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开车的哥们儿,我骑自行车。结果我以为 庄心妍他把车窗摇下来想骂我或是怎么,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就跑了。怎

今天早上九点左右。我一个人溜达着去祥隆泰超市的路上。正走在新石中路马上到红旗大街的便道上一辆苏E牌照的黑色轿车慢慢停在我身边。车窗摇下来一个四十多岁将近50岁的男人有点儿笑嘻嘻的(招手让我过去,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有点,不太对劲儿。)我以为是打听路的就走过去了。然后他说他们是外地来的,昨天走迷路了,然后车已经开了一宿没有油了车上的现金也花光了让我帮他们加点油!我一听好熟悉的骗局。前几天刚在微信上看到一则新闻说的是在高速路上女司机停车向男司机借钱加油的事儿,结果被骗了。然后我立马说了句,我没带钱,不好意思,然后转身就走了。他的车也开走了!想想都觉得可怕呀,没想到这种事居然能发生在我的身边。再次给各位宝妈们提个醒,碰到这种人千万注意,否则很可能钱财两空啊[抓狂][抓狂][抓狂] >> 回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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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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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远回到家时,离铭心的婚礼只有两天了,家里忙乱不堪。父亲和铭心都在东奔西走,父亲脸上喜笑颜开,兄弟却显得有点无精打采。铭远插不上手,也无心投入这场忙碌。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铭远觉得自己成了一尾鱼,被一个浪头抛上沙滩,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生活的清水碧波之中了。
第二天中午,弟弟对他说:"哥,你替我去志飞家跑一趟吧,请他明天来喝喜酒。我答应要请他的。"铭远懒洋洋地回答道:"好吧,反正我在家也是个闲人。"见了志飞,交代好喝喜酒的事,铭远便告辞要回家。志飞送了他一程,走在路上,志飞说:"铭远,你怎么好象不大高兴啊?"铭远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却笑道:"你龟儿子放啥子屁?铭心结婚,我哪能不高兴?"说完却有些失悔,觉得自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里两".志飞笑了笑,没再说啥。
夜里,兄弟两还是睡在一起,铭远知道,这是最后一夜了。明天,铭心将成为自己的弟弟,别人的丈夫。房间又闷又热,黑暗中有蚊子在嗡嗡,也许是太忙太累了,铭心一上床就就发出了绵长的呼吸声。铭远却怎么也无发入睡,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半天,最后轻手轻脚起身,摸出了家门,又来到小河边的大石头上。一阵河风拂过来,很清凉。
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人把手搭在自己肩上,不用回头,铭远就知道那是铭心。铭远没有回头,铭心问:"哥…半夜三更的,你咋跑这儿来了?"铭远道:"屋里太热了,我睡不着,明天有得你忙的,你回去先睡吧。"铭心迟疑着收回手,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哥,你在怪我,对吗?"铭远索然道:"铭心,别说这些了,说啥都没用了。明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啥也别想了。"铭心又沉默了,也不动身。铭远知道兄弟就在自己身后,并且必定在注视着自己的头、自己的脖子、自己的后背,铭远感觉有些晕眩,后背上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突然,几滴凉凉的东西,洒在了这灼热上,铭远不由颤了一下,回过头,就着黯淡的星光,只见铭心已泪流满面。
铭远拉住弟弟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来,仔细地为他擦去泪水,叹息道:"都要成大人了,都快做一家之主了,你怎么还哭呢?别哭了,哭红了眼睛,明天就不好看了。"铭心却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了,泪眼湿了铭远一胸膛。铭远抱着弟弟,自己的眼泪也淌了下来。
两人相拥而泣良久,铭心抬起头,脸上一片苍白,对铭远说:"哥,这是最后一晚了,我想要你。"铭远心中一痛,把兄弟推开了:"不,我们已经结束了。就把以前的一切当成一个梦吧,现在梦已经做完了,我们都该醒了。"铭心颓然倒在大石上,喃喃道:"哥,你真的在恨我,你就这么恨我?连最后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铭远摸着弟弟冰冷的脸,艰难地道:"铭心,不是哥心狠。哥不是不肯,是不能……哥身上很脏。"铭心疑惑地盯着铭远的脸,想找出一个答案,可是啥也找不出来。铭远避开兄弟的视线,低头道:"你就别想也别问了,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再说啥、做啥都没意义了……以后好好跟小月过日子吧。哥希望你活得好一些。"
铭远并不是在唬弄兄弟,更不想拒绝兄弟,他何尝不明白,过了今夜,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拥着兄弟了。然而正如他说的:他身上很脏了。他无法用自己脏了的身体,在这种时候去碰兄弟,去与兄弟纯洁的身体结合在一起。
自从上一次离开家,铭远便陷入了迷茫与恍惚之中,时而怨、时而悔、时而痛惜,有时他忿忿地想:铭心,你咋这么狠心哪?然而念也罢,悔也罢,怨也罢,一切都为时已晚。两个人已经踏上不同的轨道,前路茫茫,永远不可能再有交汇的一点。
秋锋看出了铭远的痛苦,经常陪着他打球、喝酒,遇上节假日,有时还开了他老爸的车,带上铭远去郊外野游。秋锋也很忙,却能这样陪自己,让铭远很感动。
秋锋倒不是忙学习,而是忙着追女孩子,他的女朋友更换的频率,在全校绝对是最快的。铭远有时说他,他就嬉皮笑脸道:"兄弟如手足,女人是衣服嘛。手足不能砍,衣服却要经常换的。小朋友,我把你看得比她们重得多,晓得不?"
看铭远整天闷闷不乐,秋锋就对他说:"兄弟,我看你是太压抑了,要不要哥哥我给你找个女人泄泄火?"铭远骂道:"滚,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流氓?"秋锋回骂道:"狗日的,我咋就流氓了?做那事跟吃饭睡觉一样,生理需要嘛。难道你还想给自己立块贞洁牌坊?哈,我还没听说男人也立贞洁牌坊,你他娘的来个开天辟地,也不错啊,哈哈"铭远笑骂道:"畜生逻辑,我懒得跟你鬼扯。"
一个周末,同寝室的人溜得精光,铭远一个人正百无聊赖时,秋锋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嚷道:"快走,哥们带你去个好地方。"铭远问:"哪儿啊?""去了就晓得了,快点,我车子在楼下,还没锁呢。"秋锋说着拉了铭远就走。
车子在繁华的市中心开了不到20分钟,来到一座大楼前停下了,却正是铭远打过工的"豪都".一下车,就看见陆胖子站在大门口,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铭远知道,那花是开给秋锋看的,自己对这"花容"并无兴趣,但出于礼貌,也咧了咧嘴,笑得脸上直发紧。
陆胖子陪两人来到咖啡厅,问吃过午饭没有。铭远刚想客套两句,秋锋却说:"还没呢,吃了再来你这里,也太不给你们的名厨面子了嘛。"陆胖子打着哈哈道:"那是,那是,我这就去安排,中餐还是西餐?"秋锋也不客气,说:"西餐吧。"
两份浓香四溢的西餐送来了,陆胖子先告了个退。铭远以前还没吃过西餐,看着似乎更适合手术用的刀叉,心里直打怵。于是等着秋锋先动手,自己一步一趋,依样画葫芦,总算把那堆东西干掉了。味道还不错。
老板又挪着企鹅步过来了,问秋锋想玩点啥,秋锋就说去桑那吧。铭远平时常听人说,那种地方藏污纳垢,脸上就有些不自在起来。秋锋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洗个澡你怕个毬啊,少给我丢人啊!"
桑那房里的确没啥可怕的,只是呆了一会,铭远就觉得胸闷气紧,实在受不了这份洋罪,就溜了出来,冲了身子,穿上衣服。左顾右盼好半天,才等到秋锋出来,这龟儿子腰上拴条浴巾,脸上红红的,很享受的样子。
一位身着黑色衣裙的女子走过来,对两人说:"两位先生,这边请,我们老板请你们过去说话。"随着这女子到了走廊尽头,女子推开扇门,把两人让进屋,带上门走了。陆胖子靠沙发上,笑道:"洗得安逸不?"秋锋说:"还不错。"老总说:"洗完桑那,再按摩按摩,那才算安逸。我给两位安排好了,好好享受啊。"说完起身出了门,门外同时进来了两个身材高挑,容貌不俗的女子。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两人身材、五官、头发到白色衣裙,竟然一模一样,一望可知是双胞胎。
秋锋先在按摩床上躺下,一女子就给他按上了。铭远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自处。另一女子推门进了另一个房间,示意铭远进去。铭远双褪发硬,脑子却发飘,跟进去了。
女子关上门,笑道:"先生第一次来吧?"铭远红着脸说:"啊不……啊,是的。"女子笑了,比不笑时又好看了几分,铭远低下了头。女子又笑道:"没啥的,你别紧张,快把衣裳脱了啊。"铭远吃惊道:"还要脱衣裳?"女子咯咯笑道:"你衣裳那么厚,我咋给你按呢?"铭远稍稍迟疑,脑子里冒出句粗话来:日他妈的,怕个球啊,还能把老子吃了不成?于是脱了衣服,躺上了按摩床。
女子刚动手时,铭远痒得不行,直想哈哈大笑。但一通按、捏、揪、拍、敲过后,就感觉安逸得不得了,那双小手到了哪里,哪里的肉好象就软了,骨头就酥了。女子一开始是坐在旁边按,后来干脆坐到了铭远身上。女子光溜溜的大腿一贴过来,铭远感觉热血上涌,想推开女子,却仿佛掉入了梦境,浑身使不上一点气力。女子感觉到铭远的身体变化,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温热的小手,开始在铭远身上抚摩起来。铭远窘得想要起身逃走,一双手却不听使唤,一把将女子抱了个结实。
出了门,秋锋笑嘻嘻道:"咋样,专业服务就是不一般吧?"铭远冷着脸没吱声,勾着头只管往前窜。秋锋在后边嚷道:"狗日的,你疯啦?乱跑啥子?陆胖子还要请咱们消夜呢。"铭远没回头:"要消你自个去消,我要回去了。"秋锋骂道:"狗日的,发啥子神经?"追了上来。
走出酒店,秋锋去开车,铭远也不等他,只管走上大街,往学校方向赶。秋锋的车追上来,"嘎"地停在他身边,摇下玻璃窗,冷冷地瞪着他,骂道:"你他妈的到底啥子意思?上不上来?"铭远呆立了一会,恨恨地道:"我自己混蛋,不关你毬事。"说完上了车。秋锋用手机给陆胖子打了个电话,说是家里老头子突然要用车,只好不告而别了,多谢他的款待。挂了电话,却发现铭远流泪了。秋锋怔了怔,叹道:"唉,早知道你这么放不开,我不该带你去的。"
这天夜里,两人又到校门口的小酒店喝了酒。秋锋说:"铭远,我晓得你看不起我这样的人。"铭远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没有看不起任何人,我看不起的只有自己。"秋锋拍拍他的背说:"兄弟,我知道今天这事儿对你刺激有点儿大,可你真用不着这样。如今做这种事,真的很平常。"顿了顿秋锋又说:"即使做了这样的事,你还是个好人。你晓得吗,咱们班我最敬重的人就是你。"铭远没接他的话,秋锋自己接着说:"你这人踏实稳重,并且很有点傲骨,刚上大学那会儿,别人都来巴结我,只有你不,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你不给我面子,但是心里却是敬重你的,有时甚至于有点嫉妒你。"铭远苦笑道:"我两手空空,你却来嫉妒我?"秋锋道:"你有才能,以后什么东西得不到?别看如今总有人围着我转,可我清楚得很,那些所谓的朋友,哪个不是冲着我的家庭背景来的?假使哪一天我没了这背景,除了你,我想没有谁还会对我好的,绝对没有。"秋锋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这是铭远从没见过的。陪着他喝了一大口酒,铭远说:"秋锋,眼见未必为实,就象大家只看到你幸福快乐一样,你看到我的好,未必是真的好。今天在酒店……我觉得我脏透了。不怕你笑话,以前我还真觉得自己是干净的、高尚的,今天我才看清了自己,我他妈的跟别人一样脏。哈哈哈……"铭远笑出了眼泪,秋锋楼着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好半晌,铭远说:"今天的事,也许是好事。不早了,回去吧。"
从这天起,铭心连同那些往事,在铭远梦中出现得渐渐少了。那些伤感的记忆,偶尔在脑子里冒出来,似乎也变得淡薄了许多。想起往事,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常常在铭远嘴角浮现出来。
秋锋原本有些担心,怕自己一时之错,会让铭远更消沉。但是没多久就放了心,这小子好象一点事儿也没有,脸色竟比过去好了些,并且能够再把精力投到学习上来了,最近还参加了系里学生会竞选,捞到个学习委员当上了。跟自己也照样喝酒、跑步、打球、游玩、笑骂。笑归笑,玩归玩,秋锋却不敢在铭远面前再提那件事,也再未带他去过那种地方。
铭远有时也问自己:这样的生活,是麻木,还是解脱?答案始终难求,也不敢深入去想,唯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顺着生活的水流,自然地漂泊下去。
心中的事可以埋藏起来,身上的麻烦却无法忽视。从酒店回来不几天,铭远便发现自己下体不对劲儿,瘙痒难当。铭远起初只是怀疑,后来确信自己染上脏病了,却无处可说,去医院又怕难为情,更怕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于是只能成天偷偷地洗澡,用力搓揉自己的身体。但是过了些日子,铭远知道这一切都是徒然,身上的脏和心中的沮丧,只能一天天顽固起来。不得已,铭远只好把这事告诉了秋锋。秋锋把陆胖子一通好骂,又抱怨铭远不早说,然后带铭远去了一家私人小诊所。看病的老头子除了问病情,从不乱嚼舌头,这让铭远放心了不少。只是老头子说,这病得花些日子才能根除,并且治疗不能中断。而一转眼,就是铭心的婚期了,铭远只得多开了些药,赶回了家。
再次见到铭心,铭远才发现,自己原以为日渐淡薄的记忆,其实从未真正被消解,就象落入小河中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尽管水面上已难觅它的踪影,但它只是静静地沉睡在水底,并未随流水远去。铭心想要的最后一次,铭远何尝不想要?而自己的一次放纵,却把这最后的机会也剥夺了,铭远嘴上超脱着劝慰兄弟,心中却感觉有一把冰冷的刀子,正在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一点点从心上割下来。
在父亲的坚持下,铭心的婚礼办得很铺排,喜酒摆了四十多桌,还是有很多人找不到座位,只得或站或蹲着吃喝。男女两家宰了4头猪、6只羊、几十只鸡鸭、还买了好几挑东西用来办酒席。客人们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油嘴滑舌、赞不绝口。大家的赞语集中为两点:一是菜好酒足,有肉、有鸡、有鱼,每桌还有一瓶大麯酒,值好几块钱呢。二是新人真的是天生一对。瞧人家长得,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简直跟年画上下来的金童玉女一个样啦。方圆几十里,不,上百里找找,哪里能找出第二对来?只是这新郎官穿啥不好,偏偏穿了件白衣裳,也不怕不吉利?
铭心穿的白衬衣,正是铭远给买的。为了这身衣裳,父亲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只差没动手打人。铭心却死活不听,非要穿它。父亲让铭远帮着劝劝,铭远却说:"他爱穿你就让他穿好了。"志飞也在一旁帮腔:"伯父,铭心喜欢您就让他穿吧,我看他穿上这身行头,简直帅呆了,没啥子不好嘛,那些迷信的玩意儿,甭去理它。"父亲看这几个家伙一鼻孔出气,气哼哼地走了。于是铭心便穿上这件"不吉利"的新衣,做了新郎官。
一场婚礼,铭远、铭心都喝得烂醉。有人就说,新郎官喝醉酒也不算啥,瞧这铭远,喝得这个痛快劲儿,高兴得都赶上自个娶媳妇儿了。又有人说,这哥俩打小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别人家亲兄弟都赶不上他俩,弟弟娶媳妇儿,作哥哥的能不高兴么?
然而酒喝到最后,铭远却哭了,嘴里直叫:"我啥也没有了!"志飞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给拖出了人群。
几天后,铭远不等开学,提前回到了学校。
回到学校,铭远变得比刚上大学时更加沉默。开学时,朋友们发现,当铭远独自凝望某处时,眼里有冰一样的寒意。秋锋仍旧嬉皮笑脸,常来约他出去玩,他总是摇头,说哪儿也不想去。
国庆节到了,同寝室的人相约去了峨眉山,铭远好说歹说不去,一来没心情,二来也没钱去折腾。大家都走了,剩下他一人,在床上一躺便是一下午。
正在发呆时,有人走进来,对他说:"又在犯傻啊?快起来,咱们出去玩。"铭远也没回头,说:"你咋还没回家?我哪儿也不去。"来人"啪"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骂道:"龟儿子,真成超级呆子了?你以为我是谁?"铭远这才发现来的不是秋锋,而是志飞。铭远往里边挪了挪身子,让志飞坐下来,懒洋洋地说:"累不累啊你,我可没劲儿跟你瞎跑。"志飞骂道:"狗日的,老子转了三次车,大老远跑来看你,快给老子爬起来。"铭远知道志飞嘴上嚷得凶,心上却是为自己好,开学几个月来,这小子已经好几次从他们城郊的学校颠簸过来看自己了。铭远强打精神,笑道:"天都快黑了,你说还能去哪儿?"志飞呵呵笑道:"真难得看到你龟儿子笑一笑。老子饿死了,去找地方喝酒吧。"
喝着廉价白酒,志飞说:"铭远,我不晓得你到底在愁啥子。心里有啥难事,跟朋友说说,有时能好受点。"铭远苦笑道:"有些事朋友可以帮你,有些事却连说都不能说。"志飞举起杯,说:"你不想说就不说,那咱就多喝酒,少说话。"
两人酒量都不错,可是这次才喝不一会儿,就都有了点醉意。志飞终于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瞪着铭远说:"铭远,从中学时,我就佩服你龟儿子,觉得你有大志向……"铭远打断他的话,骂道:"我他妈有毬的志向!"志飞一脸严肃地说:"你少跟我吵,让老子把话说完。你不想说你心里的事儿,我也不会逼你说。可是你狗日的难道忘了,咱们是怎么爬出那穷山沟的?你爹、还有铭心都还呆在你乡下狗窝里,你不争口气,你爹还能指望谁?还有铭心,当初他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你,你看看你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对得起谁啊?我都为铭心冤死了,好几次想骂你这龟儿子了"正骂得起劲,志飞发现铭远眼里有大滴的眼泪滚下来,赶紧收了声,沉吟片刻,又拍拍铭远的肩膀,说:"你是个明白人,我不多废话了。来,接着喝酒。"铭远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用一双泪眼望着志飞,问:"志飞,你说人这一辈子,能爱几回?"志飞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扯淡话,搔搔后脑勺,说:"这可难住我了,你晓得的,我一直是光棍一条。"铭远笑了笑,说:"不说这种扯淡话了,喝酒。"
一大瓶酒见了底,铭远抬起通红的眼睛,注视着志飞说:"志飞,好哥们儿,今天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你放心,为了我爹,为了……铭心,我会好好活着,好好读书。天不早了,酒也喝完了,咱们回去吧。"志飞却一把拉住他,说:"酒喝多了是不好,可是今天你还得陪我再喝几杯。哈,忘了告诉你,今天是老子的生日。"今天是志飞生日?中学时给志飞过生日的种种情景一下子全跑了出来,铭远又一次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小到大,铭远从没醉成过现在这种样子。志飞架着他,跌跌撞撞回到宿舍,一进门,铭远便"哇"地吐了一地。志飞把他放到床上,正要去找东西收拾残局,铭远一把抱住他,喃喃道:"铭心,你别走,你走了,丢下哥咋办呢?铭心……你别走。"
次日中午,铭远被强烈的阳光弄醒了,抬起又重又痛的头,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已经没有了志飞的影子。我干了些什么?志飞上哪儿去了?掀开被子,铭远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而床上,有一块小小的血迹。意识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铭远已经完全能够肯定,昨夜,自己戴了多年的面具,在志飞面前碎了,并且自己还在志飞身上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铭远痛苦地抱住头。
来到楼下传达室,铭远抓起电话,想给志飞的宿舍楼打电话,号码拨到一半,又住了手:打过去怎么跟志飞说?迟疑了好半天,铭远最终放下话筒,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到了寝室。
"咚咚咚",听到敲门声,铭远蹭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打开门,看见的却是秋锋的笑脸。秋锋狐疑地望着他的脸,问道:"你没事吧?怎么脸白成这个样子?"铭远费力地笑了笑:"没事啊。"秋峰还是有些怀疑,问:"真没事?"铭远有气无力地道:"你烦不烦,说没事就没事,不过是昨晚多喝了几杯酒。"秋峰笑道:"哈,原来是这样啊。还能喝吗?我可是专程来找你喝酒的,在家里才呆了一天,差点没把我闷死。"铭远道:"你饶了我吧,我听见酒字头都会痛。"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过去了,铭远始终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志飞。志飞一走之后,再也没有传来任何音讯。一个月过去了,志飞仍旧没来过,也没打来电话。铭远终于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给志飞打了电话,约他到一个公园见面。
到达约定的小树林子,已是黄昏时分,公园里几乎没人了。铭远踩着满地枯叶,找到条长椅坐下来,心中七上八下。四周很安静,铭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
志飞来了,没说话,坐到了铭远身边。铭远第一次看到志飞如此沉静,第一次发现沉静时的志飞,竟如此山清水秀。铭远动了动嘴,却吐不出一句话来。一阵夜风拂过,林子里树叶沙沙作响,铭远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冷吗?"志飞笑了笑:"你找我来,不见得就是要对我说这句话吧?"铭远艰难地道:"志飞,我不晓得该怎么说……我想……我想我太混蛋了,志飞,对不起。"志飞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说:"你不用说对不起,如果我不配合,你啥也做不成。"铭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你……你?"志飞脸上嘲讽的意味更浓了,说道:"是的,我和你、和铭心都是一样的人。"铭远喃喃道:"我太傻了,凭你的条件,你的人缘,却从来没有过女朋友,我早该想到的。"志飞的声音透着深深的落寞,"不是你傻,而是你眼里、心里只有你弟弟,你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的。其实我早就怀疑,你们不只是简单的兄弟。而我,始终是一头孤独的野兽。"志飞的话让铭远感到辛酸,他伸手搭在志飞的肩上,志飞却果断地拉开了他的手,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铭远,我不否认我喜欢你,喜欢了好些年了。"铭远想插话,却让志飞打断了,"也许是因为喜欢你,也许是因为自己孤独太久,所以那天晚上你叫着铭心的名字,我却顺从了你。我不晓得你能不能喜欢我,但假如我们能走到一起,我要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奢望让你忘了铭心,但是我绝不能做他的替代品。"铭远低声道:"志飞,我很惭愧……"志飞说:"你不用感到有负担,我说了,那天晚上的事,是我自愿的。以后如何,我不需要你现在就给我答案,你现在也根本没法给我答案。以后是做朋友还是做别的,你可以慢慢去想,在想清楚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能答应我吗?"铭远闷声道:"好吧,我听你的。"志飞拉起他的手说:"走吧,该回去了。"
登上公共汽车前,志飞匆匆对铭远说:"回去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记住那天晚上你答应过我的。"铭远用力握了握志飞的手,点了点头。
车开了,志飞在车窗上留给铭远一个笑容,笑得与平日不太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铭远心中不时感到焦躁。你爱志飞吗?每想到这个问题,他都会使劲摇头:不,你爱的是铭心。然而他没有察觉到,志飞这个名字,已经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意识里了。
秋锋察觉到了铭远的变化。尽管铭远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他的精力似乎已经又回到书本上了,课余时,他开始忙着去找家教,这些天甚至忙着到校学生处去走动了。秋峰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铭远的心情潮起潮落,但是朋友的积极转变,还是让他打心眼里高兴。
铭远的转变,一半是因为对志飞的承诺,一半是的确重新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而这些天到学生处走动,则是因为校学生会要增补一名委员。铭远希望自己有所作为,为日后毕业分配留在省城打好基础。
前些日子,校学生会一个家伙到酒店鬼混,给人抓住了,被学校开除了学籍,所以才会有此次补选。铭远凭着出色的学习成绩和校运动会上闯出的知名度,入选的呼声颇高。但他自己清楚,光靠这些还不够。于是那些日子,他时常抽空去学生处窜门,帮着老师们做些杂务。学校办晚会,开大型讲座时,他更是跑前忙后,做了不少事。老师们就说"铭远这小伙子不错,热情、肯干事,组织能力也不错,这次改选,一定有你的位置。"铭远心里有点得意,脸上却未表现出来,嘴上还谦虚道:"我还差得远呢,还请老师们多多指教。"
然而选举结果下来后,铭远却落选了。当天晚上,秋锋请他去喝了酒。铭远一直阴沉着脸。秋锋便笑道:"这种破玩意儿,又没得油水好捞,有啥子好争的?送给我都不要。"铭远讥讽道:"少爷,我不象你有老爸罩着,你不要的东西,对我却重要得很,你晓得不?"秋锋骂道:"龟儿子,怎么连我也骂了。其实你这次失败,是给人暗算了。你晓得不,那几个选上的,都跑过老师家,你还想凭你那点名气,就捞个干部当当吗?你啊,还是太天真了。"铭远点点头,道:"我相信你说的,其实事先就有人跟我提过这事了。不是我幼稚,而是我没能力去给老师送礼。这狗日的世道,太他妈不公平了。"秋锋嗤地笑了一声,说:"公平?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这种东西,你居然还想得到,你还敢说自己不幼稚?"铭远擦了眼泪,神色平静,说:"就算我幼稚,但过了今天,我不会再幼稚了。我晓得有人在看我笑话,在幸灾乐祸。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笑不出来。我想得到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
第二天,擦干了眼泪的铭远,带着平静的神情,出现在人们面前,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的挫折,遭受过任何的不平。别人还在议论着他的失意,他走过来,似乎没听见什么,跟大家谈笑风生,让议论的人满脸尴尬。秋锋冷眼旁观,对这小子既佩服,又有些凛然。
尽管白天能够以沉稳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但是当夜色袭来时,铭远却始终无法摆脱心中困扰。如何处置与志飞的关系,成了心中一个大疙瘩,并且越缠越乱,越绕越大。有时他对自己说,不管那么多了,明天就去见志飞,但马上又转念一想,见了志飞,你跟他说什么呢?你答应过他,没想清楚答案之前,不去见他的。而往往在这些念头纠缠不清的时候,铭心的面容又会浮现出来,让他心中乱上加乱。
转眼期末又临近了,同学们又开始临时抱起了佛脚,铭远成绩好,这时也不敢掉以轻心,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或教室里自修。这样一来,心中反倒稍稍平静了一些。
这天晚上刚到图书馆不久,秋锋便匆匆来找他,对他说:"总算把你找到了。"铭远问:"找我干吗?"秋风说:"刚刚你那个同学志飞打电话来,说他病了,让你过去。"铭远急忙问道:"啥子病?重不重?"秋锋说:"不晓得,他没说,不过听他声音,好象有气无力的。"铭远起身就往外跑,扔给秋锋一句话:"帮我把书本收拾好带回去。"
在路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志飞的学校,铭远几乎是一路飞奔冲进了志飞的寝室。房间里没开灯,也没有一点儿声响,估计大家都去自习了。铭远摸到志飞床前,发现志飞睡着了,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很厉害。
志飞动了动,问:"铭远,是你吗?"铭远说:"是我,你咋了?"志飞有气无力地说:"没事,只是感冒了。"铭远着急道:"烫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医院?"志飞咳嗽了几声,说:"我以为躺下来,捂一身汗就会好了。以前都是这样的,可是这次躺了三天,却更难受了。"铭远抱怨道:"什么?你都病三天了?咋不早告诉我?你这帮同学也真是的,你都病成这样了,也不送你去医院。"志飞说:"你别怪人家,大家都在忙着复习,我不想太麻烦人,再说我怕去医院要打针,我已经托同学买药来吃过了。"铭远拉起软绵绵的志飞,说:"不行,马上跟我去医院。"
扶着志飞刚走出宿舍楼,志飞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铭远扶稳他,说:"你看你,都这样了,还说自己没事。来,让我背你走。"志飞咳着说:"喀喀喀……不用了,我自己能走。我怪沉的,再说,给人看见也不好。"铭远不由分说把志飞拉到背上,背了就走。志飞果然不轻,走了不远,铭远就浑身发热,额头上见了汗。志飞看他背得辛苦,说:"你放我下来吧,扶着我走慢点就行了。"铭远只管闷着头走,没接他的茬。突然,几滴温热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脖子上,铭远知道,那是志飞的眼泪。
到了医院,一个胖乎乎的女大夫给志飞看了病,说是重感冒,责怪铭远:"你是他哥哥吧?咋不早点送来?你瞧瞧他咳的,我告诉你,再拖,拖成了慢性支气管炎,有你们哭的时候。"铭远陪着笑脸,说:"我这弟弟胆子小,最怕进医院要打针,所以死活不肯来。"女大夫嚷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怕打针?现在这样子,再怕也得打!"铭远回头冲志飞苦笑,志飞嘴动了动,好象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夜已深了,时间随着输液瓶里的药水,一点一滴逝去。铭远靠在长凳上,把志飞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外套盖住他,生怕把他冻坏了。怀里的志飞呼吸浊重,但是已经熟睡了。铭远低头望着志飞苍白的脸,这张脸比过去明显瘦多了。志飞的眼角孕着一颗泪珠,"志飞,你在做梦吗?你梦见了什么?为何会在梦中流泪?"铭远轻轻为志飞擦去眼泪,心中一酸,自己的眼泪却"吧嗒"掉在了志飞脸上。
期末考结束了,铭远在学校多留了几天,等志飞放假一起回家。铭远本来不想回去,但是志飞要回家,劝铭远同行,铭远便答应了。
志飞考完试,来到铭远学校时,夜色已苍茫,两人只能第二天再走。吃过晚饭,闲谈了一会儿,铭远关了灯,说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得去坐车。志飞在铭远对面床上坐了一会,却没躺下。铭远支起身子,问他:"咋还不睡?想啥子呢?"志飞没回答,反而下了床,来到铭远床边,捧住铭远的头,深深地吻在了铭远嘴上,一股灼热的欲望,从志飞的舌尖传过来,呼地点燃了铭远全身,铭远用力把志飞紧紧搂进了自己怀里……
"我还没给你答案,你怎么等不急了?" "你已经给我答案了。" "哦?我咋不记得了,啥时候的事?" "在医院里,你的眼泪落在我脸上的时候。" "那是答案吗?" "是,我相信那是答案,你会为我流泪,我想你心中已经有我的位置了。"
仅过了半年,铭远再次回到家乡,已深感家乡变了模样。村里比过去冷清多了,以往铭远一回到家,小七、黑子、山娃等人总要来家里玩,听他讲大城市里的稀奇事。如今这些人都跑到广州、深圳打工去了,临近年关还没回来。过去听自己摆龙门阵时,为了大城市里的一点芝麻小事,都会大惊小怪的一帮小子,如今居然去了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这在几年前,实在是做梦也难以想象的事。
整个村子,如今已很难找到几个青壮年,留在家乡的不是老人,便是小小顽童,这偏远的山乡,仿佛遭受了灾荒或是战火的洗劫。少了小伙子们高声大气的喧哗,少了妹子们响亮的笑声,少了悠扬婉转的山歌,山了吵吵闹闹的赌局,即便在白天,山村也沉寂得让人不安。那些静卧在山坳里、小河边、竹丛里的茅屋,在铭远眼里变得更破旧、更低矮了,而凛冽的落山风,让人感觉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好在还有志飞在身边,这让铭远感觉温暖了一些。
志飞在铭远家住了3天了,好几次说要回家,铭远一再挽留,而志飞也恋恋不舍,所以一拖再拖。但是今天下午,志飞必须回去了,因为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家里还等着他回家过年。铭远知道无法再留他,午饭后陪着志飞出了家门。
去志飞家要走近10里山路,不算远也不算近。走了一会儿,志飞说:"你回去吧。"铭远说:"再送你一段。"又走了好一阵,两人翻上一道高高的山岭,往下走不远,下到山谷里,就到志飞家了。志飞说:"你该回去了。"铭远把志飞的包放下来,拉志飞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说:"都走出汗了,歇一会儿吧。"志飞坐在铭远身前,把身子倚在铭远身上,两人都没说话。
金色的阳光洒下来,给远近山野涂抹上一片明媚的油彩,山里特有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志飞微微的汗味儿,直往铭远鼻子里钻,一阵山风吹过,铭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志飞便笑道:"好啊,明天又是个大晴天。"铭远一把揪住志飞的耳朵,骂道:"龟儿子,我让你胡说。"山里有"狗打喷嚏要天晴"的说法,志飞这小子,一张嘴总爱损人。这下给铭远揪住了耳朵,志飞哇哇大叫好疼,铭远却不放手,逼问道:"还敢不敢胡说了?"志飞哎哟叫着:"不敢了,你快放手。"铭远放了手,发现那耳朵已被自己揪红了,不由轻轻地摸了摸,又把志飞给风吹乱的头发抚平。阳光下志飞柔顺的头发流光溢彩,而那两只可爱的耳朵,被照得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肉色,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志飞突然叫了起来:"你在干啥子?"铭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啥时候有了反应,微微尴尬地笑道:"明知故问,你晓得我在干啥子。"志飞挣脱铭远的搂抱,站起来跑开了,回头似笑非笑地道:"看来人家说得对,不叫的狗最会咬人。铭远,以前我还以为你挺正经,却原来是假正经啊。"铭远还以颜色,笑道:"是啊,看来是瞎了你的狗眼了。哈。"志飞警告道:"你少碰我啊,这几天给你折腾惨了。这又是在大路上,光天白日的,你色胆包天,我可不想丢人。"铭远却步步逼近,嬉笑道:"那亲一个总可以吧?"志飞"呸"了一声,转身就跑,铭远追赶过去,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一片树林子……
走出树林,铭远替志飞整理好衣裳,又拍拍他的脸,说:"你回家吧,我也回去了。"志飞背起自己的包,说:"过了年,你能不能抽空来我家玩两天?"铭远便笑他:"刚才还装得一本正经,原来也跟我一样是假正经,哈,你告诉我,你往树林子里跑,是不是就等我追过去?"平时满嘴荤话的志飞,这会儿竟然会红了脸,铭远看得好笑,又逗他:"你知道吗,刚才跟你走在路上,我很想唱歌哩。"志飞大奇:"哈,就你那破锣嗓子,也会唱歌?"铭远一本正经地说:"刚才我真想唱,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哈……"话没说完,自己先笑翻了。志飞急了,冲上去抓住铭远胳膊,反扭到身后,嚷道:"不许笑,你个该死的。"
志飞顺着山路往下走了很远,回头看时,铭远还站在山顶岩石上,仿佛也化作了一块山石。
回到家里,铭远又得一个人面对无数的烦心事。家里有一大堆干不完的活,父亲已年老力衰,却屡屡不听劝告,要去干那些他力不能及的重活。而年富力强的铭心,早已跟父亲分了家,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有天当着父亲的面,铭远骂铭心不孝,扔下父亲不管了。父亲却替他辩解,说他倒没啥,就是怕老婆,分家的事,全是他老婆想出来的,给她一逼,这小子就屁都不敢放了。铭远说:"让我去找小月,看看她咋说。"父亲着急了,说:"你就别管闲事了,小月厉害着哪,她能听你的?你这一去,她回头又该拿铭心出气了。他们两口子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我现在又不是干不动了,自己过还清静些。"铭远气难平,道:"你看你都老成啥子样子了,还说自己干得动,你还能干多久啊?——铭心,你就忍心看爹累成这样子?多他一个,你两口子又能抛洒多少东西?你说!"铭心勾着头,不吭声。父亲说:"等我干不动了,就跟你去城里享福去。"说完嘿嘿笑了,露出满嘴空洞的牙床。
除夕之夜,家里杀了鸡鸭,铭远又去集市上买了鱼,办了满满一桌。叫铭心两口子来吃年夜饭,小月却没来,铭心说她怀了孩子,不想吃。父亲催了好几次,让铭心去叫她来,好歹坐坐,一家人团团圆。铭心不去,说她说了,别去叫。父亲抹了眼泪,铭远火了,骂道:"狗日的,你是不是有了老婆,就不认自家亲人了?今天你要不去把她叫来,就滚出去,再也别来登这个门。"铭心这才不情不愿去了。
吃饭时,小月闷坐在一边,只喝了几口汤,不说话,也不吃东西。铭远和铭心拼上了酒,说:"你要还认这个家,还认我这个当哥的,就跟我喝个醉,谁不喝谁王八蛋。"小月脸黑得赛过了锅底,起身就要走。铭远蹭地站起来,拦住她,说:"你要是咱家媳妇,今天就得吃了这顿年夜饭。"小月冷冷地说:"给我让开,你有啥子权力来管我?我想走就走。你还好意思提这个家?我们跟爹分家,你就看不顺眼了。那这么多年,你又帮这个家做过啥?从小到大,铭心啥都要让着你,你上大学,你进城,你风光了。他呢,只有天天玩泥巴,这个家里啥活都要他来干,穷的是他,苦的是他。如今我们不想受穷了,我们要过自己的日子。你要不满意,你把爹接走啊,别光站着说漂亮话。"铭远拦在空中的手无力地放了下来,小月冲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出门走了。铭心追了出去,铭远也没去拦他。剩下父子俩,吃了顿没滋没味的年夜饭。
夜里,父亲生着闷气,铭远不耐烦,吼道:"愁啥子嘛,你再干两年,等我一毕业,就接你进城,跟我过。"父亲叹了口气,说:"你以后也会娶老婆,城里的女子,能容得下我这乡巴佬?"铭远道:"容不下你的人,我决不要。"父亲又叹道:"铭心可苦了。小月的心思,全在她娘家,啥好东西都往娘家搬。这小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啥主意都拿不起来,说话还不顶放个屁。"过一会又说:"你不晓得,这几个月,他们两口子常吵架、打架。而今村里不少人出去打工,有些人不晓得咋弄的,就赚到了钱,回家来鼻子都翘到天上了。小月心高,就想跟着那些人出去。铭心却不肯,说是怀上了孩子,最少要在家里生下来再说。"铭远冷笑道:"想得倒挺美,城里的钱也不是留着给她去拣的。"父亲说:"我也这样说啊,城里人不比你精?还有穷人呢,你一去,就能拣到钱了?可是人家不听,说别人都拣到了,未必我就比别人笨,就拣不到了?这女子如今说话,能噎死人呢。"铭远就数落他:"你又不在她锅里舀饭吃,管她的闲事做啥?自己管自己就是了嘛。"父亲又说:"铭远,你就别逼铭心了,这小子也够可怜的。没娶老婆那会儿,他一副心思全为着你,为了给你弄点钱安心读书,他好几次去扛棒棒,最后一回连腿都摔断了,没送命就算万幸了。"铭远从没听说过这些事,这时听爹说起,眼泪几乎马上就要流下来,长叹一声,说不出话来了。父亲也叹息道:"铭心这小子就是命苦。"
这一夜,在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中,铭远听着父亲的长嘘短叹,久久不能入睡。
大年初一,铭远起得格外早,生了火,做好一大堆元宝(这地方过年不吃饺子、年糕,吃的是汤圆,称做元宝),才把父亲叫起来,说:"爹,我去叫铭心他们来吃元宝,你先看着火。"父亲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
铭远到了铭心的门口,看见门上已上了锁。怏怏地回到家,父亲说:"他俩回娘家了吧?"铭远阴沉着脸,说:"甭管他,咱们自己过年。"
本来为了给一家人增添一点乐趣,铭远多准备了几种汤圆馅儿,汤圆也故意包得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为了跟大家开个玩笑,他甚至用一张菜叶包成了一个大元宝,他想把这个大元宝献给父亲,逗老人家一笑。然而铭心两口子没来,这些甜的、咸的、香喷喷的元宝,吃到铭远嘴里全成了一种味道——苦涩。父亲夹起那个最大的菜叶包,送到铭远碗里,笑道:"你这小子,咋包了这么个大家伙?"铭远勉强笑道:"本来是要孝敬您的呢。"父亲摇头道:"老天,我哪吃得下它,还是你吃吧。"铭远没再争辩,低头把它吃了。
父亲东拉西扯,说着张家的小子要娶媳妇儿了,李家的母猪下了好大一窝崽儿,胡家的闺女说了户好人家……铭远知道,父亲是怕家里太冷清了,没有过年的喜气儿,才扯这些闲话的。但是自己实在没有兴趣,也不知如何跟父亲扯,只得不时给父亲夹一个元宝,说:"爹,趁热再多吃一个。"
正没滋没味地吃着元宝,铭远嘴里喀嚓一声,咬出个钢蹦儿来,父亲呵呵笑了,说:"铭远,还是你运气好啊。"铭远的眼泪却唰地流了下来。这个钢蹦儿,他在包进汤圆的时候,做了个记号,本来是想给铭心的,希望它能给弟弟带来好运,然而弟弟却没有来。
新年第一个清晨,铭远坐在家里晦暗的堂屋里,透过泪眼,看见弟弟铭心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铭远真切地感觉到,弟弟已经彻底不属于自己了。
以往过年,山村里总是很热闹,尤其是除夕,临近午夜时,远近鞭炮声声,此起彼伏,山鸣谷应,新的一年,仿佛就在这热烈的声响中爆出来了。今年山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大部分没回来,许多人家的年都过得冷冷清清,人们对放鞭炮迎新年,好象也失去了兴趣。新年里,村里也听不到往年舞龙舞狮的锣鼓声。铭远无聊得受不了,好几次想早点离家回校。可是父亲佝偻的身影,又将他一次次留了下来。
熬到正月初三,铭远对父亲说想出去找同学玩几天,父亲答应了。铭远风一般飘出家门,匆匆往志飞家赶去。
登上山顶,铭远停下脚步,在上次送志飞的石头上站了一会儿。远远望去,志飞家的小山村掩映在一片竹丛中,村后一条小路,蛇一样向山上游过来,在树林中时隐时现。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他们也许是去走亲戚拜年,也许去赶集。志飞这会儿在干吗呢?他不会也出门了吧?铭远一边往山下赶,一边却开始忐忑起来。
穿行在一片幽暗的树林里,小路两边是一堆堆的土坟,馒头一样重重叠叠着。铭远感觉有些不自在,不由加快了脚步。"哇——"身后突然一声大喊,铭远全身寒毛直竖,扭头一看,志飞在身后笑弯了腰。铭远冲过去,狠狠捶了这小子好几拳,"捶扁你这死小子,我让你坏!"志飞半天才止住了笑,骂道:"狗日的,你还真下毒手啊。"铭远没好气道:"活该!"随后又奇道:"你疯疯癫癫跑这坟堆里来干啥?"志飞得意地笑道:"我看见山顶有只呆头鹅在东张西望,就跑上来看看,呵呵,没想到真是你这呆子。"铭远哭笑不得,掐住志飞的嘴,骂道:"你这张狗嘴,啥时候能说两句人话?"冷不防志飞扑了上来,差点没把他扑倒,志飞一口咬在了铭远嘴上。好一会,两人才分开来,志飞嘿嘿笑道:"我刚才说的话好听吧?"铭远真拿这小子真没办法,笑道:"嗯,还不错,来,让哥哥也说句好听的给你听。"说着作势要扑过去,志飞却拉起他的手,撒着欢儿往家里疯跑,边跑边说:"好话回家再说。"
志飞父母和妹妹都不在家,说是去给舅舅拜年了。铭远问他为啥没去,志飞说:"早上起来,听到喜鹊叫。我就觉得你会来,所以留在家里等你。你相信吗?"迎着志飞闪亮的眼光,铭远胸中仿佛蓄了一汪温热的水,变得柔软极了,他把志飞拥入怀中,凝视着那双期待的眼睛,说:"我相信。"……
"中午我们随便弄点吃的,行吗?"志飞边穿衣服边问铭远,铭远说:"好啊,跟我你还客气啥。"说是随便,志飞却还是折腾了好一阵,炒了4、5个菜,把个屋子弄得香气缭绕,令铭远垂涎欲滴。铭远自己不会烧菜,便坐在灶台后,将柴禾一把一把往灶里填,为志飞烧火。一双眼睛,却始终随着志飞的一举一动转过来,又转过去。志飞这会儿没笑他呆,不时还冲着他粲然一笑。铭远问他笑啥,他总说没啥。
铭远从不知道,志飞竟会做出这么好吃的饭菜,嘴里嚼着一片炒腊肉,铭远脱口道:"好香!志飞,你给我当媳妇儿得了,那我就一辈子享不完的福了。"志飞白他一眼,说:"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午饭后,志飞换上一身脏兮兮的衣裳,铭远奇道:"你干啥?想去投奔丐帮了?"志飞笑骂道:"见你的大头鬼,我是想去鱼塘里抓两条鱼来晚上吃。"铭远连忙制止他:"行了,我又不是为了吃鱼才来找你的。"铭远知道,即便是过年,山里人家待客一般也就是香肠、腊肉,遇到贵客杀只鸡鸭也尽够了,鱼塘里的鱼,人们通常只养来卖钱,自己根本舍不得吃,志飞家的鱼,很可能就是为了给志飞挣学费的。志飞说:"少废话,跟着我去看看就行了,我又不让你下水。"说着把一个小鱼篓挂在了自己腰上,拖着铭远出了门。
到鱼塘边时,志飞身后已跟了一帮小孩子,个个穿着簇新的衣裳,嘴里嚷着"哦,志飞哥要抓鱼喽".志飞脱了鞋,挽起裤腿,弯腰捧了些水浇在自己腿上,使劲搓了几把,嘴里哆嗦道:"狗日的,还真他妈冷。"铭远又劝道:"你就别下去了。"话音未落,志飞已左手抓鱼罩,右手握条细竹棍,跨入了水中。
冬天鱼儿都躺在水底睡大觉,打鱼人便用小竹棍划水,把它们惊醒,鱼儿惊慌逃窜时,多半会在水底搅出一串串浑黄泥花来,这时打鱼人就得眼疾手快,把手中的鱼罩猛地罩下去。鱼罩多用细竹条编成,状如圆桶,只是比桶粗很多,且上下都是空的,顶端绑一横杆,作把手用。鱼罩罩下去后,打鱼人便弯下腰,把手伸入罩内,抓住无处可逃的鱼儿。望着志飞在水中走来走去,娴熟地做着这一切,坐在塘边的铭远感到有些恍惚起来,眼前的志飞,竟化作了铭心的样子。
"呆子,接住"一团东西闪着亮光飞了过来,铭远手忙脚乱去一把抱住,却是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足了两斤重,噼里啪啦甩了铭远一身的泥水。一帮小孩子围上来,欢呼道:"好大的鱼,志飞哥,你好棒。"志飞爬上岸,满脸得意地笑着,从铭远手中接过鱼,放入鱼篓,说:"够我们晚上吃了。"铭远苦着脸道:"你看我的衣裳,给你弄成啥样了?"志飞嘿嘿笑道:"谁叫你三魂少两魂的,活该。"有淘气的小子拍着手笑着嚷:"哈哈,呆子。"志飞一把将他揪过来,拧着耳朵训斥道:"呆子是我叫的,你得叫铭远哥,听见没有?再敢乱叫,我拧下你耳朵。"铭远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到了家里,志飞赶走了一帮跟屁虫,给铭远找来一身自己的衣裳,舀了热水,让他洗澡换上。
铭远正冲洗着身子,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自己,铭远回过头,笑道:"你今天咋这么生猛了?小色鬼。"志飞低声道:"我不管你咋说,我现在就要你。呆会儿他们回来就不方便了。"天很冷,两具年轻的身体却很热,在氤氲的水汽中闪动着红润的光泽,纠缠在一起……
傍晚时分,志飞的父母和妹妹们回来了,见到铭远,都很高兴。晚饭有腊肉、有香肠、有辣子鸡、还有一道又香又辣的豆瓣鱼,昏黄的煤油灯下,屋子里一派欢声笑语,两只狗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争抢肉骨头,也显得很快活。
第二天起床时,志飞母亲抱怨儿子:"铭远来了,你也别整夜光说话不睡觉啊,你看看,你把人家眼圈都熬黑了。铭远还要住两天的,啥子话不能留到明天说么?"志飞坏坏地笑着,冲铭远吐了吐舌头。
早饭后,父母叫志飞跟他们去给一个表叔拜年,让铭远在家里玩,说他们吃了午饭就回来。铭远说:"没事没事,你们尽管去好了。"志飞不愿去,父母就骂他:"你一年半载难得回来,过年还不去,人家会说你不懂礼节的。"铭远帮着劝了一通,志飞答应去了,临走前给铭远找来几本破烂的杂志,让他翻着解闷儿。
志飞一出门,他两个妹妹便神神秘秘地笑了。铭远问她们笑啥子,小妹妹便笑道:"我那个表叔要给我哥说媳妇儿呢,那女子是他的一个侄女儿,也在城里读中专,我看见过,长得可好看了。"铭远淡淡地道:"哦,好事呀。"心里刚刚升起的阳光,顿时被翻滚的乌云彻底遮蔽了。
吃过午饭,铭远说自己要回家了。志飞的妹妹一再挽留,铭远说家里只有父亲一人,自己放心不下,一定得走。小妹妹说:"你不是说要住几天的么?"铭远勉强笑道:"我没说啊,是你爸妈以为我要多住几天,我跟你哥说了,这次只能住一天的。反正以后还有机会来嘛。"小妹妹又说:"那你等我哥回来再走吧,你这么走了,他回来要骂我们的。"铭远说:"不会,他晓得我要走的。再等下去,我回家就得走夜路了。"
来时轻轻松松,去时脚步沉重,一路上,看到熟悉的山坡、树林、岩石和飞瀑流泉,眼前总会出现与志飞同行时的情景,铭远的眼泪一次次淌了下来。
回到家,父亲奇怪地问:"你不是说要出去几天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铭远说:"出去也没啥好玩的。"父亲说:"小七他们回来了,才来找过你呢。铭心跟他们打牌去了,你去不去?"铭远想了想,闲着也是难受,于是去找他们玩去了。
小七、黑子、山娃一帮人这次回来,带给山里人无穷的惊怪,村里也顿时热闹起来了。小七们人人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衫,还带回来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山里人看花了眼。铭远晓得那些衣裳、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全是城市地摊上的垃圾,却也不去说破,他完全理解这帮伙伴渴望得到乡亲们尊敬、羡慕的心情。但看到这帮家伙果然象父亲说的鼻子朝天,铭远又感到好笑。见了铭远,小七等人虽不翘鼻子,但也没了过去的谦恭。
小七带回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轰动了整个村子。可惜折腾了好半天,才调出一个台来,画面比黑豆都要糊。但这已经足够让全村人吃过饭就往他家里跑了。铭远进了门,根本没抬眼皮去瞧那台破电视。小七脸上明显现出了失望的神情。
铭远问他们在深圳做啥,小七失落的脸上又有了神采,比手划脚地说,他们都在一家大厂里干活,厂里有200来人,老板还是外国人呢。铭远问他们厂生产啥东西,小七说是服装,他们几人只是搬搬东西,每天就有十多块钱好赚。铭远暗想自己猜得没错,这些人也就卖卖力气而已,于是问:"你们这样打工,以后想做点啥呢?"小七说:"多赚点钱,回来盖房子啊。"铭远没再多问,心里却为这些儿时伙伴忧心起来:他们在外边混上几年,是可以回来盖座房子。可是他们看惯了都市的生活,还能安安心心回来住在那房子里吗?等他们的一身力气被榨光了的时候,谁又能安排他们未来的生活呢?
小七等人回来后,不到10天便又出去了,带走了村里人一大堆羡慕和嫉妒的目光。这一来一去,也坚定了留在村里余数不多的年轻人外出淘金的念头。
小七走后这些天,铭心家变得再次不安宁起来,铭远好几次听到弟弟屋里传来小月摔摔打打的声音,夹杂着小月怪铭心"没用"的咒骂。铭远听得心里难过,但是自己心里还有更难过的事,因此没心思,也管不来他们的事,只能当作没听见。
没等过完元宵,铭远也不等志飞,便独自返回了省城。
开学快一个月了,志飞一直没来过。铭远却已顾不得为这事愁闷,另一件事情更让他窝心透了。
上期期末的一天,老家干爹来学校看过铭远。这位当年的公社书记,如今已高升为县里一位局长了。干爹恪守着他的承诺,从铭远上大学起,一直负担着铭远的学费。当然,当年他资助铭远上大学,也上过报纸。
见到恩人,铭远既高兴又感激,便向秋锋借了几十元钱,带干爹到了校门外的一家小酒店,点了几个菜,陪干爹喝了一斤白干。干爹笑眯眯地望着铭远,说:"铭远真的出息了。刚考上大学那会儿,你见人就脸红呢。现在会说话,酒也能喝了。呵呵,好嘛。"铭远一边给干爹斟酒,一边说:"都得感谢您哪,要没有您,铭远哪能上得起这学?"对干爹,铭远是打心眼儿里感激的。酒足饭饱时,干爹问:"铭远,你毕业后打算留省城,还是回家乡呢?"铭远微感意外,搔搔头说:"毕业还早呢,我没咋想过。"干爹说:"也该早点做好打算了。听说想留省城不容易啊,咱又没啥靠山好找。要说回县城呢,其实也不错的。至少我可以帮你找个好单位。"铭远就迟疑道:"干爹的意思是?"干爹说:"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县政府王县长有个女儿,高中毕业的,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她妈妈问我,有没有认识谁家的小伙,要人好又有出息的,让我给她介绍。我想来想去,还就数你合适。王县长这几年上得很快,大家都说,再过两年,肯定就到市里了。这可是门好亲事啊。你看咋样?"铭远想了想,一时委实没个主张,就说:"这不是小事,您让我好好想想再说吧。"
回到学校,铭远跟秋锋说起这事。秋锋骂道:"别听他放屁。你好不容易爬出了穷山沟,又跑回去给他做升官的垫脚石,疯了啊?"铭远不愿把干爹的话当作歹意,但让秋锋这样一说,心里却也感到有点疙疙瘩瘩。秋锋又说:"他一个小县长算个屁。等你毕业时,找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别人的事我不好说,帮你我不说二话。放心吧。" 铭远又打电话给志飞,对他讲了这事,志飞也跟秋锋一样的态度,让铭远别上当。
第二天,铭远去车站送干爹时,就说自己好不容易来到省城,不想再回去工作了。干爹问:"你都想清楚了?不再考虑考虑?"铭远说:"想清楚了。"干爹脸色就有些暗了,给铭远看见,心也跟着暗了。
这次回学校前,铭远去了趟县城,给干爹拜年。干爹一家态度的冷淡,是他未曾预料的。坐了不一会,铭远说要告辞了,别人也没太留他。走在县城大街上,铭远觉得嗓子眼里给人塞了团肮脏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离开县城前,铭远去一个中学同学家借住了一宿。这位同学高中时跟铭远住一个宿舍,两人关系很好,铭远缺衣少食,常常穿这同学的衣衫,吃他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如今两人见面,格外亲热。同学听他说起自己的烦恼,就说:"你的选择没错,都进了省城了,还回来个毬啊?"同学的叔叔正好是干爹的秘书,对干爹的事知道得不少。同学说:"你晓得吗,他那次去省城,跟你说的是去出差,顺便去看你,其实他是特意去找你的。他想卖啥子药,我不说你也该猜得出来了吧。"铭远说:"不会吧?"同学冷笑道:"还不信?你这书呆子。那老狗日的有次在我叔叔家喝多了,放了通臭屁,说有人连狗都不如,你喂了狗一块骨头,它还会朝你摇尾巴,人你给了他再多好处,他也不会记你一点好。当时我也在场,晓得是在说你,把我气坏了。听我叔说,他在跟县里另一个局长争县府办主任的交椅呢。"这一番话,让铭远气得直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次回到学校,铭远向秋峰借了几百块钱,交了学费。以往开学前后几天,干爹就会把学费给自己寄来。这一回,铭远想收到他的钱,一定要马上退回去,并且告诉他,欠他的情以后一定会还,从今往后再不需要他的"赞助"了。然而开学了一个多月,铭远并没有收到汇款单。原先以决绝的心情,拉开了架势,准备击出漂亮的一拳,结果对手没有出现,面对的只是虚空,铭远一口气吐不出去,全憋在了自己胸口。
不过心情阴也罢,晴也罢,日子总得一天天去过。随着专业课程的增加,学习任务比过去繁重了很多,以铭远的底子,学起来难度不算大。但他的时间还是很紧,不是为了忙学业,而是为了忙生计。来自干爹的财源断了,弟弟铭心如今只顾自己的小家,父亲又年老力衰,一切只能靠自己了。铭远接了好几份家教,整天奔波于省城好几个方向,去挣钱养活自己。请他做家教的人家都有殷实的家底,孩子却多半不争气,铭远每每对着那些"少爷"、"小姐"们,心里充满了厌恶,但是为了五斗米,却无法不折腰。
其中一家的男主人是市里某部门的干部,手中握有相当的实权。铭远不知道他是如何爬上今天的位置的,但是知道他也是农村人,当年也是大学高才生,于是心中对他充满了敬意。或许是惺惺相惜,这位男主人对铭远也颇有好感,与铭远称兄道弟的。每次铭远给他那捣蛋儿子上完了课,他都要留他吃饭,并且陪铭远喝上两杯。席间屡屡以父兄的身份,给铭远讲人情事故,劝戒铭远要珍惜跳出农村的难得机遇,勤学上进。铭远骨子里是叛逆的,最烦别人讲大道理,但是来自这位大哥的话,他却总能听得很服气。
别人做家教,每月收入不过300来块钱,而这一家给铭远的,却多出了将近一倍,铭远推辞过几次,但主人一再坚持,就只好怀着感激,收下了。为了不影响学习,铭远干脆辞掉了其他几家的活,专心给这一家干。两个月下来,他不仅可以从容应付生活所需,还有了节余。
生存的压力一旦减轻,情感的折磨便凸显出来,并且越来越尖锐痛苦。志飞始终没来,连个电话也没有。铭远也想过去找他,给他打电话,心中的一口气,却终究咽不下去。盼得久了,等得久了,心一天天沉重,一天天脆弱。有时想起志飞善良的一家,想起那个温馨的夜晚,与志飞一家愉快的晚餐,想起志飞母亲注视儿子的温暖目光,想起志飞也许已经找到了好的归宿,铭远绝望地对自己说,罢了,罢了,就此结束吧。然而要掐死心中的感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缠绵、那些狂野、那些放纵,总在清冷的夜色里,潮水一般袭来,在铭远心中卷起滔天巨浪。
初夏时节,秋锋的生日到了。因为自己事忙,铭远已经很久没跟秋锋一起玩了。所以生日前几天,铭远就对秋锋说,要跟他好好聚一下。到了那天傍晚,两人找了家小酒馆,要了几个菜、一瓶白酒,对酌起来。铭远奇怪平时好热闹的秋锋,今天居然没有带别的朋友来。秋锋说难得哥俩聚一次,不想让别人来打扰。
酒酣耳热之际,铭远说起自己做家教那家的男主人,言语间满是敬佩。秋锋却说:"现在的社会,没背景没关系,想爬起来太难了。谁知道他咋起来的?说不定是靠着娶了个好老婆呢。"铭远说:"不管他靠的是啥子,一个农村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过去每碰到一些人,一些事,常常让我无所适从,患得患失,不晓得自己该咋办,有时甚至想要堕落,想要自暴自弃。但是经过了这两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如今我晓得自个该做啥了。"秋锋说:"这是好事,你那位大哥在这点上说得没错,你们从农村出来,的确应该珍惜机会。"
结帐时,铭远和秋锋争着掏钱,铭远骂道:"狗日的,你要再跟我争,就别认我这哥们儿。"秋锋才罢了手。回去的路上,铭远掏出几百元钱,要还从秋锋那里借来交学费的债。秋锋死活不肯收,说:"我手头宽裕些,能帮你点忙,我很高兴的,你就让我高兴点不行么?"铭远说:"那样我就高兴不起来了。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兄弟感情是一码事,欠债还钱是另一码事。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你必须得收下,否则我跟你急。干爹教会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人只能依靠自己。"秋锋怅怅地收了钱,说:"你这样搞得我很难受的。"铭远说:"你已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还难受个球啊。再说现在我也不缺钱的,缺钱我自然还会管你借。"秋锋只好收下了钱。
又过一过多月,是铭远自己的生日。这个生日铭远是在离省城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山区小城度过的。那座小城依山傍水,风光秀丽,但是离城几里处,却有几家矿山机械企业,这次学校组织铭远他们到当地实习了一个多月。
小地方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一个多月的实习生活,让这帮省城里来的年轻人无聊透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班下班,仅有的娱乐不是打牌就是打篮球。不光秋锋这样的少爷大骂"穷山恶水",连铭远也觉得这里实在闷得慌,跟自己家乡有得一比。
令铭远惊奇的是,秋锋只叫了几天苦,却很快在这里逍遥起来了,整天眉开眼笑,还常常哼哼起小调来。铭远变问他是不是春天又来了。秋锋嘿嘿笑道:"你这龟儿子眼真毒,啥都瞒不了你。"铭远又追问是哪位小妞又落入了魔掌。秋锋得意洋洋地说:"就是隔壁化肥厂的那个小会计,我们打球时,常站一边看的,高高的个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那个。"听他这么一说,铭远记起来了,这些天与附近几个厂举行篮球赛时,常常有一帮男男女女围观,其中好象是有这么个姑娘。
秋锋、铭远和另外几个同学球打得都不错,来到这里,与几支厂队较量,每一次都打得对方稀里哗啦。尽管比赛一边倒,但各厂的一帮少男少女,却还是趋之若骛,男的是来看球,女的呢,多半就是看人来了。
比赛过几次之后,不少女孩子就爱往男学生寝室里跑了。在秋锋对铭远坦白之后,那个一笑带酒窝的女孩子,便常往秋锋和铭远的宿舍跑,每次都会带来一堆好吃的。每次她一来,铭远便溜了出去,四处游荡。
同学们的乐不思蜀,让铭远倍感孤独。在不远的未来,秋锋和别的同学很快都将找到一个人,陪他们一起生活,生儿育女,过上自己的家庭生活。我该怎么办?铭心已经不属于我了,志飞也开始找媳妇儿了,活在这个世上,是否人人都得结婚生子?这些问题,铭远过去尽量逃避不去想,如今却常常去想,不得不想,可是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见到铭远心事重重,秋锋就说,大家都习惯这里了,你何不跟大家学学,也找个女孩子玩玩,保准你开心多了。铭远骂他畜生,骂完又说:"少跟我鬼扯了,还是说说你跟你那位咋样了吧。"秋锋摆出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我交过的所有女朋友,都没她性格好,可她长得实在有点抱歉,补考都不一定及格呢。"铭远就骂他:"人家对你这么痴心,你还说这样的狗屁话,是不是人啊你?"秋锋就苦着脸说:"开个玩笑嘛,其实她长得也不算难看。可是这鬼地方,跟你老家一样穷山恶水吧?难道要我留这里?这不是开国际玩笑么。"铭远点点头,说:"这倒是真的,这样的地方绝不适合你。那你干吗跟人家粘粘乎乎的?早点让人断了这条心得了。老实交代,有没有占人便宜?"秋锋哭笑不得:"你还敢骂我,我看你才是头畜生,说不到两句话,就往那儿想。"铭远嘲笑道:"就你,还敢跟我装得三贞九烈的,要你不吃荤,比起让狗不吃屎还要难多了。"秋锋捶了铭远几拳,骂道:"你这张狗嘴。唉,说真的,我现在发现自个完蛋了,对女孩子一点儿都狠不下心来,想当初哥们多潇洒啊,如今连坏事都不敢干了。都是给你这小子带的,完了完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要变成柳下惠啦。"铭远笑骂道:"放你狗屁。"
铭远生日那天,秋锋和一帮同学买来酒菜,在寝室里热热闹闹给他庆祝了一场,那女孩也来了,坐在秋锋旁边,话很少。
大家一轮又一轮敬酒,铭远来者不拒,兴致特别高。临近午夜时,有人提议把桌子搬到屋外去喝,大家说好啊好啊,说干就干。到了屋外,发现不知何时,一轮明月已高挂夜空,清辉洒了一地,四周群山环抱,月色下,一个个山头悄然伫立,空气中没有省城的车马喧嚣,隐约可闻的,只有不远处山间小河的幽咽。人们一时间无话了,似乎怕惊醒了群山的梦。"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铭远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诗句来,对着皎洁的圆月,软弱得几乎无法自持。志飞,你在干什么呢?你想我吗?
散席前,大家说这鬼地方蛋糕都买不到,铭远你就喝三杯酒,许三个愿吧。铭远对着月亮,合上眼,默默许了愿,一口气喝了两杯酒,正想喝第三杯,一个同学按住他的手,说等一等,先把你许的愿给大家伙说说。铭远就说:"我的第一个愿是,希望父亲和弟弟快乐无忧。"众人说没劲,快说第二个,铭远说:"希望咱们一帮哥们儿不管以后如何,都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大家嚷嚷说这个有点意思,来来来,为这个愿望干一杯。喝完酒,有人又让铭远说第三个愿望,秋锋瞪了他一眼,骂道:"龟儿子你懂不懂,这个愿望是铭远自己的,不用告诉你们。"铭远挥挥手说:"我这个愿望其实还是许给大家的。希望今天的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幸福的爱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为了今天的月亮,大家干了这最后一杯。"说完自己先仰头干了,干完后把杯子摔得粉碎。
这天晚上,秋锋送那女孩子回家,很晚才回来,眼睛有些红肿。此后,那女孩儿再没来过,铭远知道秋锋听了自己的劝,已经跟她断了。这些天,铭远第一次发现秋锋变得沉默了。难道这小子真的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地方,有了真正的感情?想起自己力劝秋锋与那女孩分手,铭远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火车到达省城时,已是夜里11点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门卫老大伯递了个纸盒子给铭远,说是一位同学托他转交的。拆开纸盒,铭远看见里面躺着件浅灰色衬衣。铭远知道,志飞来过了。上学期与志飞逛街时,看到这件躺在商店橱窗里的休闲衬衣,铭远很喜欢它的简洁纯净,只是200多元的价格,对他来说太昂贵了。拿出衬衣,里边掉出张纸条,上面是志飞的笔迹:铭远,生日快乐!
到水房里草草冲洗了身子,铭远换上了新衬衣,仔细擦干眼里的泪水,梳理好湿漉漉的头发,一头扎进了夜色中。
到达志飞学校时,已经是12点半了,校门上了锁。铭远找了个电话亭,给志飞宿舍打了电话,谎称自己是志飞的哥哥,说家里有急事,要他听电话。"喂,铭远,是你吗?"志飞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铭远哽咽道:"志飞,是我,我在你校门外边。你能不能出来?""好的,你等着我,我马上来。"志飞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志飞出现在铭远视野中。铭远迎过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志飞挣扎开来,拉着铭远走进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树荫下,才扑进铭远怀中,"呜呜"痛哭起来。铭远捧起志飞的脸,用自己的嘴、自己的舌头,堵住志飞的嘴巴,志飞伤心的哭声,还是不时滑了出来。两人的泪水,流到了对方脸上,流进了对方嘴里,既苦涩又甜蜜。
学校回不去了,好在铭远口袋里还有一百多块钱,两人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来。这一晚,铭远和志飞彻夜癫狂。
接下来每个周末,不是志飞来铭远的学校,便是铭远去找志飞。只是想要亲热,必须避人耳目,两人有时不得不跑到荒郊野外,才能得到片刻的机会。但越是辛苦,越是幸福而又刺激。
又临近期末了,志飞要回家帮家里忙夏收,让铭远跟自己同行。铭远拿不定主意回不回去,他既想在城里找点事情做,好为下学期攒点学费、生活费,又担心家里农活太忙,父亲年老体衰,一个人应付不来。对于兄弟铭心两口子,春节一见之后,铭远是彻底失望了,不敢再奢望他们会帮老父做点什么。
正在犹豫之际,山娃来学校找他。山娃老婆生了孩子,山娃回家呆了几个月,又要去广东打工了。经过省城,给铭远带来了家里的口信。铭远从他口中得知,小月生了个儿子,家里忙不过来,很多事都要父亲帮忙,于是分开的两个家,又等于合在一起了。父亲告诉铭远,有他和铭心两个人一起干活,家里的事他就别担心了。放假回不回家,让铭远自己看着办吧。
山娃还给铭远带来了一张相片,小月坐在中间,怀里抱着个胖小子,铭心和父亲站在背后。铭心、小月都在开心地笑着,父亲脸上也有笑容,却笑得有些僵硬,眼里还有一丝愁容,若隐若现,给这张欢乐的全家福,带来了某种不和谐,色彩明快的相片上,仿佛浮动着一抹淡淡的阴影。铭远发觉,站在新生儿的背后的父亲,比上次见到时又明显衰老了,心中不由感到几分辛酸。
小侄子单名叫翔,是铭心给起的。铭远玩味了很久,隐隐猜到他起这名字的缘由。
铭心是在家后面一个高高的山嘴上,决定给儿子起名为"翔"的。
山坡上有块铭心家的地。苞米(玉米)苗已经半人高了,需要再追一次肥,顺便还得锄掉杂草。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时节,苞米苗密不透风,铭心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头,还是感觉象呆在蒸笼里一般。太阳烤在黝黑的背上,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挥动锄头,汗水便如雨点流淌、跌落到干涸的泥土上。起身伸腰擦汗时,一眼望去,地垄遥遥向上延伸,长得令人绝望。铭心不敢绝望,家里还有几十块这样的地,要等着他去耕种。
村里很多人出去打工,很多地块都抛了荒。铭心和父亲接了不少地来种,除了替人上交公粮,余下的粮食都归自己,这样的美事,对于世代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村人来说,以前连想都不敢想。过去村里人多时,有的孩子生下来,长到5、6岁,还分不到一块地,为了地与地之间的界限移动了一尺半寸,人们常常争吵乃至械斗。不知从啥时候起,这被农人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土地,渐渐贬值,最后变得一文不值了。铭心的父亲常常骂那些出去乱闯的后生是败家子,连命根子都不要了。
发生在身边的变化,让铭心疑惑、茫然。都市的灯火,曾燃烧过他少年的热血,也让他第一次触摸到了生活尖锐的痛楚。如今,村里伙伴化作一只只飞蛾,纷纷扑向它。铭心一次次问自己,去那样的地方,自己到底能得到什么?每一次都问不出个结果来。不错,村里是有些人出去几年,就回来盖了房子,买了电视。可是象小七、黑子这些人,以前在家啥苦活累活没干过,现在回来,抡锄头不到半个钟头,就直喊不是人干的活,甩手东游西逛去了。铭心不知道他们不抡锄头,这辈子又能干点啥。城市千好万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城市,农村千差万差,毕竟还是自己的家。不然的话,他们出去赚到了钱,又在家里盖房子干啥呢?铭心也想出去弄点钱,把家里搞好一点。可是想到一出去,或许就再也无法回到这山沟,安心过日子了,他又隐隐感到恐惧。
为了把家里弄得好一点,铭心和父亲接了人家不少地来种。可是一年到头,家里除了多出几堆值不了几个钱的稻子、苞谷、麦子、豆子,房子依旧是破房子,人呢,除了日复一日的劳苦和衰老,也不见有别的变化。
或许还有别的变化,那就是小月的性情变得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跟自己争吵,甚至打架。从村里第一批人出去打工起,高峻的山岭,就再也关不住小月的心了。铭心有时忍不住想大声诅咒,诅咒这狗日的穷山沟,狗日的土地,狗日的锄头,还有狗日的城市。好几次脸上带着被小月抓出的血道道,铭心独自在地里干着干着活,会突然抛下锄头,躺倒在禾苗和杂草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泪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过去无忧无虑,只知道没心没肺满山乱跑的铭心,脸上已经很少再有笑容,以前黑得发亮的笑眼,时常因为罩着一层阴郁,变得日渐黯淡起来,嘴角、眉头隐隐出现了几道皱纹。
儿子的出世,给全家带来了难得的欢乐。从这座破败房子里传出来的,不再是吵闹叫骂声,而是婴儿响亮的哭声,还有大人愉快的笑声。小孩子用他的哭叫,用他清亮的大眼睛,用他胡乱挥动的小胖拳头,摸平了爷爷脸上愁苦的皱纹、父亲眼里的阴郁、母亲心中的烦躁。
随着儿子的出世,那些掺杂着苦涩与甜蜜的往事彻底离铭心远去了,同时远去的还有哥哥铭远,铭心知道,从今以后,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意义,就是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为了这个家,再苦再累他都得认命了。
每次小月给孩子喂奶,铭心总要在一旁傻傻地看,看儿子贪婪地吮吸,看小月专注而温柔的眼神。这时,铭心觉得,自己平日所吃的苦,所受的累,所咽下的委屈,都算不了什么。有一次,小月一抬头,看见铭心发直的眼神和上下滑动的喉结,"扑哧"笑了,说:"是不是也想吃啊?"铭心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笑道:"我哪能跟他抢。"小月说:"我奶水多,也没见他吃完过,你要想吃,叫我一声妈。我就让你吃。嘻嘻。"说着把孩子放到床上。铭心迟疑了片刻,一头扑在小月胸前,用力吸吮着那片柔软,腥甜的乳汁流进了他干涸的喉咙,干涸的心中。小月呻吟了一下:"该死的,轻点。"在这娇嗔的声音里,铭心狂热的欲望猛地燃烧起来,冲动地把小月压在身下。
然而孩子的一两声啼哭,终究无法解决大人的问题。春天来了又去,炎热的夏天带来了单调的蝉声,蝉声中,翔儿在一天天长大,小月的心情再度变得烦乱起来。
前些天一个远房表姐打工回来,穿金戴银,烫了大波浪的卷发。村里人原本以为她是回来跟未婚夫结婚的,结果是她给了男方3000元钱,把那一张无形的婚约,撕得粉碎,并且踩上几脚,拍拍被牛仔裤包得紧绷绷的屁股,走了。表姐对小月说,妹子啊,这穷山沟打死我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咋这么傻?早早就把自己嫁了,还忙着把孩子也生了。凭着你这副好相貌,到城里还怕没人要?你要这样在山里窝一辈子,我都为你叫冤哪。
表姐走了,把满身的香水味和珠光宝气留在了小月夏日的梦魇中。小月对生活、对丈夫的怨气随着夏天的热浪一天天汹涌起来,小两口又开始争吵,又开始打架。孩子的啼哭声,再也无法为家里带来和平了。
三天前,小月冷冷地对铭心说,铭心,我这次决不是跟你开玩笑,今年我一定要出去,顶多到下半年,孩子满一岁,我就走。孩子给你爹带,还是给我爹我妈带都行。谁也别想拦住我了!铭心忧伤地看着小月冰冷的眼睛,没有说一句话。房间里,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耳旁唯一的声响,是屋外小溪,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唱着,流向他乡。
站在这火热的野地里,铭心觉得,自己的苦日子就象这苞米垄,长得没有个头。从小山嘴望下去,可以从一大片竹林子里,看到自家灰黑色的屋顶,它静卧在小溪边,已经沉睡了很多年。听父亲说,这房子还是爷爷娶媳妇时盖的了。房前的小溪水从不停歇,而这房子却一直趴在那里,送走了爷爷,送走了母亲,自己也在日晒雨淋里,一天天衰老、破败,终会倒塌。爷爷的一生、父母的一生都被这山沟、这房子给锁住了,在锄不完的土地上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自己呢?也得这样吗?这样的想法让铭心感觉浑身发软,不由躺倒在了滚烫的地里。苞米叶子扎在身上,也感觉不到疼。天空蓝得怕人,四周的山把它围成了狭小的一个圆,显得山更高,天更深了。一只岩鹰在空中自由地划着圈,一个,又一个,最后飞远,不见了。铭心突然想起了在城里的哥哥,一种夹杂着羡慕、嫉妒和思念的复杂心情油然而生。儿子半岁多了,还没起好名字,铭心想,就叫他翔儿吧。
当天晚上,铭心对小月说,等儿子满了周岁,我跟你出去打工。小月微微感到吃惊,随即高兴起来。夜里,两口子亲热了一回。
过了两天,志飞来看铭心和他父亲,见到翔儿,喜欢得不得了,抱在怀里逗了好一阵,翔儿居然不认生,没哭,还把一泡尿撒到了志飞身上。志飞也不生气,对铭心笑嘻嘻地说:"铭心,你儿子好可爱,让我抱回家玩几天,好不好?"小月在一旁,听到这小子的傻话,也忍不住"扑哧"笑了。铭心说:"你喜欢就抱走,这臭小子嗓门大,哭起来吵死人。我们早给他折腾够了。"志飞说:"嗓门大好啊,以后能跟你学一口好山歌,迷死一大群妹子。哈。"铭远呵呵笑道:"你这龟儿子,大学都读了两年了,咋还脱不了娃性?"志飞嚷道:"放屁,老子成熟得都快从树上掉下来了,谁敢说老子没脱娃性?"说着又不怀好意地冲铭心笑道:"你看我抱着这小东西,象不象是他老子?"铭心不计较志飞的胡言乱语,却怕小月会恼了,扭头看小月,没想到小月今天心情不错,居然没生气,反而冲志飞笑道:"你要不嫌弃咱家的穷小子,就认他做干儿子么。"志飞过年时来铭远家,看到小月总是黑着张脸,着实有点怕这女人,这会儿听她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惊又喜道:"你说真的?"小月哼道:"谁跟你开玩笑,看来你还是嫌弃我们翔儿,放心,我们不会逼你认干儿子的。"志飞急了,叫道:"谁敢抢我儿,我跟谁拼命。"看这小子的滑稽样子,一家人哄地笑开了。翔儿好象晓得有喜事,竟也露出点笑容,不过小嘴里发出的声音,却象在哭。
当天晚上,家里杀鸡煮肉,摆酒焚香,一本正经办了场认子仪式。志飞本来准备吃了午饭就回家的,这下不能不留下了。从白天起,这小子就乐得嘴没合上过。小月抱着儿子,给志飞行大礼时,这家伙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铭心和老父亲乐呵呵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父亲笑道:"咱翔儿有福气,认了个有出息的干爹。"
吃晚饭时,铭心和志飞喝了不少酒,聊了很多上学时的事情,只是大家都没提到铭远。饭后两人又去小河里游了一会,游累了躺在河边沙地上,志飞问:"铭心,你今后有啥打算?"铭心说:"窝在这山沟沟里头,还能有啥打算?我只希望翔儿长大后能象你和铭远一样有出息,飞到山外边去。"志飞又问:"你自己就不想出去么?"铭心闷声道:"想又有啥用呢?出去啥也不会干……不过,再过几个月,等翔儿满周岁了,我和你嫂子准备出去打工。唉,也不晓得打工到底能不能赚到钱。"话题有些沉重,两人一时无话了。夜色里,小河发出轻柔的呢喃。身下温热的河沙,竟让志飞有点莫名地冲动起来。
转眼又过了半年时间。儿子过了周岁生日。小月天天催着铭心去四处打听,有没有谁要出去打工,好跟着结伴出去。但因为快到年底,在这个时候出去的人几乎找不到一个。而且看着刚刚会叫"妈妈"的儿子,铭心也委实不忍心把他丢在家中。就对小月说,还是等别人回家过完年,再跟他们一起出去吧。小月却又发火了,整天打鸡骂狗,见啥都气不顺。父亲好几次被气得直发抖,背地里对铭心说:你们都决定要出去了,就好好去找找看,有没有啥人要出去的,跟人家去吧,省得她瞧我不顺眼。再呆几天,我这把老骨头都得让她拆了。
正在这时,黑子回了趟家,说小七在城里包了个工地,要找几个人去帮忙,活一干完,大把大把的钞票就来了。铭心和小月终于背着破旧的铺盖卷,在腊月初5离开了家,把老父的叹息和儿子的啼哭声抛在脑后,去了远方,那不可知的城市。
铭心在家乡挥汗如雨时,铭远也在省城的大街小巷里,头顶烈日奔波。暑假没回家,铭远白天找到一份给快餐店送外卖的杂活,活很忙,钱却不多,一月只有500元。为了多赚点钱,铭远又在一家娱乐城找到一份夜里为卡拉OK包房放碟片的活,这边钱多些,一月有800元,可是工作时间很长,有时几乎要熬通宵,比起前者更加辛苦。于是白天铭远戴着小红帽,穿着红裤子、白衬衣,打着红领结,骑着一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在人丛中东奔西跑、躲闪腾挪;夜里则穿着黑西裤、白衬衣,打着黑领结,打着哈欠,守着影碟机,把客人点的歌碟放入机子里。几天下来,铭远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瘦了、黑了。
这天晚上,铭远去上厕所,让另一个放片的小子替自己先看一会儿。走在幽暗的走廊里,迎头碰到了秋锋。秋锋瞪大了眼睛,铭远笑道:"咋啦?不认得了?"秋锋道:"你说找到了工作,就是干这个?妈的,让你去陆胖子那里干,又轻松钱又多,你却不去,非要跑来干这种破活儿。你是不是吃错药了?"铭远冷冷地道:"少跟我提那地方。我在这里一不偷二不抢,干这活儿咋了?你要嫌我丢人,就别跟我说话。"说完把秋锋撇一边,钻进了厕所。秋锋跟进来,说:"算我刚才说错了,可你干吗这么急啊。来,跟我去认识几个朋友,喝两杯。"铭远道:"少爷,你不怕我去丢你的人?"秋锋骂道:"狗日的,你还没完没了了。"铭远说:"谁跟你没完没了,就算我不怕丢人,可我这是在工作,给老板看见我乱跑,非炒我鱿鱼不可。"秋锋说:"靠,怕个毬。有我在,他敢!"铭远说:"好好,算你有本事,可我拿人家的钱,就得替人把活干好。你还是自己去玩吧。我走了。"
铭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忙了不一会儿,领班过来了,叫铭远出去一下。到了门外,轻声对铭远说:"铭远,你以后可以早点走。不用熬太晚了。"铭远笑道:"要炒我鱿鱼?"领班笑道:"瞧你,想哪儿去了。是老板说怕你太累,让你每天干到夜里12点钟就可以走了。"铭远晓得又是秋锋这小子在作怪,于是问道:"我走了,这里咋办呢?小李子一个人忙不过来的。"领班说:"这你别操心,我会安排其他人来帮他。"铭远谢过领班,回头换了自己衣服,回学校去了。
从公交车上下来,铭远一眼就看见志飞站在校门口。铭远三步并两步,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喜道:"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志飞笑道:"想你了啊。"铭远看他笑得有点勉强,说:"又来骗我开心,快说,是不是出啥事了?"志飞说:"回你宿舍再说吧。我这会儿累坏了,刚从长途车上下来不久呢。"
等回到宿舍,两人却顾不上说话了,都在忙着去撕扯对方的衣服,嘴巴则完全用作了其他的功能。分别了20多天,两人的身体都被夏日的太阳烤成了干柴,稍稍触碰,便轰地燃起了烈火。尤其是志飞,狂热得令铭远都感觉有些吃不消。
事毕后,两人并肩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浑身都是汗珠,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每一颗汗珠都在快乐地闪亮。见志飞沉默不语,铭远问道:"志飞,你在想啥?对了,你还没说为啥会突然跑回来呢。"志飞刚张嘴要说话,突然有人"碰碰碰"敲门。两人都赤裸着身子,赶紧手忙脚乱套上裤头,志飞跑到铭远对面的床上躺下,铭远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秋锋,带着股酒气。"咦,你咋不回家,跑这儿来了?"铭远惊奇地问道。秋锋说:"我一会儿就走,车子还停在外边。我来跟你说两句话就走。"看见志飞在,秋锋跟他打了招呼。铭远说:"有啥子话这么要紧,要少爷你大半夜的跑过来?"秋锋骂道:"狗日的,老子好心来找你,你这龟儿子还敢拿老子开心?"铭远倒了杯水给秋锋,说:"冲冲你的酒气吧,有啥子话你说,我听着就是了。"秋锋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喝着水,满意地说:"这才象话。铭远,我劝你还是别去太阳城干了,不如去陆胖子那里好。"铭远问道:"为啥?"秋锋有些为难,想了想说:"太阳城那个老板有点……有点那个。"铭远奇道:"你今天放起屁来咋这么不痛快?"秋锋没跟他对骂,说:"那家伙变态的。"铭远的脸沉了下来,说:"他变不变态关我啥事?"秋锋道:"唉,你还是没明白我说的意思,那家伙喜欢男人,明白了吗?今天我让他照顾你一些,他说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还说让你改天去跟他见见面。你又长得又马马虎虎不算丑,我怕你落入色狼的魔爪,懂了吗?"听秋锋说铭远长得马马虎虎,志飞在一旁笑了起来,问道:"铭远,你在干啥?莫非是在卖肉?看把秋锋紧张成这样。"秋锋一听笑翻了,一口水喷了铭远满身。铭远扑过去撕志飞的嘴,咬牙切齿道:"你个死狗日的,不开口又没人当你是死人。"秋锋在一旁笑道:"看你俩亲亲热热、打打闹闹的,简直就象小两口了。"铭远听得心中一凛,赶紧住了手,回头瞪着秋锋,骂道:"你龟儿子跟着乱嚼,信不信我连你也一起收拾?"
秋锋走了,铭远与志飞又躲到了一张床上。志飞问铭远:"秋锋说的太阳城是啥子地方?你在那儿干啥呢?"铭远说:"是个娱乐城,我在那里放放碟片。"志飞哦了一声,铭远搂着志飞的腰,问道:"你不会在胡思乱想吧?我只是在那儿打工,秋锋说的那个老板,我连他的鬼影儿都没见过。"志飞说:"我没想啥啊,你急急忙忙的表白,是不是心里有鬼啊?……"铭远一口咬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耳鬓斯磨间,两人刚熄灭的火焰又给点着了……
再次平静下来,铭远问道:"该你说说了,你为啥会现在就回来?"志飞苦着脸说:"我说了,你不许生气。"铭远叫道:"小祖宗,你要急死我啊,有话就快说吧。"志飞坚持道:"不行,你得先答应我,我才告诉你。"铭远说:"好好好,我答应你,我不生气,现在可以说了吧。"志飞说:"我跟爹妈吵架了,他们又让我去看那个女子,我不去,就吵架了。爹骂我翅膀长硬了,就不听大人的话了。我一生气,第二天就跑出来了。"铭远听完这些话,心里嗡地乱了,好一会儿默不作声,志飞捏着他的脸蛋左右摇晃,说:"喂喂,你答应了不生气的。不许反悔啊。"铭远勉强笑道:"我没生气,只是不晓得说啥好。"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心里还是不痛快。"铭远说:"听到这样的事,我能痛快吗?但是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生你的气,这事你也没办法。不过志飞,我真想问问你,对于未来,还有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好好想过没有?这个问题象一块大石头,一直压在我心里,我好多次想问你,却又不敢问,今天借这个机会,我把它说出来了。志飞,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志飞注视着铭远的眼睛,缓缓道:"铭远,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问我这个问题。说真的,我一直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每一次都让我很痛苦,因为我想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办。我家里的情况你都清楚,我是独子,家里人早晚都会逼我结婚的,但是我一直很清楚,自己不想结婚,遇到你之后,这个念头就更加强烈了。这次我回家,去看了铭心,看到他过得一点儿都不快乐。我知道,如果我勉强自己,去服从家里人,去跟一个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我就会变成铭心的样子,不仅自己不幸福,还会害了别人。所以我才会跟父母吵,才会一气之下跑出来。可是即使跑出来了,父母始终都要面对,婚姻的套子,也还是悬在我头顶上。象我父母那一辈人,他们永远都无法理解我们的。铭远,我心里乱极了,你问我以后怎么办,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真的希望能跟你一辈子在一起。"志飞的眼泪流了出来,铭远用舌头舔去他脸上的泪水,又轻轻地吻了吻他,说:"志飞,别难过了。我不会逼你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别哭了,乖。"
铭远第二天晚上去找了领班,问能不能给志飞安排份活干,领班想了想,说:"要来的话,就只能是做服务生了,你朋友肯干吗?"
又过一天,志飞跟铭远去了太阳城,做了服务生。要干的事就是给各个卡拉OK包房端茶送水。志飞没有12点就走的特权,这样铭远只得每天等着他一起走,等于把自己的特权也放弃了。志飞白天可以补觉,铭远却还得去送外卖。这样一来,两人虽然住在一起,每天可以相拥而卧的时间并不多。有时做起那事来,铭远有点力不从心了。志飞不忍心笑他,只劝道:"铭远,别玩命了,把送快餐的活儿辞掉吧。你看看你,都瘦成啥样子了。我看着心疼。"铭远拍拍志飞,说:"没关系,再忙一个多月就开学了,我撑得住。睡吧,好困。"话音刚落,就睡过去了。志飞轻轻摸了摸铭远的脸,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又过了几天,铭远还是辞了一份活儿,不过辞的不是送外卖的活儿,而是离开了太阳城。铭远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志飞。
志飞一到太阳城,立即招来了一大堆眼珠子。身边的小姐们常常火辣辣地跟他开半真半假的玩笑:"小帅哥,姐姐请你消夜,赏不赏脸啊?"志飞便笑道:"我倒是想赏脸,可是我怕啊。"小姐便说:"哟,没想到咱们的帅哥胆子这么小——啊。"说到"小"字时,还特别把声音拖得老长。志飞说:"我是胆子小,你们一个个满嘴通红,哪个晓得你们是不是刚喝了别人的血啊,我可不想给你们吃得骨头都不剩。哈哈。"小姐又说:"哟,人家的嘴是啥颜色,你都看见了?"这下志飞吃不消了,转身便逃,身后是一片放肆的笑声。
铭远很反感这样的玩笑,尽管他自己有时也跟小姐们开这样的玩笑,但见到别人逗志飞,他心里却象有一大堆毛毛虫,爬得火烧火燎的。单独在一起时,他就板着脸说:"志飞,在那种地方,你少跟人嬉皮笑脸的。"志飞却嬉笑着搂住他,并把手伸入他衣服里,说:"好的,我不跟她们嬉皮笑脸,只跟你嬉皮笑脸,总可以吧?"铭远气也不是,恨也不是,还想骂两句,给志飞握住了要害把弄,却已经口不能言了。
小姐们嘴上说说笑笑还好办,有时来自客人的挑逗就让志飞难以应付了。这天晚上,他给一间包房送零食、饮料,敲门进去后,里边坐着5、6个中年女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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