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放屁的时候谁最倒霉好像放了个屁然后裤裆有点湿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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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上零下7,8度的话,穿什么裤子跑步比较好
我一直穿的是asics的长裤,里面还有一层很薄的布(不专业描述的不大清楚),外面是那种银色光亮的,感觉防风还可以,就是不散热,每次跑完后屁股那块都湿了(我把排汗的内衣下端放到裤子里,就是外套和裤子交接的那一块)。。。下午的时候风还是挺小的,结果晚上7点半去跑,风就开始变大了
前十分钟跑的不怎么开,尽管之前在寝室热身了一阵,10分钟后就开始比较爽了,结果再跑了20来分钟后就感觉湿了,尽管上身穿着阿迪的风衣加一件内衬,还是有点点冷。。。
现在主要问题是裤子感觉没有那种散热口,湿气都聚集在那里了,大家冬天北方的话有什么好的裤子推荐啊,先谢过了
我晚上跑时穿
压缩内衣一套(上下),上身中间层是一件骑行抓绒,很薄,很紧身,外套是一件薄的跑步防风夹克。
下面穿紧身薄抓绒跑步裤。
戴滑雪头巾和抓绒手套。
-10度完全没有问题。
压缩衣还是比较贵。。。
我暂时还不想穿两条裤子哈 我觉得腿是比价耐寒的 当然啦 过几天穿个排汗裤子试试
我先去搜搜你说的 紧身薄抓绒跑步裤
adias更专业的跑步风衣,风裤。
这不感觉有点点贵么。。。搞一身好点的行头都要上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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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是这样穿的[img][/img]
这个是迪卡侬多少的裤子啊
迪卡侬这个裤子是199,我试过,绝对没问题。要是怕冷,加双护膝。
低温不怕,怕大风。
我现在腰围正常,82左右的样子,就是大腿还是粗,大腿围58左右,很多直筒裤都是腰围刚刚好的话大腿太紧……不知道你能否提供下型号让我参考下,先谢谢啦
去年冬天在内蒙跑了一冬天,经常零下20,北京感觉好温暖
强悍。。。
http://u.runbible.cn/attachment//95601I1i.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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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跑者 发表于
这个帽子、手套和头带套装,我今天下午纠结了半天,但是觉得那logo有点绿油油的,没买。另外,加上已经有手套了,于是在楼上的XX买了一条探路者魔术头巾。
进来认真学习啦!
今天在迪卡侬看了半天那件299的上衣,没舍得买
post_deleted
今天在迪卡侬看了半天那件299的上衣,没舍得买
ReggieJ 发表于
我也是,感觉偏贵。
doublecast
上身相对更重要 不过上身舒服之后 就是感觉下身也要搞舒服点。。。
可以选择屁股那块有小拉链开兜设计的,汗积多了可以打开拉链。
intofun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我现在就看到阿迪的一款是这样的 不知道买不买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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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今天你难过,就把自己当个屁,放了吧!
端午假期刚刚结束,看到微信圈里每到过节就是各种的旅游秀,幸福秀,快乐秀。我在想,对于心情沉重的人过节会更难过,有木有?业绩焦虑,健康问题,情感纠结,管理郁闷……别憋着,来,把自己当个屁,放了吧!
这世界上有两个我,一个假装快乐,一个真心难过。为你难过而快乐的是敌人,为你快乐而快乐的是朋友,为你难过而难过的,就是那些该放进心里的人。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遇到再大的事自己扛忍忍就过去了,听到身旁的人一句安慰就瞬间完败。后来才明白,怕的不是冷漠,怕的是突然的温柔,怕的不是自己吃苦,怕的是身边的人为你难过,怕的不是孤独,怕的是辜负。
笑,代表不了你真的开心;哭,说明不了你真的难过,如果你发现我突然表现出沮丧难过、暴躁易怒、喜怒无常、极易崩溃、沉默自闭、抑郁厌世等症状……不要太担心,我只是没睡够!
当你抱着“又是平平常常的一天”的心情打开电脑准备干活儿时,看到这组漫画恐怕会瞬间振奋。做菜不好吃,减肥失败,智商不够用……生活里的那些“我应该感到难过”的时刻,都被这组漫画拥抱了。
圆葱营创学院创始人 | 北大滳慧商学导师 | 素颜诗人 | 禅宗弟子
-- 发自我的网易邮箱平板适配版 ----- Original Message ----- From: 163 To: &秦丕兴& Sent: Fri, 15 Sep :27 -0700 Subject: 大营、二营勤俭持家发家、到成为企业家
1.容易影响心情。因为西藏行,有点精神恍惚,而且真的有点追求完美,不做完就不想放下,即使明天有很多事要做。
1.室友丢钱,急于摆脱自己的嫌疑,反而显得很有嫌疑。 2.情绪化。精神恍惚,影响打工,影响学习,影响工作。 3.要想成为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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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关注学生作为“整体的人”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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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女人 容易一往情深 总是为情所困 终于越陷越深”
——《问》梁静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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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我已委托「维权骑士」(rightknights.com)为我的文章进行维权行动。 强迫症,有时候和洁癖联系到一起。作为有强迫症的罪犯,其犯罪特征体现在对细节的扭曲性的掌控,在交际中则表现为对物品和人的掌控。喜欢《白夜追凶》的这个案件是因为,在这个案件中,穿插了很多有意...赵本夫《木城的驴子》(1)
夜空下的木城一直在燃烧。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冲天大火。几十年了,大火不仅没有一点熄灭的迹象,反而越烧越旺。
大火是从黄昏时分烧起的。那时太阳已经落下,天色渐渐暗下来,整座城市和楼房街道都变得模糊了。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成千上万只蝙蝠,在马路上空和楼房之间的空隙里吱吱飞行,倏然间阴风骤起。这些长相怕人的怪物总是在白天和黑夜交替之际悄然出现,把白天引渡到黑夜,又把黑夜引渡到黎明。这些神秘的使者老让人产生一种恐惧和惊慌,它仿佛预示着某种未知某种不祥。
这是一天中木城人感觉最不好的时刻。
但这样的时刻很快就过去了。就在人们有些犹疑、有些恐惧、有些沮丧、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几乎在一瞬间,大火在全城范围内突然“腾”地烧了起来。一条马路就是一条火龙,一簇建筑就是一片火海,夜色越是浓重,火光越是明亮。耀眼的火光把黑暗从城市的每个角落里赶出来,逼退到深邃的夜空,星星月亮都被遮蔽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木城每天都演绎着同样的场景。
木城人为此骄傲,把每个这样的夜晚都叫做灯火辉煌。
木城人害怕黑暗,害怕夜晚,但他们并不在乎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早已退出城里人的生活,他们有电和电灯就足够了。造型美观形态各异的各式灯具,安装在家庭、马路、大楼和公共场所,色泽绚丽,五彩缤纷,的确比星星和月亮都漂亮得多也明亮得多。在木城人眼里,星星和月亮都是很乡下很古老的东西,在一个现代化的城市里,早已经没有了它们的位置。
当然,木城人也不在乎春秋四季,他们甚至讨厌春秋四季。因为四季变换对城里人来说,除了意味着要不断更换衣服,不断带来各种麻烦,实在没有任何意义。比如春天一场透雨,乡下人欢天喜地,那是因为他们要播种。城里人就惨了,要穿上雨衣雨靴才能出门,烦不烦?刚走到马路边就发现到处汪洋一片,车子堵得横七竖八,交通事故也多起来,碰坏车撞死人,你说城里人要春雨干什么?夏天到了,酷暑难耐,再加上马路楼房反射日光,上百万辆汽车在大街小巷排成长龙排放热气,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大蒸笼,一蒸就是几个月,木城人有理由诅咒夏天。至于日照对农作物的作用,真的和城里人没什么关系。秋天更是个扯淡的季节,雨水比春天还多,麻烦自然也就更大。天气又是忽冷忽热,弄得人手忙脚乱,不知道穿什么才好。医院的生意格外红火起来,里里外外都是些受了风寒的人,打喷嚏流鼻涕犯胃病拉肚子头疼腰疼关节疼,任哪儿都不自在。乡里人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城里人收获的全是疾病。冬天来临,北风一场接一场,把人刮得像稻草人,大人不说,光孩子上学就够受罪的了。突然一场大雪,除了早晨一阵惊喜看看雪景,接下来就剩麻烦了。洁白的雪很快被城市废气污染得黑糊糊的,化出的脏水四处流淌,然后又冻得硬邦邦滑溜溜,一不小心摔得人不知东西南北。
不过话说回来,城里人不摔跟斗也不知东西南北。木城人没有方向感,东西南北像星星月亮春秋四季一样,都属于自然界的范畴,他们一辈辈生活在人造的大都市里,对自然界的依赖已大为减少,对东西南北的辨识能力就会退化,这很正常。木城人表示方向的语言是向前走向后走向左拐向右拐,这比说东西南北方便得多也准确得多。木城方圆三千平方公里,像一座巨大的迷宫,高楼大厦林立,大街小巷蜘蛛网一样,外人走进来真会晕头转向,于是就有许多乡下人进城闹笑话的故事。木城人却如鱼得水,因为这是他们的地方。他们穿行在高楼大厦大街小巷之间,就像庄稼人穿行在高粱地里一样自由。高楼大厦就是城里人的高粱地。唔,这话不大得体,木城人不会认同这个土得掉渣的比喻。高楼大厦怎么能是高粱地呢?首先高楼不是高粱,这是很明白的事,其次和“地”毫不沾边。高粱地里的地是土地,而木城到处都是水泥地,分子结构完全不同,而且水泥地要比土地金贵得多。比如在城里,一公里马路铺上水泥起码值四千万,再加上它创造的效益,就没法估算了。假如一公里马路占用十亩土地,这十亩土地用来种麦子,大致可以收获六七千斤,也就卖个四千元。四千元和四千万,相差一万倍,还好意思比吗?由此可知,木城人像不在乎星星月亮春秋四季一样,也不在乎土地。
事实上,木城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
又是一个多雨的季节。
潇潇秋雨笼罩了整座木城,木城就有点风雨飘摇的意思。
然后楼房湿了,汽车湿了,当然马路也湿了。行人也都湿湿的,有些惶惶,仿佛遭了灾。
石陀就很高兴,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好像他是个局外人。
于是石陀行走在风雨中气宇轩昂,时不时拍一拍路边的树,溅出一簇簇水珠。他知道树和他一样高兴。
每逢风雨侵袭木城,石陀就会放下手头的事往外跑。哪怕正看着稿件,有人喊一声:“下雨啦!”石陀会立刻穿上他的雨靴,提上伞,踉跄下楼,冲到马路上淋雨去。
石陀走在马路上,并不把伞打开,只像手杖一样提着,往地上一点:“嗒!”人已走出几丈远。
任凭风吹雨打。
他的蓝布长衫先还翻卷着飘,渐渐就坠下来,沉沉的,后来就往下滴水。
迎面走来一个妙龄女郎,深秋季节居然穿着夏装,一袭翠绿长裙裹在身上,也不打伞,半裸着雪白的肩在风雨中悠悠地走,旁若无人。
不断有匆匆走过的路人看她一眼,有些异怪的神态。但很快就走开了,仍是匆匆的。
雨越下越大,人冷得直打哆嗦。
女郎形态毕现。夏裙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纤腰、丰臀、丰胸都显露出来,甚至能看到粉红的乳头。
她居然没戴胸罩!
还有下头……内裤……天哪!……哦,有的,米白色。
石陀明白了,这是木城最时尚的一族。一些大胆而自信的女孩子时兴不戴胸罩,她们认为戴胸罩的女人都老了。而且穿衣服不分四季,高兴了冬天穿夏裙,三伏天穿羽绒服,这叫反季节行为。就像反季节蔬菜。
石陀并没有吃惊,相反,他喜欢在木城看到这样的异类。
女郎似乎正享受天浴,完全不在乎秋雨的寒冷。她走路的样子,一点都不着急。
石陀又看一眼,她的确没戴胸罩,乳房挺拔着,雨水从乳峰顺流而下,像两把喷壶,洋洋洒洒。
此时,雨正下得急。
石陀在她面前站住了。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观。
他发现她长相体态像个越南姑娘,两只眼睛大而明亮,有些凹进去,左边眉心里藏一颗痣,水灵灵的很俏皮。
越南姑娘站住了。
她发现有人挡了她的路,略显惊奇地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像个油漆工,身材高大单薄,有点驼背,戴一副深度近视镜,蓝布长衫有些破,正往下流水,形成一圈小小的水瀑。
她盯住他:“干么挡我的路?”
石陀眨巴眨巴眼:“你知道理论的基本属性是什么?”
越南姑娘愣了一瞬,突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根本区别在哪里?”
石陀愕然。
越南姑娘已姗姗而去。走过一段路,回头见他仍愣在那里,于是喊道:“喂!油漆工,我见过你发表演说,什么时候请我喝茶,我要和你理论理论!”
石陀循声望去,声音有些遥远飘忽,风雨声太大了。越南姑娘的背影和美丽的臀正消失在密密的雨帘里。
满大街已是涛声一片。
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落一层桐叶,雨靴踩上去软软的,冒出一圈水泡,同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石陀深深地陶醉了。
踩在桐叶上的感觉像踩在松软的土地上。
他蹲下身,扒开桐叶,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锤子,几下砸开一块水泥砖,露出一小片黑土地。然后把锤子藏进怀里,站起身笑了。
他知道要不了几天,这里肯定会长出一簇草,绿油油的一簇草。
石陀迷恋土地近乎病态。
他一直有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就是唤起木城人对土地的记忆。他记得作家柴门在一篇散文里说过:“花盆是城里人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这话给了他信心,他崇拜柴门,也佩服这句话说得精彩,就是说城里人还是有救的。可他一个出版社的老总,和土地的事毫不搭界,又能做什么?每天拿个小锤子偷偷敲马路,尽管很开心,到底成不了大事。
好在石陀是木城政协委员,可以参政议政。于是在每年的政协会上,他总会拿出一个长长的提案,核心内容是:“……拆除高楼,扒开水泥地,让人脚踏实地,让树木花草自由地生长……”这话无异痴人说梦,当然不会被采纳,也一直被大家嘲笑。
但石陀不灰心,下次政协会,他还拿出这个提案,并且在发言中顽强宣扬他的观点,说木城人所有身体和精神的疾病,如厌食症、肥胖症、高血压、性无能、秃顶、肺病、肝病、癌变,以及无精打采、哈欠连天、心浮气躁、紧张不安、焦虑失眠、精神失常、疑神疑鬼、心理阴暗、造谣诬陷、互相攻讦、窥视、告密、歇斯底里等等,都源于不接地气。大地是一个能吸纳、包容、消解万物的无与伦比的巨大磁场。但在城市里,一层厚厚的水泥地和一座座高楼,把人和大地隔开了,就像电流短路一样,所有污浊之气、不平之气、怨恨之气、邪恶之气、无名之气,无法被大地吸纳排解,一丝丝一缕缕一团团在大街小巷飘浮、游荡、汇集、凝聚、发酵,瘴气一样熏得人昏头昏脑,吸进五脏六腑,进入血液,才有了种种城市文明病,才有了丑陋的城里人。
石陀的言论不仅荒唐,简直就是混账话。尤其他把木城人称为丑陋的城里人,一下子引起共愤。政协委员们纷纷站起来指责,说他是偏执狂,说他污蔑城里人,说他企图否定城市建设和现代文明……
眼看会场闹成一团,石陀一脸无辜的样子,市政协主席马万里连忙起身保护,笑着冲大家摆摆手:“各位委员不可以无限上纲,石委员心是好的,他……这个人……啊啊……是不是……大家不必……啊啊……”
会后众人议论,仍是义愤填膺,说石陀在美国念过博士,美国的高楼大厦比咱们还多,这么发达的国家怎么教出个土渣?可见美国人坏得很,他们自己搞现代化,却要咱们走回头路。由此有人很快交上一个提案:《年轻人去美国留学要慎行》。
石陀在市政协会上的言行传回出版社,社长达克耸耸肩,什么也没说。
达克也是经常出国的人,所以能耸得一手好肩。
对石陀每年一次的同一个提案,有关部门都有很客气的答复,当然内容也是一样的,大体意思是:经研究认为,石委员的提案很有创意,但鉴于目前城市住房、居民就业、行路交通、卫生状况等各方面的困难较大,一时还不能拆除高楼扒开马路,等以后条件允许时再予考虑,请石委员谅解,并请石委员继续关心木城市政建设,云云。
领导并不认为石陀居心不良,只是读书太多读得迂腐了,不了解国内现代化建设的必要性紧迫性,不了解中国只有加快现代化建设才能让中华民族强大起来,不了解所谓现代化建设的过程其实就是城市化的过程,不了解中国的城市化建设不是过头不是要拆除高楼扒开马路的问题而是才刚刚起步还要加快城市建设还要征用更多土地修路造楼的问题……
市政协马万里主席很爱惜石陀,每年开会都认真阅读他的提案,然后转给有关部门,然后端起茶杯摇头叹息,说石陀呀石陀,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但石陀就是一根筋。
其实让马主席操心的不止石陀,还有其他委员。政协不乏迂腐之士。
政协委员多是各界名人,一个领域的权威。他们曾提出不少好的建议,一条建议创造几百万效益或者让老百姓拍手叫好,是很平常的事。但也有些意见不切实际,难以操作。比如有位老诗人就主张学校教育应当恢复私塾制,利用孩子记忆好的特点,多学一些传统文化,比如背诵经、史、子、集,背不会可以打戒尺。一位防治性病专家主张妓女合法化,开个红灯区,持证上岗,别像现在大街小巷都是暗娼还装作不知道,古罗马因性病而亡国,前车可鉴!一位环保专家鉴于大气污染严重,建议造一个巨型玻璃罩,把整个木城罩起来,再安几个大抽风机。一个小炉匠出身的政协委员,看到郊外炼油厂有个烟囱样的东西日夜喷火,很觉心疼,建议由他主持设计打造一把大茶壶放在上头,烧出的开水免费供应全城。有位社科专家提出,研究文化大革命在国外已成显学,咱们也应当把文化大革命纳入学术领域,不要下个结论就此完事,应当具体探讨八亿人怎么在一夜之间疯掉的。有人提议木城取消汽车恢复马车,不仅减少污染,而且热喷喷的马粪还增添了生活气息。一位养殖大王要求政府发个红头文件,要求市民每人每天吃三只蝎子,滋阴补阳,以利健康……诸如此类,五花八门。其中不少事关重大,根本无法回答。即使在政协会议上也是大有争议,常常吵得人仰马翻。
马主席通常一言不发,只是捧个茶杯,耐心而宽容地听他们发表各种奇谈怪论,一脸都是快活,有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真是从心里喜欢他们,他觉得听他们发言是一种享受,这些家伙太有想象力了。
有一天市里开会,市纪委书记铁明提醒马万里:“马老,当心那些宝贝,别惹出什么乱子。”
马万里不明白:“我那里能有什么乱子?”
铁明说:“有人说你那里说话太随便。”
马万里吃一惊:“有人举报?”
铁明点点头。
马万里哈哈大笑。
铁明说:“马老,你笑什么?”
马万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铁明,你那里举报信还是那么多?”
铁明说:“一天少说三蛇皮袋。”
马万里拍拍他的肩:“形势大好!”
铁明无奈地摇摇头。他明白马老说的是反话。在这个问题上,其实铁明和马万里有共同的认识。有一次俩人在一起聊天说起这事,铁明有些忧心忡忡,说邮筒里永远塞满举报信,咱们这个民族还是伟大的民族吗?马老说,倡导举报无异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会把我们这个民族毁掉的!……
石陀和他的木城出版社在出版大厦的第九十九层。站在窗前,可以鸟瞰整个木城。但真正能看清全貌的时候很少,因为木城上空老是灰蒙蒙的。
走进石陀的总编室,时常看到他的办公桌后头空着,一把精美的皮制沙发椅子闲置在那里无人落座。可是猛一抬头,却发现他正坐在墙角的一架木梯上。
石陀老是坐在那架木梯上。
看书、审稿、打盹。
编辑们叫他有巢氏。
他的宽大的办公室四壁,排放着十几个高大的书橱,上头摆满了木城出版社和兄弟出版社新出的书,以及各种资料书、工具书。要从上头取一本书,必须借助一架木梯。这架木梯是石陀自己动手做的。石陀喜欢自己动手,除了木工,还会修伞、补鞋、修车,也会修理高级手表和相机等等。
他做的这架木梯粗糙而笨重,和办公室豪华的装修配置很不协调,就像当初装修时木工留下的东西。达克几次派人来要把它扔出去,说是给他买一架漂亮的不锈钢的梯子来,但石陀不答应。石陀说我就用这架木梯。石陀对自己的这件作品十分钟爱,经常在办公室搬来搬去,爬上爬下,找到一本书,就势坐在上头翻看。后来就干脆坐在木梯上办公和审阅书稿。
达克就很生气,认为他这是有意找别扭,是藐视他的劳动成果。木城出版社整个装潢都是由达克主持的,可以说富丽堂皇。石陀的总编室有上百平米,地面上铺着漂亮的大理石和贵重的地毯,办公桌大得可以睡两个人,比木城任何一个公司老板的桌子都不差。但石陀对这些似乎全无兴趣。他宁愿坐在木梯上做这做那。除了吃饭、上厕所,一天都不肯下来。别人找他商谈事情,就不得不仰视他。达克认为他连起码的修养和礼貌都没有。此事反映到出版局,局长笑笑说他就那样,你看我那天找他有事,他不也没下梯子吗?达克耸耸肩走了。他感到这些领导的智商都有问题。
好在编辑们没觉得石陀是个傲慢无礼的人。相反,他们感到和他打交道是个有趣而轻松的事,因为你不必用上下级关系或任何世俗的常礼对待他,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你不介意,他是肯定不会介意的。比如你可以站在木梯下和他说话,也可以坐到他的皮椅上再把双脚搭到桌子上和他商讨书稿的事。那时你像个牛皮烘烘的老总,他像个下属。石陀决定事情很快,因为选题都事前报上来经他审阅过,只要看着合适,他马上就批,从不拖泥带水。对于出书,石陀似乎有特殊的嗅觉,他的判断一般都不会错。除了各编辑室上报选题,他还常常直接策划项目,然后派人执行。
石陀在国内出版界被誉为奇才,他策划的书不是赚了大钱,就是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这也是出版局特别器重他的原因。当然他们也知道石陀的迂腐,关于他在政协会上老是吵着要拆除高楼扒开马路,在局领导看来,那不过是个好玩的事,说说而已。至于喜欢坐在木梯上办公,根本就不是个什么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出版局要的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总编。
石陀当然也有失误。
为柴门出书,就让他栽了跟斗。
柴门只是一个普通的作者,媒体几乎没谈过他,国内各种文学奖更不沾边。但石陀却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石陀极力推崇柴门,缘于他作品中的大地情结。这个叫柴门的作者主要写乡村和旷野,也有些作品写都市。但即便写都市,也能让人感受到大地的气息,对世人向往的都市文明,则充满了批判精神,对拥挤在方寸之地的城里人充满了同情。他们为权为名为利为生存而拼搏而挣扎而相煎而倾轧而痛苦或精疲力竭或得意忘形或幸灾乐祸或绞尽脑汁或蝇营狗苟或不择手段或扭曲变态或逢迎拍马或悲观绝望或整夜失眠或拉帮结派或形单影孤或故作清高或酒后失态或窃笑或沮丧或痛不欲生……所有这些,都属于城市特有的表情。城市把人害惨了,城市是个培育欲望和欲望过剩的地方,城里人没有满足感没有安定感没有安全感没有幸福感没有闲适没有从容没有真正的友谊。所以柴门认为人类在发展史上最大的失误就是建造了城市,那是个罪恶的渊薮。他在一篇文章里说:“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离开乡野已经太久了,为什么不重回大地,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呢?……”
石陀捧读柴门的作品,常常会泪流满面。
他确信自己找到了知音。柴门的作品简直就是他政协提案的最好诠释。他惊异于柴门的与众不同。几乎所有的政治家、哲学家、经济学家、作家及芸芸众生,都在歌颂都市文明,称颂都市文明是人类的巨大进步。在众多作家描写乡下人进城的故事里,乡下人几乎都是一个面孔,就是充满对都市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在都市面前,他们需要仰视,心态是卑微的。为了在城市立住脚跟,他们也许会像仆人一样逆来顺受,也许会像阴谋家一样不择手段,但骨子里还是因为自感轻贱,追求的永远是认同。但唯独柴门说人类错了,城市错了,从垒上第一块城墙砖就错了。城市是人类最大的败笔,城市是生长在大地上的恶性肿瘤,城市并不是个值得羡慕的地方。
阅读柴门的作品,石陀会感到羞愧。
石陀置身都市并感受着人性的扭曲和种种丑陋,常会产生不可遏止的鄙视和愤怒。而柴门却没有。他用他的作品说:“宽恕他们吧!这不是他们的错,都是城市这个怪物造成的。那里人多,太拥挤,任何人放在那个环境里,都会变形和扭曲。”
和柴门大地般的胸怀相比,石陀知道自己仍然是个俗人。
石陀断然决定为柴门出版文集!
他希望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作家,了解他的思想,了解他对人类和生命的思考。
但这个决定却在木城出版社引起很多人的反对,特别是社长达克。因为明摆着这是个赔钱的买卖。达克分管行政财务,当然要反对。
木城出版社是个综合性出版社,经济效益一向很好,一年总有上亿元的赢利。按理说偶尔出一本赔钱的书不算什么,比如有时会出一些学术价值很高但经济效益并不好的书。问题是柴门什么都不是,在文学界什么角色都算不上,甚至连柴门是谁都不知道。木城很有一些全国出名的作家,有的还拿过政府“工程”大奖,问起柴门,他们不是茫然摇头,就是矜持地笑笑。像这样一个人连“作家”的名头都没有,还只能在“作者”的层面上,出一本小册子算作扶持提携还说得过去,出一大套文集就是乱来了。
如果问题仅限于此,也还罢了。
最荒唐的是世上有没有柴门这个人还很难说。因为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见过柴门。
据初步了解,这么多年,确有一个署名“柴门”的人,到处发表作品,但就是没人见过他。
可是石陀却坚定不移地对谷子说:“我注意他已经很久了,你必须找到他!”
达克听说后很恼火,找到石陀说:“你疯啦?”
石陀说:“我没疯。”
达克说:“你怎么能为这个人出文集?”
石陀说:“我怎么就不能为这个人出文集?”
达克说:“柴门是个什么东西?”
石陀说:“柴门是个伟大的作家。”
达克说:“荒唐!伟大能是乱用的吗?”
石陀说:“因为他是小人物吗?”
达克说:“柴门是谁大家都不知道啊!”
石陀说:“那是大家的问题,不是柴门的问题。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大家知道他!”
达克耸耸肩,尽量放缓了语气说:“老石,我是为出版社考虑。老实说,我知道柴门这个作者,也曾经看过他的作品,真的没什么价值,那是个很疯狂很偏执的人,比你还要偏执!”
石陀说:“那太好了。现在缺少的就是偏执,圆滑和面面俱到的人已经太多了。”
达克说:“老石,你能不能从木梯上下来,咱们好好谈谈。”
石陀说:“我现在不上厕所。”
达克摔门而去。
命中注定,谷子要把自己的命运押在那个叫柴门的家伙身上。
谷子大学毕业刚分到出版社不久。有一天,石陀找她来办公室,并特意从木梯上下来以示隆重,说谷子你知道柴门这个人吗?谷子想了想,好像听说过,是一个作家吧?石陀立刻高兴起来,说对对对,是个作家,你读过他的作品?谷子有些不好意思,说没读过,只是有天听刘教授讲过。石陀眼睛一亮说刘天香给你们讲过柴门?谷子点点头。石陀说太好了,我这里有他的一些作品,你先拿回去看看,然后一面注意搜索他的作品,一面想办法把他请来,我要见见他,当面请教一些问题。石陀说得很虔诚也很轻松,好像柴门就在马路对面的茶馆里,去一趟就把他请来了。只是石总说要向他当面请教,让她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报到第二天,室主任许一桃就向她说过,石陀是一个很有学问很了不起的人,没想到他还是这么一个虚心的人。
石总交给的任务,当时谷子并没有觉得太难。相反她感到自己很幸运,喜欢文学就到了出版社,刚做编辑就要和作家打交道。她听说有些大学生分到杂志社、出版社,要干几年杂务,比如收发登记跑腿打扫卫生提茶倒水,像学徒一样苦熬几年才能编稿。谷子从心底感激石总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
那时谷子还不知道,她大学毕业分配到出版社,其实是石陀直接要来的。
木城大学中文系主任刘天香是石陀的大学同学,石陀找到她,说天香我那里缺一个女编辑,你给我推荐一个。
刘天香说为什么一定要女编辑?
石陀一时语塞,吞吞吐吐说一定要个理由吗?
刘天香说不方便说就别勉强。
石陀说也没啥不方便的,就是女编辑好组稿,男作家都喜欢。
刘天香笑道:“原来你也这么俗。要是向女作家组稿呢?”
石陀说我手下不缺男编辑,都很英俊,也有才华,还很性感,会挑逗女作家。
刘天香说你们出版社就是这么组稿的?真恶心人。
石陀说你不是要个理由吗?给你个理由还这么啰嗦。你到底有没有合适的人?
刘天香说笑话,我堂堂木城大学中文系,还会缺人才吗?你老实说要个女学生到底要干什么?
石陀看了她一眼,说天香你还是喜欢刨根问底。
刘天香说不想说就算。
石陀说我不是都说了吗?就是做编辑,只是有个特殊任务要她完成。
刘天香又紧张起来,说什么特殊任务?不会是当公关小姐吧?告诉你啊,要是搞歪的邪的,我可不答应,我得对我的学生负责。
石陀说你别紧张,我不会害她的,也不会搞歪的邪的,木城出版社是大出版社,不需要歪的邪的。我会重用她,待遇也好。
刘天香说好吧,你要什么样的?漂亮一点?
石陀说也不要太漂亮,但身材要好,能吃苦能跑路,不要娇气俗气。
刘天香笑起来,说身材好是什么意思?
石陀说没什么意思。
刘天香说好吧,我想想再给你推荐。
石陀刚要转身,又回头压低声音说还有一个条件,乳房不要太大。
刘天香吃惊地看着他,说为什么,这和乳房有什么关系?
石陀说乳房太大了,跑路不利索。说罢转身就走。
刘天香讷讷道,这家伙还是这么怪怪的,什么标准啊?
后来,刘天香就向他推荐了谷子。
谷子是个孤儿,性格有些内向,刘天香喜欢和怜爱她,想给她找个放心的地方。那天石陀接到她的电话,就匆匆赶到木城大学。刘天香把石陀带向大操场,说谷子可能会在那里。
一到操场,石陀果然看到一个身材健美的高个子女生正围着操场跑步,跑起来两条腿十分有力,神态专注,一脸都是汗水。两只眼睛不大,皮肤有点棕色,看上去十分性感。
刘天香指了指:“就是她!”
石陀一声不响,呆呆地看她跑了两圈,“嘎嘎”笑了几声,忽然转身就走。
刘天香忙在后头追,说:“石陀你怎么走了,这个人你要不要啊?”
石陀兴奋地说:“要要!就是她了,你把她分到出版社来吧!”然后大踏步向校门走去,好像内急的样子。
刘天香长舒了一口气,站住了。心想什么人啊!
她现在有点担心了,谷子到他手上,不知是福是祸。
谷子接到任务后,先把石陀交给她的作品看了一遍,大约有二十多万字,都是零星从各报刊搜集来的,看来石总早就在他身上下功夫了。
柴门的作品有小说,有散文,有随笔,但看看又都不像,有时像笔记,有时像梦呓,有时像谶语,长短不一,文风奇特。但不管写什么,总向人传递着遥远、空寂和神秘的气息。他像一位衣袂飘荡的智者,站在荒原的一处高山上,远远打量人间的浮华都会,目光里都是怜悯和无奈。
谷子对柴门的作品,一时说不上喜欢,阅读体验也是陌生的,作品中传递的观念和认知也是怪怪的,似乎不可理喻,又有点儿让人兴奋和新奇,好像跳出人间世态,有一种宗教的味道。
谷子明显感到了他的写作多么不同。
在她有限的阅读经验中,几乎都是入世很深的作品。要么是社会变迁、世事沉浮,要么恩恩怨怨、期期艾艾,一时甜甜蜜蜜,春风得意,一时颓废消沉,痛不欲生,或者就是勾心斗角,处处陷阱。一个比一个深沉,一个比一个阴险。总之说不尽人间沧桑,逃不脱世俗得失。
在大学校园里,这些作品曾让谷子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越是临近大学毕业越是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校园外那个深不可测的社会。
但柴门的作品却告诉她:“你完全可以是一个救赎者,就像一位高僧或神父。”
这可能吗?
谷子却因此对他产生了兴趣。
她想阅读他所有的作品,更想见到这个叫柴门的人。她想知道他是一位真正的智者,还是一个可笑而虚伪的家伙。
他凭什么这么居高临下看待城市和城里人?
后来,谷子就到处搜集他的作品。
她有些急不可待了。
图书馆、杂志社、报刊亭、书店。
谷子意外发现柴门的作品数量很大。
她还给全国各地的杂志社、出版社打电话,写信,甚至连分到全国各地的同学都发动起来了,让他们记住柴门的名字,一旦发现他的作品,就赶快寄过来。
谷子在同学中有相当的人缘和号召力。
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从懂事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也学会了用适合自己的方式和人打交道。谷子和别人相处的基本方式是安静地倾听而不是表达。这让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
其实她内心里远不似表面那么平静和从容。
相反她的内心充满恐惧和孤独感。
尽管周围的人对她很好,可她还是时常感到害怕,有时半夜会惊厥而醒。在这个世界上,在茫茫人海里,你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人,甚至找不到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沮丧令人纳闷令人不解令人气恼令人无助令人不甘心的事。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的祖辈在哪里你应当姓什么是谁创造了你又把你抛弃?
谷子走在大街上,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所有人都和她没有关系,又怀疑每一个人都可能和她有关系。一个干部一个军人一个商人一个乞丐一个看门的老头一个大学教授一个邮递员一个老交警一个下岗工人一个中学老师一个艺术家一个小老板一个出租车司机甚至一个犯人都可能是她的生身父亲,所有四十岁以上的女人都可能是她的生身母亲,这让她兴奋,又让她茫然和惶恐。
每当谷子压抑得受不了时,就去大操场跑步,跑一圈又一圈,在大汗淋漓中释放自己。好在同学们看不出这有什么异常,因为谷子是木城大学长跑队的队员,曾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拿过一万米冠军。她也因此成为木城大学的明星。
谷子长得不算漂亮,可她健美,让人看到的都是青春和阳光,因此很多男生都喜欢她。谷子收到过很多求爱信,却没有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这一生有许多事情在等她去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是她生命的源头。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谷子在搜集柴门作品的同时,也在到处打听柴门的住址和联系方式,结果却让她失望了。
没有任何杂志社和出版社能回答她。
这些杂志社和出版社都发表或出版过柴门的作品,却没有人知道柴门是谁,当然也就不知道这个叫柴门的作者住在哪里。他们只是从大量自然来稿中发现了柴门和他的作品,觉得很有特点,甚至可能引起争议,然后就发表或出版了。现在的杂志社和出版社不怕有争议的作品,有争议才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有关注才会有市场,有市场才会有效益。这和有些女演员故意制造绯闻一个道理。但可惜的是柴门的作品被淹没掉了,并没有引起什么争议。北京某家出版社有个姓冉的小伙子,曾做过柴门作品的责任编辑,他在电话里向谷子发牢骚,说现在的人太阳萎,放着一些重要问题不争议,老是争议领导要不要好好休息。谷子不懂他说什么,吓得赶紧挂掉了。
但诸多信息还是让谷子感到一点鼓舞。
这些信息证明柴门的确有些不同寻常,那么多报刊杂志出版社从堆积如山的来稿中发现他,说明他的作品一定有打眼之处,那么自己在他身上花费劳动就是有意义的。这也说明石陀对柴门的推崇并非没有道理。
据这些杂志社或出版社的人说,柴门通常只是把书稿寄来,此后再无消息,既不打听,也不催问,好像书稿写出来能不能和愿不愿发表和出版与他无关。柴门没去过任何一个编辑部,也不参加任何形式的文学活动。总之没有人见过他。
杂志社和出版社为柴门寄稿酬时,常常大伤脑筋。他当初邮寄稿件的信袋上没有地址,唯一可以查到的只是信袋上的邮戳。可是邮戳上的地址又有什么价值呢?有的杂志社试图按邮戳查找他的地址电话,对方邮局回话说没法查找,因为每天都有许多人寄信,所有的信件都盖这个邮戳。所以很多编辑部至今还存着他的稿酬不知往哪里寄。
当谷子向他们打听柴门的通信地址时,他们似乎有点兴奋,还有的表示要把稿酬寄来请谷子代转,并请谷子帮他们向柴门组稿。看来他们仍然对他感兴趣。
谷子每天坐在电话机旁,一百次二百次的往外打电话,手发麻了,耳朵发木了,没有任何结果。
和她同在二编室的梁朝东很同情她,说谷子你别打了,这不是人干的活,连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谷子忙说对不起梁老师,我打扰你了。说着眼泪就快流下来了。
梁朝东赶忙说谷子你别误会,我不是嫌你吵,我是说这个石总怎么给你派了这么个活,这个叫柴门的家伙是不是天外来客啊来无影去无踪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人还是挺有意思的,要不我帮你打?
谷子忙说梁老师谢谢你不用不用还是我自己打吧,只要你不嫌烦就行了。
谷子终于鼓起勇气向石陀汇报了寻找的艰难。她觉得自己太无能,领导交办的第一件事就办不好。
她红着脸说完这些时,脸羞得通红,眼泪扑嗒嗒往下掉。
但石陀却表扬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堆柴门的作品,说我都看到了,你干得不错,你看这段时间你收集了这么多柴门的作品,有二百万字吧?可以为他出文集了。不过你还是要找到人,不要气馁,直到找到为止。在找到柴门之前,我不会分给你别的工作。
谷子看到石陀的神情充满期待。
她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
其实,她并不是不愿做这件事,她只是怕石总着急,嫌她进展太慢。她非常想见到这个人。柴门的行为方式,仅仅是行为方式,就已经深深吸引了她。而对他的作品,也是越来越喜欢了。她暂时还不能理解,但在阅读中感到了轻松和愉快。这是在以往的阅读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谷子振作精神,又依次向中国作家协会和各省作协去信去电查询,答复是一样的:没有这个人。
就是说柴门不属于任何组织和机构。
柴门完全是一个没头没脑不知来历不知籍贯不知年龄甚至不知男女的人。
谷子有时忽发奇想,柴门不会是个女人吧?这么想着,谷子就笑了。她发现自己已被柴门折腾得有些神经错乱了。
柴门已经成为木城出版社的热门话题,二编室主任许一桃就鼓励谷子说,石总的判断不会错,这个人值得花时间寻找。文学编辑梁朝东说,人家这才叫真正的写作者,从不露面,不追求写作以外的东西。不像有些作家,写点狗屁东西就自命清高。或者张牙舞爪,走到大街上都晃着走。生怕人不认得他。许一桃说梁子咱可不管那么多,只认稿子不认人,杀人放火有警察呢。美编小甲吸溜吸溜嘴,说这人有点怪啊,干吗这么神出鬼没的,没必要嘛!达克一步跨进门,说谷子你别瞎折腾了,这人故弄玄虚,沽名钓誉,他就是靠这个吸引人的,和大街上裸奔没有什么区别。
梁朝东说:“社长,你这话有点刻薄,人家连面都不露,怎么叫裸奔?柴门实打实靠作品吸引人呢!”
达克说:“梁子你别瞎起哄,柴门的作品有什么好?文学界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按他的话去回归荒野,过原始人的生活,你干吗?”
梁朝东哈哈大笑,说:“我当然不干!在城市里多好啊。你看我每日美食美女美车,神仙一般自在,我才不愿意回归荒野。不过,我还是很敬重这种人,能隐身多少年不露面,一般人做不到!”
达克大不以为然:“这种人没什么好敬重的,我就不信他能不食人间烟火!”
许一桃说:“我看你们两个大概没看过他的作品,人家柴门探讨的是人类生命状态,不是讨论和尚爱不爱吃肉的问题,岔到哪里去啦?”
梁朝东嬉皮笑脸道:“许大姐,你说对了,我还真没看过柴门的作品,以后向谷子小姐多请教!”说着冲谷子鞠了一躬,把谷子闹了个大红脸。
谷子一直不好插嘴,在这样的场合,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再说,她的确还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柴门和他的作品。这时她被梁朝东逗笑了,却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达克说:“许主任,你官僚了吧?柴门的作品我还真看过,没法喜欢,整个反对现代化,反文明,反人类进步,荒唐之极!”
许一桃笑道:“天哪!社长你的帽子太多了,要是倒退三十年,寻找柴门就用不到谷子了,干脆派警察得了。”
达克也笑了:“不是扣帽子,是他太不懂历史,人类要进步,文明要发展,有谁能挡得住吗?这人太可笑了!”
许一桃叹口气:“可笑的也许是我们,悲哀就在于挡不住文明的脚步。人哪,就是太聪明了,说不定正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达克说:“许主任,我看你已经中了他的毒了。干脆,把柴门的作品拿回家去,让铁明书记看看,让他给你洗洗脑!”
许一桃说:“你别说,我还真的把柴门的作品拿回去几篇,铁明居然很喜欢,还问我柴门是什么人。”
达克吃一惊:“不会吧?铁明书记会喜欢?你肯定弄错了!”
许一桃说:“你以为他就会处分人啊?”
美编小甲忙打哈哈:“社长,这话题太沉重了,老说柴门没劲。该下班了,你不请我们撮一顿啊?我最近发现一家杭州菜馆,好极!”
达克笑道:“就你嘴馋。好好,你去招呼几个人,凑一桌。咦,梁子呢?”
原来梁朝东转眼间不见了。
小甲说:“别管他,肯定又和情人幽会去了,他忙着呢!”
正在这时,收发员钱美姿突然幽灵一样从门外闪进来,站在达克背后,冲小甲挤眼。
达克转身看到她,生气道:“干什么你,老是把人吓一跳!”
钱美姿笑嘻嘻道:“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社长,你们刚才的话我在门外都听到了,我支持你的观点,这个叫柴门的人反对现代化,应当举报他!你放心好了,这件事由我来办!”
达克说:“哪儿是哪儿?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别瞎掺和好不好?”
许一桃说我家里还有事你们先聊,转身走了。
小甲捂住嘴也走了。
钱美姿冲小甲背后嚷:“这好笑吗?”
小甲没回头。
达克也要走,被钱美姿一把扯住,压低声音说:“社长,你怎么能说我瞎掺和?我是帮你呢!石总不是要给他出文集吗?不用你出面,我能把这事搅黄了,你放心吧!今晚有饭局是不是?我愿意参加,咱们商量商量。”
达克拿开她的手:“今晚我还有事,取消饭局。”说罢大步走了。
钱美姿愣住了,问待在一旁的谷子:“谷子,我先前在门外明明听到他们说有饭局的,怎么转眼又取消啦?”
谷子摇摇头:“我……不知道。”忙忙地也走了。
这天晚上有没有饭局,谷子不知道。但她在这天晚上做出一个决定,准备离开木城去寻找柴门了。因为她忽然有些害怕。她已隐约感到出版社不是个好待的地方,她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们打交道。
那么,就不如走开。
寻找柴门毕竟是一件很单纯的事。
在这之前,石陀已经催过谷子,说你光在家里打电话不行,要出去寻找,要像侦探一样抓住每一点蛛丝马迹,从现场开始搜寻,路费资金不是问题。
可是这么大的中国,茫茫人海,究竟从哪里搜寻?
事实上柴门的行踪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谷子从调查中得知,有的编辑部在事隔一二年甚至三四年后,会突然接到柴门的信,让把他的稿费寄到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可能是一座小镇,可能是一个山村,可能是一座海岛,可能是一个码头,或者就是荒原、沙漠边的一个小邮电所。有时是一封加急电报,让把稿费寄到某一个地方的拘留所,让人怀疑他犯了什么事急等钱用。
让谷子感到意外的是,柴门还曾让人把稿费寄到过木城一家小客栈,不过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这说明柴门并不仅仅生活在荒野,有时也会流浪到城市里住上一段时间。
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收集柴门的大量作品,还得到这么多关于他本人的信息,谷子真是费尽了心力。所有这些信息已经清晰地勾勒出柴门的生活常态,那就是行踪飘忽。他好像永远都在旅途,永远都在流浪。
谷子由此猜测,柴门是个没有家的人,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恰在这时,谷子得到一个信息,河南一家杂志社一个月前刚收到柴门一封信,让把他的稿费寄到甘肃敦煌的一家小客栈。这是个极为重要的线索,也是关于柴门行踪的最新消息!
谷子兴奋不已。
不能坐失良机,她决定立刻上路!
走前那天晚上,石陀在一个小饭馆为她送行。席间,谷子试探着向他提了一个问题,说石总听说你每年都在政协会上搞那个提案,土地在你心目中……真的那么神圣?
石陀想了想,说给你讲三个关于土地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说军阀张作霖应邀出席一个酒会。席间,一个日本人请张作霖赏一幅字,他以为张大帅大字不识几个,肯定会当众出丑。没想到张作霖欣然答应,来到案桌前,挥笔写了一个“虎”字,然后落款“张作霖手黑”,便掷笔而起。众人见了,有人鼓掌喊好,有人大笑不止。这时张作霖的秘书凑上来,小声提醒道,大帅,你落款的“张作霖手墨”的“墨”字下头少了一个“土”字。张作霖眼睛一瞪,说你懂个屁!老子故意把“土”留下来的,别忘了这是给日本人写字,不能把“土”送给日本人,这叫什么?寸土不让!明白吗?
谷子扑哧笑了,说第二个故事呢?
石陀说,以前有个埃及国王,请来几位西方勘探者测量土地。勘探结束后,国王亲自接见,并送了许多金银珠宝,但告诉他们说,临离开埃及时要脱掉鞋子,把里头的尘土倒掉。
谷子点点头。
石陀说,第三个故事你可能不喜欢。相传三千年前,两个欧洲人率部乘船向爱尔兰进发,事前俩人约定,谁的手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谁就是爱尔兰国王。于是两船昼夜疾行,接近岸边时,落后的船主眼看前头的船就要靠岸,情急之下,挥剑砍下自己的一只手扔到岸上,抢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结果他做了国王。所以至今爱尔兰的国徽上有一只红色的手。
谷子说,我的确不喜欢这个故事,太血腥太丑陋了。
石陀说其实这三个故事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只是证明人和人类都把土地看成财富。如果从价值上看,这并没有错,因为土地是所有财富中最有分量的财富。小到地主、庄园主拥有几百几千亩土地,大到天子诸侯,宣称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就成为无数人的梦想,中外古今,几乎所有的战争都是因为争夺疆域,血腥和丑陋就无法避免了。
那你说……土地到底应当是什么?
她是人类和万物的母亲!知道吗?
石陀忽然提高了声音,眼睛灼灼的,仿佛在和谁争吵。
谷子有些感动。这话并不陌生,过去听人说到这话像在唱歌。可此时从石陀嘴里说出,却有一种揪心的感觉。
……现代人太不把土地当回事了,城里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连乡里人也把土地扔了,纷纷拥进城市,太可怕了……
谷子不知说什么好,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沉重。可她相信他的真诚。这个趋势还能逆转吗?……
石陀摇摇头。
就是说你和柴门都在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不怪你。
谷子摇摇头,不,我愿意参加进来。
寻找柴门也许要很多年。
我在大学时就是长跑运动员。
石陀猛然抓住她的手说:“谷子我找对人了。我做梦派一个人去寻找柴门,梦见的就是你,一模一样,那时我并没有见过你,你说怪不怪?……当时你在荒原上奔跑,柴门就在你前头奔逃,像一头鹿在追赶一匹狼。你跑得快极了,正一点点接近他,柴门不时惊慌回头,十分绝望的样子。你穷追不舍,头发一飘一飘的,你的衣裳被荆棘完全扯碎了,丝丝缕缕挂在身上,已经遮不住身体……你的身体差不多是裸露的,你的裸露的身体美得炫目,荒原上所有的动物都呆住了看……”
石陀沉浸在他的梦境里,喃喃自语。谷子感到他的手掌冰凉冰凉的,一直都在颤抖。谷子慢慢把手抽回,睫毛上挂满泪珠,红着脸笑道:“石老师,我会那么惨吗?”
石陀定定地看住她:“你……叫我石老师?”
谷子说:“行吗?”
石陀使劲点点头。却突然站起身,从窗户往外张望,一副惊喜的样子,神态一如孩童。
谷子有些纳闷说老师你看什么?
石陀说下雨了!噢下雨了!说着拿起那把随身携带的雨伞就往外走,急急的样子差点把椅子碰翻。他好像忘了谷子的存在,更忘了今晚是他请客应当埋单。
谷子赶忙付了钱追到饭馆门外,外头果然正下着小雨,小巷昏黄的路灯下细雨如织,发出“沙沙”的声响。石陀以伞作杖,正气宇轩昂地在雨中行走,已经走出几十步远,那件长衫一摇一摆的。
谷子没有追上去,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先前那个侃侃而谈的老师,突然就不见了,现在他是一个灵魂出走的人。她忽然意识到,了解这个怪诞的老师,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谷子终于上路了。
孤身一人。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这座城市。
长途列车渐渐驶离木城进入旷野,面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谷子独坐窗前,望着遥远的天际,忽然感到一种苍茫。
一头鹿追赶一匹狼……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方全林决定去木城走一趟。主要是为寻找天易。
方全林本来是走不开的。
他是一村之长,有太多的事情要他处理。短短几年光景,草儿洼的年轻人差不多都走光了。连一些身体好一点的中年人也走了,说外出打工挣不了大钱,到工地上搬搬砖、做做饭、看看门,挣点小钱总行吧。实在没人要,捡破烂也比种田强。城里人多,破烂也多。就王长贵那个熊样,瘸一条腿,捡破烂一年还能捡万把块。走啊走啊,大伙吆喝着就走了。
草儿洼的人有往外走的传统。解放初,方全林的爹方家远当村长的时候,就吆喝着往外赶,讨饭、打工,一群群外出。那时村里正闹饥荒,男人出去,女人也出去。女人有女人的办法,松松裤带,就能填饱肚子,还能挣些钱回来。当年的小鸽子就是靠这个买了十几亩地。但那时大伙的心不散,心思还在土地上,外出挣钱回来,还是为了盖房置地,草儿洼是他们永远的家。可现在不对了,外出打工的人,头几年挣了钱还回来盖房、买化肥农机,后来就不在房屋土地上投钱了,因为他们看到外头的城市,渐渐就不想回来了,不回草儿洼还盖新房干什么?还在土地上投什么鸟钱?不如攒起来,有一天也在城市里落户安家。差不多十年了,草儿洼再没有添一口新屋,看上去一片破败景象,老屋摇摇欲坠,一场大风大雨,总会倒几口老屋。方全林最怕这个,砸死人可不是好玩的。所以一看天气变化,要有大风大雨,就赶忙动员住在里头的妇女老人搬出来,不同意就生拉硬拽,临时找个地方把家安置进去。有几次下大雨前脚刚把人拉出来,后头房屋就倒了。
方全林太忙。
村里年轻人走光了,就剩些老弱残疾和妇女,方全林就成了收容队长。谁生病了要张罗着看病,哪个老人死了要张罗出殡,谁家老屋倒了,要张罗搭建临时住所。另外还有些尴尬事,也让方全林不得清净。比如经常有女人半夜敲门,说是听到有什么异常动静,让他去家里看看。女人吓得发抖,你当然得去。可是到了地方,院里院外搜索一遍,鬼影也不见一个。方全林就对女人说睡吧,没啥事。那女人却不让走,还是说害怕,扯住胳膊往屋里拖,说村长你得和我做伴。方全林当然不能进去,他知道进了屋就不是做伴的问题了,忙挣脱了说你去睡吧,我在外头给你巡逻。忙忙地走了。可是回到家刚睡倒,大门“嘭嘭嘭”又响。方全林不敢怠慢,他怕哪个老人不行了,慌忙穿衣起床,出来开门一看,是又一个女人,哭着说有个人进了她的屋子。方全林说你没关门啊?女人说关得好好的,还从里头插死的。方全林说插死门怎么会进去人?女人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黑影来到我的床前,直喘粗气,我吓得尖叫起来,黑影就钻床底下去了。方全林说人呢?女人说我一轱辘爬起身把他锁在屋里了。方全林说奇怪了,说走吧我去看看,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到女人家,满屋子乱捅,床底下箱子后头凡是有旮旯的地方捅个遍。方全林松一口气,说你是幻觉,没人进来,别自己吓唬自己,说着快步出了屋子。女人在后头追,说村长你别走……哎呀村长帮帮忙!……我裤裆里爬进一条虫子,痒死啦。方全林回头把棍子扔给她,说用这个捅,哪里痒就往哪里捅,捅几下就不痒了,然后落荒而逃。
草儿洼的女人们都疯了。
她们没法不疯。男人外出打工,一年年不在家,虽说能挣几个钱回来,可那种分离之苦、思念之苦,实在让人难熬。还有的在外混几年,回来就离婚,甩下一沓钱走了,而后再不回来。草儿洼几乎所有的年轻女人都在忍受着煎熬,感受着危机。她们变得压抑而又疯狂,痛苦而又愤怒,谨慎而又大胆,女人的性情全变了。她们聚在一起时就是谈男人骂男人,满口脏话。她们互相同情又互相嘲讽,互相倾诉又互相戒备。
她们最佩服的男人就是方全林,他不仅是个好村长,而且是个好男人。老婆死了近二十年,方全林始终没有再娶,一个人把儿子玉宝带大,而且在村里没有任何绯闻。这让草儿洼的女人们佩服而又不解。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怎么就熬得住呢?可他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偶尔他也和女人调笑几句,但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有一种不言自威的稳重。女人们敬重他,又有点儿怕他,更想勾引他。这是个值得勾引的男人,即使最正派的女人都有这个心思。勾引方全林成为草儿洼女人们最高的目标。当然,勾引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拉拉扯扯,有的以眉目传情,有的不露声色。但方全林就是不上钩,多少年保持着金刚不坏之身。自从男人们纷纷外出打工之后,方全林明显感到威胁在增加,女人们的攻击性更强了,让他越来越难招架。但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来自他自己,因为他分明感到沉睡了多年的欲望在苏醒。深夜的草儿洼一片死寂,连狗叫声都听不到,太静了。那时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知道他可以自由地在村里游走,那些狗不会因为他在黑暗中出现而叫唤,村里所有的狗都认识他并和他有良好的关系,它们熟悉他的脚步他的身影他的气味,它们像主人一样对他充满敬意,因为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踢一条狗,他不耍村长的威风,他喜欢像主人一样爱抚它们。那么他在村里行走就不会有任何障碍。老人们都太老了,孩子们又都睡得太死。他可以任意挑选一个女人轻轻敲开她的门,或者干脆直接把门拨开。她们的门闩一律从左往右拨,两扇老式木门间的缝隙很大,一根指头可以伸进去,或者随便捡个木片也行,从左往右,一点点,拨动。这时你忽然感到大腿外侧热乎乎的,忙扭转头看,原来是这家的大花狗在舔你的裤子,仿佛在鼓励你进去吧进去吧我家女主人正想男人呢我见她睡觉前洗屁股的。你明白它的意思,弯腰拍拍它的头,大花狗就会很知趣地走开并且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可啥都没看见。是的,它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准备佯装不知。这虽然有点无耻,可它又能怎样呢?人家是村长而且是个好村长,前些日子还曾给过它一块骨头,何况管闲事太多会遭灾的,那么就只能这样。于是你继续拨门,轻轻的像老鼠啃木头的声音,门闩也像狗一样退到一旁去了。这时,你吁一口气,轻轻把门推开,木门有点古老自然也有点守旧,发出不满的一声“哼哼”,你心跳了一下。还好,女人并没有觉察,屋内没有任何反应。女人在田里忙了一天,太累。这家的男人不在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都要她干,女人睡得太沉了。你进了门往右拐,你知道她睡在哪里。你熟悉每一家的摆设,你甚至熟悉每一家的家具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进了卧室,看到一抹月光从窗棂照到床上。孩子睡在里头,正酣。女人睡在外侧靠床沿的地方,被子松松地盖到胸口,是一床薄被,两个指头就能挑开。顿时一股暖暖的被窝的气息让你沉醉了,特别是这气息的主要成分是女人肉体的香味,你已经久违了,你不能不沉醉。草儿洼的女人习惯裸睡,这女人也不例外。她只有三十多岁,依然显得年轻,尤其在月光下。月光修饰了她被风雨吹打得有些憔悴的面容,此时像一张虚光照片,朦胧而娇美。她的袒露的肩胛、胸乳和腹部在月光下发出白嫩的光泽。此情此景让你血脉贲张,你不由得伸出手去,抖抖地在她身上轻轻抚摸,温软滑腻的手感让你消除了最后的紧张。她的眉心跳了一下,依旧双目微闭,显然还没有醒来。你一时不知如何继续了,是轻轻唤醒她,还是就这么偷偷行事?尽管你相信即使她醒来也不会拒绝,但你还是决定不打扰她,这不能算是偷奸,是她委实太累了。你是村长,你不能不关心你的村民,你不忍心唤醒她,这样不就很好吗?毕竟还能避免一些尴尬。于是你轻轻搬动她的身子,将她的双腿移过来又轻轻分开。一切都很顺利,真他妈的顺利,你感到的美畅无法言说,连连在心里赞叹:真是的真是的!你看到她双目依然微闭,眼角却流出泪来,在你忍不住最后撞击的时候,女人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你终于明白,她其实一直醒着。从你拨开门她就醒了。开始时十分惊慌。但当你走进内室时,她认出是你,就紧紧闭上双眼。她在紧张兴奋和不安中等待着你靠近她的床。也许她已经等了无数个夜晚。
于是你狼狈逃窜了……
你躺在黑暗中掴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猛地坐起身,因为你感到下身一片狼藉。你知道你刚才哪儿都没去,一直躺在自家的床上,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女人的气息。你没去拨那个女人的门,更没有去偷奸任何一个女人,但你觉得自己很肮脏,这和去了没什么两样。因为你躺在床上时曾把全村的女人想了个遍,最后选择的是一个全村最俊也最无助的女人,并和她进行了神交。这个女人叫扣子,丈夫在结婚不久就死了,是外出打工时被火车轧死的。扣子没有改嫁,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改嫁,可扣子就是不肯改嫁,她喜欢她曾经的男人并深深地怀念着他。半年后扣子生下遗腹子,就更不肯改嫁了。她平日里低眉顺眼,看见男人迎面走来总低着头,没有任何口舌是非。但有一次村长方全林去她家时,扣子脸红了。就那么一次,方全林知道她的内心不是一潭死水。多少女人公开挑逗,方全林没有动心,扣子却不能让他忘怀。他已经多次在想象中和扣子上床,也在臆想中和其他女人上过床。方全林知道他必须离开草儿洼了,这阵子欲火太盛,哪怕离开一阵子也好。不然他会做出对不起大伙的事。方全林不想对不起大伙。男人们把家把女人孩子交给他是信任他,他不能做下三烂。他得像过去一样做个好村长。
但真正促使方全林离开草儿洼,还是因为天易的事。
这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个承诺。
方全林是个讲信用的人。
天易失踪很多年了,天易是大瓦屋家的人。天易的爹柴知秋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在找,却始终没有结果。大瓦屋家族的人并没有太当回事,说天易从小就痴痴迷迷的,老爱走神,走失是早晚的事,当初就不该送他去县城上学。大瓦屋家族人丁兴旺,到天易这辈有堂兄弟二十多个,走失一个像羊群里走失一头羊,不算什么。尽管天易是长门重孙,是这二十多个堂兄弟的大哥,可是他在实际上并没有显得那么重要。因为他从小就游离于他们之外,甚至从不和他们玩耍。他几乎是跟那个古怪而又传奇的罗爷在蓝水河边长大的,他和那个精怪般的老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缘分和默契。他和罗爷一样生活在人间又超然于世外,所不同的是罗爷打赢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又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然后对世事不屑一顾。而天易几乎从一出生就属于另一个世界,他早慧而又愚钝,早熟而又懵懂,他喜欢在夜晚追赶星月,在蓝水河里和奇形怪状的鱼们嬉戏,喜欢伏在地上谛听大地的呼吸。他和他的一群堂兄弟们几乎是生疏的。后来他去县城上学,就更远离了他们。其中有些堂兄弟还是在天易失踪之后出生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天易,只是稍大才听说过有关天易的事,知道曾有过这么一个大哥。天易根本就不在他们的生活之中。
但大瓦屋家的上辈人却不这么看。天易的曾祖母也就是大瓦屋家族的老祖宗柴姑,生前最爱的就是这个重孙,一天看不到就会念叨,他时常倚住门框幽幽打量她的目光让她惊悚,她相信这个重孙在血脉里有她的真传。天易的爷爷柴老大不喜欢柴知秋这个长子,因为他没有大志没有血性,可他喜欢天易这个长孙,因为长孙喜欢读书,还因为他的寡言和专注,他认定天易终有一天会为大瓦屋家族争得荣耀争得尊严。柴知秋当然更疼爱天易,只是因为天易是他儿子。他对儿子并没有多少期望,他知道天易从小体弱多病,性情孤僻,动不动就犯傻,小脑袋里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就格外怜惜和呵护。他不想让儿子有多大出息,只想儿子能在自己身边平安一生。柴知秋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听了妻子的话送天易去县城上学,让他远离了自己的视野。当初为啥送他去县城上学呢?上不上学有啥当紧?
天易是从北京失踪的。
那时正闹文化大革命,天下大乱,天易去北京大串联,然后就不见了。
天易一下子就不见了。
柴知秋夫妇俩一直在寻找,发了疯一样。
柴知秋寻找了十年。
柴知秋寻找了二十年。
柴知秋寻找了三十年。
他几乎找遍了当年和天易一块进京的学生,也找过带队的一位领导,没有任何结果。柴知秋甚至还去过木城寻找。因为他曾听说,天易可能是被一个教俄语的女老师领走的。那个女老师的家就在木城。但那次柴知秋到了木城,只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站了三天三夜,这么大个城市把他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寻找。
柴知秋老了,心力交瘁,他再也找不动了。
柴知秋临死前,把方全林叫到床前,说大侄子,我寻思天易没死,他是被一个年轻女子领走的。你知道他从小就犯迷糊,他肯定走远了,不记得家了,不然咋也得捎个信来。我把天易交给你了,咱们两家是世交,我只能托付你,天易的堂兄弟们靠不住,他们好像都不太当回事。我记得天易和你同岁,你比天易大三个月,对不?方全林点点头,说柴叔你放心吧,我抽出空来一定去找天易兄弟!
但方全林一直抽不出空来,他只是嘱咐天柱、天云,说你们都是天易的堂弟,常年在外头打工,打听着有没有天易的踪迹。天柱、天云答应着走了,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柴知秋死了,柴知秋的妻子还活着,当年那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成了痴呆。但她见天就往方全林家里去,坐在门外一言不发。她什么话都不说,但方全林知道她在催他上路。
方全林决定去木城了。
木城有他的一个部落。
他想去看看他们。
草儿洼是个大寨子,大约有四千人口,常年外出打工的不下一千人。刚开始外出时,大家比较盲目,就是到处乱闯,碰到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人也是星散各地,至多也就三五一伙做个伴。但后来发现这样不行,不仅工作没有保证,而且太孤单,容易受人欺负,就渐渐有了联络,渐渐往一处归拢。现在光木城一处就归拢了三百多人。三百多草儿洼的人汇聚在一个城市,很有些规模了。
方全林为他们骄傲,又有些底气不足,因为现在很难说他们仍是他的村民了。
但不管怎么样,方全林还是决定去一趟木城,他想看看他们到底生活得怎么样,城市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们抛弃故土。当然,他也想借机找一下天易,尽管他知道很难有什么结果,这么大一个中国,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但找到找不到是一回事,找不找是另一回事,这是做人的道理,自己答应过柴知秋的。
方全林动身前没有给天柱打电话,他想悄悄去木城,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理,也许是想更真实地看看他们的生存状况。也许是不想给他们大驾光临的感觉。他不想摆谱,他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像以前在村里一样尊重他。毕竟他们现在是半拉子城里人了。
方全林几经转车,第五天傍晚到了木城。他知道天柱他们住在城东一个叫苏子村的地方,他没有急着去,就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小招待所住下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把他从火车站领来的,说是一个什么单位的招待所,吃住都干净,也便宜,住一晚才十块钱。女人说这些时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好像一闭嘴客人就跑了。
方全林跟着她到地方一看,远不是女人说的那样,原来是个地下室,走道两旁有十几间房子,一股浊气扑鼻。方全林说这是什么地方啊,女人说这里原来是人防工程,结实呢,大门一关,什么人都进不来,安全。方全林有些不快,本想退出另找地方,想想又算了,出门在外,将就一夜吧。女人把他推进一间门洞,里头刚够放开一张小床,转个身都困难,地上扔一堆烟头,还有纸团什么的。床上被褥油渍渍的,凌乱地堆在上头。方全林皱皱眉,说这么脏,怎么睡啊?女人笑道,这位大哥看你像是乡下来的,还这么讲究啊,十块钱你还想住星级宾馆呀?方全林说乡下比你这地下室干净多了。女人说大哥麻烦你自己收拾一下吧,我还要去接一趟客人,说罢匆匆又走了。
方全林伸头看看门外,走道尽头有一座茶炉,旁边坐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也不说话,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大概是那个女人的丈夫。方全林叹口气,动了恻隐之心,这夫妻俩挣点钱也不容易。看看门旁放一把扫帚,拿进来扫了扫地。方全林是个爱干净的人,平日在家就是喜欢扫地,屋里院子里容不得半点脏乱,一早一晚都会拿把扫帚把里外打扫干净。
方全林扫干净自己住的客房,看着走道也是一地脏乱,犹豫了一下,索性一路扫过去。那男人也不说话,只直瞪瞪盯住他看。扫到跟前时,男人突然凶神恶煞的样子伸手要夺他手里的扫帚,却一下摔倒在地。方全林吓一跳,仔细一看,原来这男人是瘫子,也许是脑瘫,忙放下扫帚,抱起他放到原来的椅子上。男人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嘴里呜噜呜噜直叫。方全林使劲拿开他的手,赶快离开了。他发现这男人虽然不能说话,但明显并不友好。
这天晚上,那女人又带回几个客人,房间还是没有住满,也只能这样了。女人连跑几趟,累得像散了架。男人在家只是留守,什么事也干不了。女人一边洗脸,一边招呼方全林说,我马上做饭,大家一块吃吧,吃一顿饭两块钱。方全林忙推托说还不饿,想出去转转。他不是怕掏两块钱,他是怕这女人做饭不干净。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汗馊味。
方全林出了地下室,在外头小馆子里吃了一碗水面,然后信步在车站广场转转。这里到处灯火闪烁,人往人来,其中不少是农民工,扛着行李上车下车。方全林有点新奇,也有点头晕,城市怎么这样啊,该天黑的时候不天黑,该安静的时候不安静,这样不好,不好。
不断有人拉他去住宿,他不得不反复说我有地方住。还有年轻姑娘凑上来,低声说大哥我陪你玩玩。方全林开始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后来看她们妖眉狐眼的样子,一下明白了,不由得慌乱起来,敢情是些妓女!过去听村里打工的人说过,说城市里到处都有妓女,熬急了就找一个玩玩。看来真是了,怪不得他们不怎么想家。
方全林不敢在广场停留太久,连日坐车也有点累,赶忙找到住的地方进了地下室。其他旅客都已经睡了,傻男人也不见了,走道里静静的。方全林打开自己的门洞,正要收拾睡觉,女主人提一瓶水进来,笑嘻嘻说这位大哥你回来啦,地方简陋,委屈你了。方全林说大妹子不客气,凑合一夜吧。女人放下水瓶,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拿一只茶杯倒点儿水冲洗一遍,又重新倒上水递上来说大哥喝点水吧。方全林只好接过,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说谢谢,就不知说什么了。他发现这女人已经洗过澡换了一身睡衣,胸颈白花花露着,身上透一股淡淡的香气,和白天判若两人,就有些尴尬。可又不好赶人家走,毕竟人家是主人。女人见他局促,笑道大哥坐吧,说着先坐到床沿上了,两腿一跷,雪白的大腿从开衩处露出来。小屋里没有椅子,方全林只好也坐床沿上,稍微离开一点,也远不哪里去,只觉浑身不自在。
女人倒显得大方,说大哥我得谢谢你,走道里这么干净,是你先前打扫的吧。方全林笑笑,说这不算啥,顺手的事,我就是见不得地上脏乱。女人叹口气,说我命太苦,丈夫中风成了废人,我又下岗,就承包了这个地下室,开个小客栈,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方全林点点头,说看来在城里生活也不容易。女人说城里人也有三六九等,有人活在天堂上,我就是活在地狱里,说着突然抹起泪来。
方全林一时不知所措。这时他才发现,这个沉静下来有些忧伤的少妇居然有几分姿色,她只能在不忙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机会和时间展露一下自己的容颜。
女人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大哥让你笑话了,我只是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方全林忙点头,说是啊是啊。女人说我叫王玲,大哥要是不嫌这里肮脏,以后再来我这里住,我不收你的钱。
方全林笑了,说不收钱不成,你要糊口呀。
王玲说再穷也不在乎这十块八块的。我看大哥是个勤快人,也是个厚道人,又爱干净,我喜欢爱干净的人。噢,你这床上被褥太脏了,还没来得及洗换,我现在就给你换一床干净的。说着起身,三下两下卷起床上的脏被褥抱走了。不一会又抱一床干净的来,麻利地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大哥你坐上去试试,床上软和多了。方全林说谢谢王老板,天不早了,你忙活一天,快去歇了吧。王玲异样地瞟了他一眼,笑道,大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方全林笑道,一个乡下人,过路客,不说也罢。王玲娇嗔地一瞪眼,这么说大哥不想再来这里啦,嫌我这里脏?方全林说哪能呢,有机会一定还来,你就叫我老方吧,我姓方。王玲扑哧笑了,说看你紧张的,我又不是老虎,怕什么?哎,方大哥家是哪里人?方全林说很远。王玲说来木城打工的?要不就在我这里干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方全林摇摇头,说我不是来打工的。俺们村在木城打工的很多,我来看看他们。王玲噢了一声,说我明白了,敢情你是个村干部啊!怪不得我看你就不像个一般的农民。方全林挠挠头笑了,说我一个小村长也算干部啊?没想到王玲突然大笑起来,看看外头又赶忙捂住嘴,说城里人有句话,叫别把村长不当干部!村长厉害呢,说是全村的女人想睡哪个就睡哪个,真的吗?方全林脸红了说瞎说!都是糟蹋村干部的。王玲看着他,目光热得烫人,说看你这么大个男人还会脸红,我相信方大哥是个好人。方全林当然看懂了她的目光,心想这女人大概也熬得苦了,守个瘫子跟守寡差不多。可他清楚自己不能接这个茬,到木城不知山高水低,别掉到陷阱里了。于是故意打哈欠,说王老板,天不早了,你去歇着吧,明天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呢。王玲听出是在赶她,明显露出失望的神情,而且一想到一天接一天的忙和累,就有点心烦,不由叹口气,说大哥叫我老板是寒碜我呢,我像个老板的样子吗?整个是苦力。方全林笑道,老板有大有小,今天是小老板,以后就是大老板了。王玲站起身,苦笑道借你吉言,好啦方大哥,你也歇着吧,不打扰你了。说罢悻悻而去。
方全林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入睡。他是个有条理的人,不像一般村干部粗枝大叶,平时在村里,他习惯每天晚上把当天的事梳理一遍,总结几条。现在是在木城,虽然才一个晚上,已有了几条感受:一是木城太闹,晚上也像白天,昼夜不分,这样不好,就像春秋四季一样,不能乱了套。人还是应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是木城不是天堂。王玲说有人活在天堂上,他还没看到,但像王玲这样活在地下室里,他是看到了。这样的日子远不似乡下舒坦从容。三是人到城里会变坏。过去听村里民工说城里有很多妓女,大都是乡下姑娘,自己今晚上碰到的妓女大约也是。原本在乡下都是好孩子,一到城里就变了,为了挣钱让不认识的男人解裤带,这太不像话。四是村长在城里名声不好,什么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方全林像被人揭了短:有点心虚,又有点气恼。妈的,有那么容易吗?古人说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哪个男人都想女人,除非他有毛病,乡下人想,城里人也想,男人想女人,女人还想男人呢!你王玲就不想?看那眼神,我还不睡你呢!妈的,方全林想想就生气。他没想到,刚来木城一个晚上就弄得心情不畅,可见城里是个很容易让人焦躁的地方。他记得在草儿洼已有几个月没发火了。
方全林一夜没睡好,天不亮就起床了,他想尽快离开这里。结账时,王玲还是笑嘻嘻的,好像昨晚没发生过任何尴尬事,一口一个方大哥,亲热得很,倒叫方全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太较真了,人家不过一句玩笑话,自己却生了半夜气,不好,这样不好。他不明白,自己在草儿洼向来大度,怎么忽然变得小鸡肚肠。王玲只收九块钱,又叫方全林吃一惊。王玲说,方大哥昨晚上你帮我扫了走道,不能让你白干,少收你一块钱。方全林说怎么能这样算账?放下十块钱赶紧走了。王玲在后头喊谢谢方大哥再来啊!
方全林出了地下室,一路感慨,这城里人真让他看不懂,说她小气吧,扫扫地还少收一块钱,住宿一天才十块钱哪,少收一块不算小数目了。可说她大方又不像,一块钱还要算账,扫几下地还要算钱,这在乡下提都不要提的,邻里之间帮忙盖房收种庄稼是寻常事,没谁说过要钱,也没谁说过要付钱。城里人把人情都折算成钱了。这不好,真的不好。
方全林在木城七问八拐,转了几趟公交车,又步行几里路,找到苏子村已是中午了。
苏子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小河上架一座小桥,这也是进村的必经之路。方全林一路走,一路赞叹这里风水之好。他想不出天柱他们怎么能住进这么好的地方。苏子村离木城有一段路程,但又不是太远,非常安静。看得出这是一座农家村子,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些二层小楼和平房,但上头都用石灰水写上了大大的“拆”字。这让方全林又疑惑起来,这么说他们在这里住不长久了。
村子里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影,估计都去上班了,这样正好,自己可以从容看看。村道上两条狗正在嬉闹,一大一小,大狗是条狼狗,足有上百斤,小狗却只有一只猫大,却显得十分活跃。主要是小狗又跳又闹,不断往狼狗身上扑。大狼狗显然很无奈,又很宽容,只是象征性地和它逗逗。它的注意力明显不在小狗身上。果然,大狼狗很快发现了方全林,顿时一跃而起,大叫着向他冲过来。大狼狗的声音非常浑厚,威风。方全林当然是不怕狗的,草儿洼家家都有狗,他和狗打惯了交道。待大狼狗冲到不远处时,方全林从包里摸出一个剩馒头扔过去,剩馒头滚动着到了大狼狗的旁边,没想到它理也不理反而更凶地扑过来。这让方全林有点窘,也有点生气,妈的这是白面馒头哎!可他容不得多想,大狼狗眼看离他只有几步了,方全林突然往地上一蹲!这是对付狗的一个骗招,狗会以为你蹲在地上捡砖头向它攻击,会转身逃离。果然大狼狗猛刹身子,调头跑开了。
这是一个有经验的人和一条有经验的狗之间的较量。
这时你很难说狗是胆小鬼,因为它不得不防,况且才是第一个回合。
方全林笑了,他认为他吓住了它,就缓缓站起身,继续往前走。他以为像在草儿洼一样,可以无视任何一条狗的存在。
但他错了。大狼狗并没有走远,它很快发现他是虚张声势,于是咆哮着又冲上来。此时方全林手头除了一个旅行包,并无别的东西可以防御,只好突然又往下一蹲!
大狼狗第二次转头跳开。
方全林这才发现这条狗有点难缠,但他仍然没有害怕,只是感觉有点窝囊。进了苏子村,一个熟人还没看见,先被一条大狼狗挡了道。笑话,一条狗怎么能挡住我呢?方全林背上旅行包,继续往前走。大狼狗却被激怒了,第三次咆哮着冲上来。而且来势更凶。方全林无奈,只好突然又往下一蹲!大狼狗又一次跳开。
如是数番。
一蹲一跳。
人和狗对峙在村道上。
这时近旁的院子里,有个人一直看着这一幕,他就是几年前跑出来捡垃圾的王长贵。他正在院子里整理捡来的垃圾,准备分类出售,因此今天没有外出。
他早已认出方全林,可他没有马上出来打招呼。他猜到方全林突然出现在苏子村是来看望大伙的。虽然有点意外,也有点喜悦,可他还是很沉得住气没有马上走出来。看到大狼狗堵住方全林不让走,居然有一种快意。他记得以前在草儿洼时经常挨训的情景,那时他很穷,只两间草房,娶个女人没过半年就跑掉了。方全林就训他,说你怎么连个女人也养不住啊?王长贵说不就是因为穷嘛。方全林说你的问题不是穷,是懒!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几亩地荒草比庄稼还高,你不穷谁穷?方全林和他爹方家远一样,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谁家地里有荒草。他说过,凡是地里长荒草、灶屋里没柴草的人家,肯定都是穷人,这种穷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因为他们懒!那时王长贵经常被方全林训得像三孙子,后来就索性扔下土地跑出去了。他怕方全林又讨厌方全林,他觉得他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王长贵因此成为草儿洼最早外出讨生活的人。开始是讨饭,后来是捡垃圾。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在外头立住了脚跟。
王长贵终于走出了院子,架势像个大爷。
这时方全林一蹲一蹲的已累得快要站不起身,大狼狗已经凶猛地扑到他的身上咆哮着撕咬。但方全林没有喊救命之类的话,他在无声地和大狼狗搏斗。苏子村太静了,静得有些不正常。这是正午时间,村子里不会有太多的人,但绝不会没有一个人。他相信在某个门洞或某个院子里,正有一双或几双眼睛看着他如何被大狼狗扑在村道上。可他们无动于衷。他们已经认出他,可他们还是无动于衷,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这伤了他的自尊心。就因为你们成了半拉子城里人,就可以不认我这个村长?我千里迢迢来看望你们,你们就这么对待我?人可以这样势利吗?哦,或许你们还记恨我?是的,我当村长二十多年,肯定得罪过你们,批评过你们,比如谁偷东西谁打老婆谁太懒谁家地里荒草太多谁摸了别人媳妇的奶子谁太脏谁赌博谁生孩子太多谁什么,可是我批评错了吗?当初你们在我面前狼狈不堪,今天要看我是如何狼狈不堪的,你们希望我向你们求救向你们示弱。不,我不会示弱,我仍然是你们的村长,我就不信斗不过一条狼狗,我要你们看着我是如何站起来的!
方全林如有神助,突然发力,翻身把大狼狗压到身子底下,伸手抓住它一条后腿,弯腰站起,奋力把大狼狗扔出去几丈远!
大狼狗被摔得惨叫一声,打个滚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方全林威风凛凛地重又站到了村道上。
王长贵惊得呆了,那可是上百斤的一条狗啊!方全林居然还有这把子力气,将它扔出去几丈远!
这一瞬间,王长贵的肩膀又塌下去了。
他本来已经有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意思,想上前为方全林解围,趁便说点风凉话,比如“大村长啊,啥时来的?怎么一来就和狗打起来啦?”可当他颠儿颠儿跑过去时,却一把拉住方全林,哭丧着脸说村长啊你没事吧都怪我出来晚了,天柱这条狼狗可厉害了我都被它咬过……
方全林认出是王长贵,笑道,王长贵啊,你怎么也在这里?他决定装作无事的样子,这才像个村长。
王长贵看村长没有怪他的意思,也笑了,说我去年刚过来,是天柱让我来的,他说大伙住在一起有个照应。哎,村长先到我住的地方歇歇,天柱他们都不在,大伙可想你了!
方全林笑道,真的啊?
王长贵抢过他的旅行包前头带路,回头说当然是真的!大伙时常想家呢,喝醉了酒又哭又笑的。
这话方全林爱听。
二人相跟着走进一座小院,一股酸臭扑鼻而来。方全林看看满院子垃圾,皱皱眉道,王长贵,你哪里弄来这些烂东西,臭死人了!
王长贵笑嘻嘻说村长你别小看这些烂东西,我送出去就卖好钱!
方全林说这些垃圾能卖多少钱?
王长贵说如果这么一股脑儿卖出去,大概能卖一千块。如果分类卖,能卖三千。你看我正忙着分类呢,金属、木头、塑料、编织袋,分得越细,卖钱越多。
方全林笑道,长贵你长进了。
王长贵受到夸赞,高兴道村长你以前不是老说我懒吗?我现在可不懒了,勤快就是金钱哪!出外捡垃圾有瘾,平日我天天进城的,木城这么大,捡不完的垃圾。
方全林转脸看到院子里一根绳子上晒着几样女人的东西:胸罩、花裤头、裙子。不由吃惊道,长贵你娶老婆啦?
王长贵立刻有些窘,说我没娶老婆,谁跟我呀,一个捡破烂的。
方全林指指绳子上的东西,这些东西是谁的?
王长贵越发不好意思,说村长你别笑话,这些东西都是捡来的,我挑出来洗洗干净,玩……玩玩的。
方全林摇摇头,说你这家伙!
王长贵一人住了两间平房一个小院,十分宽敞。别看院子里堆满垃圾,屋里收拾得倒还干净。方全林凑合着在这里吃了一顿中饭,又从王长贵这里了解到不少情况,竟是无限感慨。原来苏子村八年前就决定拆迁了,并在木城一个新区给村民安置了新居,村民们虽然留恋祖居之地,但不搬不行,当时拆迁办十分强硬,限期一个月内必须搬光。好在大家由农民变成了城里人,年轻人都给安置了工作,多数人也都满意。据说在木城扩建中,苏子村人是安置得最好的。后来大家才听说,是有个大老板看中这里风水,要在这里建度假村。这个老板的后台是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怪不得安置这么快这么好。
但就在苏子村成为一个空村,到处写满“拆”字不久,一个刑事案把老板扯上了,老板又把副市长扯上了。原来办理征地的过程中,副市长受贿一百多万。苏子村的规划建设就此叫停。这一停就是八年。本来是风水之地的苏子村成了是非之地,晦气之地,没有哪个老板愿来这里搞项目了。
天柱是五年前发现苏子村的。当时在木城打工的草儿洼人有四十多口,大家住得很分散,到处租房还租不到,城里人租房给农民工不放心,因此三天两头要换地方。天柱发现苏子村时欣喜若狂,他带着草儿洼的民工,一夜之间占领了苏子村,没费一枪一弹。他没向任何部门申请,也不知道该向谁申请,当然也就没地方缴房租,还有比这再好的事吗?但就在他们住进来不久,又有别处的民工结伙要住进来,都被天柱带人赶走了。后来发生过几次大的冲突,天柱和草儿洼的民工齐心合力,用拳头和棍棒捍卫了他们在苏子村的地位。冲突都是在深夜,几次打得头破血流,但没人报案。双方都明白,如果报案将没有赢家,都会被赶出这个城市。在这个拉锯的过程中,天柱和天云四处打电话,把分散在各地打工的草儿洼民工招来很多,向他们保证一是有地方住,二是有活干。短短半年时间,这里汇聚了草儿洼三百多精壮后生,从此再没有人敢和天柱争夺苏子村。
但苏子村还是住了一些外人,都是零星的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人。这是天柱特许的。他们对草儿洼的人构不成威胁。
天柱很有能耐,他来木城打工十年,什么活都干过,到处都摸得很清了。后来他不知走什么门路,一下子承包了整个木城的绿化工程,什么种树种花种草,全归他管。这也是他敢于招来那么多草儿洼人的原因,他有底气。整个木城的常年绿化工程很大,没有几百人是不行的。除了草儿洼的几百人在手底下,他还另外招了很多人,不然不够用,有时每天要在很多处同时干。天柱自己已很少干活,他经常要往来指挥检查。王长贵说,天柱太忙了,时常半夜不回来,我都好多天没见过他了,万一有急事,就靠电话联系,说着从腰里掏出一部手机。
方全林吃一惊,说长贵你都有手机啦?我看看。方全林知道手机这码事,还没见过真的。
王长贵得意地递过去,说你掂掂,多轻巧,随身带着,方便呢。
方全林接过来看了又看,说你们都配了手机啦?行啊!
王长贵说也不是都有,这要看各人爱好,还有,是不是需要。
方全林笑道长贵你捡垃圾要个手机干什么?
王长贵有点忸怩,说村长不瞒你说,我有个相好,有时候电话联系联系。
方全林说你也有个相好?
王长贵不好意思道,也、也是个捡垃圾的,快四十岁了。
方全林说多不方便啊,结婚搬到一起住不好吗?也好相互照顾。
王长贵摇摇头,不行啊,人家在老家有丈夫,还有孩子,说过几年还要回去。
方全林点点头,说这样啊长贵,这种事你要留个心眼,两个就是玩玩的,不能成真,就不要当真,别让人家骗了,你挣点钱不易。
王长贵说是啊,我小心着呢。
方全林把手机还给他,说长贵你忙吧,我出去转转。
王长贵说要不我给天柱打个电话,就说你来了,让他早点回来。
方全林迟疑了一下,说也好,我的包先放你这里,我去村里走走。
方全林在苏子村转了一圈,发现这是个不小的村子,从前应当住有几百户人家。只是房屋损坏严重,显然是原住的村民搬走时拆毁的,又经过草儿洼的人修整过。保留完整的院房不多,但还有几所。方全林在一所完整的院房外,又发现了那条大狼狗,不过这次它没有扑上来,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卧在门口,似乎漫不经心其实又很警惕地看着方全林。它已经领教了这个人的厉害。但它卧在主人的院门口,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也保持着仅剩的一点尊严。这是一条不错的狗,方全林冲它笑笑,表示和解。他想狼狗既然是天柱的,这应当是天柱的住处了。
“村长啊?你怎么来啦!”
方全林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声,转脸一看,发现是本村的刘玉芬。正从一处房子里跑出来,忙高兴地迎上去:“玉芬啊!”
俩人在相距不到一米处停下了,都嘿嘿笑,却没有握手。他们不像城里人,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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