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28岁 每晚睡觉膝盖半月板的位置上下一点位置感觉特别困乏无力,每天基本站着,不经常运动。没有治疗过

502 Bad Gate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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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SP3/2.0.14  自序:  下边这篇文字,是那个年代的真实记录,其中并无半点虚构。从形式上来看,它像是一篇“自传”,然而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传,只是一些片段记忆。许多琐事,许多细节,难以绝对正确,但都是我生命中的烙印,难以抹去。但本人既不是伟人、名人,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更不是什么富商巨贾——一个毫无建树的平头百姓,立什么传?不让人笑掉大牙?谁会去看它一眼?思考再三,不如称之为“小说”,带上点“传奇”色彩,或许人们不知底细,误入歧途,看上几行也很难说。  虽为小说,却是那个年代的真实记录,以“我”为主线,实录当年社会底层,一些芸芸众生的生死命运。作为小说,总该有个名目吧?就叫“我的前半生”如何?绝对不行!末代皇帝的前半生才有看头,平头百姓的前半生、后半生,有谁会去留意它?再说,这岂不又成了“自传”或“回忆录”什么的?要不,干脆模仿《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取名“黄铜是如何冶炼的”好了。似乎这也不妥,本人从未经历十月革命那样的大熔炉,自然炼不出什么有用的钢材来;至于黄铜,尽管熔点较低,易冶炼,却难免染上铜臭味。要不得,要不得!思前想后,最终总算敲定这样一个命题:流逝的岁月——远去的年代。  关于不同时期中国农村的大变革,曾有过许多部文学巨篇,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山乡巨变》、《槐树庄》、《创业史》、《平凡的世界》等,多少年来为人们所熟悉。如果上述著作可以看做是当代文学创作的主流,那么本人这篇文字,只能算作流年往事的“非主流”性叙述。一篇不伦不类的文字,年轻朋友们看了也许不合胃口。要在数十年前,有人甚至会兴师问罪,给你扣上许多大帽子、铁帽子,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还好,如今已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不兴什么“文字狱”了。否则,我绝没有这个胆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过作为“自序”,本人已预先提示,以免读者误读、误解。  呜呼!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第一章 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  第一节 是地主,还是富农?不一样吗?  那是解放后第二个秋季,父亲正在地里收打黄豆,带着一身泥土和豆叶,被叫回村里,并被告知:我家被划定了地主成分。父亲站在堂屋的天井中,看着出出进进、楼上楼下忙着搬抬箱笼、橱柜等物件,给谷仓、储物间贴上封条的乱轰轰的人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天井站得久了,便坐在堂屋的竹椅上,一筹莫展;坐得久了,干脆躺倒在竹椅上,仍然一言不发。接下来一天一夜就这样躺着,汤水不进,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刻,大妈、母亲、大嫂抱着一岁的侄儿、七岁的我,都不安地站在父亲身旁,噤若寒蝉,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第二天下午,父亲才勉强吃了半碗粥,叫来家里的帮工——一个远房亲戚,让他赶往二十里外的一处山乡,去找我大哥。说是父亲病重,叫他赶快回家来。  大哥是那个山乡土改工作队成员之一,时任小队长,兼有肃清山中残匪的任务。此时此刻,自己家里被打了地主,理应采取回避,但他又怕父亲一时想不开,出点什么意外,得回去劝劝,开导开导老人家。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他踏进了久违的家门。未曾想到,此举会给他自己和家庭带来了严重后果。  桐油灯下,他坐在父亲的床边,看着父亲憔悴的样子,强打精神苦苦相劝:说打了地主不要紧,他和老二都有工作,日后的生活不用愁,想开点……  此时的父亲,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口中只重复着一句话:“我不是自愿献出了八亩良田,不是定了开明富农吗?怎么又成了地主?”  大哥的劝说未能解除父亲心中的悲愤和痛苦。大哥本身是搞土改工作的,对当年“土改法”的具体章节都烂熟于心,有关章节甚至背诵如流。  他清楚记得:1950年8月颁布的《政务院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第四条规定:“地主,占有土地,自己不劳动,或只有附带的劳动,以剥削为生的叫地主。地主剥削的方式主要以地租方式剥削农民。  富农一般占有土地,但也有自己占有一部分土地,另租入一部分土地,还有自己全无土地,全部土地都是租入的;富农一般都占有比较优良的生产工具及活动资本,自己参加劳动,但经常依靠剥削为其生活来源之一部或大部;富农剥削的方式主要是剥削雇佣劳动(雇长工),此外或兼一部分土地出租,或放债、经营工商业。”  该规定的说明中指出:“富农自己劳动,地主自己不劳动,或只有附带劳动。故劳动是区别富农与地主的主要标准,规定劳动的标准时间为一年的三分之一,即四个月”。  该决定还规定:“富农的剥削时间与剥削分量:从当地解放时间向上推算,在连续三年之内,除自己参加生产外,还依靠剥削为其全家生活来源之一部或大部,其剥削分量超过其全家一年总收入的百分之十五者,叫富农。在某些情形下,剥削分量虽然超过总收入百分之十五,但不超过百分之三十,而群众不加反对者,仍不是富农,而是富裕中农。”  日,中央人民政府又公布《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补充规定》中指出:“凡雇请一个长工,或有其他剥削,而剥削量也相当于一个长工的剥削量以下者,均不得认为富农。对于这种家庭,就不必去计算其剥削收入是否超过其总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即使超过也不算富农,而是富裕中农。”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第二章第二条中还规定:“没收地主的土地、耕畜、农具、多余的粮食以及在农村中多余的房屋。但地主的其他财产不予没收……”  当年我家共有三十八亩田地,除去两亩从别村买得的水田出租外,全部自耕;父亲全年参加劳动,少许年份雇有一个长工,平常年份只在农忙时节雇请临时短工。按照上述规定,应定“富裕中农”,充其量也只能定“富农”成份……  对于这一切,大哥完全了解,也心知肚明,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他又能对父亲说什么呢?只能劝他接受现实而已。  黎明时分,大哥怏怏离家而去。此去没几天就进了监狱,四年后才见到妻儿和父母。  据说,他是在出村的路口,遇见了等候在那里的本村村长和农会长,他两人正为我家被定成地主而愤愤不平。他们两人认为,乡里新来的土改工作队队长不了解情况,听信了前林村干部挑拨,事前没让他们两人知道,就把我家定了地主。问能不能到乡上去请愿,反映真实情况。大哥回答说:“请愿不妥,请示可以”,便别过他们,匆匆上路,不敢久留。  前林村与汤村相距不过一里多路,是两个相邻的自然村。相比之下,汤村因瓯江改道留下大片滩涂淤地,可以开渠造田,当年村民普遍不像前林村那样贫穷。解放前两村之间也曾在“抽壮丁”问题上有过利害之争,但从未发生过暴力争斗,而且两村之间也并不存在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解放后,概头、前林、汤村三个自然村组成了一个行政村,土改工作即以行政村为单位开展的。上述情况也因此而发生。  听村里的人说,到乡上去“请示”的村长和农会长,当场即被拘留,说他们是被地主收买的狗腿子,是受地主的大儿子(我大哥)所指使的。其中村长“坦白交代”较好,两个月后释放回家;而农会长则“拒不交代,顽固不化”,始终坚持说:他们两个人到乡上反应情况与我大哥无关,也并没有受我父亲收买等事。可谁会相信他的话?结果被判刑两年。  就在他两人前去“请示”后的第二天夜晚,家里进来几个前林村的民兵,把年过花甲的父亲从床上拉起来,用麻绳反绑了带走。我害怕得哭了起来,母亲则直流眼泪,全家人一夜到天亮都没合眼。  后来听说,父亲当晚被押解到乡政府,绑在柱子上过了一夜,临晨一个熟人给他喝了一碗茶水,便由两个公安押往碧湖区,投进了监狱。  祸不单行,过不几天,听说大哥也相继被捕入狱,入狱时才二十二岁。从此,我们家就像落进了万丈深渊,惶惶不可终日,度日如年。  大哥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每当回忆起当初被捕入狱时的那一幕,仍然情绪激动、悔恨交加。岁月流逝,三十年后得以平反,他仍然记忆犹新,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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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一失足成千古恨  大哥1948年在师范上学时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当年学生示威游行:“反内战”、“反饥饿”,他也是组织者之一。解放军渡江后,他本想随军奔赴大西南,但受到父亲的极力反对,最终未能成行。父亲反对的理由是:我大嫂初怀身孕,老父年逾花甲,一家老少,日后全要依仗长子。其实,这个理由对于那个年代的热血青年来说,不应该有太大的说服力。但大哥是个孝子,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父母在,儿不远行”,竟然被父亲说服了,这才留在本地参加土改工作,才有了之后的牢狱之灾。可见大哥当年的革命意志较为薄弱,革命立场不够坚定,关键时刻迷失了方向。  ...那天上午,大哥刚从一个山村回到乡政府驻地,准备躺下休息,见有两名公安战士在屋内等他,说是区上通知开会,派他两人顺道来接,已等侯多时。大哥并没在意,喝了口水,就跟他们上路。一路上,那两名战士肩上扛着步枪,走在大哥的前头,一句话也不说。大哥问通知开什么会,他们只说“不知道”,并不回头,只顾往前走。大哥心里虽然有点疑惑,但也没多想,跟着他俩走就是了。走过几十里山路便到了碧湖镇,他在街边摊上买了包烟,点着吸了几口,又跟着走。走到离公安局门口大约四、五十米的地方,只见公安局长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正盯着他们看,突然大声呵斥道:  “你们两个!走在前头干什么?!快到他身后去!下了他的抢!快!”  两名战士听到局长的命令,即刻跳到大哥身后,下掉大哥腰间的手枪,并各自举起他们手中的步枪,“卡嚓卡擦”子弹上了膛,对准了大哥。  直到此刻,大哥才意识到,自己已大祸临头。但接下来头脑里却一片空白,被两支步枪押着,本能地往前走。进到公安局院内,当即被戴上手铐,押往监狱。  坐在牢房的地面上,大哥开始思考。祸从何来?他对最近一段时间自己所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走过的每一段路,都进行细细的搜索,终于找到了其中的缘由:在那个最不恰当的时刻,以最不恰当的理由,赶回家去看望父亲——一个被打了地主的父亲。不过此刻他心中还抱有一线希望:只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向组织交代清楚,事态也许还有挽回余地。眼下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但是他想错了。在那个阶级斗争极其敏感的时期,任何事情都难以讲清楚,也无处可以让你讲清楚。谁会相信你?谁敢相信你?谁能站出来替你说句话?在当时,只要地方上某个权威领导的一句话,就可决定一个人,甚至一群人的生死命运。大哥的命运已经决定了,谁也救不了他,连上帝也没办法。善良的人们大凡遭遇此类灾祸时,往往求神拜佛,或者祈求祖宗佑护。其实这都是一种极其无知、极其无奈的做法。或许只有逆来顺受,方能减轻灾祸带来的伤害。善良的人们啊,好自为之吧!  过不久,听人说:父亲以“收买、挑动村干部替自己的地主家庭翻案,破坏土改工作”的“不法地主”的罪名,获刑十年;大哥以“勾结、拉拢村干部,向政府施压,包庇自己地主家庭”的罪名获刑四年。  多年以后大哥常对人说:只因自己当初走错了那一步路,才落得如此伤痛的下场。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恨只恨自己政治觉悟低,看不清当前的政治形势,一时迷失了方向,才会引火烧身。  多年后我问大哥:“在公安局门口被逮捕时,你是不是有可能拒捕?要不然,那公安局长为什么那么紧张,要大喊下了你的枪?”  大哥笑了,告诉我说,他出身学生,参加土改之前从未摸过枪。参加土改后给他发了一支手枪,什么款式他也搞不清楚,只是挂在腰间做做样子而已,怎么敢拒捕?  原来那只是一场误会:当时他们土改工作队兼有剿匪任务,他是代理小队长,也配备了枪支弹药。有一天,同事与他开玩笑说:  “汤陈源,你屁股上挂把枪,会放吗?能不能打中跟前那株杨树呀?”  大哥笑着回答说:“百步穿杨,没问题!要不要放几枪给你们开开眼?”  “行啊!就打树顶头那只麻雀吧。”  头天晚上,前队长才教会大哥如何使用手枪,如何子弹上膛,如何扣动扳机……想到这里,他拔出手枪,子弹上镗,朝着那树顶,并不瞄准,眼睛也不看,随手扣动了扳机。  只听得“嘭”的一声,大哥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不料,树顶头那只该死的麻雀,竟然中弹坠落。周围的同事都被惊呆了,还以为大哥真是个神枪手呢。  这事一旦传开,就变了样:说大哥的枪法简直“神”了,树顶头的麻雀一枪一只,连击三枪,三只麻雀应声坠落,连那只已经起飞的麻雀也难逃厄运,坠地身亡……  于是,这才有了公安局门口局长大喊缴枪那一幕。  说完这段故事,大哥感叹说:“那时候,即便真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也不会拒捕的。谁敢拒捕?谁会自绝人民?找死啊?只能乖乖听候处置。
  第二节 一失足成千古恨  大哥1948年在师范上学时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当年学生示威游行:“反内战”、“反饥饿”,他也是组织者之一。解放军渡江后,他本想随军奔赴大西南,但受到父亲的极力反对,最终未能成行。父亲反对的理由是:我大嫂初怀身孕,老父年逾花甲,一家老少,日后全要依仗长子。其实,这个理由对于那个年代的热血青年来说,不应该有太大的说服力。但大哥是个孝子,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父母在,儿不远行”,竟然被父亲说服了,这才留在本地参加土改工作,才有了之后的牢狱之灾。可见大哥当年的革命意志较为薄弱,革命立场不够坚定,关键时刻迷失了方向。  ...那天上午,大哥刚从一个山村回到乡政府驻地,准备躺下休息,见有两名公安战士在屋内等他,说是区上通知开会,派他两人顺道来接,已等侯多时。大哥并没在意,喝了口水,就跟他们上路。一路上,那两名战士肩上扛着步枪,走在大哥的前头,一句话也不说。大哥问通知开什么会,他们只说“不知道”,并不回头,只顾往前走。大哥心里虽然有点疑惑,但也没多想,跟着他俩走就是了。走过几十里山路便到了碧湖镇,他在街边摊上买了包烟,点着吸了几口,又跟着走。走到离公安局门口大约四、五十米的地方,只见公安局长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正盯着他们看,突然大声呵斥道:  “你们两个!走在前头干什么?!快到他身后去!下了他的抢!快!”  两名战士听到局长的命令,即刻跳到大哥身后,下掉大哥腰间的手枪,并各自举起他们手中的步枪,“卡嚓卡擦”子弹上了膛,对准了大哥。  直到此刻,大哥才意识到,自己已大祸临头。但接下来头脑里却一片空白,被两支步枪押着,本能地往前走。进到公安局院内,当即被戴上手铐,押往监狱。  坐在牢房的地面上,大哥开始思考。祸从何来?他对最近一段时间自己所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走过的每一段路,都进行细细的搜索,终于找到了其中的缘由:在那个最不恰当的时刻,以最不恰当的理由,赶回家去看望父亲——一个被打了地主的父亲。不过此刻他心中还抱有一线希望:只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向组织交代清楚,事态也许还有挽回余地。眼下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但是他想错了。在那个阶级斗争极其敏感的时期,任何事情都难以讲清楚,也无处可以让你讲清楚。谁会相信你?谁敢相信你?谁能站出来替你说句话?在当时,只要地方上某个权威领导的一句话,就可决定一个人,甚至一群人的生死命运。大哥的命运已经决定了,谁也救不了他,连上帝也没办法。善良的人们大凡遭遇此类灾祸时,往往求神拜佛,或者祈求祖宗佑护。其实这都是一种极其无知、极其无奈的做法。或许只有逆来顺受,方能减轻灾祸带来的伤害。善良的人们啊,好自为之吧!  过不久,听人说:父亲以“收买、挑动村干部替自己的地主家庭翻案,破坏土改工作”的“不法地主”的罪名,获刑十年;大哥以“勾结、拉拢村干部,向政府施压,包庇自己地主家庭”的罪名获刑四年。  多年以后大哥常对人说:只因自己当初走错了那一步路,才落得如此伤痛的下场。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恨只恨自己政治觉悟低,看不清当前的政治形势,一时迷失了方向,才会引火烧身。  多年后我问大哥:“在公安局门口被逮捕时,你是不是有可能拒捕?要不然,那公安局长为什么那么紧张,要大喊下了你的枪?”  大哥笑了,告诉我说,他出身学生,参加土改之前从未摸过枪。参加土改后给他发了一支手枪,什么款式他也搞不清楚,只是挂在腰间做做样子而已,怎么敢拒捕?  原来那只是一场误会:当时他们土改工作队兼有剿匪任务,他是代理小队长,也配备了枪支弹药。有一天,同事与他开玩笑说:  “汤陈源,你屁股上挂把枪,会放吗?能不能打中跟前那株杨树呀?”  大哥笑着回答说:“百步穿杨,没问题!要不要放几枪给你们开开眼?”  “行啊!就打树顶头那只麻雀吧。”  头天晚上,前队长才教会大哥如何使用手枪,如何子弹上膛,如何扣动扳机……想到这里,他拔出手枪,子弹上镗,朝着那树顶,并不瞄准,眼睛也不看,随手扣动了扳机。  只听得“嘭”的一声,大哥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不料,树顶头那只该死的麻雀,竟然中弹坠落。周围的同事都被惊呆了,还以为大哥真是个神枪手呢。  这事一旦传开,就变了样:说大哥的枪法简直“神”了,树顶头的麻雀一枪一只,连击三枪,三只麻雀应声坠落,连那只已经起飞的麻雀也难逃厄运,坠地身亡……  于是,这才有了公安局门口局长大喊缴枪那一幕。  说完这段故事,大哥感叹说:“那时候,即便真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也不会拒捕的。谁敢拒捕?谁会自绝人民?找死啊?只能乖乖听候处置。
  第三节 度日如年  那一时期,十九岁的二哥在县城参加工作不久,有了大哥的教训,自然不敢回家,只能私底下托人偷偷地带几元钱回来聊补家用。十六岁的姐姐于外县上学,也是有家难回。家中剩下了六十一岁的大妈、四十八岁的母亲、二十三岁的大嫂,八岁的我和一岁的侄儿都还是孩子,不谙世事。母亲和大妈都是小脚,家中需要出门去办的大小事务只得由大嫂来承担。被打了地主的家,油尽粮缺,还要担惊受怕,那日子真难熬!  起初,田地里的农事依靠家住三峰村的舅舅,常来帮忙料理。他三、五天来家一次,有时挑一担柴来,有时提一瓶油来,有时……他家是贫农,舅母早年过世,他与比我大两岁的表兄相依度日。解放前他很少与我们家来往,我们家被打了地主,他却来了。他对人说:他是贫农,不怕别人说他与地主划不清界线,亲姐家有难,总要帮扶的。  在之后的数年时间里,他把我们家的事就当成自家的事来办,从不懈怠,也从不顾及别人会说什么,会不会给他自己带来什么后果。还好,三峰村当时的村干部比较通情达理,并没有对他采取什么过激行动。  日子长了,大嫂不得不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母亲也不得不踮着一双小脚,领着我去水田里做她难以胜任的的农活。  村里的好心人看见了,就说:“大婶,田埂滑,小心点!”  有时候母亲的小脚陷进水田里,好不容易才拔出来;我的个头虽小,却生就一双大脚,就让我把稻草拖到田边,她自己捆好,一路歪歪扭扭地挑回家去。大妈身体异常瘦弱,她的一双小脚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哪能下地干活?就留家里带孩子做饭。  父亲被绑走二十一天后的那天中午,突然接到通知,让立即托人去监狱,去把他保释出来。我们全家好高兴呀!父亲回来就好,家里就有主心骨了!  谁知舅舅到镇上去找保人,大半天也不见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站在大门口一次又一次地抹眼泪。  天都黑下来了,才见舅舅一个人独自返回。他进厨房喝了一碗凉水,才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原来父亲一进监狱就被戴上了脚镣手铐,躺卧在狭窄牢房的阴湿泥地上,接连几天汤水不进,二十来天没吃过几口饭。想来父亲已痛不欲生。最近四、五天来,同狱的犯人见他躺在地上不吃不喝,一动不动,一直闭口不说一句话,好像没了气,就报告了看守。狱警把父亲拖到狱室外,发现还留有一点微弱的鼻息气。监狱负责人见此形状,怕人死在里边不好处理,才通知保释。  担保人是镇上一个杂货店老板,父亲的老熟人。他对我舅舅说,这样子是抬不到家的,恐怕中途会断气,还是先抬到他家,往嘴里灌一些人奶,等明天看看情况再说。他还告诉我舅舅,他的儿媳正坐月子,奶水很足。  舅舅整个下午都守在父亲身边,先后灌了三次奶,尚能吞咽。傍晚见父亲气息稍匀,才跑回来报信。  第二天下午,父亲终于被抬回家来。我们凑过去看,只见他皮包骨头,变了形的脸上一对眼睛半睁着,眼珠一动也不动,双手的手腕被手铐磨损,渗出脓水。我们围在他身边呼唤,先见到他眼珠子动了一下,接着嘴唇也动了动,好像要对我们说话,但是听不到声音。  等到晚上,隔壁邻居家的媳妇偷偷送过来一小碗人奶。她的儿子已有半岁,此前常常背着孩子来我家串门。这天,她经过我家后门口,听到消息后,才过来帮助我们的。随后的几天里,每当夜幕降临,她都会送来一小碗她自己的奶水——救命的奶汁!  几天之后,父亲就能吃些米汤和稀粥了,自然得有人喂他才行。接下来一天比一天好转,有时还能从被窝里伸出颤微微的手,摸摸我的头。但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就像从喉咙里漏出来的一丝声息,几乎听不清说些什么。  半月之后,他就能自己从床上坐起来,自己喝粥吃饭了。  当时,由概头、前林、汤村,三个自然村组成了一个行政村(其实三个村之间并无经济上的联系,谈不上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村干部暂时由概头和前林的人来担任,因为汤村两个主要村干部已经入狱。所以这一天,由那两个村的干部带领他们村的民兵和群众来到我家里,把前些日子贴上封条的粮仓、箱笼、财物、家具等,统统拆封,搬到概头塔下的学校里去分配,分给三个村的贫、雇农(主要是前林村的贫、雇农)。  当时楼上楼下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响动很大,惊动了躺在床上的父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卧室里爬了出来,坐在堂屋的地上,背靠房柱,眼睁睁看着面前来来去去搬物件的人群。  这完全可被视作与革命群众的敌对行为——反革命行为。这下可把大妈、大嫂和母亲吓坏了,费了好大的周折,连劝带拖,才把他弄回卧室的床上去。  还好,这件事当时并没有引起村干部和群众的注意和重视。人们只顾忙着搬运物件,并没把父亲看在眼里,或许视而不见吧;父亲的身体情况也没有因此而恶化。
  第四节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金砖”  说到被打地主那些事,我总会记起当时发生的一个小插曲:  那一天,概头小学的院内正在分配从我家抄出来的财物。我们全家人都不敢出门,只在屋里静候——据说从我家抄去的财物,等分配结束后,会有一些分剩的东西退还给我们。  记得太阳已走到后门外的树顶头了,才见一个民兵前来通知,叫去个人把一些分剩的东西搬回家来。大嫂连忙跟随那个民兵走了。  大嫂走时,不到一周岁的侄儿哭着要跟着去,大妈抱着他哄了好一会才安静下来。在焦急不安的等待中,母亲和大妈都不说话,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判决;连我也不敢出声,只有不懂事的侄儿在大妈的怀中安然入睡。  终于等到大嫂抱着一只木箱匆匆忙忙进门来。母亲立即打开木箱,动手整理箱里的东西。箱子里全是一些破旧衣服,没有一件像样点的东西。面对一箱子破衣烂衫,大人们都沉浸在伤感中,母亲眼里又盈满了泪水,泪珠子终于滴落下来,洒落在手中的衣物上。好在父亲睡在卧室,不在跟前,对这一情节并不知情。要不,他会更伤心,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异常举动呢。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把那些破烂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好,折叠在一起。忽然,她低声地惊叫起来:“呀!你们看,这是什么?”  原来她在箱底的一条破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两小块“金砖”。所谓“金砖”,其实只是不到二两重的两块骨牌大小的金块。那是解放前几年,纸币天天贬值,“金圆券”几乎成了一堆废纸,父亲才把先前出售农产品所得的所有钱币,统统兑换成这两小块金子,装在一个小木盒里,然后藏于装衣物的旧木箱箱底。这次打地主抄家时,很快被发现,造册登记后与其他物品一起拿走了。没料到,这对尤物又跟随那只古旧木箱“回家”来了!难道祖宗看到子孙患难,忽然显灵了?  母亲和大嫂都紧张得双手发抖,看着那两小块金灿灿的尤物,不知如何是好。  一场惊呆过后,大妈首先镇静下来,对母亲说:  “放回原处先别动它,要是有人发现,一定会前来索要……”  “他们要是真的找来怎么办?”母亲不安地问,她还在惊恐之中尚未缓过神来。  “没办法,只能交出去。”大妈果断地作出决定,她把那两小块金子从母亲手里接过去,放回箱底。  就这样,母亲、大嫂和大妈都在这忐忑不安、祸福不知的等待中,看着门口发呆。  夕阳的光照渐渐移上楼沿。这时,只见本乡那位说话口吃的乡长,带领两名民兵,匆匆走进门来。他向惶恐不安的一家老小扫视了一眼,问道:  “退,退还给你们的那箱子在,在哪儿?”  “这就是。”大嫂指了指跟前那只木箱。  “里,里头的东西,动,动没动?”  “叠了叠衣服,”母亲回答。  “看,看见金,金块没有?”  “看见了,就在箱底,等你们来拿。”大嫂早已看出事态严重性,要不乡长咋会亲自来?于是强作平静地回答。  “快快,拿,拿出来!”  母亲连忙从箱底取出那两小块金灿灿的东西,递到乡长展开的特大手掌中。乡长接过那金子,置于耳边,相互敲击了一下,听着那朗朗的美妙音响,脸上露出了笑容。  金块被拿走了,得而复失!看来祖宗并未显灵。大人们的脸上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无奈和悲哀。  过后好多天,才听隔壁人家那位曾给我父亲偷偷送奶水——好心肠的邻家媳妇说起当时分发财物的现场情况:  那天小学校院内人声飞扬,秩序纷乱。忽然听得有人喊道:  “两块金砖哪儿去了!谁拿走了?”喊话人是概头村的农会长,他手里拿着造册登记簿,发现少了关键的物品——两块“金砖”。  这还了得!场面上的人都十分紧张,面面相觑,都想从别人脸上寻找答案。现场经过反复查找,仍无着落。几个曾经经手过的头面人物开始相互怀疑:  “定是有人藏起来了!”  “谁?谁有这胆量!”  “会不会被哪个小人偷走了?”  “哪个人最后过的手呀?”  “登记造册后,不是放进农会长面前的那个箱子了吗?”  “你们看!这箱子里哪有?”农会长把面前的小箱子倒过来、复过去,让大家看。  这时在场的乡长发话了:  “大,大家别,别吵!想,想一想,是不是放,放到别,别的箱里去啦?”  其中一个民兵提醒说:会不会落在退还给地主家的那只箱子里了?  乡长于是当场作出决断,命令两个民兵和他一起前来我家查找。  这才有了上述的小插曲。  据说,对于那两小块金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事件,曾让在场的群众十分怀疑:是不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想必是,谁把已经登记造册的金块子从小箱盒里偷偷拿出来,私下藏到木箱的破旧衣服内,打算过后再乘机取走?……谁有可能做这种事呢?谁有机会做这种事呢?群众暗中把矛头指向那几个在台面上张罗的村干部。  后来事实证明,那几个在场当事的村干部,全都清白无辜。只是那两小块金子自身“回家”走了一趟,也算是向旧主人告别吧。
  第五节 逆来顺受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父亲已经能下床拄着拐杖走路,说话也与平常一样了。他一生劳作,天性好动,整天闷在房子里耐不住。这一天天气晴好,风和日丽,他拄着拐杖来到村外田野上。  只见眼前的冬小麦已长到半尺多高,一片嫩绿,在风中卷起层层绿浪——记得往年此时,应该赶紧除草施肥了。可如今,这片麦田不知全都分给了谁家;还有那大片大片的板栗、柑橘和桐子树,如今也全都与己无关了。想着往日在这田间的操劳,想着一年四季的耕耘和收种,想着当初农忙时节的情景,看着眼前这片自己用大半生汗水浇灌的土地……  想着、看着,看着、想着,……他突然仰天长呼:“苍天啊!苍天啊!苍~天!苍~天!……”  这一回他又闯祸了。有人听见了呼叫声,报告到乡政府。不久,上面便下来通知:令他接通知后三日内,自带铺盖,向碧湖区劳改所报到。  那天上午吃过稀粥,父亲显得出乎意料地平静,似乎目前的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临出家门时,见母亲暗自饮泣,回头对她说:  “不要这样,都别送。家里生活要没什么特别难处,不要写信给老二”  老二是指我二哥,他这是吸取了当初在大哥那件事上的教训。  母亲和我还是送他到村口,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村外的田野中。此刻,八岁的我,第一次感到特别伤心,很想哭,但我没有哭。  母亲接下来一整天都没说过一句话。到了晚上,我已经上了床,母亲在桐油灯下缝补我的裤子,却在偷偷地饮泣,让泪水滴落到手中的裤子上。看着油灯下独自饮泣的母亲,我也忍不住泪滴豆粒般地从脸上滚落下来。  时光荏苒,一年后的某一天,舅舅在街上碰见了一个与父亲同队劳改的释放人员,他告诉舅舅有关父亲的消息:父亲是一个劳动的好手,务农的行家,因此深得劳改所管理人员的同情和好评,决定提前释放。当天同时被释放的还有另外四个人,让他们凭劳改所的证明,到公安局去领取释放证。  到了公安局,其余四人领了证都走了;父亲却被留了下来,又送回劳改所。后来听说,当时公安局的一个领导是前林村人,也就是当初坚决要吧我家定地主的那伙人之一,是他放不过我父亲。  我父亲今生今世与他并无冤仇,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一直无从知晓。我父亲后来提起过此事:说十多年后曾在街上碰见此人,那人当时因历史问题也回家种田了。他看见我父亲时,走过来想要打招呼,父亲却怒目而视,不曾开口,他只好走开去。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自从上回劳改释放被公安局扣留又过去一年之后,劳改局(劳改所已升格成劳改局)再次决定释放我父亲。这一次从劳改局直接拿了释放证就可回家了,再未发生父亲一直担心的事。  当年父亲被判十年刑期,实际上只劳改了两年零八个月,劳改期间没受过大苦,也未曾被虐待,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父亲说,当时有一个与他同队同室的劳改犯,据说是国民党反动派军队里的什么团长。他是读书人,曾上过黄埔军校,从来没干过农活,常常被管理人员训斥,甚至挨打。父亲很同情,每天下地干活总着意与他凑到一块干,他的那一份活,父亲也帮着干了。他很感激,问父亲:  “老人家,你是个出力的种田人,犯了什么事进到这儿来?”  “地主!”父亲回答说。  “怎么…..”他想了想,再没问下去。  劳改释放回家后,父亲又开始在自家分剩下的那几亩田地里忙个不停,天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人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精神。
  第二章 绝望中流逝的童年  第一节 从老屋到佛庙  童年,本该是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贫困也罢,艰难也罢,都有成人承担着,孩  子总是开心的。但我的童年,却因时代的大潮,家庭的不幸,而变得暗淡而苦涩。  我的童年是在瓯江边一个叫汤村的小村子度过的。所谓“江”,其实只是一条较大的溪流,在我童年的时侯,水流量丰沛,可通帆船;江对岸是连绵的青山,层峦叠嶂,山上长着茂密的草木,是附近村镇取之不尽的烧柴。这是一条美丽的小江河。有歌为证:  瓯 江 风 情  瓯越群山溪水潺湲  源源清流如绢似练  这才有了瓯江八百里情缘  布谷啼绿了三月的原野  桃花映红了春姑娘双脸  瓯江哟
瓯江  是我梦中的亲娘  我永久依恋的故乡  夕阳点燃熔金的水面  朝晖迎来了新的一天  这才有了瓯江无数个日夜  秋蝉唱不停丰收的喜悦  柑桔把金果缀满绿谷田园  瓯江哟
瓯江  有我梦中的亲娘  我永久依恋的故乡  山下的古镇把帆影留恋  江畔的新城将宏图展现  这才有了瓯江世纪的悬念  愿青山永葆青春容颜  让绿水再写画卷诗篇  瓯江哟
瓯江  有我梦中的亲娘  我永久依恋的故乡  这是离别故乡数十年后写下的一首歌词,童年时代我绝没有这种感受。  我们家的老屋靠近村子南头,那儿有一条大路直通瓯江边。近村这一头,大路两侧是错落有致的水田,年年都种水稻,期间与黄豆和苜蓿(三叶草)轮作:春天里稻田一片嫩绿,生气盎然;入夏则是稻穗摇曳,丰收在望;秋后豆苗青青,仍有无限生机;到了冬春之交,红花苜蓿光彩夺目。四季更替,总有看不完的新鲜感。沿着大路向外走出四、五百米,两边便是麦田、甘蔗田、瓜地、栗树林和茶园,一年四季另有一番景色;再向外走,就到了江边广阔的青草地,和铺满大大小小鹅卵石的沙滩了。  记得小时候与村里的小伙伴们去那青草地放牛,绝对是一件乐事。草地与沙滩之间有三、五口池塘,沿着青草地边缘一字儿排开,之间有小水沟连接相通。每到春天,总有些许小鲫鱼盲目窜进水沟,一旦发现水边有人,便东躲西藏,钻进水草丛中再也看不见。此刻,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捉住它了。夏天里水牛吃饱了青草,总爱躺在池塘水中泡个凉水澡,赖着老半天不起身,这时候,我们便可以乘机跑去附近瓜地里偷摘西瓜吃,既降暑又解渴,快活极了;入秋之后,还可以钻进附近的甘蔗林中,任意掰取不同品类的甘蔗——糖蔗、青蔗、竹杠蔗、台湾蔗,任你挑选——那蔗水的甘甜滋味,至今记忆犹新。可惜好景不长,八岁那年土改,家里被打了地主,两头牛都被没收,江边的青草地也就与我无缘了。  与村里同龄人相比,无论干农活还是上山砍柴,我都不如别家孩子。上山砍柴,即使我笨鸟先飞,比别人提早出门、提早过渡、提早上山,可挑回家的柴捆总是最小,也总是最迟一个到家。记得有一次在下山的路上,连人带柴掉进了山边的水田里,短裤被柴枝从上到下拉开一个大口,不得不露着半板屁股回家,一路让人笑话,到家母亲见了又流眼泪。  土改时,我们家的房屋被分成三部份,搬进来两户人家。其中一户从前林村搬来,担任汤村的农会长,阶级斗争意识特强,最喜欢把全村的地富分子集中起来训话。有时无端找茬,破口大骂,走起路来神气活现,村民们知道他的厉害,都敬而远之。几年后他干脆让我们全家扫地出门,赶到村外一座破庙里去住。父亲因此又陷入极度痛苦,几天吃不下饭。  第二年,这个让人畏惧的农会长突然暴病身亡。有点迷信的村人就说:是我家祖宗“显灵”,他受到报应。据我后来了解,可能得伤寒病致死。祖宗若真能“显灵”,父亲怎么会被打地主、进监狱?我辈子孙怎么会受那么多苦?连父亲自己也不相信什么“祖宗显灵”的荒谬说法。何况我辈上过学、读过书的人呢?我以为,让我们家扫地出门,搬去村外那座破庙住,恐怕也不能完全责怪那个“暴病亡人”,当年的形势锁定了我们家必有此一劫,怪不得什么人。  我幼年时那座庙里曾有许多尊泥菩萨。仿佛记得,正面中央有一尊较大的佛像,其左右各有一尊小一点的佛像,背面还有一尊,像是女佛;两侧靠墙,立着十多尊怪模怪样的泥塑像。那时候年纪幼小,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菩萨。如今凭记忆猜想:中央那尊高大的,大概是如来佛;左右那两尊,大概是普贤菩萨和文珠菩萨;背面那尊,一定是观世音菩萨了;两侧靠墙立着的,那些怪模怪样的,大概是十八罗汉吧。
  庙里还有别的什么菩萨,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村中的中老年妇女在特定日子里,会聚集在庙内念经拜佛。有时候,她们数十人围坐在一张拼合起来的长桌前,敲着各自手中的木鱼,口中念念有词,想必是“南无阿弥陀佛……”那类我们孩子听不懂的言词的无数次重复吧;有时候她们排着长队,踩登着一双双小脚,各人手执佛珠一串,围着庙堂一圈一圈缓缓转悠,口中仍然念念有词,仿佛是在给手中的佛珠数数,又似乎永远数不清那数目似的。在这一群妇女当中,我们家的大妈几乎总是领头的。  想来那时候庙里的香火还是很旺的。几经何时,菩萨都没了,破损的庙门终日禁闭,再也不见有人进出了。  那年我们家要搬进去住的时候,它早已经破败不堪,四面的墙壁多处破损坍塌,屋顶的瓦片也稀稀拉拉。晴天,屋内阳光缕缕,地上花花斑斑;雨天,雨水点点滴滴,如麻不断……无奈之下,各处借来一些瓦片,在亲戚和好心人的帮助下修修补补,总算有了个躲风避雨之处。空空如也的庙堂内,找来些旧篾帘和草帘子,拼隔成三间,才勉强安顿了下来。  但每到夏季,雷雨滂沱,山摇地动,这破庙危房便在风雨中飘摇不定,让人愁肠百结,惶惶不可终日;冬夜里,则北风呼啸,穿堂而过,一家老少都冻得瑟瑟发抖,无处躲避。  不过庙前包涵一个不大的院落,还是不错的。院墙内有早年栽种的两排呈“L”形排列的冬青树,常绿不衰;院墙两侧各有四棵长得高高的圆柏,苍翠夺目,直指蓝天;庙后是生产队新栽的一大片梨树和庄稼地,生机盎然。  记得我上初中后,每周一节的自然课中,老师教给我们最基本的果木嫁接技术,我对这门功课饶有兴趣,就在庙后那些新栽不久的梨树上学习,实践。我学会了“枝接”一种嫁接法,试着在一棵树上嫁接三、四种不同品类的梨树枝芽,竟然取得成功。心想,等到来年梨树开花结果的时候,就会看到一棵树上结出各色各样不同的梨果来,那有多开心!这让我十分得意,因此爱上了自然课,对果树嫁接尤其感兴趣。课外还特地借来几本当年苏联米丘林的有关著作(中译本)来看。  第二年,那几株梨树上的接枝都冒出了新芽,而且长势喜人,估计再过一、两年就会开花结果。不幸的是,那年我初中毕业,升学无门,远走青海去了。两年后回家探亲时,发现庙后的梨园没了,变成了生产队的晒谷场。我的那点爱好和兴趣就此被扼杀在萌芽中了。  庙东数十步有一口活水池塘(至今犹存),流水源源不断从通济堰的支渠灌入,于塘内旋转一周,再由出口处的小渠放出,流经远近的水田,最终重新归入瓯江。池塘南岸是一条用拳头大小鹅卵石铺成的大路,可通往碧湖镇;路边沿岸,有石板铺成的长长石级,可供人们洗衣、洗菜、洗手、洗脚,洗各种村人能洗的任何东西。  每当夏日傍晚,田地里干了一天农活,带着一身泥土和汗渍的小伙子们,会跳进水中痛痛快快洗个澡;这时,不足三寸长的小鱼会在腿旁脚边乱窜,可就抓不住它;有时还可看到两尺多长的水蛇在水边出没,甚至两条纠缠一起,在水面上下翻滚,仿佛在打架,又像是摔跤或“相扑”。大人们却说,它们在交配。“交配”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交配”?大人们只笑笑,不说。但有时候,那些洗澡洗得痛快了的大男人们,也会朝着孩子们大声叫喊:  “回家问你的老爹、老娘去!‘交配’是怎么回事,去问个清楚吧!”于是,塘边的男男女女便大笑不止。孩子们却认为,其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也不明白。  那池塘西头有好几株硕大的百年古樟,其中一株就立在池塘岸边,树冠半边伸入池塘上空,映在水中,树影婆娑,时隐时现……  在我心目中,这一切原本都那么美好!可惜家庭不幸,让这美丽的画卷统统失色无光。  直到十多年后落实政策,才让我们又搬回老屋住。那时候我正从青海回家探亲,对这座住了十多年,度过了我整个少年时代的破庙,还真有点恋恋不舍,念念难忘。
  第二节 好老头和坏小子  记得土改时搬进老屋的另一住户,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孤老头子——“五保户”,来自概头村。分给他的,是紧靠天井一侧的一个开间,连带一截走廊。他就在那走廊上起个小锅灶,独自烧菜做饭。他当初一搬进来,就对我母亲说:  “对不住了,对不起了!我死后一定把房子还给你们……”  母亲吓了一跳,惊慌地对他说:“日后千万别说这种话,别人听了会怎么想?我们要担惊受怕的!你安心住着就是了,千万别再说这种话……”  此后的二十多年里,他和我们家相互照应,相互帮衬,相处甚好,直到他年老过世。  他很喜欢小孩,对我和侄儿都慈爱有加。在我的记忆里,他烧煮的芋艿特别好吃,有一股浓浓的香味。那毛芋是从他自己的自留地里挖来的,洗得干干净净,放锅里煮熟后就招呼我和侄儿过去吃。他在一旁显露满脸慈祥,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俩吃得津津有味。  听我母亲说:搬进来的头一年,每逢农闲没事,他总会一手抱着侄儿立人,一手牵着我,带领我们去村外玩耍。有一次,被那个前林村搬来的农会长看见,叫去训了一顿,上了一堂阶级斗争教育课。但他不知悔改,别人也拿他没办法。一个孤老头“五保户”,雇农出身,没犯什么大错,能拿他怎么办?  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从青海回家探亲,发现他住的那间屋空着,不见了他的身影;楼板和屋顶被雨水朽烂得一塌糊涂,似乎早已“人去楼空”。  大哥告诉我说,他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卧病不起,一日三餐靠我们家端过去吃一点,吃得很少;到年底,终于不治身亡。在他卧病期间,大哥几乎天天都要过去探视。他临终前拉着我大哥的手说:  “我走了,这房子就归还给你们家。为了不让别人说话,就算100元卖给你们家好了……”大哥虽然点了头,等他真的离去之后,并没有接受那两小间房子。那房子如今早已坍塌见天,成了深藏老屋建筑群中的一处“天坑竖井”,墙壁和地上都长起了青苔和杂草,破败的样子不忍目睹。  其实,原先我们家住的那半边老屋,自从父母和大嫂相继去世后,大哥的子女都搬去村口的新屋住,老屋再不住人。因年久失修,也同样破败凋零,面目全非了。如今,我也上了年纪,每年清明从城里回村去上坟扫墓,都忍不住要去那老屋探视一番。  只见那房梁上野蜂筑了槽,窗棂和门框上蜘蛛结了网;蒿草入室、青苔登堂;想那清晨,乌啼、雀噪;入夜,鼠奔、虫鸣……好生凄凉!恐怕即使有野狐潜入修炼,得道成仙,也不足为怪的。《聊斋》中不就有许多这类引人入胜的狐鬼故事吗?人世间的古怪事还少吗?当今的报章和杂志上,不是每天都可以见到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吗?说不定,在一个月白霜清的夜半,忽然听得房门吱嘎一声,狐仙倩娘或娇娜便站立在廊下,正向你频频招手呢!《聊斋》中的狐狸精,个个艳丽而善良。  如今,老屋如此破败凋零,父亲在天之灵见此情景,恐怕要痛心疾首,嫌我辈子孙不知好歹,败家子,让好好的房屋破败至此。作为子女,我辈又如何向他老人家说得清楚?  岁月流逝,我们的父母、大嫂及那位慈祥的“五保户”老头,都已走远去了,只有那破败的老屋,还在孤独中任凭风吹雨打。于是,一种悲怆心情不觉油然而生,又似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当年,长房那几位堂兄的房子与我家相连,只隔着一条走廊,也分给了几家外村人。其中一户人家的兄弟俩,比我大两、三岁,成了我的克星——主要是那个为弟的,天天逼着我与他玩铜钱。虽然每次只一分钱的输赢,但日子一长,累计竟欠了他五角多钱。天天逼我还钱,我不得已,把母亲藏在卧室板壁里的十几枚铜钱,和打地主剩下的一付老花镜都拿去抵了债。母亲发现后要打我,又不忍心,只是对着我直流泪。  此后,那家伙无论怎么逼我,再也不和他玩铜钱。他很生气,无论在村头、田间,一见面就强迫我蹲在地上,让同村的小伙伴们一个个从我头上跳过去。我傍晚回家,进门前总要先擦干眼泪,免得让母亲发现,又要陪着我流泪。这一“胯下之辱”,连同平日里天天所受的屈辱,让我幼小的心灵受到深深的伤害,以致成年后胆小怕事,遇事畏缩不前,性格内向,严重缺失与人交往技能。尽管后来我和那个“施虐者”先后都上了初中,他再也没有欺负过我,可那段童年时代的“屈辱史”,却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原本同一个村里的孩子打架,弱者被强者欺负,挨打受气,本来是每个孩子童年时期的正常阅历,平常事,不足挂齿,或许还会成为今后人生的“美好”回忆呢!但身处那个特定的年代、特定的生态环境中,地主家的孩子与地主本身的处境并无明显区别——同属被“专政”的家庭成员,其心身和人格遭受伤害,从来司空见惯。造成这种伤害的,并不是某个时段的某个具体“克星”,而是那个特定的生态环境中,长年遭受人格歧视和人性压抑,导致自卑、自贱的“惯性”使然。这在一定程度上将波及日后一生。  小时候的“敌人”,长大后也许会成为朋友。即使成不了朋友,为生计而各奔东西,再次相逢时,也可一笑泯“恩仇”;但那个严酷环境所留下的“伤痕”,可能伴随和影响你整个人生。无论欧洲中世纪的农奴,还是大清帝国旗下的奴才们,他们惟命是从、逆来顺受的奴性人格,无不源之这种特定生活环境形成的“惯性”。  也许,这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劣根性”吧。看来,柏阳所著《丑陋的中国人》,也不是全无道理。我本人不就是“丑陋者”之一吗?
  第三节 初小与高小  记得土改后最初的那些年里,大娘、母亲、大嫂都是戴帽的地主分子,必须每天写日记:一天里做了些什么事,到过什么地方,以及家里来过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等等,都要如实记录,每周一次,送交概头村的村委会支书。大嫂识字,她们三个人的日记由她来写;我在概头小学唸初小,送交日记的任务则由我来负责。对于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说,这项任务似乎过于沉重。我勉为其难,每逢星期一上学前,必须按时踏进那支书的家门,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交上日记本,退出支书的家门,才敢放开脚步,跑去学校上课。等待我的,往往是老师的白眼和训斥,以及同学们的耻笑;翻开课本,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老师讲了些什么全听不进去。因而,在概头初小念书期间,曾留级一年。  当年的概头小学,四个年级同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老师首先给一年级讲课,然后二、三、四年级依次讲下来;教室的座次也是一年级在前,四年级殿后。如此,我在最后一排的单独座位上,连续坐了两年,也算是特殊“待遇”吧。  土改当年,汤村只是一个三十多户,不足二百人口的小村。从我家开头,竟有九户被定了地主。有几户不足十亩耕地的自耕农,也成了地主。我家拥有四十多亩田地,农忙时节要顾短工。相比之下,也算得上是“大”地主了。因此,当地人戏称汤村是“小台湾”,不但地主多,被抓进监狱的人也多。自然,我也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主儿”,在本乡的小学里也有了点小名气。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是“地主儿”,自然对我另眼看待。除了训斥之外,老师从来不和我说话;同学们都与我划清界限,大家都不愿意和我一起玩耍。年龄比我大的,则经常寻事欺负我。我幼小的心灵,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后来姐姐从艺师毕业,和姐夫结婚了。考虑给我创造一个较好的学习环境,就把我转到碧湖“完小”去上学。碧湖小学的老师不问你是不是“地主儿”,都一视同仁,对于学习成绩突出的学生,倒是另眼看待,格外亲切。  头两年就寄住在姐夫家里。姐夫的弟弟比我小一岁,上学却比我高一年级(因为我家被打地主后,我初小曾留级)。他对我很友好,我俩就像一对亲兄弟、两个好朋友。他的父母我称呼“亲家公”和“亲家婆”。二老为人处事仁慈善良、温文尔雅,对人和蔼可亲,待我就像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  记得有一次,我大便时一条蛔虫夹在屁股眼下不来,我害怕得了不得。亲家婆听见后立即跑过来,用手指垫张粗纸把蛔虫硬拽了出来,还笑着安慰我:“别怕,别怕,虫子出来就好了,肚子就不会痛了。”  亲家婆曾上过两年私塾,识得不少字,会写家信。她信佛,经常见她背唸佛经,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说话声音很好听,口才也很好,每逢晚上居委会召集居民开会时,会上大家都爱听她发言。有几次她不放心晚上把我们两个孩子单独留在家里,就带我俩一起去开会。他(她)们在屋内开会,我们两个就在房门外玩耍,总能听见她朗朗的说话声。有时会开得很迟了,我们两个往往会在门边的矮凳上睡着,等她开完会,把我俩叫醒,领我们回家。她一手牵一个,口中不断地叮嘱我俩看好路,别让石头子扭伤了脚……  就这样,寄住她家两年多时间里,我感受到了同样的父爱和母爱。后来,他们家由城镇户口转为农业户口,外村的生产队又不分给口粮,没了吃的,生计无着。亲家公和亲家母只能分别去投靠几个在外工作的儿子(二老先后生养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四个儿子也都先后上学读书,成家立业,老四上了浙大,后来成了教授。)  姐姐和姐夫先前已分配到浙南山区小镇——景宁中学去教书。当年丽水至景宁没有直达车,必须经云和住一宿,第二天从云和出发,汽车要翻山越岭,爬过三十八盘、七十六弯才能抵达。姐姐有时晕车晕得一塌糊涂。而且丽水发往云和的班车每天只发一班,从碧湖必须经过两个渡口,赶去南山车站搭车,往往赶不上趟,或者客满无票,又要返回,等第二天再去。因此,姐姐怕坐车,回家一次非常不容易,自然再无法照顾我。我也无法在这个充满慈爱的家庭里再继续住下去了,又回到汤村自己的“地主”家中。岁月流逝,如今二老已过世多年,但二位老人的音容笑貌,仍会在我的梦中见到。  记得姐姐和姐夫去景宁教书的头一年,暑假里曾回碧湖来,晚上带我和瑞茂(姐夫的弟弟,梁家的老四)在“碧小”大操场看了两场露天电影。头一场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第二场据说是译制片,《冷酷的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电影,所以至今还能记得那影片名,内容却全然模糊了。虽然是黑白片,(五十年代初,乡镇的露天电影一般都是黑白片)但银幕上人物会走动、会说话,言行举动都和真人、活人一模一样,完全不同于先前看过的幻灯片。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大开眼界、大为惊喜了。那《梁山伯与祝英台》好像是越剧,我们孩子哪里听得懂?不过,银幕上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其实我和瑞茂都不认识哪个是梁山伯哪个是祝英台,是姐姐和姐夫指给我们看,告诉我们的)不停的舞动着水袖、长裙,伴随着扩音器里的悠扬乐声,频频起舞,口中依依呀呀地唱,也很好看、很耐看的。至于那《冷酷的心》,则让我第一次见识了西洋人的怪模样,金发蓝眼,看着有点恐怖,也有点刺激。其中一些零星的镜头,似乎还能记得一点影子。  汤村离学校有五里多路,早上上学去要自带午饭。中午本镇的同学都放学回家吃饭去了,我独自在教室里吃自带的那碗冷饭,冬天可以把饭拿到学校食堂去热一下再吃。我不好意思坐在食堂餐厅里,让老师看见我吃红薯丝饭和腌咸菜,便端到食堂外面的太阳地里吃。碰到下雨天,只好端回教室里去吃了。每天早、晚,来回要走十几里路,沿途全是农村的庄稼地,田野一年四季不断变换着色彩。这对我来说,倒也另有一番乐趣。  记得那几年过年,村里有些人家照常办年货:做年糕、制作米花糖、油炸豆腐、包粽子…..等等,我们家这一切都不敢想,能吃饱肚子就算老天保佑!看见别人家的孩子过年有好东西吃,而且乐于在我面前炫耀,这让我羡慕之余又平添了几分伤感。  正月里学校又开学了,我不再去想过年的事。那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刚走到村口,就被村头一家大娘叫住了。她把我领进屋去,倒出我书包里的书本,往里装满她家自制的各种年货,让我先送回家去,回头再装上书去上学。看着满满一书包我垂涎已久的那许多好吃东西,我激动得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直到成年后,每次走过那大娘家门口,就会想起那难忘一幕,想起那位好心的大娘。她用她那慈悲的心,温暖了我绝望的童心,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让我懂得:慈悲,只有慈悲,才是人性的闪光点!  1956年上半年,我们那一带相邻的几个乡镇曾发生农民上街游行闹事。平息后,当地政府对粮、油、棉、生猪等统购物资控制得更为严厉。谷物一旦上场晒干,全部收入当地粮库,农户家不留口粮。说是日后发放回销粮,但终于没有等到,陷入饥荒。在当年,所有农副产品都不能自由买卖,违者一律按“投机倒把”论处:轻者没收买卖所得,重者扣上“坏分子”帽子,就地管制劳动,甚至收监劳改。  当时农户家庭养猪,自家无权宰杀或出售,必须由当地政府统一收购;农户自家养猪却吃不到猪肉。时值饥荒,于是各家各户私底下采用给猪灌卤水的办法,把养到半大的猪毒死,谎称猪得瘟病死了。其实村干部心知肚明,睁一眼闭一眼了事。  我们家养的那头猪大约也有七、八十斤重了,便如法炮制,用卤水毒杀那头平常日子以野菜和水草精心喂养的,倒霉的“黑白花”。谁知那头“黑白花”被灌了卤水之后,死不甘心,它窜出了破庙大门,在村外的地头、田边到处乱窜。我们慌了神,于是紧追不舍。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它才终于倒下。  只用了一个多小时,退毛、破腹、清理内脏,便大功告成。下锅不一会,猪肉的香气升腾起来,弥漫、飘散开去,让满屋的所有空间都充满了肉香味。那浓浓的肉香,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去关好大门,全家人都围拢到餐桌边,正准备享受这顿“满汉大餐”,突然,有人推开大门进屋来。全家人惊恐万状,一看,却是大嫂的一个远房亲戚来串门,才松了一口气。他闻到肉香味,笑呵呵走近餐桌,飞快地拿起桌上的筷子插进肉盆里。看着他大块大块往口中塞,我心都快跳出来了,心想:“你干吗吃得那么快?还让不让我们自家人吃啊!?”.  这真是一场绝美的“宴席”,也是我平生所享受的一次最特殊、最称心的美味佳肴!我和侄儿立人都吃得满头大汗,如痴如醉,眼泪汪汪。简直是风卷残云,眨眼功夫,一大盆猪肉连汤带水点滴不剩。
  第四节 苍天不老,却也留情。  四、五月份是家乡多雨的季节,同时也是天气变幻莫测的时节。即使朗朗晴空,出门人也不忘带上雨伞、斗笠。至于下田出工的家乡农民,被突然而至的暴雨淋透全身,那是极平常的事。我每天上学,都要背上系着双肩带的大斗笠,避免下午放学的路上被浑身淋透。  这天放学比平日早,我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和大斗笠,手里拿本小儿书,一路走一路看。那条路走惯了,闭着眼睛也不会走进路边的田地里去。因此,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常常放慢脚步缓缓而行,一路到家能读完三、四本小儿书。那些五花八门的小故事,让我头脑里装满了形形色色的奇思异想,是我童年时代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  天气有点闷热,天上乌云翻滚,但我并不在意,一路缓缓地走,一页一页细细地阅读。离村不到一里路了,头顶落下几滴豆粒大的雨点,我戴上大斗笠,仍然看我的小儿书。前方一百多米处的坟地路边有一座破旧的古凉亭,雨大了可以躲一躲,因此我并未加快脚步。  突然一声霹雳,狂风大作,头上的斗笠被吹挂在肩上直扑腾,手中的小儿书吹落于路边的麦田里。我跳进麦田,抓住那本小书,直奔凉亭而去,顾不上戴斗笠,只觉得头脸被“石头子”砸得很痛。  等躲进凉亭后才发现:地头边、道路上、凉亭内外……目之所及,遍处都是鸟蛋大小的冰疙瘩;凉亭屋顶的瓦片被狂风揭得光秃秃见天;不远处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翻倒在地;空中飞舞着断枝、残叶和麦草;冰雹像石头子,夹杂着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  我卷缩在墙角的亭柱旁边,用斗笠遮盖头面,暴露的腿脚任凭冰雹击打……  风暴终于衰弱而停息,原野一片狼藉:冰雹成堆,泥水横流,倒卧的树木、断枝、残叶、麦草遍地都是。我从墙脚边跳起来,夺路而逃。跑出不到十米,忽然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回头看,先前躲避的那道凉亭的土墙突然坍塌,激起一股泥浆和粉尘,活像平地升起的烟柱。要是再迟上几秒钟逃离,此刻一定葬身那墙下……我没敢多想,只顾没命地向村头那座破庙——我的家跑去。  跑近庙屋,见庙后那株三十多米高,顶天立地的千年古枫,已被拦腰折断,其上半截竟飞过屋顶从庙前落下,砸塌了东南角的庙墙,留下一地断砖残瓦。  忽然听见母亲呼喊我的名字,看见她正从大门口向我走来,我跑过去搂住她的身子,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抚摸着我的头和脸,她满脸泪水纵横,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庙内满地泥水,屋顶瓦片已被旋风揭去大半,像是开了无数口天窗。大妈和大嫂正愁容满面,站立在撒满冰蛋儿的墙根下发呆。先前去生产队干活的父亲和上山砍柴的大哥尚未归家。只有六岁的侄儿不知愁,赤脚在屋檐下拣冰雹玩耍。此前,大妈把他塞进隔壁汤姓祠堂的祖宗牌位底下,才避免去了这场冰雹的打击。  直等到傍晚,父亲和大哥才陆续归来。他俩均未受伤,真是万幸!据说父亲当时刚刚奔到一棵大树底下,被一阵狂风吹走了他头上的斗笠,父亲回头去追赶那顶斗笠,追出十几步远,听得身后的大树轰然倒下,差点被压成肉泥。  在这场天灾中,我们父子竟然都有惊无险,逃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带来的劫难。虽说老天无情,有时也留情。我以为,人在特定的生活环境中,绝对需要一点阿Q精神,否则,将无法生存。人们常挂在口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实就是构成这阿Q精神的理论基础。
  第三章,我人生的“黄金”时段  第一节 能上学真好  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自己的“黄金”岁月,初中三年,也许算得上我人生的“黄金”岁月。  1956年秋,我考入“碧中”(当时称“丽一中”),个人户粮关系都转去学校,吃国家供应粮,虽然谈不上吃得很饱,但也未曾挨饿。每到星期六傍晚,我就到学校大厨房里,把自己星期天应得的定量米讨出来,带回家去,洒入大锅煮着的青菜里。那么一点米粒洒在一大锅青菜绿叶上,星星点点,就像夜空中的星斗,历历在目,颗颗入目,屈指可数。即便如此,也总比全无米粒好得多,全家人都吃得很高兴。  当年的“碧中”是一座初建的中学,尚未设立高中部,我们是该校招收的第一届学生。校舍全部都是新建成的三层红砖楼,其中教学楼一长排共四栋,一律坐北朝南。朝南的一面是走廊,朝北一面是教室。朝北的大窗户和朝南的向阳走廊使得教室采光很充分。到了晚上,教室里有明亮的日光灯提供照明,这对于当年的一座乡镇中学来说,也够气派了。  冬天,有太阳的日子,那条长长的阳光走廊就变得十分可爱。课间时间,我们七、八人一组,分两拨人马,依靠墙壁相互推挤,哪一组的“队员”完全被挤出行列就算输了,对方获胜。这项运动就叫做“挤暖”,与“拔河”有点相似,但用力方向正好相反:一个全靠推力,一个全靠拉力。阳光长廊里的这项运动,既充分吸取了太阳能,人体内由于用力推挤也产生出大量热能,不需要任何体育器材和设备,是一项非常环保的体育运动。可惜没有列入奥运会和亚运会的比赛项目之中。但这项运动也有一个弱点:紧依着墙壁挤压,身上的棉衣容易被墙壁的红砖擦破,这是一个重大损失。当年每人每年只有六尺布票,远远不够做一件棉衣的。为了避免衣服被擦破,我每次都不让身子紧贴墙壁。但这样一来,往往首先被挤出行列,从而淘汰出局。好在我们的目的是取暖,不以胜败论英雄,也没有什么奖牌。  碧湖镇并非县城,为什么当年要把“碧中”称为“丽一中”呢?也许这与当时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有关。据说当初曾计划在瓯江下游建造一个大型水电站,就像新安江水电站那样,形成如今的千岛之湖。这样一来,整个丽水县城就将会像原淳安县城一样,被沉于湖底。当年丽水县级行政机构听说要迁往云和,县城周边的居民自然也要迁移别处。就当年来说,碧湖小平原是丽水的“粮仓”,又在丽水上游,肯定要保留下来,不会被水淹没。与云和相比,碧湖区域的人口要多得多,分布也相对密集。所以,当年把重点中学的校址选在碧湖镇近旁,也是很自然的。至于那个水电站后来为什么下马不再建造,我就不知道了。但我作为“丽一中”的第一届学生,其实受惠匪浅。因为当年“丽一中”的教师都是从全省各地抽调而来,师资力量较强,对我们的学业肯定大有好处的。  总的来说,初中三年,是我青少年时代最幸福、最难忘的年月。曾记得,学校四周是广阔的田野;大门外不远,有古老的通济堰缓缓流过;校园内绿树成荫、花木扶疏、绿草如茵;光鲜的细沙操场与平坦的天然草地相接;单杠、双杠、秋千,跳远、跳高的沙坑,篮球场、排球场,还有那个诱人的气象小园……至今仿佛都还历历在目。  其实,初中的三年恰逢“反右”、“大跃进”、“大办钢铁”,一浪接一浪,一浪高过一浪的大潮激荡中,只是我们十五六岁的农村孩子没有切身感受罢了。  记得反右斗争中,二哥曾受到牵连,但未定右派分子,还算幸运。不过他的“预备党员”身份被停止,从此之后,再也未能入党。记得我们学校有位老师——教导主任,被定了右派分子。他在大街上被几个什么积极分子当街拦住,被迫跪在地上,被用杉树刺刺他的脸面,很可怕。我吓得跑回学校几天不敢上街。据说,他只所以被打成“右派”,只因为在公开场合说了这样一句话:  “眼下农户缺粮,那些家住农村,户粮关系未转来学校的学生,饿着肚子来上课,尽打瞌睡,提不起精神,听不了课。可见农村的境况不妙。”  这就让他闯了大祸,从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第二节 “大办钢铁”和“除四害”  这期间,我们在校学生也参予了大办钢铁和消灭“四害”运动。“大办钢铁”分配给我们学生的具体任务是:去瓯江边洗铁砂。在江边的沙滩上,每人挖取一洗脸盆细沙,端到水边去淘洗,让流水冲去细沙,盆底会留下薄薄一层乌黑的沙状物,这就是将要用来炼钢的“铁砂”。  一盆一盆地淘洗,一天下来,每人洗得三、五两不成问题。上交到学校,集中起来,送往炼钢高炉。这项工作对我们这些中学生来说,丝毫谈不上辛苦,甚至充满了在江边玩耍的乐趣。至于那些黑沙子能不能炼出钢来,就不是我们所担心的事了。  更有趣的还是“除四害”。所谓四害,是指苍蝇、蚊子、老鼠、麻雀。苍蝇是最污龊的飞虫,一会儿飞进茅坑里去,一会儿又飞到餐桌上来,污染食物、传染疾病。它与吸人血的蚊子狼狈为奸,危害人类的身体健康,自然除之而后快。历次全民爱国卫生运动就是针对它们,收拾它们的。这次除四害,它们自然难逃其咎。  至于那些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老鼠,历来都是人类的大害,作恶多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此类刁物有着超强的生存能力和超强的生育能力,子子孙孙斩不尽杀不绝,大有贻害万年之虑。正如校长在动员大会所说:人类与鼠类的斗争不是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所能彻底解决的,这是一场无法回避的持久战,需要同志们作长期的,持久不懈的斗争。决不能半途而废,功败垂成。  对于那些整日里叽叽喳喳的麻雀,本来并不十分令人讨厌,可它们有时会偷吃一点田间的谷物,在那个粮食十分短缺的饥荒年月里,被列入“四害”之一,还是可以理解的。好在如今它们已经平反归队,成为益鸟。目前,这个家族中的部分成员,已在城市的公园和居民社区内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过着食宿无忧的幸福生活。至于将来会不会乐极生悲,就很难说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还是说说当年它们的危难时刻吧。  好像是在稻谷飘香的季节,一个星期天。全县的机关学校,村村镇镇,家家户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动员起来,采取统一行动。锣鼓、镲钹,锅盖、脸盆,搪瓷缸,碗、碟、瓢、勺……一切可利用的响器,都被搜罗出来,按预先部署好的时刻,一起动手敲打起来。试想,全县近百万人口在同一时间冲向田野,一起闹腾,各类响器的敲打声、年轻人的呼喊声,响成一片,响彻云霄,远近遥相呼应,那阵势真可说是千古奇观了。  据说经此一番闹腾,那麻雀们被惊吓,没有落脚之处,只能不停地在天上飞,直到疲极而衰,衰极而亡。然而这样闹腾了大半天,也不见有一只麻雀,因疲惫至极而坠落毙命的。最后不得不无功而返。倒是“二甲”班(二年级甲班,我是“二乙”班)的一个男同学,家住碧湖镇,他每天晚上出去掏麻雀窝,取得了辉煌战果:先后半个月他一共捕获58只麻雀,都用热水褪了毛,烧烤着吃了,留下的58对脚爪,上交学校团支部,荣获全校“除四害”标兵(第一名),得到一张由校党支部签发的奖状和一本红皮笔记本。  不好意思,在这次除四害运动中,我也获得了一张奖状和一个红皮笔记本。不是因为抓麻雀,我没那个本事。我是因捉田鼠而得奖,第二名。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时学校曾放一个星期假,让大家分头出去抓麻雀、捉老鼠,放开手脚除四害。家在农村的住校生,也可回家去住,只要有利于“除四害”,怎么都行。学校离汤村不远,也只五、六里路,我自然乐意回家住。还可以把一个星期的定量米粮称出来,带回家去,和全家人分享米粮的味道。  一到家,搜寻出多年前曾经用过的老鼠夹,插上一小块带皮的红薯干作为诱饵,置于床边墙角处,专门等待那夜间出没,满屋乱跑,作恶多端的硕鼠上夹受死。谁知第二天早上起来察看,大失所望。夹上的红薯干掉落在一旁,却不见老鼠的影子。不知道是那老鼠夹子有毛病还是老鼠们太狡猾了,一连两天都一无所获。我心急如焚。  七十岁的老父亲看出了儿子的心事。他对我说:  “这家里的老鼠鬼的很,没有香油和肥肉,哪会轻易上当受骗?那稻田里的老鼠要笨得多,兴许好捉住。”  “真的?收割过的稻田里,我怎么没见有老鼠?”  “你见没见那些晾晒在田里的稻草?”  “见了呀,难道老鼠爱吃稻草?”  “憨儿。那一捆一捆的稻草下面,有田鼠做的窝,里边一定藏有老鼠。”  “是呀!是呀!我怎么没想到!”  于是我决定立刻奔赴村后那一大片稻田,去剿灭那些该死的田鼠。八九岁的侄儿立人,听见了我和父亲的对话,坚决要求参加这次灭鼠行动。我自然巴不得有个好帮手啦。两个人各自喝了两大碗芥菜稀粥,就急匆匆出发了。  由于前段时间天气晴好,收割后的稻田早已晒得干硬龟裂,那晾晒在田里的一捆捆稻草也差不多晒干了。当我小心地揭开一捆稻草时,奇迹发生了。猛然间蹿出三只田鼠,从我脚边逃窜,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侄儿立人像猫一样机敏,追上去只一脚,踩死了一只,另外两只逃之夭夭。  初战告捷!立人功不可没。接下来两人紧密合作:我专管揭发那些鼠窝,立人动作机敏,奋力踩踏,连连得胜,战绩辉煌。有一捆稻草底下竟然藏着“一家五口”,在光天化日之下已顾不得亲情恩爱了,都各自四散逃窜。让立人一脚踩死了两只小的,我一脚踩死了一只大的。太刺激啦!这第一天下来,取得首级(鼠尾巴)15根,士气大为振奋。之后的几天,战果不亚于第一天,一星期下来我和侄儿共踩杀田鼠76只,割取老鼠尾巴77根(其中1根尾巴是大哥地里干活时打死的一只老鼠所得)。  77条鼠尾上交到学校,荣获“除四害标兵”第二名;“二丙”班的一个同学上交鼠尾51条,荣获第三名。  与我同座位的女同学对我所取得的成绩大为赞赏,并为我名列“二甲”班那位掏麻雀窝的同学之后,而打抱不平。我本人心里倒没什么不平衡的。我知道,麻雀长有翅膀,能海阔天空地飞翔,是那么好抓住的吗?即使掏麻雀窝,黑灯瞎火的,爬上爬下也很不容易。哪儿像躲在稻草窝里的田鼠那么容易得手?
  第三节 饥饿中的村庄和家人  接下来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稻谷和番薯单产千斤、万斤的浮夸风层出不穷。按这个产量征购粮食,农户家庭哪来口粮?大家都吃不饱肚子,我们家日子就更难过了。  迫于饥饿,许多社员趁着月黑风高,去生产队番薯地偷挖他们自己种的番薯。他们的行径与《地道战》中,抗日民众趁黑夜去抢割他们自己种的麦子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抗日民众是有组织、有纪律、有胆识的抗日英雄行为;而他们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散兵游勇,无疑是明目张胆的偷窃行为!即使在番薯地碰着了,也装着没看见,相互回避,采取各自为战、人自为战的战略战术。连他们自己也默认是偷窃。  星期天回家曾听说,隔乡有一个“富农分子”,因东墙事发,被告到大队,上报到公社,结果批斗游街。他经受不住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终于趁着一个明月之夜,在他曾偷挖过的番薯地头的一棵大树下,上吊自尽。据说此人曾经是小学教员,师范毕业,在农村也算得上是个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了。不知道他为了什么缘故回家种田,并被定了富农成分,最终遭此厄运。  也许正因为这种身份,让他的生命变得更为脆弱,也更容易折损吧。孔乙己就比他坚强多了,即使被打断了腿,仍能活下来,并且照样喝酒、照样吃茴香豆……  此事一经传开,自然让各村村民人人自危,当他们出工经过自己曾偷挖过的番薯地边时,自然放慢了脚步,而心跳却急剧加快。可是饥饿又迫使他们仍然铤而走险,继续这不光彩而危险的“偷窃”行径。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活命,谁还管得了那许多?更何况这地里所出的哪样东西,不是他们自己的汗水所换得?偷它没商量!  这期间,父亲也曾参与这种行动,母亲害怕不让去,父亲就说:  “不去,全家都要饿死!你懂什么?”母亲便无话可说。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这期间,若没有二哥私下拿回家的那些猪饲料票,救了全家人的命,其后果真不堪设想(那一时期,二哥被下放到机关养猪场养猪。场里养着近百头猪,饲料尚能填饱猪肚子)。从这些哑巴畜生的口中夺食,也是无奈之举,不得不让猪们受点委屈了。  那时候,一个村子里饿死几个人,不是什么新鲜事,汤村也自然难免。  那种饲料票是全县通用的,购买猪饲料的凭证,到碧湖粮站,就可买到连皮的干番薯丝。记得买回家来当天,就煮了一大锅,我连续吃了四大碗,意犹未爽,还想吃;不到七岁的侄儿立人竟吃了五大碗,吃得满头大汗!比起树皮草根来,也算得上是“美食”了。  不过,事后我们两个都没有发生胃痛、胃胀、胃扩张之类的麻烦事。可见我们的肚子绝对经得起时代的严峻考验!  初中三年,二哥有时候会私底下托人带几元钱回来补贴家用。记得有一次受托的人没把钱带到,身体瘦弱的大妈登着她那双“三寸金莲”,走十来里路去追讨,第二天脚肿得不能着地。  这期间,姐姐则隔月便从她们微薄的工资里省出10元,寄到我的学校,让我送回家去(不敢直接寄去汤村地主家庭),每次我都分文不少交到父亲手里。母亲私底下总是小声对我说:  “你留一点自己用,不必全数拿回家来的。”我就说“好,好”,真想从中扣下一元来自己买点学习用品,但一想到这是姐姐省下来给家里的救命钱,还是一分不少交到了父亲手里。母亲见了只是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汤陈里
15:32:00  自序:  下边这篇文字,是那个年代的真实记录,其中并无半点虚构。从形式上来看,它像是一篇“自传”,然而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传,只是一些片段记忆。许多琐事,许多细节,难以绝对正确,但都是我生命中的烙印,难以抹去。但本人既不是伟人、名人,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更不是什么富商巨贾——一个毫无建树的平头百姓,立什么传?不让人笑掉大牙?谁会去看它一眼?思考再三,不如称之为“小说”,带上点“传奇”色彩...........  -----------------------------  冷冬拜访,支持佳作!
  第四节 我的几何课老师  当年初中所学的课目中,我数理化的成绩不错,语文相对较差。不过有一篇写假期里大哥带我去“堰门口”(一条流向瓯江的小水渠的出口处)捉鱼的作文,竟然受到语文老师表扬。这才让我对这门课也稍感兴趣。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平面几何,甚至有点“入迷”。那些由线条组成的各种图形:无论是方的、圆的、还是三角、多边形,都让我兴奋不已。这些单调、抽象的线条为我展示了充分的想象空间,让我的思想得以自由飞翔。  教我们平面几何的老师姓吴,是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常常与我们这些孩子们一起闹着玩,从来不批评我们。课堂上他常给我们出其不意地开个玩笑,逗得大家开怀大笑。我们大部分同学都爱听他的课。他给我们布置的作业题一般不会太多,绝大部分同学都能按时完成。  但有一次他布置的作业中有一道难题,我们全班同学都做不出来。整个晚自习中,大家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费在那道题上,还是徒劳。有的同学失去了耐心,就找到吴老师那儿去请教,并带回老师的题解答案。于是大家都围过去照抄了事。我也挤上去抄来那道题解,再回到自己课桌前仔细分析,总感觉求证步骤太繁杂——不是最佳解题途径。  别的同学做完作业都回寝室睡去了,我不死心,独自一人留在教室,死啃那道题。午夜时分,忽然有了灵感,一下子找到了最佳求证方向,当即兴奋得跳了起来。当时我真想立即把这个伟大发现向全班同学宣告,把我今晚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公之于众,让所有人来和我共享……可此时此刻已是更深人静,哪有什么人听我倾诉心中的喜悦?只好关了教室的日光灯,也回寝室去睡觉。  星期日,学校只开早、晚两顿饭。这个周末我没有回家,吃过早饭后,正与同寝室的几个同学坐在通铺上聊天,准备去镇上逛街。没料到吴老师这时候踏进了我们那个狭小而拥挤的寝室。我们几个人立刻从铺位前站了起来,有点疑惑地看着老师。他一进门就朝我大声问道:  “汤陈里,听说星期三布置的那道作业题,你另有求证方法?”  我们作业尚未交上去,吴老师怎么知道的?不知道是哪个嚼舌头的同学把这事告诉吴老师的。我心里嘀咕:  “是不是这道题我做错了?”我心里嘀咕。  吴老师口里说着,便在我们的通铺上坐了下来。见我们几个还站着,就招呼我们大家都坐下来,然后从他中山装的下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置于膝盖上,又从制服上口袋拔出我们非常熟悉的那支钢笔,对我说:  “汤陈里,你过来,做来我看看……”  我绝对没想到,他是为那天晚上曾让我兴奋不已的那道几何题而来。于是我连忙凑前去,跪在他的膝前,接过他手中的钢笔,就着他膝盖上的记事本,动手描图画线(因为我们的寝室里既没有椅子和凳子,更没有书桌,只能以老师的膝盖为桌)。我在那记事本上画出一个平行四边形,引出两条虚线,吴老师看了一眼,便抬起头来,高兴地对大家说:  “对了!这道题汤陈里同学的思路很明确,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们要向汤陈里学习,不要一遇到难题动不动就放弃,要多作思考,善于思考,才能让你的头脑里长出知识的参天大树……”  我受宠若惊,颜面发烧,昏天晕地,简直无地自容。  吴老师不但在我同室的面前表扬了我,后来又把这道题拿到课堂的黑板上去演示。  事后我才知道:他布置的每道作业题,都预先准备好两套以上解题求证方案,如果我们遇到难题去求教他,他只告诉我们其中一种解法,看我们还有没有找到其他的求证方法。等待适当时机,他再向我们逐一演示其他那几套预案。这道难倒全班同学的作业题,被我侥幸蒙对了,让他很高兴,事后他却不说破其中的隐情。  我知道他这样做既是对全班学生的鞭策,也是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此后,每一堂几何课我都加陪专注听讲;每一道习题更不敢有半点马虎。初中三年的几何课成绩,无论期中、期末,还是毕业考都得了满分5分(当年中小学实行5分制,大学我就不知道了)。这自然水到渠成,毫不含糊了。我心里想,作为学生,遇到这样一位老师,真是天大的福气。如若能升入高中,能再当他的学生,那该多好!  未曾料到,这初中三年竟成了我学业的“顶峰”,平面几何也就成了我今生所学得的最深奥的学问了,尽管多年后都忘得一干二净。无奈升学无门,从此一蹶不振,无论学什么都一事无成。
  第五节 升学无门,另辟蹊径。  我以优异的成绩初中毕业了,一心想着升高中,念大学。  毕业前,我和这一届几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一起,被叫到校长室去训话。那位年轻的校长据说出身雇农,曾给地主家放过牛,或许也曾有过高玉宝的经历,给《半夜鸡叫》中“周扒皮”那样的地主干过活,受过地主的气。他把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专为升学考试的事。我们一走进他的办公室,站立在他面前,他立刻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八个地主崽子。  他默默地看着我们,思考片刻,才发话,冷语冰人:  “我们国家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学校向工农子弟开门’,你们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要做好到农村去,当一个有知识的新农民的思想准备,没必要参加升学考试…..”  校长的话,一开头就如一盆冰水,向我们头顶淋了下来,让我们浑身发冷。我心里估摸:难道此后再也不能继续上学读书了?难道所有学校的大门都将对我们关闭?难道只剩下走向田野,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条路可走了?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我们是怎么走出他办公室的。  升学考试临近的那些日子里,我心灰意冷,好生郁闷,对谁也不想说话,只想一个人找个僻静的地方躲着。  但我们八个地主崽子,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参加了升学考试。结果可想而知:除了我们八个人,其余一百多位同学全数录取,包括那些曾经补考四、五门功课的同学。  多么残酷的现实啊!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自五七年“反右斗争”之后,由于政治风向的变化,大中院校的政治空气骤然升温,开始强调“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学校向工农子弟开门”的阶级路线。我们这些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学生,尤其地主家庭出身的学生,自然要被拒之门外了。在大城市,或许要稍好一些,但我们学校面向农村,其生源主要来自广大农村的农民子弟,像我们这号属于“另类”的“地主崽子”,也就成了无法逃避的牺牲品。国家有限的教育资源总不能投到“地主崽子”的头上去吧,我辈只能认命。  吴老师以为我一定会报考高中,将来准备升大学,没想到我因为是“地主儿”,根本不可能继续上学。  临别时,他那只天天捏着粉笔在黑板上行走,我所熟悉的大手搭在我的肩上,眼里含着泪水,对我说:  “坚持自学,等待机会,不要放弃……”  “好的……”我点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好难受!难道就这样和吴老师分别,再也不能坐在教室里听他讲课,再也不能看他在黑板上画图写字了?难道从此就得回汤村去,接受一个“地主儿”的命运?  作为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当时在农村将意味着什麽?自然只有忍饥、受寒、遭歧视、受压迫的份,从此再也不能离开村庄和土地,必定要遭受种种不公平对待,还不得不得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而且永无出头之日。  怎么办?只能到县城去找二哥想想办法。结果二哥给他一个在乡下小学当校长的同学写了一封短信,介绍我去他那座小学任临时代课教员。  这让我亦喜亦忧,喜的是暂时不用回村当“新农民”了,忧的是凭我这点水平,能胜任代课教员的工作吗?我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那一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那座山乡小学。小学校长接过介绍信,把我从头到脚端详了好几遍,才问道:  “你几岁了?”  “十六。”  我心想,当时他一定很担心: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农家男孩,能任教?教初入学的山里孩子识几个字,做几道加、减、乘、除的算术题或许可以,但作为学校的一个代课老师,仅仅限于这一点够吗?……  当年我虽已过了十六周岁的生日,但个头小而胖,看着很稚嫩,或许还带点先天愚型的邋遢样子吧。他作为一校之长,对我表示怀疑是有充分理由的。况且我当时的“穷酸样”,也着实让人不敢恭维。换做任何一位小学校长,恐怕谁都难以接受面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家伙做他学校的代课教员。我心里已经不存什么希望。  大概是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吧,毕竟是二哥要好的同学嘛。看校长的脸色,似乎有可能被接收,我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从办公桌后边站了起来,对我说:  “每月工资15元,自带米粮,饭菜学校厨房代做,每月另交伙食费2元5角。下个星期一前来报到。”  他说得清楚,我听得明白。我真的被录用了!  当时我高兴得简直不知道东西南北了,竟忘了是怎么走出那位校长的办公室,来到田野上的。我如释重负,浑身轻松,一路跳腾着回到家里。父母听了都很高兴,大哥的脸上也露出了喜色。因为这是大哥当年读师范所选择的职业,后来头脑发热,走错了一步路,才落得目前这地步。其实,大哥对教员这个职业还是十分向往、十分留恋的。  我的前方似乎有了一条出路,一条迷茫不清的山间小道。或许,过许多年后能争取转正,成为一名真正的山村小学教员,一名名副其实的“园丁”?有这种可能吗?难道只是我目前的一种奢望?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努力学习,认真执教,赢得学校的认可。我一定要实现我的理想,把它当作我人生的终极目标——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园丁”!  未曾想,几天之后我便放弃了这个“终极目标”,丢掉几天前希望做一名“园丁”的理想,选择了另一条更加渺茫的漫漫长路,而且一直走到今天。  人的命运就像你手中的万花筒,它变幻莫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演绎出让你想象不到的图案。也许,人生因此而变得精彩!
  第四章,盲流大西北  第一节 远走“高飞”  这天傍晚,母亲正为我收拾简单的行装,准备第二天就去那座小学报到。这时,我的一位远房堂兄走进屋来。他邀我同他一起远走新疆,去寻找人生的锦绣前程。  他对着我和母亲侃侃而谈,说新疆很容易找到工作,工人一月工资40元没问题,比在本地做代课教员强多了。  是啊,工人阶级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工农联盟”是社会主义社会的基石,工人的社会地位是不容置疑的。工人每月有固定工资、有公家提供的住房、吃国家供应粮,这与“工农联盟”的盟友——农民相比,简直天上地下!与一个被临时聘用的乡村小学代课教员相比,也不言而喻: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山村小学的代课教员,想要转正就那么容易吗?简直是异想天开!说不定什么时候都会被辞退;当然,最现实的还是那每月工资15元与40元的差距,连初小一年级学生也能算得出来,能不让人向往!  一个月工资40元,这已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了。  天下难道有这等好事?我兴奋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这样一来,那个渴望成为“园丁”的理想,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大自然的法则呀,能有错吗?  向我提出这个伟大倡议的堂兄,学名汤秀枝。这名字带点女性味道,其实他是个很有主见的男子汉。他长我五岁,也是“地主儿”,初中毕业后已有六年代课教龄,颇有一点社会经验,成了我人生道路上最初的领路人,对我此后的命运起到关键性作用。  打算和我们结伙同行的还有一个“同类人”,比堂兄低一届的同学,概头村人,小名“三梨”(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大名魏纪靖,还是我们家一门很少往来的远亲呢。  如此这般,在两位兄长带领下,出门去闯荡江湖,心里踏实多了。  天大的好事呀!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堂兄的这个倡议,接连几天让我兴奋不已。  大方向虽已敲定,但还有诸多疑难和具体事项尚待解决:如此出走,会不会被视作“逃亡”,再被抓回原籍监督劳动?从地图上看,新疆地处边陲,路途遥远,而且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尚未通铁路,听说即使坐火车,连续十多个昼夜也到不了,此去今生今世还能回来吗?   对于这个问题,当今的年轻人一定会觉得很好笑:乘飞机不就几个小时,坐火车也不过三、四天吧?有多远的路吓成那样?不还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吗?岂不知,这个地域距离,对于五、六十年前一个从来没出过门的农村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时候全国许多城市不通火车,更别说飞机了;那时候中国第一大河——长江,尚未建成一座桥梁,东西南北的交通可想而知!  再说路费和粮票如何解决?……因此母亲一直愁眉不展,但一想起大哥的遭遇,又怕耽误了我的前程。  当初大哥就是因为父亲的阻拦,没有随军去大西南,留在家乡参加了土改工作,才落得如此下场。此刻,父亲有满肚子的忧虑也说不出口,只是满面愁容的看着我,长叹一声。  “怎么办?”摆在面前的抉择也许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关键一步,不敢草率从事。  最后,决定进城向二哥讨个主意。结果二哥给予坚决支持,并与姐姐联手为我筹得路费80元。在当年,80元绝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们要数月全工资倾囊而出才能凑够。母亲从米缸里称出十几斤大米,去到本村有人在上海工作的人家里,换得十几斤全国粮票,全让我随身带着。  至此,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启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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