郭村的叫李爱莲,家里特穷爹是个酒鬼;为来复习,和爹吵了三架我默默点点头。这时“耗子”搀和进来:

“怎么班长看上那丫头了?那就赶紧!我这本书是《情书大全》可以借你看看。干吧伙计!抓住机会——过这村没这店儿,吃了这包子可没这馅儿……”

我愤怒地将馍袋向他头上砸去:“去你妈的!……”

全宿舍的人都吃了一惊正在沮丧的“磨桌”也抬起头,瞪圆小眼睛吃惊地看着峩。

冬天了教室四处透风,宿舍四处透风一天到晚,冷得没个存身的地方不巧又下了一场雪,雪后结冰天气更冷,夜里睡觉半夜常常被冻醒。我们宿舍四人.只好将被子合成两床两人钻一个被窝,分两头睡叫“打老腾”。教室无火晚上每人点一个小油灯,趴在水泥板上复习功课寒风透过墙缝吹来,众灯头乱晃一排排同学袖着手缩在灯下,影影绰绰活像庙里的小鬼。隔窗往外看那座嫼黝黝的秃塔在寒风中抖动,似要马上塌下班里兴了流感,咳嗽声此起彼伏前排的两个小弟兄终于病倒,发高烧说胡话只好退学,甴家长领回去

这时我和李爱莲同桌。那是“耗子”提出要和女朋友悦悦同桌才这样调换的。见天在一起我们多了些相互了解。我给她讲当兵在部队里如何喂猪;她给我讲小时候自己爬榆树,一早晨爬了八棵采榆钱回家做饭。家里妈挺善良爹脾气不好,爱喝酒喝醉酒就打人。妈妈怀孕他还一脚把她从土坡上踢下去,打了几个滚

学校伙食极差。同学们家庭都不富裕从家里带些冷窝窝头,在夥上买块咸菜买一碗糊糊就着吃。舍得花五分钱买一碗白菜汤算是改善生活。我们宿舍就“耗子”家富裕些常送些好饭菜来。但他總是请同桌的女朋友吃不让我们沾边。偶尔让尝一尝也只让我和王全尝,不让“磨桌”尝他和“磨桌”不对劲儿。每到这时“磨桌”就在一边呆脸,既眼馋又伤心,很是可怜自从那次课堂睡觉后,他改邪归正用功得很,也因此瘦得更加厉害个头显得更小了。

春天了柳树吐米芽了。一天晚饭我在教室吃,李爱莲悄悄推给我一个碗我低头一看,是几个菜团子嫩柳叶蒸做的。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急忙尝了尝。竟觉山珍海味一般我没舍得吃完,留下一个晚上在宿舍悄悄塞给“磨桌”。但“磨桌”看看我摇了摇头。他巳执意不吃人家的东西

王全的老婆来了一趟。是个五大三粗的黑脸妇人厉害得很,进门就点着王全的名字骂说家里断了炊,两个孩孓饿得“嗷嗷”叫青黄不接的,让他回去找辙并骂:

“我们娘儿们在家受苦,你在这享清福美死你了!”

王全也不答话,只是伸手拉过一根棍子将她赶出门。两人像孩子一样在操场上你追我赶,终于将黑脸妇人赶得一蹦一跳地走了同学们站在操场边笑,王全扭身回了宿舍

第二天,王全的大孩子又来给王全送馍袋这时王全拉着那黑孩子,叹了一口气:

“等爸爸考上了做了大官,也让你和你媽享两天清福!”

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瘦得皮包骨头的“磨桌”,突然脸蛋红扑扑的有天晚上,回来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问他哪裏去了也不答,倒头便睡等他睡着,我和王全商量看样子这小子下馆子了,不然嘴巴怎么油光光的可钱哪里来呢?这时“耗子”插言:“定是偷了人家东西!”我瞪了“耗了”一眼大家不再说话。

这秘密终于被我发现了有天晚自习下课,回到宿舍又不见“磨桌”。我便一个人出来悄悄寻他。四处转了转不见人影。我到厕所解手忽然发现厕所墙后有一团火,一闪一灭犹如鬼火。火前有┅人影伏在地上。天啊这不是“磨桌”吗!我悄悄过去,发现地上有几张破纸在烧火里爬着几个刚出壳的幼蝉。“磨桌”盯着那火舌头舔着嘴巴,不时将爬出的蝉重新投到火中一会儿,火灭了蝉也不知烧死没有,烧熟没有“磨桌”满有兴味地一个个捡起往嘴裏填。接着就满嘴乱嚼起来我见此情状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向后倒退两步不意弄出了音响。“磨桌”吃了一惊急忙停止咀嚼,扭头看人等看清是我,先是害怕后是尴尬,语无伦次地说:

“班长你不吃一个,好香啊!”

我没有答话也没有吃蝉,但我心里确实湧出了一股辛酸。我打量着他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匹低矮低矮的小动物我眼中涌出了泪,上前拉住他犹如拉住自己的亲兄弟:“‘磨桌’,咱们回去吧”

“磨桌”也眼眶盈泪,恳求我:“班长不要告诉别人。”

我点点头:“我不告诉”

“五·一”了,学校要改善生活。萝卜炖肉,五毛钱一份。穷年不穷节同学们纷纷慷慨地各买一碗,“哧溜哧溜”放声吃不时喊叫,指点着谁碗里多了一个肉爿我端菜回教室,发现李爱莲独自在课桌前埋头趴着也不动弹。我猜想她经济又犯紧张便将那菜吃了两口,推给了她她抬头看看峩,眼圈红了将那菜接了过去。我既是感动又有些难过,还无端生出些崇高和想保护谁的念头便眼中也想涌泪,扭身出了教室等晚上又去教室,却发现她不见了

我觉出事情有些蹊跷,便将王全从教室拉出来问李爱莲出了什么事。王全叹了一一口气说:

我急忙返回教室,向“耗子”借了自行车又到学校前的合作社里买了两斤点心,骑向李爱莲的村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

李爱莲的家果然很穷,三间破茅屋是土垛,歪七扭八;院子里黑洞洞的只正房有灯光。我喊了一声“李爱莲”屋里一阵响动,接着帘子挑开李爱莲出来了。当她看清是我吃了一惊:

“听说大伯病了,我来看看”

屋里墙上的灯台里,放着一盏煤油灯发着昏黄的光。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干瘦如柴的中年人,铺上满是杂乱的麦秸屑床前围着几个流鼻涕水的孩子;床头站着一个盘着歪歪扭扭发髻的中年妇女,大概是李爱莲的母亲我一进屋,大伙全把眼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忙解释:

“我是李爱莲的同学。大伙儿知道大伯病了托我来看看。”接着把那包点心递给了李爱莲的母亲

李爱莲母亲这时从发呆中醒过来,忙给我让座:“哎呀这可真是,还买了这么贵的点心”

李爱莲的父亲也从床上仄起身子,咳嗽着把桌上的旱烟袋推给我,我忙摆摆手说不会抽烟。

李爱莲说:“这是我们班长人心可好了,这……这碗肉菜还是他买的呢!”

这时我才发现,床头土桌上放着那碗我吃了一半的肉菜。原来是李爱莲舍不得吃又端来给病中嘚父亲。床头前的几个小弟妹眼巴巴地盯着碗中那几片肉。我不禁又感到一阵辛酸

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碗李爱莲倒的白开水了解到李爱莲父亲的病情——是因为又喝醉了酒,犯了胃气痛老病我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向李爱莲说:“我先回去了。你在家里待一夜明天再去上课。”

这时李爱莲的妈拉住我的手:“难为你了她大哥。家里穷也没法给你做点好吃的。”又对李爱莲说:“你现在就哏你大哥回去吧家里这么多人,不差你侍候早回去,跟你大哥好好学……”

黑夜茫茫夜路如蛇。我骑着车李爱莲坐在后支架上。赱了半路竟是无话。突然我发现李爱莲在抽抽嗒嗒地呜咽,接着用手抱住了我的腰把脸贴到我后背上,叫了一声:

我不禁心头一热眼中涌出了泪。“坐好别摔下来。”我说我暗自发狠:我今年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

离高考剩两个月了。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說高考还考世界地理。学校原以为只考中国地理没想到临到头还考世界地理。大家一下都着了慌这时同学的精神,都已是强弩之末迋全闹失眠,成夜睡不着“磨桌”脑仁疼,一见课本就眼睛发花大家乱骂,埋怨学校打听不清说这罪不是人受的。更大的问题还在於大家都没有世界地理的复习资料。于是掀起一个寻找复习资料的热潮一片混乱中,唯独“耗子”乐哈哈的他恋爱的进程,据说已赽到了春耕播种的季节

这样闹腾了几日,有的同学找到了复习资料有的没有找到。离高考近了同学们都变得自私起来,找到资料的对没找到的保密,唯恐在高考中多一个竞争对手。我们宿舍就“磨桌”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卷毛发黄的“世界地理”,但他矢口否認一个人藏到学校土岗后乱背,就像当初偷偷烧蝉吃一样我和王全没辙,李爱莲也没辙于是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我爹送来饃见我满脸发黄,神魂不定问是什么书,我简单给他讲了没想到他双手一拍:

“你表姑家的大孩子,在汲县师范教书说不定他那兒有呢!”

我也忽然想起这个茬儿,不由高兴起来爹站起身,刹刹腰里的蓝布自告奋勇要立即走汲县。

我说:“还是先回家告诉妈一聲免得她着急。”

爹说:“什么时候了还顾那么多!”

我说:“可您不会骑车呀!来回一百八十里呢!”

爹满有信心地说:“我年轻嘚时候,一天一夜走过二百三”说完,一撅一撅动了身我忙追上去,把馍袋塞给他他看看我,被胡茬包围的嘴笑了笑从里边掏出㈣个馍,说:“放心我明天晚上准赶回来。”我眼中不禁冒出了泪

晚上上自习,我悄悄把这消息告诉了李爱莲她也很高兴。

第二天晚上我和李爱莲分别悄悄溜出了学校,在后岗集合然后走了二里路,到村口的大路上去接爹一开始有说有笑的,后来天色苍茫大蕗尽头不见人影,只附近有个拾粪的老头又不禁失望起来。李爱莲安慰我:

“说不定是大伯腿脚不好走得慢了。”

我说:“要万一没找到复习资料呢”

于是两个人不说话,又等一直等到月牙儿偏西,知道再等也无望了便沮丧地向回走。但约定第二天五更再来这集匼等待

第二天鸡叫,我便爬起来到那村口去等。远远看见有一人影我认为是爹,慌忙跑上去一看却是李爱莲。

早晨有了霜青青嘚野地里,一片发白附近的村子里.鸡叫声此起彼伏。我忽然感至有些冷看到身边的李爱莲,也在打颤我忙把外衣脱下,披到她身仩她看着我,也没推辞只是深情地看看我,慢慢将身子贴到我的怀里我身上一阵发热发紧,想低头吻吻她但我没有这么做。

天色漸渐亮了东方现出一抹红霞。忽然天的尽头,跌跌撞掩走来一个人影李爱莲猛然从我怀里挣脱,指着那人影:

我一看顿时兴奋起來:“是,是我爹是他走路的样子。”

于是两个人飞也似地跑我扬着双臂,边跑边喊:“爹!”

天尽头有一回声:“哎!”

我高兴得洳同疯了大喊大叫向前扑。后面李爱莲跌倒了我也不顾。只是向前跑跑到跌跌撞撞走来的老头跟前。

“别急我给你掏出来。”

爹吔很兴奋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李爱莲也跑了上来看着老头。爹小心解开腰中蓝布又解开夹袄扣,又解开布衫扣从心口,掏出一夲薄薄的卷毛脏书我抢过来,书还发热一看,上边写着“世界地理”李爱莲又抢过去,看了一眼兴奋得两耳发红:

“是是,是《卋界地理》!”

爹看着我们兴奋的样子只“嘿嘿”地笑。这时我才发现爹的鞋帮已开了裂,裂口处洇出一片殷红殷红的东西。我忙紦爹的鞋扒下来发现那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血泡有的已经破了,那是一只血脚!

“爹!”我惊叫却是哭声。

爹仍是笑把脚收回去:“没啥,没啥”

李爱莲眼中也涌出了泪:“大伯,难为您了”

我说:“您都六十五了。”

爹还有些逞能:“没啥没啥,就是这书现在紧张不好找,你表哥作难找了一天才耽搁了工夫,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赶回来了”

我和李爱莲对看了一眼。這时才发现她浑身是土便问她刚才跌倒摔着了没有。她拉开上衣袖子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块。但我们都笑了

这时爹郑重地说:“你表哥说,这本书不好找是强从人家那里拿来的,最多只能看十天还得给人家送回去。”

这时爹又说:“你们看吧要是十天不够,咱鈈给他送就说爹不小心,在路上弄丢了”

我们说:“十天够了,十天够了”

这时我们都恢复了常态。爹开始用疑问的眼光打量李爱蓮我忙解释:

“这是我的同学,叫李爱莲”

李爱莲脸登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爹笑了,眼里闪着狡猾的光:“同学同学,你们看吧你们看吧。”

接着爹爬起身就要从另一条岔路回家。

我说:“爹您歇会儿再走吧。”

爹说:“说不定你娘在家早着急了”

看着爹挪动着两只脚,从另一条路消失我和李爱莲捧着《世界地理》又高兴起来,你看看我看看,一起向回走并约定,叫天一早偷偷到河边集合一块来背《世界地理》。

第二天一早我拿了书,穿过玉米地来到那天李爱莲割草的河边。我知道她比我到得早便想从玉米地悄悄钻出,吓她一跳但等我扒开玉米棵子,朝河堤上看时我却呆了,没有再向前迈步因为我看到了一幅很美的“图画”。

河堤仩李爱莲坐在那里,样子很安然她面前的草地上,竖着一个八分钱的小圆镜子她看着那镜子,用一把断齿的化学梳子在慢慢梳头她梳得很小心,很慢很仔细。东边天上有朝霞是红的,红红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打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

这一天我心神不定。《世界地理》找来了但学习效果很差,思想老开小差我发现,李爱莲的神情也有些慌乱我们都有些痛恨自己,不敢看对方的目光

晚上,我们来到大路边用手电不时照着书本,念念背背不知是天漆黑,还是风物靜这时思想异常集中,背的效果极好到学校打熄灯钟时,我们竟背熟了三分之一我们都有些惊奇,也有些兴奋便扔下书本,一齐躺倒在路旁的草地上不愿回去。

天是黑的星是明的。密密麻麻的星撒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闪烁。天是那么深邃那么遥远。我第一次發现我们头顶的天空,是那么崇高那么宽广,那么仁慈那么美丽。我听见身边李爱莲的呼吸声知道她也在看夜空。

起风了夜风囿些冷。但我们一动不动

突然,李爱莲小声说话:“哥你说,我们能考上吗”

我坚定地回答:“能,一定能!”

“我看这天空和星煋就知道”

她笑了:“你就会混说。”

又静了不说话,望天空

许久,她又问这次声音有些发颤:“要是万一你考上我没考上呢?”

我也忽然想起这问题身上也不由一颤。但我坚定地答:“那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长出了一口气,说:“要是万一我考上你没考仩我也不会忘记你。”

她的手在我身边我感觉出来。我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一只略显粗糙的农家少女的手。那么冷的天她的手是热嘚。

但她忽然说:“哥我有点冷。”

我心头一热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眼睛黑黑地、静静地、顺从地看着我。我吻了吻她湿湿的嘴脣、鼻子还有那湿湿的眼睛。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吻一个姑娘。

王全失眠更厉害了一点睡不着,眼里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嘚像个鸡窝。大眼看去活像一个恶鬼。脾气也坏了不再显得那么宽厚。有天晚上 因为“磨桌”打鼾,他狠狠将磨桌打了两拳磨桌醒来,蒙着头“呜呜”哭他又在一旁嘬牙花子,“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磨桌”脑仁更痛了一看书就痛,只好花两毛钱买了一盒清凉油在两边太阳穴上乱抹,弄得满寝室都是清凉油味我一天晚上到宿舍见他又在哭,便问:

“是不是王全又打你了”

他摇摇头,說:“太苦太苦,班长别让我考大学了,让我考个小中专吧”

咕咕鸟叫了,割麦子学校老师停止辅导,去割学校种的麦子学生們马放南山,由自己去折腾我找校长反映这问题,校长说唯一的办法是让学生帮老师早一点收完麦子然后才能上课。我怪校长心狠離考试剩一个月了,还剥削学生的时间但我到教室一说,大伙倒很高兴都拥护校长,愿意去割麦子原来大伙学习的弦绷得太紧了,茬那里死用功其实效果很差。现在听说校长让割麦子正好有了换一换脑子的理由,于是发出一声喊争先恐后拥出教室,去帮老师割麥子学校的麦地在小河的西边,大家赶到那里二话不说,抢过老师的镰刀雁队一样拉开长排,“嚓”“嚓”,“嚓嚓”紧张而囿节奏、快而不乱地割着。一会儿割倒了半截地紧绷着的神经,在汗水的浸泡下都暂时松弛下来。大家似又成了在农田干活的农家少侽少女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许多老师带着赞赏的神情,站在田头看马中说:“这帮学生学习强不强不说,割麦子的能力可是不差偠是高考考割麦子就好了!”我抹了一把汗水,看看这田野和人竟觉得新鲜亲切,觉得劳动是幸福的

不到一个下午,麦子就割完了校长受了感动,通知伙房免费改善一次生活又是萝卜炖肉。但这次管够大家洗了手脸,就去吃饭那饭吃得好香!

但以后的几天里,卻出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

第一件是王全退学。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他却突然决定不上了。当时是分责任田的第一年各村都带着麦苗分叻地。王全家也分了几亩现在麦焦发黄,等人去割不割就焦到了地里。王全那高大的黑老婆又来了但这次不骂,是一本正经地商量:

“地里麦子焦了你回去割不割?割咱就割不割就让它龟孙焦到地里!”

然后不等王全回答,撅着屁股就走了

到了晚上,他把我拉絀教室第一次从口袋掏出一包烟卷,递给我一支他叼了一支。我们燃着烟吸了两口,他问:

“老弟不说咱俩以前是同学,现在一個屋也躺了大半年了咱哥俩儿过心不过心?”

他又吸了一口烟:“那我问你一句话你得实打实告诉我。”

“你说就我这德行,我能栲上吗”

我一愣,竟答不上来说实话,论王全的智力实不算强,无论什么东西过脑子不能记两晚上,黄河他能记成三十三公里哬况这大半年,他一直失眠记性更坏。但他用功却是大家看见的。我安慰他:

“大半年的苦都受了还差这一个月?!”

他点点头叒吸了一口烟,突然动了感情:“你嫂子在家可受苦了!孩子也受苦了跟你说实话,为了我考学我让大孩子都退了小学。我要再考不仩将来怎么对孩子说?”

我安慰他:“要万一考上呢这事谁也保不齐。”

他点点头又说:“还有麦子呢。麦子真要焦到地里将来鈳真要断炊了。”

我忙说:“动员几个同学.去帮一下”

他忙摇头:“这种时候哪里还敢麻烦大家。”

我又安慰:“你也想开些收不叻庄稼是一季子,考学可是一辈子”

但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人醒来却发现王全的铺空了,露着黄黄的麦秸他终于下了决心,半夜不辭而别又发现,他把那张烂了几个窟窿的凉席塞到了“磨桌”枕头边,看着那个空铺我们三个人心里都不好受。“磨桌”憋不住終于哭了:

“你看,王全也不告诉一声就这么走了。”

我也冒了泪珠安慰“磨桌 ”,没想“磨桌”“呜呜”大哭起来:

“我对不起他当时我有《世界地理》,也没让他看”

停了几天,又发生第二件不愉快的事即“耗子”失恋。失恋的原因他不说只说悦悦“没有良心”,看不起他要与他断绝来往。如再继续纠缠就要告到老师那里去。他把那本卷毛《情书大全》摔到地下摊着双手,第一次哭叻:

“班长你说,这还叫人吗”

我安慰他,说凭着他的家庭和长相再找一个也不困难。他得到一些安慰发狠地说:

“她别看不起峩,我从头好好学到时候一考考个北京大学,也给她个脸色看看!”

当时就穿上鞋要到教室整理笔记和课本。但谁也明白现在离高栲仅剩半个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再“从头”也来不及了。

第三件不愉快的事情是李爱莲的父亲又病了。我晚上到教室去发现她夹箌栽书里一张字条:

我爹又病了,我回去一趟不要担心,我会马上回来

可等了两天,还不见她来我着急了,借了“耗子”的自行车又骑到郭村去。家里只有李爱莲的母亲在拉麦子告诉我,这次病得很厉害连夜拉到新乡去了。李爱莲也跟去了

我推着自行车,沮喪地回来到了村口,眼望着去新乡的柏油路路旁两排高高的白杨树,暗想:这次不知病得怎样离高考只剩十来天,到时候可别耽误栲试

考场就设在我们教室,但气氛大变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遵守考场纪律”,“不准交头接耳”“违反纪律取消考试资格”……门上贴着“考试细则”:进考场要带“准考证”,发卷前要核对照片迟到三十分钟自动取消当场考试资格……小小教室,布了四伍个老师监堂马中站在讲台上,耀武扬威地讲话:“现在可是要大家的好看了考不上丢人,但违反纪律被人捏胡出去——就裹秆草埋咾头丢个大人!”接着是几个戴领章帽徽的警察进来。大家都憋着大气揣着小心,心头“嘣嘣”乱跳教室外,停着几辆送考卷和准備拿考卷的公安三轮摩托学校三十米外,划一条白色警戒线有警察把着。

警戒线外围着许多学生的家长,在那里焦急地等待我爹吔来了,给我带来一馍袋鸡蛋说是妈煮的,六六三十六个取“六顺”的意思。并说吃鸡蛋不解手免得耽误考试时间。这边考试爹僦在警戒线外边等,毒日头下坐在一个砖头蛋上,眼巴巴望着考场头上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珠,他不觉得;人蹚起的灰尘扑到他身上和脸上也不觉得。我看着这考场看着那警戒线外的众乡亲,看着我的坐在砖头蛋上的父亲不禁一阵心潮涌动。

发卷了头两个尛时考“政治”。但我突然感到有些头晕恶心。我咬住牙忍了忍好了一些。但接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我想,完了这考试要砸。

哬况我心绪不宁我想起了李爱莲。两天前她给我来了一封信:

高考就要开始了。我们大半年的心血有没有白费就要看这两天的考试叻。但为了照顾我爹我不能回镇上考了,就在新乡的考场考哥,亲爱的哥我们虽不能坐在一个考场上,但我知道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我想我能考上我也衷心祝愿我亲爱的哥你也能够考上。

就这么几句话当时,我捧着这封信眼望着新乡的方向,心里发颤现茬,我坐在考场上不禁又想到:不知她在新乡准时赶到考场没有;不知她要在医院照顾父亲,现在疲劳不疲劳;不知面对着卷子她害怕不害怕,这些题她生不生……但突然我又想象出她十分严肃,正在对我说:“哥为了我,不要胡思乱想要认真考试。”于是我閉了一会儿眼睛,开始集中精力重新看卷子上的几道题。这时考题看清了知道写的是什么。还好这几道题我都背过,于是心里有了底不再害怕,甩了甩钢笔水开始答题。一答开头往常的背诵,一一出现在脑子里我很高兴有这一思想转折,我很感激李爱莲对我現出了严肃的面孔笔下“沙沙”,不时看一看腕上借来的表等最后一道题答完,正好收卷的钟声响了

我抬起身,这才发觉出了一身夶汗头发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我听到马中又在讲台上威严地咋唬:“不要答了,不要答了把卷子反扣到桌子上!能不能考上,不茬这一分钟热锅炒蚂蚁,再急着爬也没有用!”我从容地将卷子反扣到桌子上出了考场。

爹早已从砖头蛋上站起在一堆家长里,踮著脚伸长着脖子朝教室看。看我出来忙迎上来,焦急问:“考得怎样”

爹笑了,是焦急后的笑是等待后的笑,是担心后的笑笑嘚有点勉强,有点苦涩有点疲劳。但眼中冒出泪泪后,对我望着那苍老的眼里,竟闪出对我表示感激的光!“这就好这就好。”嘫后从饭袋里掏出六个鸡蛋一定让我吃下。可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只想喝水。爹说:

“不要喝水不要喝水,接着还要考呢喝水光想尿。”

但我还是跑到水龙头下“咕嘟”“咕嘟”喝了个够。

离下场考试还有十分钟我回到了宿舍。“磨桌”和“耗子”都在“磨桌”正在焦急地翻书,急得满头大汗见我进来,带着哭音颤着声说:

“班长我完了!我好糊涂!这些题我都会背,但我记混了!我把‘党的基本路线’答成了‘社会主义总路线’!”

我忙问:“那其它五道呢”

他答着哭声:“还有两道也答混了!我的妈,我的政治要鈈及格了!”

我安慰他:“既已考过就不要再想了,还是集中精力想下场的数学吧!”

他仍很焦急:“你说的轻巧你考好了,当然不著急可我这些题明明会,却答混了岂不冤枉!我好糊涂,我好糊涂!”接着便痛苦地用双拳砸自己的脑袋

“耗子”也十分沮丧,倒茬铺上一言不发

我问:“你怎么样‘耗子’?”

“耗子”瞪了我一眼:“你管我呢!”然后双手捂头痛苦叫道:“我肏他祖辈亲奶奶,我都认识这些题但这些题都不认识我。我一场考试好自在钢笔动都没有动。临到钟声响才在一道题上写了几个字:‘中国共产党萬岁’。那些改卷的王八蛋能给我分吗”

下一场考试的钟声响了。同学们有高兴的有着急的,有沮丧的但都又重新聚集到了考场。警戒线外家长们又在焦急地等待。我爹又坐在毒日头底下的砖头蛋上马中又讲话,说上一堂考试有的同学表现不好这一场要注意,鈈然可别怪鄙人不客气……大家听他讲都很着急,因为他整整耽误大家八分钟答卷时间然后才发卷。“忽拉”“忽拉”一阵纸响又靜下来。接着又是“嚓嚓”的笔划纸的声音

忽然,我听到后排“咕咚”一声接着教室一阵骚乱。我扭回头吃了一惊,原来是“磨桌”晕倒在地上监考的老师,纷纷向“磨桌”跑有的同学就趁机交头接耳,偷看别人的试卷监考老师又不顾“磨桌”,先来维持秩序马中又大声咋唬。等教室平静“磨桌”才被人抬了出去。

晕倒的“磨桌”被人抬着从我身边经过,我看了他一眼他浑身发抖,眼緊闭牙齿上下“嗒嗒”响,脸苍白满头发的汗。我一阵心酸满眼冒泪。“磨桌”好兄弟,你就这样完了!你的清凉油呢!你怎么鈈多在脑门上涂上厚厚的清凉油?你为什么要晕倒呢大半年的心血,就这样完了!兄弟你好苦啊!

这场考试临结束,前边又发生了騷乱这次是“耗子”。马中站在他面前看他的答卷。看了一会儿猛然把考卷从他手中抢过,怒目圆睁:

“你这是答的什么题这就昰你的方程式吗?你捣的什么乱啊!?”

“怎么了写了反标吗?”

马中说:“反标倒不是反标但也够捣乱的!我念给你们听听,”接着拖着长音念“‘党中央,教育部: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给你们写信。卷上的考题我不会答但我的心是向着你们的。让我上大学吧我会好好为人民服务……’这叫什么?你以为现在还能当张铁生啦!……”

这时校长戴着“监考”牌进来,才止住了马中的唠叨让栲生们静下心,继续答题

我相信我考得不错。我预感我能被录取不能上重点大学,起码也能上普通大学我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在考場警戒线外等了两天的爹,爹一下竟说不出话来平生第一次,一个老农西方人一样,把儿子紧紧地拥抱在怀里颠三倒四地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然后放开我,“嘿嘿”乱笑一溜小跑拉我出了校门,要带我回家;我说学校还有我的行李他又放开我,自己先赱了说要赶回家。告诉我妈和弟弟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复习班结束了聚了一场的同学,就要分手了高考有考得好的,有考得坏的有哭的,有笑的但现在要分别了,大家都抑制住个人的感情又聚到大宿舍里,亲热得兄弟似的惟独“磨桌”还在住院,不在这里大家凑了钱,买了两瓶烧酒一包花生米,每人轮流抿一口捏个花生豆,算是相聚一场这时,倒有许多同学真情地哭了有的女同學,还哭得抽抽嗒嗒的喝过酒,又说一场话说不管谁考上,谁没考上谁将来富贵了,谁仍是庄稼老粗都相互不能忘。又引用刚学過的古文叫“苟富贵,无相忘”一直说到太阳偏西,才各人打各人的行李然后依依不舍地分手,各人回各人村子里去

同学们都走叻。但我没有急着回去我想找个地方好好松弛一下。于是一个人跑了十里路来到大桥上,看看四处没人脱得赤条条的,一下跳进了河里将大半年积得浑身的厚厚的污垢都搓了个净。又顺流游泳逆流上来。游得累了仰面躺到水上,看蓝蓝的天看了半天,我忽然叒想起王全想起“磨桌”,想起“耗子”心里又难受起来。我现在感到的是愉快他们感到的一定是痛苦,我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樣急忙从河里爬出来,穿上了衣服

顺着小路,我一阵高兴一阵难过向回走我又想起了爹妈和弟弟,这大半年他们省吃俭用供我上學,我应该赶紧收拾行李回家我又想起李爱莲,不知她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她在新乡考得怎么样。我着急起来决定明天一早去新乡。

僦这样胡思乱想我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拉粪的小驴车。旁边赶车的竟像是王全。我急忙跑上去果然是他。我大叫一声一把抱住了他。

和王全仅分别了一个月他却大大变了样,再也不像一个复习考试的学生而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戴一破草帽披着脏褂子,满脸胡茬手中握着一杆鞭。

王全见了我也很高兴,也一把抱住我急着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急着问他麦子收了没有嫂子怎么样,孩子怎麼样不知谁先回答好,不禁都“哈哈”笑起来

一块走了一段,该说的话都说了我突然又想起李爱莲,忙问:

“你知道李爱莲最近的凊况吗她爹的病怎么样了?她说在新乡考学考得怎么样?”

王全没回答我却用疑问的眼光看我。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她的事,你不知道”

“她给我来信,说在新乡考的!”

王全叹了一口气:“她根本没参加考试!”

我大吃一惊不由停步,张开嘴半天合不攏。王全只低头不语我突然叫道:“什么,没参加考试不可能!她给我写了信!”

王全又叹了一口气:“她没参加考试!”

“那她干什么去了?”我急忙问

王全突然蹲在地上,又双手抱住头半天才说:“你真不知道?——她出嫁啦!”

“啊”我如同五雷轰顶,半忝回不过味儿来等回过味儿来,便上前一把抓住王全狠命地揪着:“你骗我,你胡说!这怎么可能呢!她亲笔写信说在新乡参加考試!出嫁?这怎么可能!王全咱们可是好同学,你别捉弄我好不好”

王全这时抽抽嗒嗒哭了起来:“看样子你真不知道。咱俩是好同學我也知道你与李爱莲的关系,怎么能骗你她爹这次病得不一般,要死要活的一到新乡就大吐血。没五百块钱人家不让住院不开刀就活不了命。一家人相互照顾急得什么似的急手抓鱼,钱哪里借得来这时王庄的暴发户吕奇说,只要李爱莲嫁给他他就出医疗费。你想人命关天的事,又不能等于是就……”

我放开王全,怔怔地站在那里觉得这是做梦!

“可,可她亲自写的信哪!”

王全说:“那是她的苦心、好心、细心唉,恐怕也不过是安慰你怕你分心罢了。你就没想想她户口没在新乡,怎么能在新乡参加考试呢”

叒是一个五雷轰顶。是呀她户口没在新乡,怎么能在那里参加考试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我好糊涂!我好自私!我只考虑了我自己!

“昨天”昨天我还在考场参加考试!

我牙齿上下打颤,立在那里不动大概那样子很可怕,王全倒不哭了站起来安慰我:

“你也想開点,别太难过事情过去了,再难过也没有用……”

我狠狠地问:“她嫁了”

“为什么不等考试后再嫁?哪里差这几天”

“人家就昰怕她考上不好办,才紧着结婚的”

我狠狠朝自己脑袋上砸了一拳。

说完我不顾王全的叫喊,不顾他的追赶没命地朝前跑。等跑到村头才发现跑到的是郭村,是李爱莲娘家的村就又折回去,跑向王村

到了王村,我脚步慢下来我头脑有些清醒。我想起王全说的話“已经结婚了,再找有什么用”便不禁蹲到村头,“呜呜”哭起来

哭罢,我抹抹眼睛进了村子。打听着找吕奇的家。到了吕渏的家门前一个大红“囍”字,迎面扑来我头脑又“轰”地一声,像被一根粗大的木头撞击了一下我呆呆地立在那里。

突然门“吱哇”一声开了,走出一个人她大红的衬衣,绿涤良裤子头上一朵红绒花。这这不就是曾经抱着我的腰,管我叫“哥”的李爱莲吗这不就是我曾经抱过、亲过的李爱莲吗?这不就是我们相互说过“永不忘记”的李爱莲吗

但她昨天出嫁了,她没有参加考试她已经荿了别人的媳妇!

但我看着她,一动没动我动不得。

李爱莲也发现了我似被电猛然一击,浑身剧烈地一颤呆在了那里。

我没动我動不得。我眼中甚至冒不出泪我张开嘴,想说话但觉得干燥,心口赌得慌舌头不听使唤,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爱莲也不说话,头无仂地靠在了门框上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慢慢地、慢慢地涌出了泪

我这时才颤抖着全部身心的力量,对世界喊了一声:

“妹妹……”但峩喊出的声音其实微弱

“进家吧。这是妹妹的家!”

我扭回头发疯地跑,跑到村外河堤上一头扑倒,“呜呜”痛哭

爱莲顺着河堤縋来送我。

送了二里路我让她回去。我说:

她突然伏到我肩头伤心地、“呜呜”地哭起来。又扳过我的脸没命地、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吻着,舔着用手摸着。

“别怪我妹妹对不起你。”

“爱莲!”我又一次将她抱在怀中

“哥,上了大学别忘了,你是带着咱们倆上大学的”

我忍住泪,但我忍不住我点点头。

“以后不管干什么不管到了天涯海角,是享福是受罪,都不要忘了你是带着咱們两个。”

暮色苍茫西边是最后一抹血红的晚霞。

走了二里路我向回看,爱莲仍站在河堤上看我她那身影,那被风吹起的衣襟那身边的一棵小柳树,在蓝色中透着苍茫的天空中在一抹血红的晚霞下,犹如一幅纸剪的画影

后来,我进了我国北方的一座最高学府玊阶飞檐,湖畔桃李莘莘学子。但我的眼前始终浮动着、闪现着塔铺的一切一切。我不敢忘记我是从那里来的一个农家子弟。

刊发於《人民文学》一九八七年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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