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王欧文照片搓手的照片

欧文·肖《露西·克朗》03
他母亲和妹妹站在门口,他爸爸往他脸上抹皂沫。当他父亲拿出剃刀在掌心里轻轻磕过三四回以后,他母亲拍拍她女儿的肩膀,说道:“姑娘们,这不是咱们待的地方。这是男人们待的地方。”她微笑着,但那笑容很怪,奥立弗以前从没看到他母亲这样笑过。她坚定地把两个姑娘带走,在奥立弗的父亲刮第—刀之前把浴室的门关上。门关上以后,他父亲又默默地、庄严地端详了他好几分钟。于是他放声大笑,一手抓住奥立弗的下巴,给他剃胡子,他的动作迅速、准确、利索。奥立弗依旧记得他父亲的手指按着他的上唇,坚定、有力、温柔——过了许多年,在他父亲去世以后,当他回忆起这次经历,心里不由得充满了骨肉之情和悲痛。
此时此刻,当他自己的手按着他儿子的下巴,他意识到他的动作远不如他父亲在遥远的过去举行同样的仪式时那样坚定、利索;想到今天重复同样的仪式,他的心情很沉重,虽则三代人的骨肉情分和天伦之乐分量不尽相同。许多年来,他第—次回忆起那早已逝去的夏天,那个几乎忘怀的孩子,那座无人过问的老屋,以及他那体格强壮,动作利落的父亲。想到这里,奥立弗心下寻思,等到托尼长大成人以后,再来回顾今天这半是滑稽、半是庄严的时刻,这简陋而整洁的卧室,这斑驳的骷髅,这插着彩针的地图,他一定会埋怨他父亲手脚迟钝。
奥立弗肯定这些想法并未在他脸上流露出来,他只管若无其事地把厚厚的白沫从托尼的嘴唇和下巴上刮掉。当他从孩子的上唇剃下最后一撮茸毛之后,他往后退了几步,说道:“完了。现在洗脸去吧。”
托尼在脸盆上方俯下身,双手捧起水,使劲往脸上泼。奥立弗瞅着那弯着的—度被不合身的夹克掩盖着的光脊梁,虽然很瘦,但肌肉硬得象铁丝。奥立弗忽然发现,他皮肤的颜色和纹理同露西的一模一样,细腻、极光滑、极白皙,表面有一种健康的,血液流动的光泽。
托尼直起身子,把脸擦干,第一次对着脸盆上面的镜子端详。他一面瞧着自己的形象,一面伸手抚摸刚刚刮过的光滑的两颊。奥立弗站在他背后,眼光同镜子里托尼的相遇。摘去眼镜之后,这双眼睛同露西的一模一样,大大的、深灰色、忧郁、聪明。他仔细端详着镜子里他儿子的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机灵的、年轻的瘦脸;奥立弗恍然大悟,意识到托尼将来必定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托尼仿佛已经猜到父亲的心思,冲着镜子对奥立弗咧着嘴笑。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对自己很满意,说道:“好漂亮!”
他们俩放声大笑。奥立弗意识到决不能把托尼留在霍利斯家里吃感恩节晚饭,不能把他留给为了赚钱而大献殷勤的校长,不能继续让他假惺惺地表示关切,对小克朗的前途作出悲观的预言,并告诉他那身段丰满的妻子;不能让他同那些父母在印度或者家庭关系破裂而又未被尚未破裂的家庭所邀请的弃儿们混在一起。
托尼木然不动地愣了一忽儿,对着镜子打量着父亲的眼色。然后,他脸上毫无笑意地点点头,穿上衬衣,从容不迫,熟练地收拾他的行李。
他们一路向纽约进发,汽车驶近纽约市界的当儿,托尼问道:“妈妈好吗?”
& & 奥立弗答道:“好。”
& & 这是两年来他俩第一次提起露西。
露西于六点差五分到达宾夕法尼亚旅馆的酒吧间。露西虽然心里不大乐意,但他们一起出门或约好在外面见面时,现在她总是准时到达,从不让奥立弗等候。酒吧间里挤满了上下班的旅客,在搭乘开往新泽西或长岛的火车之前抓紧时间最后喝上几杯。店堂里张贴着一纸布告,上面写道:“本店恕不招待无人陪伴的女士。”她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杯威士忌。
她端庄地坐在角落里,等候丈夫,眼睛不时大胆地瞧瞧酒吧间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别人瞧她,她也不低下眼睛。一天工作下来,这些人显得劳累困顿,贪婪地猛喝—气,仿佛只有仗着酒力才能对付回家的旅途和即将到来的夜晚。露西刚洗过澡,并梳妆打扮了一番,以迎接节日;她瞧着这帮穿着单调的斜纹布工作服的乌合之众,心里产生了怜悯和轻蔑。她期待着同奥立弗—起去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他俩都喜欢上那家馆子。饭后,他们将在火车上过一夜。她象孩子—样,喜欢坐火车,在隔间里睡觉;听着车轮滚滚的声音,她有—种舒适和得意之感。奥立弗喜欢旅行,因为在旅途中他心情轻松,比在家里更加健谈,更加开朗。
这时,她看到奥立弗正穿过—排排拥挤的桌子,向她走来。她笑眯眯地向他招手。他没有回报以微笑。他停留了几秒钟,等背后的—个人赶上来。两人在离她三十英尺的两行桌子之间的过道里站着,香烟的烟雾在他们的头顶上缭绕。
露西用劲眨了一下眼睛,又摇摇头。不可能,她想。
接着,那两人向她走来,她身不由主地站起来。在这鬼地方见面,她想,这样的酒吧间里!
奥立弗和托尼隔着桌子在她对面站住。他们就这样站着,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您好,妈妈,”托尼说道。她听出他的声音已经变了。
& & “你好,托尼,”她说道。
她的眼光从一张脸转到另一张脸。托尼似乎很谨慎,但并不拘束或难堪。奥立弗正用眼睛仔细观察她,表情冷静、警惕,还带着几分威胁的成分。
露西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从桌后走出来,伸开两臂拥抱托尼,吻他的脸颊。他站着,两只手垂在两胁,由她吻去。
他长得又高又大,露西暗暗寻思,真不象我的儿子了。她意识到别人正瞧着这个骨肉团聚的场面。
奥立弗说道:“我们别去南方了。我们都回家去度周末吧。”
&这不仅是一个建议,她心里明白。这是一个要求,一个问题,一个更改计划的决定,一道命令。
露西稍稍犹豫了一下,赶忙说道:“那当然。”
奥立弗说道:“你俩在这儿等着,我过马路去把车票退掉。我很快就回来。”
露西一听要把她和托尼单独留下,况且又是那么突然,心立非常惊慌,连忙说道:“不行。这地方闹得要命,乌烟瘴气的。咱们一道过去吧。”
& & 奥立弗点点头。“随你便。”
到了车站,她紧挨着奥立弗站在售票窗口,奥立弗跟坐在票窗里的人争论着。露西滔滔不绝地说话,那声音即使在她自己听来,也觉得又高又不自然,是做作出来的高兴。“得,把咱们的全部计划都打乱了,是不是?咱们得重新安排计划。头一件事是必须保证明天感恩节家里有吃的。你知道我们必须做……我们必须光顾第八街上那些奇异的意大利商店,因为明天咱们家附近的商店都关门,我们得买一只火鸡,一些白薯,还得买些酸果蔓酱和栗子做调味品……”
“向上帝起誓!”奥立弗对坐在窗后的售票员说道,“我提前四小时退票。对哪家铁路来说时间都够允裕的了。买了火车票并不等于订了卖身契,对不对?”
那人嘟嘟囔囔地说他必须请示夜班值班经理。于是他离开岗位,现在正弯着腰同一个坐在桌子后面的白发男人说话;那人偶尔把眼睛朝奥立弗站着的窗口冷冷地瞅上一眼。
托尼站着,—言不发,静听他母亲说话,眼睛瞧着车站内进进出出的人流。
“我们还得去希拉夫,”露西继续说道,声音还是那样高亢、激动,“买一个南瓜馅饼和—个肉馅饼,咱们还得买些面包,为明天晚上准备一些冷火鸡三明治。奥立弗,你知道我正在想咱们今天晚上该做些什么吗?……”她停顿了一下,等他回答,但他正对着那个售票员和经理怒目而视,因而没有答理。“今晚咱们去刘杰餐厅吃晚饭,跟托尼一道。托尼,你喜欢意大利风味吗?”
托尼慢慢地转过身来,瞧着她。光阴荏苒,转瞬两年过去,各人在口味、习惯、爱好方面的差别已经不复存在。他答道:“我爱吃,”他说得比平时慢—些,他仿佛懂得母亲讲话的速度和调门儿不正常,企图用自己的冷静来降低母亲的调门。
“好极了!”露西热情有余地说道。“这是你爸爸和我最喜欢的一家餐馆,”她说,一箭双雕,用同一句话既向他介绍了饭馆,又向他描绘了—幅口味相同、关系和睦、感情融洽的图画。“晚饭以后,奥立弗,你知道我想咱们该同托尼一道做些什么吗?”
售票员回到岗位上,气呼呼地点着退票的钱,奥立弗对他说道:“等得太久了。”
露西说道:“我们应该—起去看场演出。你喜欢看戏吗,托尼?”
& & 托尼道:“喜欢。”
& & “你常看戏吗?”
& & “不常看。”
露西说道:“也许咱们可以去看一场音乐喜剧。你觉得怎样,奥立弗?”
奥立弗非常勉强地跟售票员道了声再见,转身离开窗口。“什么?”他问。
“我说呀,”露西说道,她讲得很快,仿佛想用滔滔不绝的讲话来转移他们对她和彼此之间的注意,“也许我们可以带托尼去看一场音乐喜剧。既然今天是节日前夕,我们又一起都在城里,而且……”
奥立弗问道:“这主意怎么样,托尼?你想看戏吗?”
托尼说道:“想,谢谢您。但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咱们别看音乐喜剧。我听说有出戏,是关于……《雷礁》。我想看那出戏,如果我们能买到票的话。”
“《雷礁》,”露西说道,微微做了个苦脸。“我听说那出戏恐怖极了。”
托尼坚定地说:“把时间浪费在音乐喜剧上太可惜了。当然,如果我是住在纽约,并且经常能看戏的话,我的想法也许会同现在不—样。”
露西犹豫地说道:“奥立弗……”她担心一出恐怖戏会对他们产生消极影响,担心两小时的阴暗气氛会把他们的心情搅乱,等他们从剧场走出来那工夫会互相猜疑、互不信任。而一出无聊但很有趣的音乐喜剧,则可以改善气氛。
他们正朝着通向车站外面的台阶走去。奥立弗说道:“今天是托尼的节日。咱们该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旅馆打听一下,能否帮咱们买到票。”
露西不再作声,她走在丈夫和儿子中间。他又开始独断专行了,她心里气愤地嘀咕。
节日前夕的商店非常拥挤。她的采购慷慨得近乎奢侈。近乎神经质,她什么都买,拼命往奥立弗和托尼的手里塞,还滔滔汩汩地说个不停。为了使明天的菜单丰盛起见,她的眼睛盯着一溜儿挂着的火鸡,堆得象金字塔—样的桔子、苹果、橙子、葡萄,南美的甜瓜和菠萝,一箱箱土豆和栗子。
时间已经不早,他们赶忙把东西倒进汽车后面的行李箱,匆匆奔赴饭馆。在饭桌上,露西不知不觉地喝了许多酒。为了及时赶到戏院,他们不得不压缩用饭时间。露西在采购、滔滔汩汩的讲话和局促不安地吃喝之际,一心只想着要拖延时间。托尼的突然出现,使她迷惑不解,不知道这对她的幸福是凶还是吉,她的心情一团乱麻,无法辨别奥立弗或托尼发出的信号;在这最初的几小时内,她手忙脚乱,极力阻止自己作出任何决定,也不让别人独自作出任何决定。
在看戏的时候,她神思恍惚,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演员们的某些台词。中场休息的时候,她说她太疲倦,不想出去,她独个儿呆呆地坐着,奥立弗则带着托尼到马路对面去喝可口可乐。回家的路程很长,途中,她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朦朦胧胧,托尼和奥立弗坐在她前面,在黑暗里说着话儿,但她没心思去听。到自己家门口,爬台阶时她差点儿绊了一跤;她毫不夸张地说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她短促地、毫无表情地吻了—下托尼,道了晚安,仿佛两年之内从未中断过见面一般,把孩子安顿在客房里的任务留给奥立弗去完成。
这是“撤退”,她知道这一点,她相信至少奥立弗,或许还有托尼,也知道这一点,但她已经精疲力尽,也顾不得这—层了。她上了床,熄了灯,心里有一种厌倦的,胜利的滋味。总算把这一晚上熬过去了,她想道,平安无事。明天精神饱满,我—定能控制局面。
当她朦胧入睡的时候,她听得奥立弗和托尼在房门的另一侧很友好、很亲热地低声讲话,以及他们穿过门厅,向屋子后羽翼的客房走去时的沉重的脚步声。他们走起路来脚步这么重,她想。俩人都这样。
她不知道奥立弗今晚是否会到她的卧室里来睡。如果他来的话,那是装给谁看呢?给他自己?给她?给托尼?
她把两条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抱着肩膀,她冷得发抖。
当奥立弗走进她那漆黑的卧室时,她已经酣然入睡。他蹑手蹑脚地脱去衣服,钻进被窝,声音轻得没有把她吵醒。
平时她醒得相当早,但在这个感恩节早晨,她—觉睡到十点多。她醒来,感到浑身不适,象喝醉了酒似的,昏昏沉沉。她从容地洗脸、梳妆,穿衣服也比平时更加细心。她心里阴沉沉地盘算,不管他怎么看我,至少得让他承认他母亲长得不难看。
她没有听到屋子里其他地方有动静,她想奥立弗和托尼一定在楼下的起居室里,要不就在厨房外面的餐厅里。但她下楼一看,晨光灿烂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在洗碗槽一侧的的钢丝架上,晾着两套洗得干干净净的早餐碗盏。
厨房里的桌子上有一张便条,是奥立弗的笔迹,她迟疑了一会儿,于是把它拿起来看,心里惴惴不安,荒谬地生怕上面有告别、发现、谴责之类的话。她拣起—看,上面只说他们已经吃过早饭,他们不想叫醒她;天气很好,他们进城去看一场小学生橄榄球比赛,比赛将在十一点开始。便条以奥立弗那准确而具有权威性的笔迹继续写道,他们将于下午—点半以后回家,不会太晚,他们希望回家后就能吃上火鸡。便条的落款是:你亲爱的奥立弗。
她很高兴能有这个喘息机会;她在厨房里忙开了:洗火鸡、煮酸果、炒栗子、剥栗子;动作麻利、熟练。她很高兴佣人回家度周末去了,—切都由她亲自操持;她很高兴有一整座空房子供她干这些活儿。整整—个上午,由于干活,加上炉火的威力,她满面通红;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想着托尼。—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在美国多少个家庭里,儿子从学校里回家过节,同父亲—道出去观看橄榄球赛,母亲留在家里准备标准的家宴。如果说托尼头天晚上并未表现出热烈的骨肉之情的话,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的态度——如果那是—种态度的话——可以用“不冷不热”四个字来形容。比“不冷不热”还稍微热一点,好一点,露西又这样纠正自己说,一面往火鸡上涂油脂。她在阳光灿烂的厨房里自由自在地哼着小曲儿。两个年头毕竟是—段相当长的时间,她寻思,尤其是在孩子的生活中。许多事情会在两年之中忘记——至少会变得黯淡模糊。她一面摆餐桌,一面乐观地想,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件事现在已经失去了锋芒,对她不再会构成危险。时过境迁,如今很难记忆为什么人们要为这种事情闹出一场危机来。
餐桌铺上了洁白的桌布,酒杯在闪闪发光,她瞧着餐桌,忽然觉得遗憾,可惜这样一顿丰盛的家宴,只有他们三人受用。如果邀些亲戚朋友或跟托尼同龄的男女青年一起来享受,那就更好了。她闭上眼睛,设想餐桌上将会是什么情景:成年人坐在一端,五六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和姑娘穿着最漂亮的礼服;姑娘们正当花容月貌,她们的—举一动正处在由儿童向少女过渡的阶段。
露西决定,过圣诞节我要安排—次大规模的家宴。她站在那里,瞅着闪闪发光的餐桌,心里想着未来的圣诞节,她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
她瞧了瞧表,进厨房最后瞧了一遍,用鼻子贪婪地闻着各种菜肴发出的热呼呼的浓烈的香味。然后,她上楼,花了很长时间仔细研究衣柜里的衣服,心下琢磨哪一件最能使托尼喜欢。她挑了—件浅蓝色宽边高领长袖礼服。她心里合计,可能今天他愿意我打扮得象一位慈祥的母亲。
奥立弗和托尼两点差—刻回到家里,他俩的脸都冻得通红,对这场球赛都很满意。露西穿着慈母式的礼服在客厅里等侯他们,她感到很自豪,因为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而且还提前了十五分钟;因为他们就要看到她坐在那间整齐豁亮的屋子里,安详悠闲地恭候他们。她听到他们走进大门,听到他们粗声大气地讲话;他们进屋的当儿,她对他们笑脸相迎,心下暗暗思忖,他无疑是奥立弗的儿子,但他跟她的相似之处显得更加突出;宽阔的脑门,长长的灰眼睛,柔软的黄头发。
奥立弗说道,“嘿,这儿味道好香。”他显然—上午玩得很高兴,满脸堆笑,精神抖擞,把头天晚上那种紧张不安和阴沉忧虑的气氛—扫而光。虽说他只简短地瞥了她一眼,但她猜得出他对她相当满意。也许这并非全是真情——也许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伪装出来的,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这一点,但不管怎么说反正伪装得很巧妙。
奥立弗站在火炉前,说道:“我们在体育场上碰见了弗雷德·柯林斯和他的女儿,我已经邀请他回家时顺道来咱们家喝点儿什么。他们马上就到。冰块拿出来了没有?”他瞧了瞧餐具柜上的银质冰桶。
露西答道:“拿出来了。”她很是得意,因为她事先想到了这—点,因为今天她把—切都想得很周到。她笑容可掬地抬起头来瞅着父子俩,只见他俩都穿着花呢和法兰绒裤子,并肩站在炉火前,父子俩几乎一般高,他们把节日早晨的清新空气从户外带进了屋子。托尼打量着这个家,觉得对每个角落都很熟悉,仿佛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可以在屋子里自由自在地走动,完全不觉得拘束。
& & 露西问道:“比赛精彩吗?”
托尼答道:“相当不错。那个后卫,如果今后别人不打断他的脖子的话,很有希望进大学去出风头。”
& & 露西又问:“你喜欢玩橄榄球吗?”
托尼答道:“嗯。如果人家不要求我拼命的话。”
奥立弗用锐利的眼光短促地瞥了托尼一下,同时,露西肚里也在寻思,我不能再直截了当地询问他自己的事情了。他的回答听起来总有点儿不对劲,并不是你真正希望从你儿子嘴里听到的话。她心里不安,站起来,走到餐柜跟前,背对着奥立弗和托尼忙碌起来,把杯子一个个地拿出来。门铃响了,奥立弗快步走到大门口,给弗雷德·柯林斯和他的女儿开门。她松了一口气。
从大门口传来了雷鸣般的声音。这就是弗雷德·柯林斯的讲话风格。他是俄勒冈人,他有个高妙的理论:你想露一露西部人那粗犷、毫放的德行吗?其方法是讲话时永远直着脖子嚷嚷。他体格魁伟,握起手来能把你的骨头捏碎;他还喜欢戴一种特克森式的宽边毡帽,他的酒量过人,经常组织扑克比赛;他还经常带着奥立弗出去打野鹿、野鸟。他一年两度挑选足以使人们忘记乔·路易斯①的职业拳击手。有一次,他带着奥立弗长途跋涉前往克利夫兰,去欣赏他的最新选手在短短三个回合里被一名波多黎各人打得四脚朝天的盛况。虽说露西从没亲身领教,但她相信他一定慷慨大方,心地善良;她很感激他一年之中有许多个晚上把奥立弗带走,请他到猎苑和遥远的拳击场去旅行,一走就是好几天。
& & ①
美国拳击手,年间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
他的太太很可爱,皮肤白得跟漂白过的一般,他叫她“爱人”,并且像动物园里臃肿的大狗熊那样殷勤地对待她。他的千金小姐贝蒂年方十五,身量瘦小,肤色象蜂蜜,很有心机,善于有恃无恐地卖弄风情,正如露西私下所说的那样:愈长愈邪气。连感觉最迟钝的奥立弗都承认,只要贝蒂·柯林斯一进屋子,他就感到四肢五内浑身不自在。
柯林斯正说道:“我告诉你,奥利,”他在起居室里说话听得清清楚楚,“那孩子可是个新发现。每回他抱球奔跑时,别人在他面前跌做一团,你发现他出其不意地退却的方法没有?他真是个人才。”那年夏天,柯林斯在发现足以使人忘怀齐·路易斯的拳击家之余,又发现了足以使人忘记雷德·格兰奇的后卫。“我准备写信给我在俄勒冈的老教练,向他们介绍这个孩子的情况,也许他愿意出钱把他买下。我们可在那里使用他。”柯林斯离开大学已有二十余年,并有十多年没有回过俄勒冈,但他对故乡的感情始终如—。他对美国军团①也同样忠心耿耿,他是这个组织以及其他几个秘密社团的头头,他也忠诚于新泽西州共和党委员会,眼下这—组织在罗斯福王朝的锤击之之风雨飘摇。“你同意吗,奥利?他到俄勒冈—定会大出风头,对不对?”柯林斯问道,嗓门很大,露西虽则不能见其人,却能闻其声。
& & ①美国退伍军人组织。
露西听到奥立弗小声说道:“你说得完全正确,弗雷德。”他们正向门厅走来。柯林斯是唯一叫他奥利的人。每次露西听到这样的称呼,总不免要起鸡皮疙瘩,但奥立弗对此却毫不介意。
两个男人走进客厅,赶着贝蒂在他们前面走,贝蒂对露西微笑,招呼道:“您好,克朗太太,”那声音跟她身上的其他东西一样,足以叫在场的男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柯林断戏剧性地在门口站住。“我对天起誓,”他吱着嗓子吼道,一面张开两只胳膊,活象一名摔跤运动员准备扑过去揪他的对手。“好漂亮!嘿,真该感谢造物主!奥利,如果我是个虔诚的教徒,今天下午一定去教堂,赞美上帝把你的太太造得这么漂亮。”他向她走过去,俏皮地大声嚷着。“夫人,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他一面嚷一面将她一把抱住。“你一天比一天美了,儿子哎,”他对托尼道:“在你的同意之下,我要拥抱你的母亲了,因为今天是节日,因为她是密西西比河这边最漂亮的女性。”托尼正站在门坎上,密切注视着。
不等托尼回答,柯林斯紧紧搂住她,摔跤运动员准备进行肉搏战,粗声大气地在她的两个脸颊上各吻了—下。露西在胖子的拥抱之下差点儿憋死,她放声大笑,心里有点儿不安,但还是让他吻,因为你既已放柯林斯进门,你就得忍受他的叫驴嗓门以及他那粗野、疯狂的殷勤。她越过柯林斯的头顶,溜了一眼托尼。托尼现在已经不再瞧她,他已经转过身去,端详着奥立弗,脸上是一副科学家式的好奇表情。
露西看不到奥立弗;柯林斯再次疯狂地把她紧紧搂到他那柴油桶似的胸口,一面喊道:“维纳斯!维纳斯!”他的话叫人莫名其妙,但心地却是全世界最好的。然后,他挤眉弄眼,下流地摇头晃脑,用背台词的腔调高声说道:“小宝贝,我的车在等着呢,发动机还开着。只说一句话我就走。新月的第一个夜晚。仔细提防着点儿,奥利,好小子,提防我,她挑起了我的欲念。”他放声狂笑,松开手。
露西说道:“行啦,弗雷德。”她知道她的话在公牛般的吼叫和吱吱咂咂的接吻声中等于白说。她又瞧了瞧托尼,但他的眼睛正紧盯着他父亲,神色冷静,带着期待的眼光。
但奥立弗仿佛视而不见。一年来,柯林斯的所作所为他已经司空见惯,在他周围的这点喧哗和混乱,简直是微不足道,正如居住在瀑布附近的人们几乎听不见瀑布的奔泻一样。
柯林斯最后把她放开,笨重的身躯倒在长沙发里,把女儿扯到身边,用手轻轻抚弄着她的手。“啊,这坐垫好舒服,”他说。“体育场里那些硬板凳真可怕,坐得你屁股直痛。”他对托尼发出粗鲁而慈祥的微笑。“露西,他是个漂亮小伙子。只是眼下筋还多了些,呃,小伙子,但这是年龄的关系。我象你这点年纪那工夫,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只有—百三十五磅,身上还带着水份哩。”他放声大笑,仿佛他的演说妙趣横生。“咱们终于见到了年轻的克朗王子了,对不对,小宝贝?”他很温情地凝视着他女儿的眼睛。
贝蒂动用她的眼睫毛打量着托尼。“是的,爹,”她说道。
“是的,爹,”柯林斯用假嗓子嗲声嗲气地模仿道。“嘿,这几个简单的字里所包含的分量呵。是的,爹。”他俯身亲了亲她的脸,在他眼里,他女儿的形象着实迷人。他说道:“儿子,提防这位姑娘。她在打你的主意呢。我已经看出苗头来了。算你走运,但要留神!全校的高中毕业生都愿意为那个小小的‘是的,爹,’奉献出明年的津贴呢!”
“咳,爹,别……”贝蒂说着,责备地拍着她爸爸的手。
柯林斯越吹越邪乎。他说道,“今天上午,当我们穿过看台向我们的座位走去时,你可以听吱吱啧啧一片赞扬声,掠过欢呼的人群,活象微风掠过麦田—样。”他傻呵呵地大笑起来,笑得又得意又痛快又愚蠢。
& & 奥立弗也大笑起来,此刻他正站在火炉旁,挨着托尼。
托尼瞧着他,声色不动,冷若冰霜,感到不可理解。
柯林斯说道:“嗨,贝蒂,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去参加舞会吗?”
& & 姑娘道:“是的。”
柯林斯道:“你为什么不带托尼一起去呢?如果他是条男子汉,及得他父亲一半,我敢打赌,他一定能给你开导指点。”
露西怯生生地溜了托尼—眼。托尼正定晴瞧着柯林斯,打量他,仿佛柯林斯是—头他前所未见的野兽,正努力把它归入适当的门类。
“嗯,我很高兴,”贝蒂说着,一面动用她的中型武器,冲着托尼微笑。“凭良心说我很愿意。但我已经答应克里斯,让他陪我去……”
柯林斯不耐烦地挥着手。“克里斯!克里斯!你知道他不喜欢你。我们不能让托尼大过节的围着老人们转啊。让他们俩—起陪你。”
贝蒂说道:“噢,当然啰,那很好。”露西肯定这位姑娘心里准在暗暗盘算两条胳膊挽着两个小伙子走进晚会那风光。“如果托尼愿意的话……”
托尼说道:“对不起,先生,今天晚上我另有安排。”
他的话说得很温和,把柯林斯隆隆的大嗓门打断;那语气冷淡而客气,无动于衷,这是对粗鲁愚蠢的父亲和得意洋洋、卖弄风骚的女儿的当头一棒。他说得斩钉截铁,丝毫不带孩子气,分明是对成年人的有意冷淡和奚落。贝蒂心里明白这一点。她沉思地瞧了一眼托尼,心里又懊恼又好奇,脸上立时变了颜色。她马上低下眼睛,为的是掩饰她的内心活动。
他从哪里学来的这种态度呢?露西心里纳闷。他那么狂妄,两年来,他又是怎样跟姑娘交往的呢?她用托尼的眼光来观察柯林斯,痛苦地认识到在短短—年之前,奥立弗是决不会允许这个人或是他的女儿进门的。
柯林斯也听出了话音。他眯缝眼睛,打量着托尼,觉察到了敌对情绪。屋子里充满令人难堪的沉默,气氛紧张。露西感到,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托尼泰然自若。柯林斯拍拍女儿的手,以示保护。
他说道:“嗯,你错过好机会了,儿子。”他转向奥立弗。“奥利,你说咱们得喝点什么,是不是?”
奥立弗说道:“喔,对不起,喝点什么呢?”
柯林斯说道:“马丁尼酒。那是庆祝感恩节唯一的一种酒,”他呵呵地讪笑,极力恢复动摇了的信心。
奥立弗开始向混合器里投放冰块,并打开一瓶杜松子酒。他们都瞧着他,装出—副极感兴趣的样子,试图忘记托尼在他们之间造成的裂痕。
柯林斯从沙发上蹦起来,嚷道:“不,不,不!伙计,你白白地把杜松子酒往苦艾酒里扔。”他走到餐柜跟前,从奥立弗手里夺过混合器。“你会使咱们的节日大煞风景的,奥利!得啦,让我来对吧,让马提尼大师来露—手吧!”
“随你的便吧。”奥立弗松开杜松子酒瓶。“我们平时喝威士忌,而且我……”
柯林斯一面小心地倒酒,一面眯着一只眼睛观察,说道:“这全是手腕子的功夫,全是手腕子的功夫,好小子。这一手我是向深山老林里的印地安人学来的……”
“我来对吧。”这是托尼。他不慌不忙地走到两个大人中间,从柯林斯手里拿过混合器。
柯林斯站在那儿,傻乎乎地张着嘴,他的手依旧握着半圆形,象刚才握混合器那样。
托尼说道:“柯林斯先生,在这幢屋子里,我们有自己的酒吧间招待。”
托尼从容地把杜松子酒和苦艾酒掺在一起,开始搅拌混合物,一面用眼睛瞪着奥立弗,默默地、无情地谴责他。
柯林斯道:“不错,不错……”他得体地耸耸肩膀,想有所表示,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回到椅子里,无可奈何地坐下。
托尼挨着餐柜站着,搅拌着,故意冷落柯林斯,定睛瞧着他父亲,一脸瞧不起的神色。奥立弗的眼光短促地跟他的眼光相遇,尴尬地微微一笑,然后走开去。他故意大声说道:“这是把你儿子送进一所名牌学校的好处。他们教他对马提尼酒。”
他假惺惺地呵呵大笑,露西感到她再也不能继续在屋子里呆下去了。她象弹簧一样从椅子里蹦起来。“请原谅,”她说,“我得去瞧瞧饭菜烧糊没有。”
她逃进厨房,妥贴地把门关严,为的是不再听到他们在客厅里的谈话。她的精神恍惚,胡乱地忙碌着,但不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只希望这—天快点儿过去,这一周,这一年……啊。我的天,她心里想,偶然性!干吗他们非得在看球时相遇呢?老天爷为什么不下雨呢?这样他们就决不会离开这幢房子。奥立弗干吗要请他们来呢?我干吗让他吻我呢?奥立弗干吗让他叫自己奥利呢?
她把火鸡盛在一个大盘子里,又在它周围放上几块白薯;把肉汁盛在一只船形器皿里,又把酸果蔓汁装在一只碗里。然后她临窗坐下,呆呆地凝视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她的两只手懒洋洋地交叉着放在腿上,直等她听到客厅里人声消失;几秒钟之后,柯林斯的车哗哗地开到街上。
然后,她把过节的火鸡端进餐厅,很得体地微笑着,高产喊道:“开饭啰,开饭啰。”她知道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席间,托尼几乎一言不发,但奥立弗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他差不多喝了整整—瓶酒,海阔天空地谈论—些关于政治、税收、战争的可能性之类的事情,嘴里还含着一嘴的饭菜,他的眼睛越过他们的头顶,并不期待他们回答。
晚饭后,奥立弗说他已经答应柯林斯去他家喝一杯白兰地。他问托尼和露西是否愿意同去;托尼说不去,露西说她累了,想打个盹儿;奥立弗这才放了心。
奥立弗出了门,嘴里哼着小曲儿,声音很大,这是今天上午中学生乐队在比赛中场休息时演奏的一首进行曲。布满残羹剩饭的桌子旁,一时只剩下露西和托尼二人。露西心里琢磨,她终于找到同他谈话的机会了,她可以用得体的、正确的话来治愈全部创伤。但托尼的脸绷得很紧,态度阴阳怪气,于是她从桌旁站起来,说道:“先别管这些东西,过一会儿我再来收拾。”说完,头也不回径自进她的卧室去了。
她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打了个盹儿,尽做些恶梦,梦中的房门好象—会儿开—会儿关,远处黑暗的门厅里有一溜台阶,有扇门在很远的地方啪的一声轻轻关上了。
她醒来,脑子依旧迷迷糊糊的。她走进客厅,果然不出所料,她看到桌上有—封信;她把它拣起来,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便条读着;依然不出她所料,是托尼的笔迹,上面说他觉得他还是回学校去好。
他写道:“我鄙视你对我爸爸的所作所为,你已经使他堕落到什么地步了;我不愿在这幢屋子里再次看到他、你、以及你迫使他结交的那班狐朋狗友。”
在信的结尾,有几个字用钢笔重重地涂去,眼下她没有心思去揣摩它。她厌倦地站在十一月下午昏暗的日光下,手里拿着信,偶然性和失败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坎上。
俄顷,她扭开电灯,更加仔细地研究起信尾那句被抹掉的话。她冥思苦想,把它直接放在灯下观察;一两分钟以后,她终于认出了托尼的字来。
“我跟你断绝关系,”他写道。露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句话涂掉。
她下次见到他,是在巴黎的那家烟雾腾腾的酒吧间里;在她背后叮叮当当地响着钢琴,那个黑人正操着浑厚的哈立姆口音唱着《乞丐的钢琴》。那个大学生正握着她那只放在桌上啤酒瓶之间的手。
从那个阴暗的十一月傍晚,到夜总会老板说“夫人,请允许我忠告你,先打个电话;克朗已经结婚。娶了一位美丽可爱的太太,”中间已经相隔了多少个年头?十六年。一场大战胜负早已分晓,奥立弗已经不在人世;新的时代已经确立或者说差不多已经确立。一切均已恢复或者说差不多已经恢复原状:改革业已完成;悲哀和死亡已经为日常生活所模糊,记忆已经淡漠,人们觉得它们已经不再会引起痛苦。
那天晚上,她几乎没有入睡。她住的是一套老式的旅馆房间,天花板很高,床又宽又精致,被一口黑色的大橱挤得紧贴着墙壁;她没法把橱门关严,从窗缝里透进来的风吹得橱门在黑暗中不时低声怪叫。
她躺在床上,静听着橱门的哀声怨语,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她不断改变着主意。—会儿决定第二天早晨离开巴黎;一会儿决定去找酒吧间老板写给她的地址;一会儿决定假装没打看见托尼,第二天按照原计划出去观光,卢浮宫、凡尔赛、沿着河滨漫步;一会儿又决定立即从床上跳起来给他打电话。说……什么呢?“这是你母亲。你还恨我吗?”或者:“几小时以前,我正好走进一家夜总会,你猜我看见谁坐在餐柜旁?”
她朦胧入睡。梦中,她记起他的脸极象另一张脸,早已死去而且几乎遗忘了的脸;她记起他童年时候的娃娃脸,皮肤柔润,—双灰白色的眼睛,跟她的那么相象。
第二天一大早,刚过八点,她已经醒来,街上,传来了维斯帕牌摩托车及卡车由远而近的噪音。她静静地躺着,听着,心里很不平静,她暂时不去回忆往事,她意识到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旅游者,倒象个躺在这间陌生、阴暗的房间里的病人。
然后她想起并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从床上爬起来,瞧了瞧钟。她没有睡过头,觉得很遗憾。因为,如果她醒晚了,她就可以对自己说:太晚了,他肯定已经离开家,上班去了……
她洗了个凉水澡,让自己头脑清醒过来。她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心不在焉地、急煎煎地看着钟,象是要去赶火车那样。离开房间之前,她照了照镜子。她好奇地瞪着自己,心下思量,他们见面时不知他会有什么感觉。她实事求是地想,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便在失眠的情况下,她的相貌也不算丑陋。她的眼睛清澈明朗,皮肤光滑细腻,除了擦些口红以外,她还不需要化妆,因为她的肤色呈棕黄色,站在阳光之下,亚麻色的头发衬托着一缕缕银丝,显得分外好看。
她戴上帽子,开始往外走,忽然又收住脚步,摘下帽子,往床上一扔,除了在隆重的场合,她平时从不戴帽子,她不愿把这次重逢变成一次隆重的仪式,她再次焦躁不安地梳了梳头发,突然灵机一动,走到置放旅行手提箱的架子旁。箱盖敞开着,她把手伸到箱盖下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布满皱纹和折痕的信封。她非常小心地把它装进手提包,走出房间。
到得楼下,她叫了—辆出租汽车。只说了两遍,司机就听懂了她的地址,出租汽车沿着阴凉的林荫道前进,她坐在后座上,心里有—种不可名状的胜利的感觉,她想,也许这是个好兆头。也许今天我可以跟任何人打交道。
汽车在陌生的马路上飞驰,她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随着汽车颠簸跳动;她并不确切知道她想对她的儿子说些什么,甚至连为什么要去看他,期望从这次会面中得到些什么,都说不清楚。她只知道必须这样做,这好比在梦中把通向长走廊的门打开,感到必须在梦断之前走到走廊的尽头,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永远也说不清楚。
出租汽车驶进一条宁静的街道,在一幢公寓楼前停住,她走出来,付了车费,努力控制她那两只微微颤抖的手。进屋之前,她先打量了一下建筑物的外表。这是一座用灰石砌成的楼房,破破烂烂,风雨驳蚀,这是许多其貌不扬的楼房中的一座,但不知为什么,它们在巴黎,跟周围类似的建筑物一起,使全市一条条街道的布局显得朴素而协调。
在美国,她知道,住这种房子的居民一旦薪水增加,就会立即搬到另一个街区去。
她走进去,用法语对门房的一位黄头发胖女人清楚地说:“对不起,我找克朗先生。”
看门人用法语答道:“三楼,左边,”一面用怀疑的目光敏锐地打量着她。
露西吃力地把看门人的话对自己翻译了一遍,于是走进电梯,按了—下到三楼的电钮。她从电梯里走出来,楼道漆黑,她摸索了—分钟才在电梯旁找到门铃的按钮。她听到屋里的铃声响着;另外,从楼里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吸尘器连续不断的讨厌的噪音。
没有人开门。露西又按了一下电铃,心里暗暗希望屋里没有人,这样,她就可以离开这漆黑的楼道,离开这所房子,回到街上,免得同她儿子面面相对。她正要转身,忽听得屋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
站在门里的是一位少妇,穿着粉红色的晨衣,年纪很轻,身量不高,留着黑色的短发,明亮的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楼道。露西无法看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那背对阳光,小巧玲珑的轮廓。
& & 露西问道:“是克朗太太吗?”
& & “是的。”女人站在那儿,大门敞开着。
& & 露西又问:“克朗先生在家吗?”
“不在家。”那女人的脑袋极快地做了个询问的动作,似乎想更加仔细地打量露西。
& & 露西问道:“他很快就能回来吗?”
女人说道:“我不知道。”她阴沉着脸,很不友好。“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您贵姓?”
“我姓克朗,我是他的母亲。”露西说道,心里觉得好笑。
她俩默默地站了片刻,面面相觑。于是,那女人咯咯地干笑起来。
“请进。”她握住露西的胳膊。“现在该是咱们互相认识的时候了。”
她领着露西穿过门厅,来到起居室。屋子里很拥挤,双人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早餐盘,一杯才喝了一半的咖啡,半支没掐灭的香烟还在冒烟,一份大陆版《论坛报》翻到社论版。
女人现在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脸上微微含笑,说道:“哦,欢迎你来巴黎。”
这句话,以及伴随着这句话的笑容,会不会是对她的嘲笑呢?这很难判断。露西站在那里,站在这块陌生的、难以捉摸的地方,小心谨慎地等待着,心里怪不舒服。
那女人的两只眼睛正视着露西。“首先,”她说,“我想我应该做自我介绍。您知道我的名字吗?”
& & 露西说道:“不知道。我想我……”
女人说道:“我叫都拉。但我知道您的名字。干吗不坐下?给您来一杯咖啡吧?”
露西道:“嗯,要是托尼不在的话,……我不打算打扰你的早晨了。”
姑娘说道:“早晨我闲着没事儿。我再去拿个杯子来。”
她步履轻松地离开,阳光从打开的窗户里照进屋子,她那粉红色的晨衣在阳光下飘动。露西在—张靠背很直的椅子里坐下,端详着屋子。这间屋子过去曾经见过好日子。但现在油漆已经很旧,而且很脏,地毯经纬毕露。家具像是租来的,东西年久失修,给人以临时凑合和穷愁潦倒的感觉。只有墙上那两幅气势不凡的大型抽象派油画,洗练刚劲,使人感到代表了主人的情趣,归主人所有。
露西暗暗寻思,他们的生活—定很贫困,或者接近于贫困。他们的钱到哪儿去了呢?
都拉端着一个杯子和一只茶托回来。趁她倒咖啡之际,露西乜斜着眼睛审视她。她很年轻,一对深黑色的眼睛,浓密的黑发从前额向后拢着,具有一种朴素的魅力。小脸儿尖尖的,嘴巴大而丰满,脸色苍白,使那张嘴显得格外色相,而且有些令人不安。她嘴里叼着一支烟,微微眯着眼睛,在茶几上方俯身倒咖啡。都拉的脸上刻着—种顺从和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表情。
露西接过咖啡杯碟,—面心里暗暗思量,也许这是青年夫妇们今年的时尚。也许他们决定以愤懑作为今年的标志。
都拉在露西正对面的一张很矮的皱纹密布的安乐椅里坐下,说道:“咳,现在可以坐下来聊聊啦!很抱歉,托尼不在,不能尽主人之谊。”
& & 露西问道:“他是不是已经出去了?”
都拉毫无表情地说:“不,他根本就没有回来。”
& & 露西心中纳闷,问道:“他上晚班吗?”
& & 都拉道:“不上。”
“我说呀……昨天晚上两点钟我看见他,在洒吧间里……”露西没有把话说完,感到为难。
都拉满不在乎地问:“是吗?你们的重逢怎么样?”
“我没有叫他。他离开以后我才从掌柜那儿打听到他的地址。”
“他一个人吗?”都拉把头往后一仰,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完。
& & “是的。”
& & “我想是这样。”姑娘的声调依然平和呆板。
露西道:“对不起,我不想继续打扰你了……也许我该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回来后请你告诉他,说我正在巴黎,我把我旅馆的电话下,如果他……”
姑娘说道:“别走,别走!您一点儿也不打扰我。他每分每秒都有可能回来。或者说每星期都有可能回来。”她干巴巴地放声大笑,“喔,情况还没有到您想象的那么严重呢,”她说。“总之,我常常安慰自己说,事情还不至于象别人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在附近有一个工作室,有时他工作很忙。或者他不愿意在家里呆着,他就住住那儿。如果你深夜两点看到他在酒吧间里,我猜想他昨天晚上一定工作很紧张。”
“工作室?”露西问:“他在工作室干什么呢?”
& & 都拉惊讶地问:“您难道不知道?”
露西说道:“不知道。我收到他最后—封信大战还没有结束,那是在他得到父亲的死讯之后。他打电报给我,说他不准备回国参加葬礼。”
“他就是这种脾气。”姑娘脸上一副好奇。“他不喜欢仪式。如果我们俩的婚礼再持续五分钟的话,他准会象一头野鹿似的逃走。”她停顿了—下,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又点上一支烟,眼睛仰视着露西头上的天花板,仿佛在回忆他们的婚礼。“我估汁你还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吧,对吗?”
& & “不知道。”
姑娘说道:“咳,他结婚了。他造的孽。眼下她算是结婚了。但这种关系随时都可能破裂。”她短促地咯咯一笑。
露西端详着那张苍白、年轻、痛苦的脸,心里想,她并不象表面上那样凶恶。或许这也是一种时尚。或者是为了能跟她丈夫一起生活下去,她学会了装腔作势。
“您想知道他在工作室里干什么,”都拉说道,“他是个漫画家。他给杂志画滑稽画,这一点莫非您也不知道吧?”
露西道:“不知道。”她的儿子居然干起这种营生来,简直无法想象。“漫画家”这个词儿,使她天真地联想起小丑,头带滑稽小帽的喜剧演员,浅薄无聊、嘻嘻哈哈的年轻人。但昨天晚上她见到的托尼,跟这号人物毫无共同之处。当然啰,他小时候一向很严肃。“小时候他经常在教科书上画些小玩艺儿,那倒是事实。但画得并不怎么高明啊。”
姑娘道:“我想他在这一方面已经取得了某些进步。”
& & “可是我从没看到他的名字……”
“他的作品从不用真名发表。我猜想他觉得这不大光彩。如果他有能耐干别的营生,他早就洗手不干了。”
& & “他想干什么呢?”
姑娘耸耸肩膀。“不如道。至少,他从没告诉过我。”
& & 露西问道:“他干得还好吗?”
她说:“相当不错,足以养家糊口。如果我们回美国,也许他能发大财。他没什么嗜好,他的兴趣也很简单。令人可怕,但很简单。”她惨然一笑。“他从没想到要给他的妻子买件貂皮大衣。”
“他为什么不愿回美国呢?”露西问道,她希望得到—个无损于她的回答。
都拉冷冰冰地瞧着她。“他说,他从小就习惯在外面生活,他感到改变生活方式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他说他最喜欢住在巴黎,因为法兰西目前正在绝望中净扎,他欣赏这一点。”
在这间破屋子里进行的谈话尽是些什么玩艺儿!露西心里嘀咕。尽说些伤天害理的丧气话!
& & “他为什么这样说话呢?”她问道。
姑娘瞪了她一眼,说道:“这就得请教您了。”
露西踌躇不决,说道:“改天再谈吧。看来他是个极难相处的怪物。”
都拉放声大笑。那笑声就象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的—般。她说道:“夫人,您真有形容的天才。”
她不是我的朋友,露西心里估量。不管她是什么类型的人,反正她不是我的朋友。
都拉说道:“啊,我不该这样说。我把他描绘成怪物了。但他不是怪物。我们结婚五年,他有时对我非常粗暴。总有—天,他会回家对我说咱俩分道扬镳吧。这种可能是存在的,事实上,我相信这—天迟早必将到来,但我不想改变这种状况,我—点儿也不想改变它。我并不后悔。”她的语气尖刻,仿佛在向露西挑战,看她敢不敢否认。“不管结局如何,总之我不后悔。”她显然想极力克制自己。“哼,您跟他谈谈就知道了,”她满不在乎地说。“不出二十分钟,他也许会甜言蜜语地使您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孝顺、最温柔的儿子。如果他乐意,他会使您相信,他确实给您打了二十年电话,可惜每次打电话时您总是不在家……”&
露西说道:“我不相信。”她的心里忐忐不安,暗暗自认晦气,她不得不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以免哆嗦。倒霉,倒霉!她暗暗叫苦,她事先作好了全副准备最后面对托尼,不巧他不在,偏偏又碰上了这个恶声恶气、愁眉苦脸、尖酸刻薄的可怜虫,耸人听闻地派了他一大堆的不是,编了一套她丈夫关于流放、绝望之类的刻薄话;在受到冷淡、甚于比冷谈更坏的待遇之后,还挑战般地公开表示对他忠诚。
“哦!”姑娘忽然变得彬彬有礼,用女主人的口吻说道:“够了,我的事情就谈到这里吧。现在我想听听您的情况。您看起来真年轻啊……”
& & 露西道:“我并不那么年轻。”
姑娘说道:“我听说您以前很漂亮。托尼对我说过。”她的声音真诚自然,眼睛含笑地正视着露西,意外地称赞起她来,仿佛她决定要客观地评价她,撇开她的过去,撇开藏在她那漂亮的金发、深沉的眼睛、年轻、甜蜜的大嘴背后的一切。“但我万万没想到您还能有这副模样儿——当我见到您时,您还能这么年轻……”
露西说道:“亲爱的,说真的,我老多了。”
“您应该瞧瞧我的妈妈去。”都拉顽皮地笑着说。“她活象露天餐厅的老板娘,活象次重量级拳击手。她一旦决定破罐破摔,就尽情地吃喝玩乐。”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这是一种唠家常式的象猫叫似的愉快的笑声。
都拉说道:“你留下别走,把诀窍传授给我。想到会老我就害怕。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就暗暗地对自己庄严起誓——在四十岁生日那天我就自杀。也许您能救我一命。”
诀窍,露西心里想,—面对着她的儿媳妇微笑,但内心里有—种痛苦的、凄凉的感觉,诀窍就是痛苦、寂寞、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害怕有人在暗算你。诀窍,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就是不断地挣扎。
都拉说道:“很遗憾,现在还不到下午。否则我们应该干它—杯,庆祝咱们的见面,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用询问的目光瞧着露西。“在早晨这个钟点喝酒,您是否觉得有点不成体统?”
& & 露西瞧了一下手表。九点三十五分。
她犹豫地说;“嗯……”她认识—些女人,她们经常借故饮酒,不管白天、黑夜,什么钟点。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也许这就是托尼不愿经常回家的原因……
姑娘已经猜到她的心思,咯咯地笑,说道:“别那样瞧我。我这一辈子还从没在午前喝过一滴酒呢。”
露西也笑了,对姑娘的敏锐洞察力表示佩服。她说道:“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都拉站起来,向墙根前那张小桌走去;大理石桌面上放着几个瓶子和杯子。她拿出两个杯子,向里面各倒了些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她的动作熟练、优雅;斜着脑袋对饮料,样子象—位仪态端庄、身材苗条的少女。看着她,露西心里不禁对她的儿子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因为他给那样一位姑娘带来了痛苦;因为她很漂亮,打从她第一次照镜子起,她理应期望今后一辈子能够得到温存、体贴和爱情。
都拉递给她一杯。她说:“在法国的小城市里,人们过节常常在早晨喝酒。应邀的人很多,他们在地方报纸上大登广告,说什么‘Verre
d'Amitie,或者Coupe
d'Honneur’,意思是《友谊之杯》,”她准确地译成英文,“或者叫做《荣誉之杯》。咱们应该怎样称呼咱们这一杯呢?”
露西说道:“噢,让我想—想。两种意思兼而有之行吗?”
“兼而有之。”都拉点点头,他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都拉用舌头咂摸那酒,体味它的滋味。“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人们喜欢在早晨喝酒了。早晨喝酒味道非同寻常,您说是不是?”
露西赞同道:“对,确实是这样。”敌意已经消失,她开始感到同这个姑娘在一起心里很自在,并开始赞赏——至少在这一方面——她儿子娶上了她。
都拉—面啜着酒,—面说:“喔,关于我和托尼的事儿,我已经说了不少。您怎么样?您在这里有何贵干?旅游吗?”
露西道:“那只是部分原因。我给纽约的一个机构工作。这是一个或多或少跟联合国有关的外围组织。它致力于儿童事业。我们有点儿像在全世界到处干预,对那些错误对待童工和教育经费问题的政客感到不舒服;我们确保每个小公民都能接种牛痘,每年有权喝上几加仑牛奶。我们坚决主张非婚生子在法律上享有充分的权利。诸如此类的工作。”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并不隐瞒对自己的工作以及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的自豪感。“我们的经费大部分来自美国人民,我们有权决定怎样使用它,我已经在欧洲各国转了五个星期,认真参加会议,做记录,在希腊、南斯拉夫和西西里拍拍黑头发的小脑袋。昨天晚上我们开会,因为发言都得译成三种语言,所以会议一直开到凌晨一点,我没赶上吃晚饭,回到旅馆饥肠辘辘难熬。就这样,我凑巧进了那个地方,碰到了托尼……。”
天真的都拉听得津津有味:“看来您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啰,您经常举行记者招待会吧?”
“有时候。”露西微笑着。“我们极力主张计划生育。”
都拉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从没干过工作。连大学都没念完。二年级那年我来到这里度假,认识了托尼,从此辍了学……感到自己有用,一定很愉快吧?”
& & “是的,”露西冷静地说,这是真心话。
都拉干巴巴地说道:“也许在托尼最终离开我以后,我会采取行动使自己成为—个有用的人的。”
通向餐厅的门慢慢儿打开了,从门背后探出一个小男孩的脑袋。“妈咪,”孩子喊道,“耶伏尼说她今天下午休息,要是您同意的话,她打算带我上她姑姑家去。她姑姑在一个鸟笼里养了三只鸟。”
& & 郡拉说道:“博比,进来,说声您好。”
孩子说道:“我得告诉耶伏尼去,马上。”但他还是走进屋子,怯生生地躲着露西;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体格强壮,一双深沉的灰眼睛令人产生联想,小圆脑袋挺长。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下身穿一条短裤,上身是—件针织衬衫,光溜溜的胳膊和大腿笔直健壮,上面还有几处伤疤和痘瘢。
露西瞧着他,感到纳闷,竟忘记了微笑,她在回忆托尼在他这点年龄时的模样儿。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已经有了儿子呢?她寻思,心中怏怏不乐,再次产生了怀疑,觉得都拉心里有鬼,存心对她隐瞒这一极其重要的事实。
都拉轻轻抚摩着孩子的头发,说道:“这是你奶奶。博比,说声您好。”
孩子没有作声,两只眼睛依旧看着别处;他走到露西面前,伸出一只小手。他们庄严地握握手。接着,露西身不由己地张开两臂抱着他亲吻,也顾不得吓着或冒犯那孩子了。博比很有礼貌地站着,等待着把他放开。
露西只管搂着他,并非因为她想多亲他—会儿,而是因为一旦把他放开,生怕孩子看到她在哭泣。在这瞬间,她的两条胳膊搂着那结实的小肩膀,手指抚摩着孩子那细腻、结实的皮肤,那早已黯淡模糊的悲剧和蹉跎的岁月,重新鲜明地展现在她眼前,真切、痛苦、悲伤。
她俯身吻着孩子那又短又硬的头发,闻着孩子身上那股干燥、清新、早已忘怀的奶花香。她知道都拉在瞧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了眼泪。她放开孩子,对着他强颜欢笑。“罗伯特,”她说道,“多漂亮的名字!你几岁了?”
孩子转身走回去,站在母亲的身边,没有吱声。
都拉说道:“告诉奶奶你几岁了,博比。”
& & 孩子说道:“我奶奶是个大胖子。”
都拉说道:“那是你姥姥;那是去年在这里的奶奶。”
& & 孩子说道:“四岁。我的生日是冬天。”
从门厅里传来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和走路的脚步声。托尼走进屋子。看到露西,他站住了,他迷惑不解,很有礼貌地瞧瞧她,又瞧瞧都拉,一时没有认出她来。他穿着头天晚上那身衣服,上面有许多皱褶,仿佛睡觉时没有脱衣服。他显得很疲劳,脸上胡子拉碴;他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因为他刚从黑沉沉的电梯里走进阳光灿烂的客厅。他的手里拿着一副太阳眼镜。
孩子叫道:“爸爸,妈妈说今天下午我可以跟着耶伏尼上她姑姑家去。她在一个笼子里养了三只鸟。”
& & 露西说道:“你好,托尼。”她站起来。
托尼的脑袋迅速地连连摇了二、三次。他温和地说:“噢,好啊。”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 & 都拉说道:“你母亲在跟我聊天呢。”
托尼的眼光从她们的脸上转到他们面前的威士忌酒杯上。“我明白了,”他说道。他微笑了。但笑得冷淡而含蓄。“多好的主意,”他说,一面仲出一只手,露西庄重地握了握。然后他转向孩子,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的儿子;迷惘的眼睛里充满慈祥,仿佛想从孩子那张娇嫩、快乐、欢迎的脸上刺探出某种隐蔽的秘密来。
这一点她没有告诉我,露西心里想道,他对他的儿子感情到底有多深。
托尼庄严地说道:“罗伯特,今天早晨你愿意当我们的通讯员吗?”
孩子意识到将放他走,很谨慎地说道:“就说是什么事吧。”
“你去耶伏尼家,就说你爸爸要一些火腿、鸡蛋和—大壶咖啡,愿意吗?”
孩子讨价还价地问:“以后我还能回到这里来吗?”
托尼瞧瞧他的妻子,又瞧瞧露西。“当然可以,”他说道。“事实上,我们还非要你回到这里来不可呢。”
孩子说道:“这就是我要告诉耶伏尼的话!事实上,你非要我回来不可。”
& & 托尼道:“完全正确。”
孩子从客厅里跑出去,进了厨房。托尼冷静地瞧着他走出去,然后转过身来对着露西和都拉。
& & 他说道:“噢,我们从哪儿谈起呢?”
“喔,”都拉说道:“我想我最好回避一下,我去梳洗一番,然后带着博比……”
露西说道:“别走。”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得很高。她决不能跟托尼单独留在这间陈设简陋的屋子里,眼看着都拉跟孩子一起离去。她需要时间和缓冲地带。“我想,如果你想见我的话,托尼,咱们以后另定时间,那样更好。”
& & 托尼欣然同意:“随您便。”
& & “我不想打乱你今天的计划……”
托尼兴致勃勃地向她点头,轻松地说:“我今天的计划是招待我的母亲。还有……”他向周围瞧了瞧,微微做了个表示讨厌的鬼脸。“您想离开这里我并不见怪。我告诉您吧。在拐角处有一家小咖啡馆。如果您能等我半小时的话……”
露西赶忙说道:“好。那很好。”她转身对着都拉。“再见,亲爱的。”她很想吻别那姑娘,但在托尼犀利的目光之下,她不敢冒昧。“非常感谢。”
& & 姑娘说道:“我送您到门口。”
露西感到自从当姑娘以来从未有过的难堪;她笨拙地拿起她的提包和手套,跟着都拉走到门厅里,留下托尼站在房间中央。他穿着那身皱巴巴的衣服,倦意不堪,心里在冷笑。
都拉把门打开,露西犹豫起来,身子一半在屋里—半在屋外。她放低声音说:“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都拉想了一想,说道:“留神。多多保重!如果您能在半小时之内,在他赶到咖啡店之前溜之大吉,那样也许更好。”
露西—时冲动,俯身吻了—下姑娘的脸。都拉没有动弹。她站在那儿,木然不动,等待着,态度不再象刚才那样热呼了。
& & 露西往后站开,哆哆嗦嗦地开始戴手套。
都拉说道:“您得走着下去,这是法国式电梯,只管送客人上楼。”
露西点点头,开始走下楼梯。她听到身后的关门声,她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她的鞋跟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吸尘器依旧在楼里的某处响着,那焦躁不安、颤抖的声音,犹如梦境里的大昆虫,一直追随她到街上。
& & & 十七
她无目的地溜达了十五分钟。浏览陌生的商店橱窗,其实她并不曾留心橱窗里摆着些什么东西。然后,她匆匆回到托尼居住的那条街道的街角。正如托尼所说,那里有一家小咖啡馆,屋外凉篷下有个小小的平台,平台上放着几张桌子,她坐下来,叫了一杯咖啡,以便—边等候一边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公寓里的那一幕使她心力交瘁。不用说,这些年来她时时想到跟托尼重逢。但她想象中的见面,多半是在戏剧性的时刻——她躺在病床上,弥留之际,把托尼叫到床前,这最后的诀别,年轻人动了恻隐之心,宽恕了她。随后,也许还可能表示出最后的骨肉之情,最后的、和解的一吻(被吻的永远是那张瘦削的、被多年前的阳光晒得红喷喷的十三岁的小圆脸)。然后,她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母子从此实现了最终和解,和睦相处。她也经常梦见托尼站在她床前,瞧着她昏昏睡去,并用刺耳的声音小声说道:“死吧!死吧!”但这种恶梦近年来她已经不常做了。可是实际发生的情况比恶梦和天真的临终幻景还要坏得多、他们的邂逅是那样突然、狼狈、失望。她没能确切地认出坐在餐柜旁的就是他;她感到难堪,因为她是坐在酒吧间里,而且又是跟两个大学生坐在一张桌上,虽然出于无意,但那是征得她本人同意的。后来,破烂的公寓,失望的妻子和她那痛苦的自白,以及对前途的悲观失望,给她留下了不美好的印象。意外地见到小孙子,又引起了另一层痛苦,那似曾相识的脸蛋,那两只温柔、庄重、遗传的眼睛,几于使她混淆了两代人。这一切,仿佛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再次谴责她,把一个新的、更加沉重的包袱加到了她的身上。最后是托尼本人——未老先衰,龙锺老态,对妻子漠不关心,对她敬而远之,露西提醒自己,她可能是受了都拉的影响,因为在他进门之前,都拉给她描绘了一幅丑陋的、甚至可能是歪曲了的托尼的形象。做妻子的本能就有—肚子的牢骚,加之丈夫一夜未归,都拉极有可能言过其实。但即使如此,扣除都拉可能夸大的水分,托尼给她的印象也确实令人不安。
此外,又加上她小孙子的形象:他充满希望,但处境险恶,夹在他父母的失望和怨恨之间;他太年轻,还不懂得这些正在破坏他生活的险风恶浪,他它们将不可避免地冲击他、摧残他。老天爷!露西心里哀叹,不知他以后会成什么样子呢?报应,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突然,她想起了托尼站在那间乱七八糟的客厅里,脸带笑容;他站在妻子和母亲中间,撇着嘴,一脸讥讽的神气,她感到又可恨又可怕。这副表情象在嘲笑她、贬低她,威胁着她自大战结束以来为自己精心培植起来的一切——责任感,工作成绩,自己的最终成熟,严格要求、清白做人的决心,克服感情用事、改邪归正、以及对年近六旬尚能如此健康、结实、有用的自豪感。现在,—想到托尼那副笑容,上述一切都动摇了。她的心情又象那年夏末在湖畔时一样。惆怅、羞愧、怨恨。她心里盘算:我得千方百计设法叫他别那样微笑。
她感到心烦意乱,无能为力;她害怕即将到来的会面。在喝—杯咖啡的短短几分钟之内,她能期望达到什么目的呢?需要解释的事情涉及到—辈子,需要跨越的是一个无底深渊;这些事情是不可能在短短半小时内,在咖啡桌上解决得了的。她需要时间、她能得到的一切时间,以及跟这个简陋的小咖啡馆不同的环境;这里,穿着脏衣服的招待在里面把杯子碟儿摔得叮当直响,相隔两张桌子,有个胡子拉碴,活象躲避警方追捕的年轻小伙子正在赛跑也似地干着活。
她哆哆嗦嗦地打开手提包,取出一面小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她发现脸色焦黄,极不自然,完全失去了常态,跟这种场合很不相宜。她把镜子放回去,正要关上提包,突然瞥见她在旅馆那会儿从旅行手提箱里拿出来的那封信。她把信从包里取出来,一条妙计慢慢开始在她脑子里形成。
她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一共是四页薄纸,折痕已经磨得很薄,差不多已经透明。她已有好多年没有读它了,在离开美国的最后—分钟里,她才把它装进旅行手提箱,她对自己这样做的动机并不真正理解,只是糊里糊涂地想道,噢,既然我要到欧洲去……。
& & 她展开信纸,读了起来。
信的开头说:“亲爱的克朗夫人,此刻我正躺在医院里,我借此机会给您写信,把您所蒙受的不幸告诉您。”信纸上印着红十字会的会标。写信人的字迹歪歪扭扭,看来文化程度不高,而且显然心情很沉痛。“我猜想作战部已经把少校的情况通知您了。但我当时跟少校在一起,我知道,如果亲人们能听到当时在场的人亲口叙述这类事情的经过,他们的心里一定会好受一些。那个小镇名叫奥齐里斯,如果邮件检查员没有把它剪掉——您永远也弄不清楚他们允许写些什么东西——,我将永远记得当时的情景,因为我也在那里负了伤,所幸我的个子矮,而少校呢,这您知道,是个大高个儿,敌人的机抢想必是从同—高度扫射的;我的肩膀和脖子挨了两颗子弹(两颗零点三英寸的子弹),少校因为个子高,肺部中了几枪。如果说有什么可以聊以安慰的话,那便是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东西击中了他。另外还有一个法国人,他的动作非常之敏捷,他跳进沟里,所以一点也没有受伤。我回国进医院以后,看到报纸上把当时的情景说成是取得突破之后出去散步,但身历其境的人要说:根本不是什么散步。我在侦察班,是直属军团的,我们拥有一些半履式的车辆,但大多是吉普车;而且,当时我们分散在各处,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有—小股德国鬼子,他们之中有些准备负隅顽抗,另一些则准备投降。你事先根本不知道你会碰上什么人,直到你向前走,他们开了枪才知道。然后你可以逃跑,如果你幸运,你也许可以用无线电呼救,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并不是发牢骚,因为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您也许知道,少校是军团情报参谋处的人,在一般情况下,比这更安全更舒服的工作是没有的了。但少校跟军团里的其他首长不同。当然,我相信他们各司其职,他们尽最大的努力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但他总是哪儿有麻烦就到哪儿去,常常亲临视察。他的吉普车常常出现在我们面前,有好几次他还亲自参加我们的小规模战斗。我要荣幸地说,他那么大年纪,依旧是那样英勇无畏。总是那么乐观,作风那么民主。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那便是他在并非百分之—百必要的情况下过多地暴露自己。咳,他阵亡的那天,我们正在奥齐里斯以外五英里的村庄驻扎,那儿闲着没事儿,我们稍作休整。有个法国人,他是农民,前来向我们报告,说他家住在奥齐里斯镇外,那里藏着十八至二十个德国鬼子,他们想投降。因此少校带上那个法国人和另外一辆吉普车,里面坐着四个大兵,我们一起出发了。如果您有机会去法国,并去奥齐里斯的话,您会看到由北面通来的—条公路,在离小镇二百码的地方有个十字路口,我们驶近那里时,少校命令吉普车停下,他说他宁可步行过去。他从树篱间砍了一根树枝,又从车上取来一条白手巾,把它系在树枝上,他用法语对法国人说,你跟我来;又对我说,中士,你最好也一起来。为了应付不测,他吩咐其他战士把车子调过头,把相互间的距离拉开一些,以便—旦出现情况,可以掩护我们。小镇寂静无声。在法国,窗子上都安着百叶窗,所有的百叶窗都关得很严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四周一片宁静和平的景象,使你感到你仿佛已经回到了俄亥俄州。法国人、少校和我走上马路,少校在中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法国人正用法语跟少校说话,少校回答说,很久以前他在法国呆过,那是在战前,因此他会说法语。当我们走到十字路口时,冷不防机枪突然向我们扫射。正如我上面说过的那样,我的肩膀和脖子上中了数弹,但我总算滚进了路旁的—条沟里;法国人在另一边,也滚进了沟里。也许您认为那法国人并非百分之百的可靠,那么让我告诉您吧,他同我一样,感到措手不及,我听到他躺在那边沟里,嘴里不停地叫喊咒骂。少校暴露在马路中间,过了片刻,我从沟里探出头来瞧瞧,发现他已经没救了。德国鬼子开了一阵枪,停止射击,后来再没听到枪声。倘使有人对您说,德国人是严格按照日内瓦公约行动的之类的鬼话,请您告诉我,我要请他们瞧瞧我肩膀上和脖子上的两个枪眼。也许他们真心实意地想投降,但后来可能某个疯狂的军官来到镇上,给他们打了点气,但谁也说不清楚。这时,吉普车里的几位老兄向镇上回击了几枪,子弹在我们头顶上哗哗地飞过,以此警告德国鬼子,如果他们想出来抓我们,他们就活该遭殃。与此同时,—位战士驾着其中的一辆吉普车奔向农舍向中校报告;中校火速赶到现场来援救我们,他走出车子,也顾不得德国鬼子随时会向我们开枪射击的危险。中校瞧着少校,我听他说,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打中了他。这一点我上面已经提到过了,多少也算是一个安慰吧。他们给我包扎了伤口,迅速把我送回去,护理非常周到。倘使您想同中校通信的话,他的名字叫查尔斯·C·德雷珀中校;他跟您丈夫的关系十分密切,简直就象父子一般,但我回来之后,在医院里听到谣传,说中校在卢森堡遭到了伏击,但这只是传闻而已。
& & 您忠实的
& & (签字)杰克·麦克·卡德尔
附言:他们告诉我说,我将因健康原因退伍,并将得到部分伤残养老金。
& & (签字)杰克·麦克·卡德尔”
露西小心翼翼地把信叠起来,装进信封,放回手提包里。这时,他看到托尼正沿着街道背阳的—边向她走来。她瞧着他渐渐走近。至少他打扮得精神多了,她心里想,至少是这样。他的脚步非常从容,仿佛每跨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一般。他走路的姿势,已经没有运动员那种朝气勃勃、勇往直前的气概,倒更象一名早已冷静地决定闭门谢客、超然物外的城里人。天气很凉爽,阳光也并不刺眼,但他却戴着一副太阳眼镜,好象是一层伪装,更象是一道有意在他和周围世界间筑起的障壁,一件掩盖冷酷无情的道具。
他在桌旁站住,露西见他刚刚刮过脸,并换上了一件干净衬衫和熨得平贴、料子很高级的素色礼服,穿上又自然又合身,这使露西回忆起奥立弗讲究穿衣的习惯和爱好。托尼的表情很有礼貌,但他的嘴角依旧微微噘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露西抬起头来,向他笑笑,但这并非表示亲切的微笑。
托尼在她身边坐下,说道:“这地方好找吗?小咖啡馆?”
露西道:“好找。”她发觉托尼的声音比奥立弗的更深沉、更浑厚。
托尼点点头,并向招待做了个手势,叫了两杯咖啡,他没有问她是否还想喝—杯。他说:“都拉告诉我,昨天晚上您在酒吧间里看到了我。您应该叫我啊。”
露西道:“我需要考虑一下,”她没有说明当时她不能肯定是不是他。
他说道:“我们本来可以—起喝瓶香槟庆祝—番。象这样的会面,在半夜里进行更为合适。”他说得很温和,他的口音是普通美国口音,不带任何方言色彩,露西不能断定他是否在取笑她。“嗯,现在咱们只能用咖啡来代替了。都拉告诉我,您在法国有公干,听说工作还极其重要。”
露西说道:“没有那么重要。”她咂摸着话中是否带刺,一旦发现便当即予以回敬。
托尼道:“保护世界上新的一代。让他们能得到某些保护,对吗?您觉得博比怎样?”
& & “他是个漂亮的小家伙。”
托尼承认这是事实,客观地说:“很漂亮,是不是?可是他会变的,很快就会变的。”他微笑着。“您离开以后,他打听您这些年在哪里。”
& & “您怎么跟他说的?”
托尼轻描淡写地说:“喔,我说您一直很忙。他对这回答似乎很满意。我想您一定知道对待孩子的一种新理论。对他们要说真话,但只限于目前他们所需要的那点儿。书上说,在四岁的时候不宜让他们知道太多的真事。”
招待端来了咖啡。露西瞅着托尼把方糖投进他的杯里。他的手很长,指甲修得很整齐,她回想起直到八岁的时候他还常常用嘴咬指甲,啃得参差不齐,表面还常常流血。现在,精神病学者说,这是一种内心不安的征兆,害怕被遗弃,害怕失去骨肉之爱。但在他八岁的时候,究竟有什么不安全可言呢?”她心里想。也许从今晚开始我也该啃我的指甲了。
她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咖啡。“这咖啡味道好极了,”她说,犹如—位彬彬有礼的客人在主人最欣赏的饭店里—般。“可是人人都说法国咖啡不怎么样。”
托尼道:“当您初到一个国家访问时,您会发现谁都不对您说实话。”
他摘下眼镜,轻轻揉着他的眼睛,这是让眼睛得到休息的习惯性动作。摘下眼镜以后,他那被黑色睫毛包围着的深陷的眼睛显得深沉、温柔,脸上那压抑和严肃的表情不见了。
& & 露西问道:“你还戴这样的黑眼镜吗?”
& & “大部分时间。”
& & “眼睛不好?”
& & “不好。”
& & “你去看过没有?”
“好久没有了。”托尼说着,重新把眼镜戴上,露西觉得这对她简直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壁。他说道:“我讨厌江湖骗子。”他那从容而不带口音的深沉的声音里包含着厌倦和怀疑,露西不禁想起他小时候说话急促、高亢,词不达意。
“我们看到—头鹿,”她回忆起他尖声尖气地说道,“它下到湖边来喝水……”
露西一时冲动,说道:“托尼,你怎么啦?你有什么不痛快?”
他一愣。他迟疑了片刻,—面下意识地转动着碟子里的咖啡杯。“啊,”他说道,“我明白了,都拉没有白白浪费时间。”
& & “不光是都拉。谁都能一眼看出来……”
托尼生硬地说:“我很好。”他摇摇头,很是恼怒。然后他微笑着,重新用正式而有礼貌的语气说道:“顺便问一句,您觉得她怎么样?都拉——”
& & “她非常漂亮。”
& & 托尼很高兴,说道:“她很美吗?”
& & “但很不愉快。”
& & “情况确实是这样,”他说,声音平和。
& & “她害怕。”
托尼问道:“这年头谁不害怕?”他的口气轻率,而且很烦躁,露西觉得他好象马上要从桌旁站起来拂袖而去似的。
露西揪住不放,继续说道:“她怕你离开她。”她心里想,也许用刺激他、质问他、伤害他的方法可以打开他们之间的僵局。
托尼笑眯眯地说道:“这对她也许是件最好不过的事情。这种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在我们的相识中间,人抛弃人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露西赶忙转换话题。“托尼,”她问,“你为什么要呆在欧洲呢?”
托尼觉得可笑,瞥了她一眼。“您太美国化了,”他说。“美国人总认为住在欧洲不大道德。”
“不是这个意思,”露西说道,她想起了那破烂、简陋、阴暗的公寓,屋子里的摆设,一看便知是在过一天算一天,缺乏长远打算。“这里毕竟是异国他乡……还有你的妻子和孩子。”
托尼点点头,说道:“完全正确。这可是件大事。这会使人忘记自己的职责。”
& & “多少年没回家了?”
托尼的表情象是在计算。他往后仰着脑袋,眼睛半闭,阳光在他的黑眼镜上发亮。“十八年,”他答道。
露西觉得—阵脸红。“我不是指那个,”她说道,“我是说离你上次回美国。”
“五、六年吧,”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把脑袋从后面收回来,沉思着,把桌上的咖啡杯推开些,犹如一名棋子在棋盘上移动一步棋。
& & “你打算回去吗?”
托尼耸耸肩膀,说道:“也许吧,谁知道?”
& & “因为经济问题吗?”
托尼露着牙齿一笑,说道:“啊哈!我明白了,您已经看出我们是侨居欧洲的年轻的美国穷光蛋。”
露西问:“执行遗嘱和变卖工厂得到的钱到哪儿去了?”
托尼又耸了耸肩膀。他说道:“老样子。酒肉朋友,恣意挥霍,投资失利。得来容易去得快。我不是个爱财如命的人。钱使我感到不舒服。”他紧紧地盯着她。“您怎么样?”他问道。“有了钱您感到舒服吗?”他的语气并没有谴责的成分,完全是询问。
露西决心不理睬他的问题。“如果你需要钱的话……”
托尼摆摆手,打断她。“留点神,”他说,“我的要价可高哩!”
& & “我是真心实意的。”
& & 他—本正经地声明:“这情我领了。”
& & “都拉说你对你的工作并不很满意……”
&托尼惊讶地问:“她真是这样说的吗?”
露西承认道:“不是原话。但她说你用假名,还有……”
“本人不才,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托尼沉思地说,口中念念有词,与其说是在说给她听,倒不如说是在说给自己听。“其次,这实在是件苦差使。—件无聊而沉闷的差使。”
& & 露西问道:“为什么不干些别的呢?”
托尼微笑了。“您跟我妻子的说法一样。这也许是女人们共有的乐观主义精神吧:—旦你不喜欢手里的工作,你只消把店门一关,明天开始干别的。”
露西问道:“医学院怎么样啦?我听说你学得很不错,可是后来你中途辍了学……”
托尼道,“我轻轻地敲了两年的死尸。我在人体解剖方面很熟练,我的教授们很器重我……”
露西道:“我听说了。我认识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人,是他告诉我的。后来你为什么不学了呢?”
“咳,遗产到手以后,银行里存着一大笔款子,每天再继续累死累活地苦干十四个小时,似乎太傻了,周游各国的念头忽然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另外,”他说,“我发现我对医治别人的肉体兴趣不大。”
露西道:“托尼……”她的声音紧张、压抑,活象是从她的脑袋里憋出来的—般。
& & “什么?”
“托尼,你真的是这样呢,还是故意这样说呢?”
托尼往椅背上一靠,瞅着两位黑衣女邮从他们前面斜过马路。他说道:“我不知道。我等待别人来指教我呢。”
“托尼,”露西说道:“你要我马上站起来离开你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他慢慢地摘下眼镜,非常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后,他冷静地瞧着她,脸部的表情不加任何掩饰,也没有作自我辩解,深陷而熟悉的眼睛里闪烁着悲哀的光,他正在思索。“不,”他最后说道,然后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说道:“我不忍心让您离去。”
& & “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 & “什么事?”他的声音又警惕起来。
“今天你能同我一起去诺曼底吗?我想去访问你爸爸牺牲的那个小镇,以及埋葬他的坟地。我随身带着—封信,是当时在场的那个战士写的,我知道那小镇的名字……叫做奥齐里斯。”
“奥齐里斯,”托尼说着,重新把眼镜戴上,再次筑起了—堵障壁,仿佛他在后悔刚才的态度不该和缓下来。“我曾在那儿经过。我没有看到那儿有什么墓碑之类。”他痛楚地大笑。“死在那个鬼地方!”
& & “你以前不知道吗?”
托尼摇摇头。“不知道。您给我的电报只说他牺牲了。没有说别的。”
& & “你听说过他是怎样死的吗?”
& & “没有。”
露西说道:“他得到报告,说镇上有—股德国鬼子想投降,于是他举着一面白旗步行前往,五分钟以后他被子弹击中了。”
托尼道:“那么大年纪,他本来是犯不着干这些事情的。”
& & 露西道:“他是有意去送死的。”
托尼道:“翻开报纸瞧瞧,世界上想寻死的人多着呢。”
“大战期间你见到他时,你是否有这种印象?”
托尼直愣愣地瞪着露西,显然不想谈论这一问题。“我很少见到他,”他说道,“我跟他见面时,从他那儿得到的唯一印象是,他为我没有穿军装而感到羞愧。”
& & 露西道:“托尼!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他耸耸肩膀。“也许不是。也许他为我活着而感到羞耻。”
& & “别那么说!”
“为什么?”托尼生硬地问。“很久以前我早就下定决心。我们之间不说假话,我爸爸和我。”
& & 露西道:“他曾爱过你。”
“打着白旗,”托尼说道,就象根本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一样。“我想当老子的还有比这更加不光彩的死法。告诉我……”
“好吧。”&
“昨天夜里,您是在酒吧间里偶然看见我呢,还是特地到巴黎来寻我的?”他用探询的眼光注视着她,脸上一副多疑的神态。
她说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巴黎。你出去之后,我向掌柜的打听他是否知道你的住址。当时我心里暗暗希望他不知道,这样我就可以找不到你。”
托尼点点头,说道:“对。我能理解这—点。”
露西道:“我早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什么地方相逢的。”
托尼道:“我也这样想。我想如果你有个儿子,最后一定会见到他的……”
露西道:“如果由我来安排的话,我将安排在另一种场合。”她想起了她的幻想——临终前的病床,亲吻。
托尼道:“看来这一场合非由您来安排不可了。所以您现在要去访问他的坟地……喔,这也是很自然的。我并不是说我们应该这样做,但这是人之常情。告诉我,”他话多起来。“他后来变得那样庸俗无聊,您注意没有?”
& & 露西道:“没有。”
“当然,说死人的坏话是不应该的。”托尼冷笑。“大声喧哗,空虚无聊,满嘴军人俱乐部里听来的笑话,爱国主义的言论,拿合唱队里的姑娘打哈哈。他经常问我缺不缺钱吃喝玩乐。他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我常常告诉他说,我可以动用我的一百块存款。”
& & 露西道:“他是个很慷慨的人。”
“也许这正是他的过错。”托尼仰视着天空。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儿浮云,南方是—片光明,“这真是郊游的好日子。我跟人约好—起吃午饭,但我想我可以用死去的父亲和久别重逢的母亲一类的理由来向他解释。我说我得打着白旗去凭吊当年的战场。”
露西站起身来,声音沙哑地说道:“如果你心里这样想,那请你别跟我去。”
托尼木然不动,继续凝视着炎热的天空。“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道。
露西抓着桌子,稳住自己。她感到心力交瘁。她俯视着儿子那张绷得紧紧的,向后仰着的脸,黑眼镜在他那瘦削的颧骨上轮廓分明地投下了朦胧的阴影。
她阴沉地说道:“因为我们断送了他的性命。你和我。因为我们不该忘记他。”
然后,她看到托尼潸然泪下。她瞧着他,简直不敢相信,紧紧抓住她的手套。热泪从托尼的眼镜下面滚滚而下。他蓦地向前一弯腰,捂着自己的脸。
& & 他哭了,她心里寻思。有希望。他哭了。
他们坐着托尼的黑色双座比赛车,在正午的阳光里风驰电掣般地前进着,谁也不吭—声。汽车的顶蓬已经放下,一阵阵大风迎面吹来。即使他们想谈话,也无法开口。托尼开车又野又快,驶过一幢幢古老的石头农舍时,把正在路上觅食的鸡群吓得仓惶逃命。镇上的居民狠狠地瞪着他们,心里咒骂美国佬把车开得这么快。路旁碧绿的原野上,黑白两色的牲口在吃草;公路拐了个大弯,路旁矗立着两行挺拔的白杨,汽车驶过,白杨不断发出沉闷的呼呼声,犹如在远处的屋子里有几面用布蒙着的大鼓,被猛烈地敲击着,其节奏令人难受。
露西心里想:没必要开得这么快。她头上包着头巾,坐在风口里,浑身感到不舒服,感到自己太老了,这样的车子,这么快的车速,对她很不相宜。没有必要开得这么快嘛,她真想这么说,没有必要赶得这么急。他已经在那里躺了十一年,让他再等待—小时也未尝不可。
路上,他们看到路旁用许多人带着一家老少在野餐,他们围坐在摇摇晃晃的小桌旁,铺着桌布的桌上放着面包、酒瓶、小花瓶等东西。他们不时驶过弹痕累累的村庄,经过长期风雨剥蚀的断垣残壁,看上去就象已经经历了几个世纪一般。露西极力设想这些如今已经成了废墟的建筑物在未经炮火洗礼之前曾是什么模样,在炮火的轰击下,砖石横飞,硝烟迷漫,人们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之下彼此呼唤时又是什么模样。但她想象不出来。这些废墟仿佛自古以来就有之,平静、安全——那些吃野餐的人们带着酒瓶、石竹花、桌布,那光景看上去竟象他们从未错过一个夏天。当那座钟楼倒塌变成眼前这片乱石堆时,她心里想,我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我正在两千英里以外的厨房里准备午饭,也许我正穿过亚麻毡毯,走到烤箱跟前,打开冰箱,取出两个土豆和一罐蛋黄酱。
她瞥了一眼她的儿子。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紧盯着马路。他对吃野餐的人们和战争的残迹不屑一顾。如果你生活在欧洲的话,露西这样想着,我想你也会对这些断垣残壁熟视无睹的。她感到很疲劳。—阵阵湿润的风吹得她脑子发胀,沉重的眼皮不时往下耷拉。腰带紧紧勒着她的皮肉,她的腹部感到不适,狭窄的皮座椅又不容她活动身子,以解除压力。疲劳使她的喉咙产生了—种恶心的感觉;她瞥了一眼托尼,他极象在驾驶盘上方慢慢游泳—般。
我应该说些什么,她心乱如麻,想道,把他从—个陌生人变成一个儿子,可是我太累了,没有精力去想它。
她闭上眼睛,打起盹来。车子在生机勃勃的田野和风雨剥蚀的颓垣败壁之间飞驰。
嘿,奇怪,托尼心里寻思,好生奇怪。她终于找上门来了。话得说回来,既然你有母亲,希望她永远不再出现,那也太过份了。
他瞥了她一眼。睡得倒好香,他心里嘀咕,舒坦地消化着这一天的感情,心安理得地把死亡、团圆、眼泪、罪孽作为自己的营养。五十三岁?五十四岁?即使头上包着头巾,在这强烈的阳光下,她显得还是那么漂亮,当年的风姿和魅力依稀犹在。这些东西在他小时候是意识不到的,但如今,在同许多女人打过交道之后,再来回想她的当年,一望便可知道。还是那样丰满,宽宽的肩膀,匀称的胸脯,细腻的皮肤,那两只长长的东方式的灰眼睛。她还要在这儿呆多久才回家呢?他心里纳闷。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有足够的时间来伤害他,并挑唆那个法国姑娘吗?一个五十开外的女人,尤其是外表象她这样的女人,对这个年轻姑娘是颇有吸引力的。有足够的时间来揭开伤疤,勾起痛苦,确认骨肉,祭扫坟墓,惹出眼泪,散布不安,尝试一种新的语言,体会外国床铺的滋味吗……?
我们将坐在父亲的坟上,用肮脏的故事来污染那十字路口上方夏天的空气。我们将把这辆赛车停在枪弹把他打死的地方,同忆他是个傻瓜。我们的汽车在这条通向避暑圣地的公路上,在早已干涸的血迹上留下印痕;我们眉飞色舞地重复那些无稽之谈。这简直就是阵亡将士墓地上的男子晚会和女子晚会,短短十八年来,我们常常跟那些鬼魂们开这样的玩笑。我们把白旗扯成床单,在喜剧性的投降中呼呼大睡。这是旅游旺季,在整个欧洲大陆上,母亲带着她们的宝贝儿子,前来凭吊战争遗址。在我们左边是圣米耶尔山。往右可以看到战争遗迹。与它们成对角线的地方,有—座古老教堂,这是十四世纪诺尔曼人建造的,可惜在一次空袭中毁于一旦;在它附近有一条水沟,爸爸被机枪击中时滚进沟里。他是个笃信日内瓦公约的人,爸爸,他对公约和协定之类的见解很不高明。
瞧瞧坐在驾驶席上的妈妈的孩子吧。这是一辆漂亮的汽车,虽然算不得很高级,但摄影师们常常坐着这种车子拍摄人们的度假生活。在特殊情况下,它还可以供送殡之用,如果丧事发生在很久以前的话。虽然妈妈的孩子脸上也是满面春风,但这跟汽车不一样,他付出的代价可不轻啊。
露西睁开眼睛。“我们快到了吗?她问道。
托尼答道:“还得走两小时。继续睡吧。”
露西睡眼惺忪,短促地微微一笑,重新合上眼睛。托尼又匆匆瞟了她一眼,然后把眼睛盯着前面的道路。路很窄,中间隆起,路面已经反复修补过多次,每当车轮滚过坎坷之处,便要颠簸—下。在烈日的炙烤下,马路边缘的沥青开始融化,粘乎乎的发出一股臭气。
托尼斜睨着前面腾腾升起的热浪,一面心里寻思,再加点速度,这岂非轻而易举的事。他把方向盘一扭,车子离开了正道,猛然撞在一棵树上。好个轻而易举!不偏不倚!
想到母亲正在他身边安然睡觉,他不由得咧嘴一笑。这对她是—个教训,他想,提醒她今后别搭陌生人的车。他瞪着从每个鼓起的小包上方闪烁的油腻腻的热浪,汽车驶过,热浪象薄雾一样消散。
他心里想道,坟墓正等着呢,小小敞篷车离阵亡的地点还得走上两小时。那是我父亲牺牲的地方……可是,这地点确切吗?他会不会远在到达十字路口之前,在另一块地方被处决呢?也许行刑极度秘密,直到很久以后,当事人,包括受害者在内,才承认了这一事实。托尼寻思,要确定父亲死亡的时间和地点,看来并不那么容易。
托尼的眼睛盯着前面的道路。脑子里回忆起他跟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当时他二十岁,地点在纽约。那天晚上的会面,先是在梅迪森大街的—个酒吧间里,他爸爸站着,手里握着酒杯,身着军装,样子又健康又威武,胸前还佩戴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获得的勋章。
时间大约是七点钟光景,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客人,其中有许多是穿制服的军人和衣着华丽、穿皮大衣的小姐太太们,她们看来对正在进行的战争感到高兴。室外很冷,阴雨淅沥,人们从外面匆匆走进来,搓搓手,这表明他们能在战乱年代走进温暖的地方喝上一杯,心里有多么高兴。屋子一角有人正弹着钢琴,奏的是《俄克拉荷马》中的插曲。“可怜的贾德死了。”他边弹边这样低声吟唱。
约莫一小时之前,奥立弗来到托尼的宿舍,用愉快并带有几分神秘的声音说:“托尼,你最好取消一切活动,跟你老头子一起出去吃晚饭。可能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托尼事先并不知道他父亲在纽约。他上次接到奥立弗的信时,说他正在南方某地。他接到情报部的任命以后,空军提供他的唯一东西,是在华盛顿的—张办公桌。奥立弗在各训练基地到处转了两年,休假期间常常到纽约来,事先也不告诉他,晚上带他出去吃一、二次馆子,然后又消失在某个新的训练基地。根据这一情况判断,托尼肯定他父亲决不会离开美国,倒很有可能在卡罗来纳的某个军官俱乐部或者一辆徐徐开往中西部的军车上,蠢头蠢脑、碌碌无为地迎接大战结束。
托尼进去时,他们握手。奥立弗握起手来特别使劲,仿佛这些天来,他觉得必须随时随地向别人证明军装使他恢复了青春。军人生活已经使他的身材比先前苗条了一些,紧身短上衣上的腰带平平地束在他的肚子上。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青丝之中夹杂着缕缕银丝。从远处看,他那饱经风霜的脸,粗而浓的头发,贴着肚子的紧身衣,颇象杂志广告栏里刊登的高级将领肖像。但他并不是什么高级将领。他带着少校的杠杠(入伍以来他只晋升过一级)。可是,如果你凑近他一看,你就会发现,在他的眼皮下有不大健康的灰色小斑,并且还有一种由于虚荣心太强而不愿戴眼镜,或者害怕向自己的上级承认视力不济的人所惯有的神经质的搜索表情。他的脸也是如此,从远处看,似乎很健康,但凑近细看,形容憔悴,皮肤底下还有着一层疲劳的土灰色。
他满面堆笑地跟托尼握手。“好啊,”他说道:“见到你很高兴。你想喝点什么?”
托尼不爱喝酒,他真想谢绝。但继而—想,虽然我不是军人,但至少我可以为他干一杯。他瞧瞧他父亲的杯子,问道:“你喝的是什么?”
奥立弗答道:“波旁威士忌。醇厚古老的肯塔基波旁威士忌。存货。”
& & 托尼对酒吧间招待说:“波旁。”
奥立弗道:“店里最好的酒。”他兴致勃勃、但含含糊糊地向招待挥手,托尼怀疑他已经喝了很长时间。
& & 招待应道:“是,先生。”
奥立弗说道:“你的气色不错,儿子。真不错。”
“我很好,”托尼答道,对“儿子”二字感到刺耳。奥立弗在入伍之前—向称呼他的名字。托尼不知道是什么神秘的军事动机使他改变了叫法。
奥立弗评论道:“瘦了一点儿,白了一点儿。看来你好象没有进行体育锻炼。”
& & 托尼辩解道:“我感觉良好。”
奥立弗道:“每天有多少青年因为身体不合格而拒之门外,你听了也许会吃惊。那些年轻小伙子!你也许觉得他们是第一流的孩子。但毛病多得很。城市生活,”奥立弗说道。“生活太优裕了。吃白面包。缺乏体力劳动。”
托尼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便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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